一
二月廿五,三更前後。
長安。
遠處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都彷彿帶着種淒涼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彷彿都是這一天之中最令人銷魂的時候。
卓東來坐擁貂裘,淺斟美酒,應着遠遠傳來的更鼓。在這個令人銷魂的三更夜裏,他應該可以算是長安城裏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對手都已被擊敗,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他爭鋒?
又有誰知道他心裏是不是真的有別人想象中那麼愉快?
他也在問自己。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要將司馬擊敗?為什麼要擊敗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樣失望?
他無法回答。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不索性成全他?為什麼不悄然而去?
卓東來也無法回答。
他只知道那一刀絕不能用刀鋒砍下去,絕不能讓司馬超羣死在他手裏,正如他不能親手殺死自己一樣。
在某一方面來説,他這個人已經有一部分溶入司馬超羣的身體裏,他自己身體裏也有一部分已經被司馬超羣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沒有司馬超羣,他也一樣會活下去,大鏢局也一樣會繼續存在。
喝到第四杯時,卓東來的心情已經真的愉快起來了,他準備再喝一杯就上牀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這杯酒時,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縮。
他忽然發現擺在燈下的那口箱子已經不見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輪班守衞,沒有人能輕易走進他這棟小屋,也沒有人知道這口平凡陳舊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麼人會冒着生命危險到這裏拿走一口箱子?
“波”的一聲響,卓東來手裏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可能做錯了一件事,忽然想到了卓青臨死前的表情。
然後他就聽見外面有人在敲門。
“進來。”
一個高額方臉寬肩大手的健壯少年,立刻推門而入,衣着整潔樸素,態度嚴肅誠懇。
大鏢局的規模龐大,組織嚴密,每一項工作,每一次行動都有人分層負責,直接受令於卓東來的人並不多,所以鏢局的低層屬下能當面見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東來以前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可是現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誰了。
“鄭誠。”卓東來沉着臉,“我知道你最近為卓青立過功,可是你也應該知道這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來的。”
“弟子知道。”鄭誠恭謹而誠懇,“可是弟子不能不來。”
“為什麼?”
“一個月前,卓青已將弟子撥在他的屬下,由他直接指揮了。”鄭誠説,“所以不管他要弟子做什麼,弟子都不能抗命。”
“是卓青要你來的?”
“是。”鄭誠説,“來替他説話。”
“替他説話,”卓東來厲聲問,“他為什麼要你來替他説話?”
“因為他已經死了。”
“如果他沒有死,你就不會來?”
“是的。”鄭誠平平靜靜的説,“如果他還活着,就算把弟子拋下油鍋,也不會把他説的那些話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後再來?”
“是的。”鄭誠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兩個時辰之內來見卓先生,把他的話一字不漏的説出來。”
卓東來冷冷的看着他,忽然發現這個人説話的態度和口氣,幾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説話一樣。
“現在他已經死了。”鄭誠説,“所以弟子不能不來,也不敢不來。”
水晶杯的碎片仍在燈下閃着光,每一片碎片看來都像是卓青臨死時的眼神一佯。
卓東來無疑又想起了他臨死的態度,過了很久才問鄭誠:“他是在什麼時候吩咐你的?”
“大概是在戌時前後。”
“戌時前後?”卓東來的瞳孔再次收縮,“當然是在戌時前後。”
那時候司馬超羣和卓東來都已經到了那間墳墓般的屋子裏。
那時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時候。
但是,他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去做這些事,那時候他去做的事,是隻能在他死後才能讓卓東來知道的事。
卓東來盯着鄭誠。
“那時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經知道了。”鄭誠説,“他自己告訴我,他大概已經活不到明晨日出時。”
“他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死?”
“因為他已經知道有個人準備要他死。”
“這個人是誰?”
“是你。”鄭誠直視卓東來,“他説的這個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會要他死?”
“因為他為你做的事太多了,知道的事也太多了,你絕不會把他留給司馬超羣的。”
鄭誠説,“他看得出你和司馬超羣已經到了決裂的時候,不管是為了司馬超羣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會先將他置之於死地。”
“他既然算得這麼準,為什麼不逃走?”
“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想不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他根本來不及準備。”鄭誠道,“可是你和司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發現他已逃離,一定會將別的事全都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現在的力量,還逃不脱你的掌握。”
“到那時最多也只不過是一死而已,他為什麼不試一試?”
“因為到了那時候,司馬的悲憤可能已平息,決心也可能已動搖,他自己還是難逃一死,你和司馬反而可能因此而複合。”
鄭誠説:“你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這種事情他是絕不會做的。”
卓東來握緊雙拳。
“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給我這個機會,寧死也不願讓我與司馬複合?”
“是的。”鄭誠説,“因為你們兩個人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他要替自己復仇,這次機會就是他唯一的機會。”
卓東來冷笑:“他已經死了,還能為自己復仇?”
“是的。”鄭誠説,“他要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他一定會要你後悔的,因為他在臨死之前,已經替你挖好了墳墓,你遲早總有一天會躺進去。”
鄭誠説:“他還要我告訴你,這一天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卓東來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他説:“可是現在我還沒有死,還是在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你,而且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麼你在我面前説話怎敢如此無禮?”
“因為這些話不是我説的,是卓青説的。”鄭誠神色不變,“他要我把這些活一字不漏地告訴你,我若少説了一句,非但對你不忠,對他也無義。”他的態度嚴肅而誠懇:“現在我還不夠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不夠資格?”卓東來忍不住問,“要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也要有資格?”
“是。”
“要有什麼樣的資格才能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要讓人雖然明知他不忠不義,也只能恨在心,看到他時,還是隻能對他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無禮。”鄭誠説,“若是沒有這樣的資格也想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那就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東來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是不是已經有這樣的資格?”
鄭誠毫不考慮就回答:“是的。”
卓東來忽然笑了。
他不該笑的,鄭誠説的話並不好笑,每句話都不好笑,任何人聽到這些話都不會笑得出來。
可是他笑了。
“你説得好,説得好極了。”卓東來笑道,“一個人如果已經有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煩惱?”
“大概沒有了。”鄭誠説得很誠懇,“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這一步,我也不會再有什麼煩惱。”
“那麼你就好好地去做吧。”卓東來居然説,“我希望你能做得到。”
他又笑了笑:“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準了我不會殺你,現在我正好用得着你這樣的人。”
鄭誠看着他,眼中充滿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樣。
“還有一個人。”鄭誠説,“還有一個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誰?”
“高漸飛。”
鄭誠説:“他一直在等着見你,我要他走,他卻一定要等,而且説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因為他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
“那麼我們就讓他等吧。”卓東來淡淡他説,“可是一個人在等人的時候總是比較難過些的,所以我們對他不妨好一點,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是。”
鄭誠慢慢地退下去,好像還在等着卓東來問他什麼話。
可是卓東來什麼都沒有再問,而且已經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睡着了。
在燈下看來,他的臉色確實很疲倦,蒼白虛弱而疲倦。
但是鄭誠看着他的時候,眼中卻充滿了敬畏之意,真正從心底發出的尊敬和畏懼。
因為這個人確實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對每件事的看法和反應都和別人不一樣。
鄭誠退出去,掩上門,冷風吹到他身上時,他才發現自己連褲襠都已被冷汗濕透。二
卓東來的確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
別人一定會為某一件事悲傷憤怒時,他卻笑了,別人一定會為某一件事驚奇興奮時,他的反應卻冷淡得出奇,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知道高漸飛來了,而且正像一個痴情的少年在等候情人一樣等着他。
他也知道高漸飛劍上的淚痕,隨時都可能變為血痕,可能是他的血,也可能是他仇敵的血。
但是他卻好像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桌上的箱子已經不見了,被卓青安頓在那小院中的箱子主人很可能也不見了。
卓青已經決心要報復。
如果他要替卓東來找一個最可怕的仇敵,蕭淚血無疑是最理想的一個。
君子香並不是一種永遠解不開的迷藥,如果不繼續使用,蕭淚血的功力在三兩天之內就可以完全恢復。
那時候很可能就是卓東來的死期。
除此之外,卓青還可以為他做很多事,很多要他後悔的事。
他的帳目,他的錢財,他的信札,他的秘密,每一樣都可能被卓青出賣,對他不忠的部屬,每一個人都可能被卓青所利用。
──卓青臨死前,為他挖好的是個什麼樣的墳墓?
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在最短的時間裏去查出來。
可是卓東來什麼事都沒有做。
卓東來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他先走進他的寢室,關上門窗,在牀頭某一個秘密的角落裏按動了一個秘密的樞鈕。
然後他又到那個角落裏一個暗櫃中,拿出了一個鑲着珠寶的小匣子,從匣子裏拿出一粒淡綠色丸藥吞下去,一種可以讓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安然入睡的藥丸。
他太疲倦。
在一次特別輝煌的勝利後,總是會讓人覺得特別疲倦的。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使人真正恢復清醒的事就是睡眠。
生死勝負的關鍵往往就決定在一瞬間,決定這種事的時候,一定要絕對清醒。
所以他需要睡眠,對他來説,沒有任何事比這件事更重要。
也沒有任何人比卓東來更能判斷一件事的利害輕重。
在他入睡前,他只想到了一個人。
他想到的既不是慘死在他刀下的卓青,也不是隨時都可能來取他性命的蕭淚血。
他想到的是他的兄弟,那個一生下來就死了的兄弟,曾經和他在母胎中共同生存了十個月,曾經和他共同接受和爭奪過母胎中精血的兄弟。
他沒有見過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在他的心裏永遠都只不過是個模糊朦朧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他入睡時那一瞬朦朧虛幻間,這個模糊的影子忽然變成一個人,一個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人。
這個人彷彿就是司馬超羣。三
遠處有人在打更,已過三更。
那麼單調的更鼓聲,卻又那麼淒涼那麼無情,到了三更時,誰也休想將它留在二更。
司馬超羣記得他剛才還聽見有人在敲更的,他記得剛才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他雖然已經喝了酒,可是最多也只不過喝了七八斤而已,雖然已經有了點飄飄的感覺,可是頭腦還是清楚得很。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候他正在一家活見鬼的小酒鋪裏喝酒,除了他外,旁邊還有一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摟着五六個至少比他們大一倍的女人在大聲吹牛。
他們吹的是司馬超羣,每個人都把司馬超羣捧成是個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大英雄,而且多多少少跟他們有點交情。
吹的人吹得很高興,聽的人也聽得很開心。
唯一隻有一個人既不高興也不開心,這個人就是司馬超羣自己。
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他也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別人吹得最高興的時候,他忽然站起拍着桌子大罵:“司馬超羣是什麼東西?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根本就不是人,連一文都不值,連個屁都比不上。”
他越罵越高興,別人卻聽得不高興了,有個人忽然把桌子一翻,十來個小夥子就一起衝了過來,他好像把其中一個人的一個鼻子打成了兩個。
這些事司馬超羣都記得很清楚,比最用功的小學童記千字文記得還清楚。
他甚至還記得其中有個臉上胭脂塗得就好像某種會爬樹的畜牲的某一部分一樣的女人,脱下腳上的木履來敲他的頭。
可是以後的事情,他就全不記得了。
那時候他清清楚楚地聽見敲的是二更,現在卻已經過三更。
那時候他還坐在一家活見鬼的小酒鋪裏喝酒,現在卻已經躺了下去,躺在一個既沒有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的暗巷中。一個頭變得有平時八個那麼重,喉嚨也變得好像是個大廚房裏的煙囱,而且全身又酸又痛,就好像剛被人當作了一條破褲子一樣在搓板上搓洗過。
──那個胖女人的紅漆木屐究竟有沒有敲在他的頭上?
──他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在這段時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司馬超羣完全記不得了。
這段時候竟似完全變成了一段空白,就好像一本書裏有一頁被人撕掉了一樣。四
司馬超羣想掙扎着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這條暗巷裏另外還有一個人,正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正在問他。
“你真的就是那個天下無雙的英雄司馬超羣?你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司馬超羣決心不理他,決心裝作沒有看見過這個人,可是這個人卻決心一定要讓他看見,不但立刻走了過來,還挽起了他的臂。
他本來費了大力氣還無法站起,可是現在一下就站起來了,而且站得筆挺。
這個人卻還是不肯放過他,眼神里充滿同情和哀傷:“老總,你醉了,讓我扶着你。”
這個人説:“我是阿根,老總,你難道連阿根都不認得了?”
“阿根”?這個名字好熟。
只有在他初出道時就跟着他的人才會稱他為“老總”。
司馬忽然用力一拍這個人的肩,用力握着他的臂,開懷大笑。
“好小子,這幾年你躲到哪裏去了?娶了老婆沒有?有沒有把老婆輸掉?”
阿根也笑了,眼中卻似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
“想不到老總居然還記得我這個賭鬼,居然還認得我這個沒有出息的人。”
“你是賭鬼,我們兩個一樣沒出息。”他拉住阿根,“走,我們再找個地方喝酒去。”
“老總,你不能再喝了,”阿根説,“要是你剛才沒有把最後那半壇酒一下子喝下去,那些小王八蛋怎麼碰得到老總你一根汗毛?”
他的聲音裏也充滿了悲傷:“老總,要不是因為你喝得全身都軟了,怎麼會被那些小王八蛋揍成這樣子?連頭上都被那條胖母狗用木屐打了個洞。”
阿根説:“那些兔崽子平時只要聽到老總的名字,連尿都會被嚇了出來。”
“難道我剛才真的捱了揍?”
司馬實在有點不信,可是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肋骨之後,就不能不信了。
“看樣子我是真的捱了揍。”他忽然大笑,“好,揍得好,揍得痛快,想不到捱揍居然是件這麼痛快的事,好幾十年我都沒有這麼痛快過了。”
“可是老總也沒有讓他們佔到什麼便宜,也把那些小王八蛋痛打了一頓,打得就像野狗一樣滿地亂爬。”
“那就不好玩了。”司馬居然嘆了口氣,”我實在不該揍他們的。”
“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揍我?”司馬説,“因為我把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司馬超羣罵得狗血淋頭,一文不值。”
他又大笑:“司馬超羣為了大罵自己而被痛打,這件事若是讓天下英雄知道,不把那些王八蛋笑得滿地找牙才怪。”
阿根卻笑不出來,只是喃喃地説,“要是卓先生在旁邊,老總就不會喝醉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問:“卓先生呢,這次為什麼沒有跟老總在一起?”
“他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司馬不停地笑,“他是他,我是我,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我只不過是個狗熊而已,他沒有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已經很對得起我了。”
阿根吃驚地看着他,過了很久,才囁嚅着問:“難道卓先生也反了?”
“他反了,他反什麼?”司馬還在笑,“大鏢局本來就是他的,我算什麼東西?”
阿根看着他,眼淚終於流下,忽然跪了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阿根該死,阿根對不起老總。”
“你沒有對不起我,天下只有一個人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我自己。”
“可是有些事老總還不知道,阿根寧願被老總打死,也要説出來。”
“你説!”
“這些年來,阿根沒有跟在老總身邊,只因為卓先生一定要派我到洛陽雄獅堂去卧底,而且還要我瞞着老總。”阿根説,“卓先生知道老總一向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這種事一向都不讓老總知道。”
“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司馬忽然長長嘆息,“朱猛那個混小子大概也不會知道他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是卓東來派去的,他大概也跟我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阿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睛裏忽然有種奇怪的光芒閃動,忽然問司馬:“老總想不想會見那個混蛋?”
司馬的眼睛裏也閃出了光:“你説的是哪個混蛋?”他提高了嗓門問,“是不是跟我一樣的那個混蛋朱猛?”
“是。”
“你知道他在哪裏?”司馬又問,“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盯着阿根:“難道你也是這次跟着他來死的那八十六個人其中之一?”阿根又跪下:“阿根該死,阿根對不起老總,可是朱猛實在也跟老總一樣,是條有血性有義氣的英雄好漢,阿根實在不忍在這時候再出賣他了,所以阿根這次來,也已經準備陪他死在長安。”
他以頭碰地,滿面流血:“阿根該死,阿根雖然背叛了大鏢局,可是心裏從來也沒有對老總有一點惡意,否則叫阿根死了也變作畜牲。”
司馬彷彿聽得呆愣了,忽然仰面而笑:“好,好朱猛,你能要卓東來派去的奸細都死心塌地跟着你,實在是條好漢。”
他大笑着道:“釘鞋和阿根也是好漢,比起你們來,我司馬超羣實在連狗屁都不如。”
他的笑聲嘶啞而悲愴,但是他沒有流淚。
確實沒有。五
朱猛也沒有流淚。
眼看着釘鞋為他戰死,放在他懷抱中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
那時他流的是血。
雖然是從眼中流下來的,流下來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還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為從她傷口中流出來的已經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為蝴蝶。
──有誰見過蝴蝶流血?有誰知道蝴蝶的血是什麼顏色?
流血,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流血,為什麼總是不知道這是件多麼醜惡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為她的生命實在太美麗、太短促,已經不容人再看到她醜陋的一面。
“替我蓋上被,蓋我的腿,我不要別人看見我的腿。”
這就是蝶舞第四次暈迷前所説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她已經沒有腿。
就因為她已經沒有腿,所以才不願被人看見,如果還有人忍心説這也是一種諷刺,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那麼這個人的心腸一定已被鬼火煉成鐵石。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裏木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一直在燈下守着她,沒有動,沒有説話,沒有喝過一滴水,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小屋裏陰濕而寒冷。
他屬下僅存的十三個人也像他守着蝶舞一樣在守着他。他們心裏也和他同樣悲傷絕望,可是他們還活着。
──出去替他們打聽消息採買糧食的何阿根為什麼還不回來,阿根回來時,司馬超羣也來了。
每個人都看見阿根帶了一個人回來,一個很高大的陌生人。髮髻已亂了,衣衫已破碎,身上還帶着傷,手邊卻沒有帶武器。
可是不管怎麼樣,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不應該帶這麼樣一個陌生人到這裏來的。
因為這個落魄的陌生人看來雖然已像是條正在被獵人追趕得無路可走的猛獸,但是猛獸畢竟還是猛獸,還是充滿了危險,還是一樣可以傷人的。
這個人的身邊雖然沒有帶武器,卻帶着種比刀鋒劍刃還鋭利逼人的氣勢。
小屋中每個人的手立刻都握緊了他們已下定決心至死不離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將出鞘。
只有朱猛還是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卻發下了一道他的屬下全都無法瞭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屬下:“掌燈、燃火、點燭。”朱猛的命令直接簡單而奇怪,“把所有能點燃的東西都點起來。”
沒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馬超羣明白。
他從未見過朱猛。
可是他一走進這間昏暗陰濕破舊的小屋,一看到那個就像塊已經被風化侵蝕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經看到了他這一生中最想看見卻從未看見過的人。
小屋裏本來只有一盞昏燈。
燈火光明都是屬於歡樂的,本來已經如此悲慘的情況,再亮的燈光也沒有用了。
可是朱猛現在卻吩咐:“把所有的燈燭火把都點起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讓我來看看這位貴賓。”
燈火立刻燃起,朱猛説的話通常都是絕對有效的命令。
一盞燈、七根燭、五支火把,已足夠把這小屋照亮如白晝,也已足夠將這小屋裏每個人臉上的每一條傷痕皺紋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憤怒而生出的皺紋,竟似比利刃刀鋒劃破的傷痕更深。
朱猛終於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轉過身,終於面對了司馬超羣。
兩個人默默地相對,默默地相視,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火焰閃動的聲音。
天地間彷彿也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兩個滿身帶着傷痕,滿心充滿悲痛的落魄人,兩個都已徹底失敗了的人。可是天地間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當他們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在那裏時,世上別的人彷彿都已不再存在。
“你就是司馬超羣?”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實在不像,英雄無敵的司馬超羣實在不應該像是你這麼樣一個人。”朱猛説,“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馬超羣,一定是。”
“為什麼?”
“因為除了司馬超羣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這個樣子。”朱猛説,“你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剛才一下子活活見到了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
司馬居然同意。
“能夠一下子見到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也不止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朱猛問,“是不是還有個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確是在大笑,他平時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一定笑的,他的笑聲有時連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
現在他也在笑,只不過臉上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笑聲連站在他旁邊的人都聽不見。
因為他根本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笑出來。
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別的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可是他們眼裏都已有熱淚奪眶而出。
他們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馬超羣,所以他們可以流淚。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淚。
他們剩下的也只有滿腔血淚。
朱猛環顧這些至死都不會再離開他的好男兒,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中彷彿又有鮮血將要迸出。
“這一次我們敗了,徹底敗了。”他嘶聲道,“可是我們敗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馬超羣黯然,“你們的事我已經全都知道。”
“可是我們來的時候,你並不在長安。”
“是的,那時候我不在。”司馬長嘆,“我不知道你會來得這麼快。”
“所以你單騎去了洛陽?”
“我本來想趕去單獨見你一面,把我們之間的事徹底解決。”司馬道,“由我們兩人自己解決。”
“你真的這麼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長長嘆息:“我沒有看錯你,我就知道當時你若在長安,至少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堂堂正正地決一死戰。”
他的聲音裏充滿悲憤:“我們本來就是來死的,要我們死在這種卑鄙的陰謀詭計中,我們死得實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並不怪你,當時你若在長安,絕不會做出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來。”
“你錯了。”司馬超羣肅然道,“不管當時我在不在,這件事都是我的事。”
“為什麼?”
“因為那時我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只要是大鏢局屬下做的事,我都負全責。”司馬超羣道,“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債還是應該由我來還。”“今天你就是來還債的?”
“是。”
“這筆債你能還得清?”朱猛厲聲問,“你怎麼樣才能還得清?”
“還不清也要還,”司馬超羣道,“你要我怎麼還?我就怎麼還,否則我又何必來?”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兩個人的眼睛非但沒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滿了尊敬。
“你説你那時候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朱猛忽然問司馬,“現在呢?”
“現在我無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跟這件事全無關係。”
“為什麼?”
“因為你還是朱猛,我還是司馬超羣。”
這個在別人眼中看來已經徹底失敗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嚴:“今日我要來還這筆債,就因為你是朱猛,我是司馬超羣。這一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變的。”
司馬超羣説:“就算頭斷血流,家毀人亡,這一點也不會變。”
──是的,是這樣子的。
──頭可斷,血可流,精神卻永遠不能屈服,也永遠不會毀滅。
這就是江湖男兒的義氣,這就是江湖男兒的血性。
朱猛凝視着司馬超羣,神情中也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尊嚴。
“你是我一生中的死敵,你我冤仇相結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説,“為了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勢難並存。”
“我明白。”
“我朱猛縱橫江湖一生,揮刀殺人,快意恩仇,從未把任何人看在眼裏。”朱猛説,“只有你,你司馬超羣。”
他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顫抖:“你司馬超羣今日請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這個永不屈膝的男子漢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馬超羣面前。
司馬超羣也拜倒。
“我拜你是個真正的英雄,是條真正的男子漢。”朱猛嘶聲地説,“可是這一拜之後你我便將永訣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説:“因為我還是會殺你,我別無選擇餘地。”
司馬超羣肅然道:“是的,人在江湖,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我都已別無選擇餘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聲音更嘶啞,“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來,再次環視他的屬下。
“這個人就是司馬超羣,就是毀了我們的雄獅堂的人,”朱猛説得低沉而緩慢,“就是這個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業,我們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慘死在街頭,連屍骨都無法安葬,我們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婦,有的人為了要吃飯,甚至已經淪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地聽着,淚眼中都暴出了血絲,拳頭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們每個人都曾在心裏發過毒誓,不取下他的頭顱,誓不回故鄉。”
朱猛説,“就算我們全都戰死,也要化做厲鬼來奪他的魂魄。”
他指着司馬超羣:“現在他已經來了,他説的話你們都已經聽得清楚。”朱猛道:“他是還債來的,血債一定要用血來還。”
他的目光刀鋒般從他的屬下臉上掃過:“他只有一個人,他也像我們一樣,已經眾叛親離、家破人亡,但是我們最少還有這些兄弟,我們要報仇,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他一個人絕不是我們這些人的對手。”
朱猛厲聲道:“你們的手裏都有刀,現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將他亂刀斬殺在這裏。”
沒有人拔刀。
大家還是默默地聽着,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司馬超羣一眼。
朱猛大喝:“你們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們的手都已軟了?難道你們已經忘了怎麼樣殺人?”
阿根忽然衝過來,伏倒在司馬超羣和朱猛面前,五體投地。
“老總,我知道你跟我到這裏來,就是準備來死的,”阿根説,“老總,你求仁得仁,死而無憾,你死了之後,阿根一定會先安排好你的後事,然後再跟着你一起去。”
司馬超羣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個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忽然間,“當”的一聲響,一把刀從一個人手裏跌下來,跌落在地上。
朱猛對着這個人,厲聲問:“蠻牛,你一向是條好漢,殺人從來也沒有手軟過,現在怎麼連刀都握不住了?”
蠻牛垂下了頭,滿面血淚。
“堂主,你知道俺本來做夢都想把這個人的腦袋割下來,可是現在“現在怎麼樣?”朱猛的聲音更淒厲,“現在你難道不想殺他?”
“俺還是想,可是叫俺這麼樣就殺了他,俺實在沒有法子動手。”
“為什麼?”
“俺也不知道為什麼,”蠻牛也跪下來,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滿臉是血,“俺該死,俺是個該死的孬種,俺心裏雖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説出來,俺卻説不出來。”
“你孬種,你説不出,我説得出。”朱猛道,“你沒法子動手,只因為你忽然發現咱們天天想要他命的這個人是條好漢,他既有種一個人來見咱們,咱們也應該以好漢來對待他,咱們若是這麼樣殺了他,就算報了仇,也沒有臉再去見天下英雄。”
他問蠻牛:“你説,你心裏是不是這麼樣想的?”
蠻牛以頭碰地,臉上已血淚模糊。
朱猛刀鋒般的目光又一次從他屬下們的臉上掃過去。
“你們呢?”他問他這些已經跟着他身經百戰九死一生,除了一條命外什麼都沒有了的兄弟們,“你們心裏怎麼想的!”
沒有人回答。
可是每個人握刀的手都受傷了。
他們雖然已失去了一切,卻還是沒有失去他們的血氣義氣和勇氣。
朱猛看着他們,一個個看過去,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説:“好,這才是好兄弟,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們這樣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轉臉去問司馬超羣:“你看見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麼樣的兄弟?有沒有一個是孬種的?”
司馬超羣的眼睛已經紅了,早就紅了。
但是他沒有流淚。
他還是標槍般站在那裏,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地説:“朱猛,我不如你,連替你擦屁股都不配。”他説,“因為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這句話不是別人説出來的,這句話是司馬超羣説出來的。
天下無雙的英雄司馬超羣。
朱猛眼中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反而充滿了悲傷,彷彿正在心裏問自己:──我們為什麼不是朋友而是仇敵?
這句話當然是不會説出來的,朱猛只説:“不管怎麼佯,你對得起我們,我們也絕不會對不起你。”他説:“只可惜有一點還是不會變的。”
他握緊雙拳:“我還是朱猛,你還是司馬超羣,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這也是一股氣,就像是永生不渝的愛情一樣,海可枯,石可爛,這股氣卻永遠存在。
就因為有這股氣,所以這些什麼都沒有、連根都沒有的江湖男兒才能永遠活在有血性的人們心裏。
朱猛又道:“你剛才也説過,這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應該由我們自己解決。”
他問司馬超羣:“現在是不是已經到時候了?”
“是。”
朱猛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説:“給司馬大俠一把刀。”
蠻牛立刻拾起了他的刀,用雙手送過去,一把百鍊精鋼鑄成的大刀,刀口上已經有好幾個地方砍缺了。
“這把刀不是好刀,”朱猛説,“可是在司馬超羣手上,無論什麼樣的刀都一樣可以殺人。”
“是。”司馬超羣輕撫着刀鋒上的卷缺處:“這把刀本來就是殺人的刀。”“所以我只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你能殺我,刀下千萬不要留情,”朱猛的聲音又變為淒厲,“否則我就算殺了你,也必將抱憾終生。”
他厲聲問司馬:”你想不想要我朱猛為你抱憾終生?”
司馬超羣的回答很明白:“我若能一刀殺了你,你絕不會看到我的第二刀。”
“好,”朱猛説,“好極了。”
刀光一閃,朱猛拔刀。
小室中所有的人都避開了,這些人都是朱猛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可是他們都避開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男子漢的尊嚴和義氣,卻是絕對不容任何人損傷的。
朱猛橫刀向司馬:“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我的兄弟絕不會再找你。”
他説:“朱猛能死在司馬超羣的刀下,死亦無憾。”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看蝶舞一眼,這一眼也許就是他最後一眼。
──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只希望你能替我照顧她。
這句話也是不會説出來的,朱猛只説:“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妻子兒女。”
“我的妻子兒女?”司馬超羣慘笑,“我的妻子兒女恐怕只有等我死在你的刀下後才能去照顧他們了。”
朱猛心沉。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司馬的悲傷痛苦也許遠比他更重更深。
但是他已拔刀。刀已橫。
心也已橫了。
生死已在一瞬間,這個世界上恐怕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們這生死一戰。
但就在這時候,就在這一瞬間──
“朱猛。”
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喊,聲音彷彿是那麼遙遠,那麼遙遠。
可是呼喚他的人就在他身邊,一個隨時都可以要他去為她而死的女人。
一個他在夢魂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絕。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沒有回頭。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敵已在他刀鋒前,他的兄弟都在看着他,他已不能回頭,他已義無反顧。
“朱猛,”呼喚聲又響起,“朱猛。”
那麼遙遠的呼喚聲,又那麼近。
那麼近的呼聲,又那麼遠,遠如浪子夢魂中的歸宿。
浪子的歸宿遠在深深的深深的傷痛中。
朱猛回頭。
又是“當”的一聲響,朱猛回頭,回頭時刀已落下,回頭時蝶舞正在看着他。
她看見的只有他,他看見的也只有她。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飛去。六
蝴蝶飛去又飛來,是來?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寶刀不在,雄獅不在,叱吒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錯了,你也錯了。”
“是的,我錯了。”
“朱猛,我為什麼總不明白你心裏是怎麼樣對我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蝶舞説,“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我?我為什麼總是不讓你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一個喜歡我的人?”
沒有回答,有些事總是沒有回答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説,“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聲音就如霧中的遊絲。
“我已不能再為你而舞了,但我還可以為你而唱。”蝶舞説,“我唱,你聽,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聽。”
“好,你唱,我聽。”
沒有了。
沒有人,沒有怨,沒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聲,什麼都沒有了。
於是她唱。“寶髻冉冉梳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遊絲漸走更遠更停。
她唱,她已唱過。
她停。
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這一瞬間都已停止。
人間己不再有舞,也不再有歌,人間什麼都己不再有。
連淚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痴痴地站在那裏,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