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濛濛的窗紙,雖然擋住了冰冷的夜風,卻關不了透骨的寒意。
唯一能驅走寒的,只有喝酒,所以一大瓶酒,已有一大半下了葉開的肚子,他又幹了一杯後,才聽見王老先生在説:“你今日前來,是否為了‘猴園’有人頭猴身的傳説?”
“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葉開説。
“有個小朋友生性調皮,他叫王成,”葉開盯着王老先生:“不知是否曾誤闖你們這裏?”
王老先生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他先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舉杯,慢慢地喝着,眼中滿是思索之色。
他等杯中酒喝盡時,才看着葉開,説道:“我説的話,你是否相信?”
“信。”
“好。”王老先生將杯子放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葉開微怔。
“是的。”王老先生説:“前些日子我不在‘猴園’。”
“你不在?”
“我雖然喜歡猴子,可是猴子不會自己跑來。”王老先生笑了:“所以每隔一段日子,我就出趟門,到各處去收集猴子。”
“你這次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三個月前,回來才五天而已。”王老先生笑着説:“所以你這位調皮的小朋友是否有來,我就不知道了。”
“會不會你不在時——。”
“不會。”王老先生説:“有這種事,我一定知道,我的僕人一定會告訴我。”
主人既然已這麼説了,葉開還能怎麼樣?他只有打了個哈哈:“或許這個調皮小鬼又躲到別的地方逍遙了?”
王老先生也跟着笑了笑,他等笑聲稍微小了些才説:“那麼你還想不想知道‘人頭猴身’的真或假?”
“既然來了,能滿足好奇心,當然是最好的。”葉開笑着説。
“好奇人人皆有之,可是並不是時常能滿足的。”
王老先生笑一笑,然後又舉起來,又輕拍了三下。
葉開以為又有猴子要出現,所以他睜大眼睛,看着剛剛走出送茶猴子的門,王老先生既然要滿足他的好奇心,那麼這一次被叫出來的猴子,是否就如傳説中的“人頭猴身“的猴子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葉開的眉頭剛皺起來,剛想轉頭問工老先生時,忽然聽見一陣悠揚的絃樂聲。
仙樂是種什麼樣的樂聲?
有沒有人聽過?
假如有一種令人聽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溶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那麼這種樂聲就應該可以算是仙樂了。
二
這忽然傳來的絃樂聲,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聽來,雖然令葉開詫異了一下,但他馬上被那樂聲中的弦律給迷惑住了。
葉開雖然不會彈奏樂器,連最基本的“七音”都不會,可是他懂得欣賞,好壞他聽得出來。
這陣突然傳來的絃樂聲,也許算不上是種仙樂,葉開的人也沒有溶化,可是他卻快醉了,他自己感覺得到。
不是醉酒的醉,是心靈的醉,這陣絃樂竟然比醇酒還是令人醉。
葉開雖然陶醉在樂聲中,但他的心思卻還是在轉着,王老先生不是要滿足他的好奇心嗎?為什麼不叫那“人頭猴身”的猴子出來,反而響起了這麼好聽的絃樂聲?
難道這種“人頭猴身”的猴子要出來之前,必須先有樂聲伴奏。
想到這裏,葉開不禁苦笑了起來,或許這種“人頭猴身”的猴子比較特別一點,一定要有絃樂襯底,它才肯亮相。
打斷雅樂,是不禮貌的事,葉開向來不會做不禮貌的事,幸好天下所有的樂曲,都有結束的時候。
絃樂曲已終了,但餘音仍繚繞。
“雖然稱不上是仙樂,但可以算是佳奏吧?”王老先生説。
“何止是佳奏二字可以形容的。”葉開笑着説。
“想不想見見這些彈奏的人?”
“想死了。”
葉開嘴裏説“想死了”,心裏卻“急死了”,不是説要讓他看看“人頭猴身”的猴子嗎?幹嘛又扯上了什麼彈奏的人?
可是主人這麼誠意,客人又怎能掃興呢?還好看看不會損失什麼?
王老先生這一次並沒有拍手,他用左手輕拍桌座椅的扶把,拍了三下,然後葉開就聽見一陣齒輪的轉動聲。
隨着響聲,葉開看見了傳出絃樂聲的那一面牆,忽然沉了下去。
那面牆完全降下去以後,看到裏面的情形,葉開第一個印象:“怎麼一羣小孩子在彈樂器呢?”
可是葉開再仔細一點:“不對,是一羣猴子在玩樂器。”
等葉開看清楚以後,他整個人都愣住了:“什麼猴子?這是一羣‘人頭猴身’的猴子。”
人頭猴身!
現在總算看見這傳説中的……。
這應該算是猴子?或是人類?
“這是……是猴子嗎?”葉開驚愣他説着。
“它們本就是猴子。”王老先生還是很慈祥地笑着。
“那它們為什麼會有人的頭?”
“人頭?”王老先生説:“你再看仔細一點。”
葉開不懂王老先生這句話的意思,所以回頭看着他。
“再看仔細一點。”王老先生又説了一遍。
“看什麼?”
“看它們的頭。”王老先生説。
人的頭長得什麼樣子,葉開又不是沒有見過,王老先生為什麼還要叫他再看仔細一點?難道這些“人頭”還有別的秘密在嗎?
這些猴子脖子上的“人頭”雖然小了些,但的的確確是人的頭,再怎麼看還是“人頭”。沒錯!
“你走近些看。”王老先生説。
不用他這麼説,葉開也會走近看,可是等他走近的時候,他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種迷惑,臉上也佈滿了猜疑的神色。
剛剛猛一下見到這些猴子,再加上距離比較遠些,葉開直覺認定這些猴子的頭是屬於人類的頭,但現在走近了些,葉開才發覺這些猴子的頭,只不過是很像“人頭”而已。
它們還是猴子的頭,只不過是將臉上的毛剃光而已,遠遠看去,就像是人類的頭了。
三
看清了真相,葉開不由得大笑了起來。
“我現在總算明白‘親眼看見都未必是真的’這句話了。”葉開笑着説:“人的眼睛時常被先人為主的成見所矇蔽了。”
他回頭看着王老先生,又説:“若不是我早已聽過‘人頭猴身’的傳説,而又加上你的故作神秘,恐怕我還不會一下子就讓這些猴子給騙了。”
“猴子本就是人類的祖先。”王老先生笑着倒了一杯酒:“如果一個人的臉上長滿了毛,那麼你説他是不是猴子呢?”
“就算不是,無疑也跟猴子差不多了。”葉開説。
“所以你現在看見的這些猴子,就是‘人頭猴身’的猴子了。”王老先生説:“人們之所以會對我這裏有那麼多的傳説,那是因為我和他們‘距離’太遠了。”
他頓了一下,喝了口酒,才又説:“如果我和那些街坊鄰居有説有笑的,如果我不那麼‘閉門自樂’的話,我相信外面的謠言就不會那麼多了。”
——造謠本就是人類有生俱來的天性。
“酸葡萄的心理”本就是某些人士的的專利品,所以這個世上才會有那麼多的是是非非,思恩怨怨。
——人類之所以“進步緩慢”,是否也為了這緣故呢?
隨着那面牆的升起,那些猴子又被摒棄在“人類的世界”外了。
這時葉開當然已回到了座位上,他緩緩地喝了回酒,突然又笑了。
“也只有像王老先生這樣的雅人,才會想到將猴子臉上的毛剃掉。”
“我只不過覺得它們既然要學人的行為,就應該也要長得像人些。”王老先生笑着説。
葉開突然又問:“那麼王老先生覺得馬空羣這個人怎麼樣呢?”
“馬空羣?”王老先生一楞:“萬馬堂的馬空羣?”
“是的。”
王老先生停了一下,才慢慢他説:“我雖然瞭解猴子,可是卻無法瞭解人。”
他看着葉開,又説:“我和馬空羣雖然有兩三次面之緣,但是他的為人,我卻不太瞭解。”
“那麼你為什麼要照顧他的女兒呢?”
葉開直盯着他的臉。
“他的女兒?”王老先生一臉疑惑:“我什麼時候照顧過他的女兒?”
“我親耳聽她説的。”葉開説:“她説在你這裏住了十年。”
“那不是馬空羣的女兒。”王老先生説:“那是白依伶,是白天羽的女兒。”
“哦?”葉開説:“我還以為是馬空羣的女兒馬芳鈴。”
葉開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王老先生的臉上:“真奇怪,她們兩個人為什麼長得那麼像呢?簡直就好像是同一個人。”
“我沒有見過馬空羣的女兒,所以不知道她們長得有多像。”王老先生説:“我只知道,白依伶是個好女孩。”
他的目光也盯着葉開:“所以她要嫁的人,我就必須很慎重地觀察。”
“那當然的。”葉開又笑了:“幸好她選的不是我,否則王老先生一定很失望。”
“為什麼?”
“因為我一定通不過你的觀察。”葉開笑着説:“我這個人不但特別窮,而且又是個不定心的人,這麼樣的一個男人,又怎麼配得上一個好女孩呢?”
“哦?”王老先生説:“你真的是這麼樣一個人?”
“如假包換。”葉開説:“我這個人唯一的長處,就是很看得清自己,所以我從不會去做一隻癲蛤蟆。”
王老先生又笑了:“世上有你這麼好看的賴蛤蟆?”
聽見這話,葉開笑了笑,對於自己的長相,他一向是很有自信的,雖然算不上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絕對可以算是“有吸引力的男人”。葉開笑笑後,舉杯欲喝時,突聽到一陣吵亂的聲音,在還搞不清是什麼響動時,就看見一隻猴子跳上桌,在桌上亂竄。
“這隻猴子怎麼了?”葉開問王老先生。
“大概獸性又發了。”王老先生説。
葉開又轉頭去看桌上的猴子,誰知剛一回頭,那隻猴子突然猛衝向葉開。
他一個閃頭,雖然臉部已閃過了猴爪,但手上的酒杯卻遭遇到猴腳的碰撞。
“砰”的一聲,酒杯破碎。
葉開一收手,就看見那隻猴子一個翻身,己從窗户跑了出去。
“傷到你沒有?”玉老先生關切地問。
“沒什麼。”葉開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手指頭讓酒杯割了一下。”
“傷口要不要緊?”
“傷口倒沒什麼,只是夜己深了,打擾太久。”葉開站了起來:“希望改天能再和你暢談。”
“歡迎。”
四
葉開離開後,王老先生就一直坐着,動也不動的,臉上那慈祥的笑容已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滿臉的思索之色。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輕輕他説了聲:“進來。”
門外立即有人應了聲:“是。”
吳天輕輕地推開門,輕輕地走人,走至王老先生旁,靜靜地等候他的吩咐。
王老先生拿起剛剛破裂的酒杯碎片,凝視着上面的血跡,這是葉開讓猴子碰撞時所留下的血。
“拿去檢驗。”王老先生將碎片遞給吳天:“看看是屬於哪一型的血。”
“是。”
“通知‘血組’再增加‘第一型’的血。”王老先生説。
“是。”
玉老先生想了想,又問:“七號猴子現在如何?”
“比較正常一點。”吳天説:“他已不再回避金魚姑娘了。”
王老先生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