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碼頭和慕容雋分別後,琉璃回到秋水苑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大管家珠瑪説廣漠王已經去鎮國公府赴宴了,可能要深夜才回來,讓她單獨先吃飯。琉璃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幕,沒有胃口,只匆匆扒了幾口便回到了房裏。
然而剛一關上門,她就忽然吃了一驚——房間裏那個銅製的水缸裏空空蕩蕩,那個一直昏迷的鮫人已經不知道去了那裏!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去,然而對面的牆壁上也是空無一物,那一把闢天劍也隨之消失了。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搶身出門。
白天,在那個虛幻的紫衣女子出現並開口勸阻後,她沒有再繼續用法術干擾他的縮時之術,還用靈力對他進行了癒合治療,這個鮫人的恢復速度加快了許多——可就算如此,一個下午就康復得可以遠走高飛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吧?
人呢?到底去了哪裏!
她看到地上有濕漉漉的足印,從側門直通向外面,顯然他從水裏醒來的時候沒來得及換上一雙鞋。琉璃慌忙推門出去,在前後庭院裏找了起來,可是足印到了草木叢中就消失不見,再也無法最終。她心裏不由自主地沮喪起來——難道就這樣錯過了麼?
“小金!”她低叱一聲,一道細細的金光從她袖子裏應聲激射而出,落在地上。金鱗盤着身體,將頭高高仰起左右搖擺地看着主人,殷切地等待吩咐。
“去,把他找回來!”琉璃咬牙,“不然我吃了你的蛇膽!”
金鱗顫抖了一下,在第一個足印旁盤了一下,忽然伸開身子,迅速地鑽入了草叢中,簌簌地往前爬行——金鱗是南迦密林中一種奇特的暈,細如金線,毒可封喉,然而卻有着驚人的追蹤能力,隱族經常用它來記錄路徑,免得在密林中迷失。
琉璃順着金鱗追出去,沒多遠就遇到了一堵花園的牆。
帶水的足印就此消失,牆上卻留下了濡濕的擦痕,似乎有人越牆而出。她想也不想地一點足,立刻也跳了上去——外面就是後巷,沒有人,燈火黯淡。
然而,就在跳上牆頭的一瞬間,她失聲啊了一句。
——牆角下躺着一個人,一動也不動。
金鱗如同閃電般掠下,盤在那個人身側,對着她嘶嘶吞吐信子,猛烈地左右搖擺着尾巴。琉璃大吃一驚,連忙從牆頭跳下:“不會吧?”
那個人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似是聽到了她的話,然而卻無法動彈。琉璃試圖將他翻過來,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然而手指剛一觸及,就冷得一個哆嗦。
不用驗證了,一定就是那個鮫人!
她歡呼了一聲,撕下衣襟墊在手上,吃力地將他扶了起來。果然是那個鮫人。他醒着,在看到她的時候,眼裏有一絲變化,似乎想躲開她的觸碰,卻無力移動身體。
“你……怎麼了?”琉璃看着他額頭的一塊淤青。翻那麼矮的圍牆居然還會跌下來?不會那麼狼狽吧?叫他不辭而別,真是活該!然而一邊這麼恨恨地想着,一邊卻覺得心疼,手下意識地按了過去,拂過之處淤血立刻消散。
“真是找死。”她咬牙,“鬼門關剛回來,就亂跑!”
那個鮫人忽然開口,微弱地低聲,“謝謝你。”
“噢……”琉璃怔怔地應,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的聲音太好聽了……寧靜悠遠,深沉温和,彷彿一口古井裏咕嘟一聲墜下一顆松子,聽得她出神。直到看到對方拄着闢天,掙扎着想要站起,她才回過神來,連忙一把拉住了他:“不行!你的傷還沒好,不能亂走!”
“沒有時間了……”他低聲,“我必須去。”
琉璃急了,不客氣地道:“你現在連一矮牆都翻不過,還能去做什麼?”
他苦笑了一聲:“九公主何必管我要去做什麼?”
“我……”琉璃一下子被問住了,一跺腳,“我既然把你救回來了,就好人做到底,絕對不能讓你這樣走。至少等我給你治好傷吧?”
“治傷?”他微微一怔。
“是啊!”琉璃攤開雙手,掌心裏浮現出一團綠色的温暖的光,“我很擅長治傷的!”
那一瞬,似乎想起了什麼,那個人終於點了點頭——當初在狷之原的時候,為了逼停迦樓羅金翅鳥,自己也曾經身受重傷,如果不是這個少女出手相救,此刻他已經不能站在這裏。以自己如今的身體狀況,就算是找到了殷夜來,估計也無法完成任務。”最多隻能再多停留一個晚上,”他輕聲喃喃,似乎是筋疲力盡,“實在已經是沒時間了……”
琉璃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那快回房間去。”
他被安置在軟榻上,如同一個受保護的珍貴動物。她張開了雙手,手心的那一團綠光在漸漸擴散,籠罩在他的傷口上,清涼而透明——在那種奇異的光線籠罩下,他身上的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你看,這樣好得很快吧?”琉璃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催合他的傷,“以後記得別再用‘縮時’那種法術啦!實在是太折損身體了……”
他微微一怔,這個少女如此見多識廣,居然認出了他在昏迷中所用的法術!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琉璃頭也不抬地問。
他沉默了一瞬,沒有立刻回答。
“不能説啊?”琉璃有些不快,“我都救了你兩次啦!你卻連名字都不説!”
“我叫溯光。”他想了想,終於如實回答。
“溯光?”琉璃的手微微一震,喃喃,“這名字好熟啊……我見過你麼?”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還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腦海裏又有恍惚的場景浮現:那是逆着光的窗口,一個人在低聲訴説着什麼,語氣靜謐而深遠,有一滴淚從側頰上緩慢滑落,在晨曦裏折射出幽然的光芒,凝固成珍珠……那是哪裏來的記憶?一直這樣在她腦海裏浮浮沉沉。
是屬於這個溯光的鮫人的記憶麼?
過了許久,掌心的那一團綠色光芒越來越微弱,琉璃也幾乎累得趴下,喃喃,“好了,你再自己好好的調息一下,天亮的時候大概就可以恢復到平日的六成了。不過,要徹底的恢復,估計還需要一段日子。”
溯光看了一眼傷口,眼裏露出微微的驚詫。他低聲,看了一眼琉璃:“你……擁有奇特的青色的力量……是因為有隱族血統?”
她支着腮,對着他笑了一下,卻沒有回答,眼睛盯着他的身體。
溯光愕然低下頭,卻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濕漉漉地貼着身體,那個丫頭的眼睛就這樣好奇又肆無忌憚上上下看着,不知道在想什麼,神遊物外,完全沒有聽到他説的話。他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低聲咳嗽了一聲。
她終於回過神來,有些臉紅,慌亂地道:“呃……你,你要不要去換一身乾衣服?這樣濕漉漉的,全凍出毛病來。”
他那一身衣服還是海皇祭上穿的戲服,在一番激戰之後早已破碎不堪,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鮫人生於大海,他雖然並不害怕寒冷,然而這樣的確不便於出去行走。溯光點了點頭,卻有些疑惑:“你……這裏有可以換的衣服麼?”
“當然啦,多得很!”琉璃幾步跳到了衣櫥前,一打開,裏面滿滿的掛着許多衣服,居然十之八九全是男裝。她扯出一件,頭也不回地扔給了他:“喏,你看這件箭袖的怎樣?很顯腰身的!——不喜歡的話,這件獵裝也不錯……夜行服?”
她接二連三地扔過來一堆衣服,看得他有些目瞪口呆。
“你怎麼有那麼多男人衣服?”
“嗨,為了出去逛方便嘛!”琉璃得意的笑。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一身空桑士兵的打扮,男女莫辨。這個丫頭,的確是個鬼精靈。
溯光隨手拿起她扔過來的一件衣服,猶豫了一下:“你能不能迴避一下?”
“啊?”琉璃沒有反應過來,“你又想跑?”
“我要換衣服了。”他不得不把話説清楚。
“噢……”琉璃明白過來,眼睛眯起,看着在病榻上還不能隨便移動的他,不懷好意地拖長了聲音,哼了一聲,“這裏是我家!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溯光沉默了一瞬,沒有再和她糾纏下去,只是從病榻上撐起了身體。
“喂,喂!你幹嘛?”琉璃吃了一驚,“傷口要裂開了!”
“我去外面換。”他頭也不回地回答。
琉璃沒想到他如此較真,立刻投降:“好了好了!我去外面還不行麼?”氣呼呼走到門邊,她還是忍不住回過身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真小氣!看一下會死啊?——有什麼稀奇,在你昏過去的時候我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
“騙你的啦!看把你嚇的。”看到溯光臉色一變,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喂,你們海國來的鮫人是不是無論男女,都是把‘貞潔’看得很重啊?”
“貞潔?”他愕然。
“是啊!我來雲荒那麼久,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地方得男人會把自己身體看得那麼緊的!”琉璃吐舌頭笑,然後一溜煙躲了出去,然而她剛趴到窗台上,將眼睛貼上窗縫,就看到窗簾刷的一聲落了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
“哼,還真小氣。”她嘀咕着,滿懷不岔地蹲在了廊道上:切!他以為自己是真想看他的身子啊……如果是,那也是因為他總不讓她看的緣故!不過話説回來,聽説鮫人的身體和人類是不很一樣的,可至今為止自己還沒有看到一例活生生的例子。
如果能看一眼就好了啊……
琉璃百無聊賴地想着。外面很寂靜,父親去鎮國公座赴宴了,帶走了大批的家臣,秋水苑一時間空空蕩蕩。琉璃蹲在門外,漫無邊際地想着什麼。
忽然,她聽到了外頭的聲音,車馬轔轔,僕從煊赫。她知道大概是父王赴宴回來了,便立刻和大管家珠瑪一起跑出去迎接。
“快,立刻整理行裝!”然而廣漠王一下車,卻立刻低聲吩咐左右,“所有人隨我天明啓程,離開葉城!”
“啊?”琉璃有些吃驚,“海皇祭才過了幾天呀?怎麼就要回家了?”
“是啊,”珠瑪也覺得不可理解,“王,長公主還剛生完孩子呢!”
“沒辦法,帝都可能要起內亂了!”廣漠王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對女兒道,“今晚我去鎮國公府上赴宴,席間聽到一些風聲,説白帝有獨霸天下之心,已經秘密召白墨宸入宮商討大計——五位藩王都非常緊張,準備天亮後立刻聯袂入京。”
琉璃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誰傳出來的消息?”
“不知道消息的源頭,人多口雜,”廣漠王銅面具下的眼睛帶着一絲冷笑,“不過我猜放出風聲的應該是鎮國公本人吧。雖然他今晚託病不出,沒有在座。”
“什麼?”琉璃吃驚,“慕容雋?”
“這個人心思深沉,刻意趁着藩王們都還在葉城、不曾返回領地的時候透露這個風聲,是要挑拔藩王和帝君的關係,還是有別的什麼目的?”廣漠王搖了搖頭,“算了,我們卡洛蒙是外族,還是不要攪和進空桑人的事裏去比較好。”説到這裏,他問:“你房裏那個鮫人如今恢復得怎麼樣了?帶他上路應該沒問題吧?”
“他……倒是沒事,不過估計不肯跟我們走。”她嘀咕,想起了和慕容雋的約定,“不對!我在這兒還有事情沒做完呢!”
“別鬧小性子了!”廣漠王卻出乎意料地嚴厲,“族長把你交付給我,我就要對你在雲荒的安危負責任——帝都很快要出大事了,絕不可久留。”
琉璃很少看到這個“父親”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間居然有些不敢頂嘴。
“可是……我和他約好了的呀!如果不去未免太説話不算話了。何況殷仙子人很好,我也不想看着她出事……”她拔拉着胸口那一塊雙翼古玉,有些悶悶不樂。然而一低下頭,卻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立刻握住了那塊玉,試圖不讓對面的廣漠王看到。
然而已經遲了,廣漠王的眼神也是一變,失聲:“啊?”
——是的,琉璃頸中的那塊古玉,居然不知何時發生了變化!原本合在一起的雙翅動了,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露出約一指的寬度空隙來。空隙之間,放出一種奇特的青碧色的光華,宛如一隻剛剛睜開的眼睛。
天瞳開了,該是展翅歸去的時候了!
“時間就要到了麼?”廣漠王聲音微微戰慄,抬起頭看着天空——然而葉城今晚是一個烏雲閉月的夜晚,根本看不到頭頂的星空和月亮。
四年多前,在南迦密林的神殿裏,那個神秘的隱族族長將這塊古玉掛在琉璃的頸中,叮囑自己:當這塊古玉上的雙翅全部展開之時,便是琉璃歸去的時間——在那個時候,他必須要立刻啓程,將琉璃送回南迦密林的雲夢之城。
不能早一天,也不能晚一天。
廣漠王看着那塊彷彿有生命一樣的雙翼古玉,長長舒了一口氣,眉目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喜悦和激動:終於可以看到曙光了……如果將琉璃送了回去,完成了族長的囑託,那麼,他就可以和若衣團聚,再不分離。
然而,琉璃怔怔地看着那塊動起來的玉,眼神卻有些不敢相信——怎麼那麼快就來了?不是説至少有五年的時間麼?如今還不過四年七個月零五天,月蝕,難道就已經開始了麼?
“不……我要上去看個清楚!”她低語了一聲,嘴唇呼哨了一聲。半空中只聽撲簌簌一聲響,巨大的黑翼從天而降,琉璃翻身躍上了比翼鳥的背,拍了拍鳥的傾頸,比翼鳥沖天而起,一下子穿過濃厚的烏雲層,直飛九霄。
天風過耳,穿透烏雲,月光便細細地灑落在羽翼上。
在烏雲之上看去,那一輪明月似乎特別的大而明亮,如同近在眼前的一張明鏡,幾乎有照出人影的幻覺。然而琉璃在鳥背上抬頭看去,眼神卻變了——在月亮的不遠處,已經出現了一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黯淡黑影,正在一寸寸地迫近明月!
是的……那是“蝕”的來臨。數百年來他們隱族期待的時刻!
那一瞬,無數片段閃過她的眼睛,那是幾年來在雲荒經歷過的閃亮的日子:名山,大川,美食,珍饌,集市,人羣,潮水,戲曲……這些,都是自小在神廟裏與世隔絕長大的她在漫長的人生裏從未見到過的。
那些普通人眼裏的平凡的景象,在她看來卻不啻於傳説般神奇。
當然,最傳奇的和瑰麗的,卻是大地上的人心。
那些陸地上的人,生命短促,一生不過是短短數十年,在她看來簡直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然而和蜉蝣不同的是,他們的內心卻是如此豐富而多變,有着強烈的喜怒哀樂、愛憎情仇,和雲夢之城裏一心想要回到天上的族人們完全不同,令她如此的留戀。
她曾經希望能有時間和去了解這個世間的人心和感情,然而,這一切,隨着月蝕之夜的臨近,已經再也不可能了。
她沒有時間了。
琉璃在九天之上駕着比翼鳥,仰頭望着明月下的那個黑斑,用力握緊了脖子裏的古玉。月光從更高的天幕裏灑落在這個孤獨的少女身上,彷彿給她披上了一件華麗的紗衣,讓她一瞬間從一個開朗活潑孩子變得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
然而,她眼裏卻充滿了淚水,全身微微戰慄,忽然間彎下腰,捂住臉哭了起來。
是的。那是她的宿命。無可阻擋。
停留片刻後,比翼鳥長嘯一聲,帶着她落回院子裏。
琉璃沒有進房間,只是蹲在廊道上,用手捂着臉,想要擦拭乾淨淚痕。可是想到那些過去和未來,心裏越來越難受,淚竟似止不住地往下落。
“怎麼了?”忽然有人在背後問。
“啊?”琉璃回首,吃驚地看到忽然出現的人——溯光已經換好了衣服,拉開門看着她。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原本及膝的外袍成了短裝,倒更顯出他的細腰長腿身材挺拔來。琉璃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果然姑姑説的沒錯,鮫人一族是天地間最美麗的族類。
“怎麼哭了?”溯光低頭看着這個蹲在門外哭泣的少女,有些詫異地問。琉璃不知道怎麼回答,沉默一瞬,才僵硬地回答,“不關你的事。”
“哦。”他點了點頭,居然也就沒有再問。
琉璃反而覺得沒趣,拭了一下淚,抬起頭看着溯光,皺起了眉頭,粗聲粗氣地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也該報答我一下?”
“報答?”溯光有些愕然。
“難道你們鮫人不講報恩的麼?”琉璃撇嘴,“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罷了。”
溯光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你問吧。”
一見他首肯,琉璃立刻迫不及待地問:“我們是不是以前在哪裏見過?”
溯光停頓了一下,似乎猶豫了片刻,終於嘆了口氣,道:“是的。”
“啊!”琉璃跳了起來,“真的?”
“當然是真的。”溯光低聲,“我們的確見過,是我封掉了你那一段記憶。”
“啊?”琉璃張大了嘴巴,“為什麼?”
“對不起。這件事比較複雜,我現在無法解釋。”他看着這個少女,搖了搖頭,“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捲入了一件麻煩事。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你可能無法離開狷之原。”
琉璃有些莫名其妙,想了一想:“那麼説來,你是為我好才這樣做的,對的?”
溯光默然點頭:“對不起。”
“那就不用説對不起啦!”琉璃拍了拍手,神態輕鬆,“既然是為我好,那就算了——我只要知道我們以前的確是見過的就夠了,這樣我就可以去和父親説我可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花痴。至於你不想讓我記起來的那部分不記起來也罷,反正對我來説也不重要。”
“……”溯光一時間説不出話來。
他無法對她説謊,所以不得不説了實情。然而沒有料到的是她的態度卻是如此坦然,心懷明亮,毫無芥蒂,絲毫不懷疑他説的一切,反而令他忽然間有了某種慚愧。然而琉璃沒有注意到他眼神的變化,只是猶豫了片刻,忽地問:“那麼,第二個問題:紫煙是誰?”
溯光猛然一怔:“你怎麼知道‘紫煙’這個名字?”
“你昏迷的時候,老喊‘紫煙’嘛!”琉璃撇嘴,指了指那把闢天劍,“劍裏藏着的那個銀髮紫眸的女人到底是誰?為什麼總躲在那把劍裏?她是個鬼魂,還是劍靈?”
“銀髮紫眸?你……你看得見紫煙?!”溯光卻霍然站起,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你看得見她?!”
“啊?!”琉璃吃痛,吃驚地看着他。一直以來,這個鮫人都是這樣温和而寧靜,總是淡淡的笑,淡淡的敍述,漫不經心,給人温暖而虛無的感覺。然而這一刻,他的眼神卻忽然尖鋭凝聚了起來,讓琉璃心裏無端端的憑空一跳。
“是啊,我看得見她……就是那個眉心有一顆紅痣的女人是不是?!”琉璃用力想甩開他,“這有什麼稀奇?我是看得見,她還和我説話呢。”
“……”溯光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定定看着她。
“怎麼?”琉璃揉着被捏痛的肩膀,愕然。
他的眼神變得非常奇特,有困惑,有震驚,還有一種深沉的悲傷。“一百多年了,我連一次都不曾看見過她……一次都不曾!”他用雙手撐住額頭,喃喃,“為什麼紫煙她不肯見我,卻肯出來見你?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啊?”琉璃嘀咕。
“她和你説什麼了嗎?”他抬起頭看着她,眼神灼灼。
那一瞬,他眼睛裏的亮度幾乎灼傷了她。琉璃從未見過這個淡漠而温和的人有這樣的眼神,下意識地訥訥:“也……也沒什麼。她在海底指引我去救你,還要我幫你治傷……説什麼你肩負着重大的使命,絕不可耽誤。”
他的手開始漸漸顫抖,頹然靠在了牆上,抬手撫摩着劍柄上的那顆明珠,輕輕嘆息了一聲。上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從他人口中得到紫煙的魂魄依然存在於這個世間的明證。原來。她也始終不曾離開。
琉璃看着他的表情,怏怏地問:“她到底是誰嘛。你……”
溯光沉默着,許久,忽然開口——
“紫煙是我妻子。”
那一瞬,喋喋不休的少女忽然住了口,臉色煞白地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紫煙!妻子!琉璃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説什麼,然而有一股氣堵在咽喉上,卻是什麼也説不出來。而接下來他對於那個女子的敍述,一字一句無不都在切割她的心。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那個虛無縹緲的“紫煙”的重要性——一個昏迷中還念念不忘的名字,一個在死去多年後依舊停留在身邊的靈魂,他們之間有着什麼樣的默契和情誼,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執著地追問,那麼,哪怕到最後臨離開雲荒時,她心裏或許只會留下一個朦朧但美好的記憶,永遠不會幻滅。
然而,偏偏她卻抵不過好奇,非要親口向他問一個結果。於是,當她得到,她也終於徹底地失去了。
慕容雋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煙。她只不過是那個踮着腳尖也夠不到珍寶的孩子。
在身邊那個人的敍述裏,她頹然坐下,抱着膝蓋,彷彿鴕鳥一樣把頭埋下去、埋下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忽然忍不住小聲地哭了起來。
溯光驚訝地停下來,側過頭看着她。
琉璃沒有理睬他,只哭得雙肩顫抖。“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早不知道!”少女埋着頭,用哭腔含糊不清地喃喃,“四年多啦……眼看就要回去了……還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説什麼。
自從見到這個少女開始,好一直是一個快樂無憂的人,笑容如同陽光,狡黠而明淨,然而仔細看去,似乎內心裏又埋藏着什麼秘密,眉間偶爾會掠過愁緒——此刻看着她忽然間放聲大哭,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裏有隱隱的不這。然而,卻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驅使着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便開口問:“我剛才在房間裏,聽到你和父親説‘要去救殷夜來’,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心想:這傢伙,耳朵還真尖。
“你也認識她?”她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釋,只能含糊應了一聲,“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麼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着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個好色的皇帝抓到宮去了,只怕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雋正準備去營救呢!要算上你一份麼?”
“宮裏?”溯光臉色微微一變,“糟糕!”
“怎麼啦?”琉璃抬起頭,瞬地張大了嘴巴——不聲不響地,溯光一手抓上了那把闢天劍,風馳電掣般地穿行在夜幕裏,轉眼已經消失。
“喂,你幹什麼?”她追出去。
他被她治療後迅速恢復了許多,此次奔馳的速度卻是她再也追不上的。琉璃一口氣追出了三條街,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越來越遠,奔到了鏡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投入了水裏——水波無聲分開,就像是接納了自己的主人,轉瞬又合攏無痕。
“搞什麼呀!”琉璃來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鳥,朝着伽藍帝都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這傢伙!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要這樣冒冒失失的去,不是找死的麼?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後世史書的記載裏是一個非凡的時刻。無數風雲人物來到兩京,明線暗線會聚,許許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個時間裏發生。而每一件,對雲荒的歷史都有着深遠的影響。
然而在那個時候,身處於其中的人卻並無感覺。
如果有一雙瞳子在九天俯視着雲荒的話,便能看到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個暴風雨來臨的前夜——無數的急流奔湧而來,形成了一個可怕的旋渦。
空桑人和冰族。
白帝和白墨宸。
玄凜皇子和六部藩王。
葉城城主、大統領都鐸、宰輔素問、驍騎軍駿音……
這些勢力之間存在着錯綜複雜的聯繫,相互對峙,彼此牽制,卻又存在着微妙的融合和關聯,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非從九天裏俯視,局中之人不可預見。
然而此刻,卻正有一雙眼睛看到了這一切。
在遙遠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盤膝而坐,虛浮在空氣中——有一種奇特的光從虛空裏一粒一粒浮現,圍繞在身側,聚散分合,呈天球般圍合,奕奕生輝。從遠處看去,那些光芒的分佈,赫然形成了一個和頭頂星空對應的星野分佈圖!
那個人靜靜地坐在高空,手指緩緩曲起,點數着那些“星辰”,彷彿眾星之主。
數了一遍後,命輪的最高領袖嘆了口氣,抬頭望向蒼穹,夜幕深沉,九天高遠。除了蠢蠢欲動的破軍之外,只見帝星光芒妖異,將星黯淡,輔星逼宮,種種不詳的彌端已經逐步顯露,象徵着雲荒大地即將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千年前的那場血染鏡湖、伏屍萬里的慘劇只怕又要重現!
鳳凰到底在做什麼?伽藍帝都的局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內戰一觸即發。作為伽藍白塔頂上的女祭司,為什麼還沒有展示出神諭的力量?!莫非她已經遭遇不測?
那個人對着水鏡低語,然而,水面平靜空無,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輪組織里,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大面積的癱瘓吧?
星主坐在虛空裏,屈指點數着星辰。然而,再度將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顆星辰——重新數過後,還是絲毫看不出那第六個分身的下落。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難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了那個分身的下落麼?
星主發出了一聲嘆息,轉過了頭,瞳孔裏映照出了一簇旖旎旋轉着的光——那是三縷奇異的銀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盞琉璃制的長明燈盞中,如同三縷向上飄起的髮絲,相互纏繞着,旋轉着,發出幽幽浮動的銀白色光芒,美麗不可方物。
隨着日期越來越接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強,三魂已經開始萌動了。
銀魂的光芒浮動,映照着周身浮動的億萬星辰,每一顆星都在那種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間,那隻紫色的眼睛瞬地睜大了,敏鋭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細微的變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見的黑色的光芒,被壓在更黑的黑暗背後。
“這是?”星主“脱”情不自禁地脱口驚呼。
那一瞬,無數的幻象湧入天目之內:黑暗的室內,旋舞的光柱,痛苦的靈魂,低語的魔鬼……黑暗的深處禁錮着一個年輕軍人,他左臂上湧動着金色的光,無名指上帶着一枚戒指。黑暗被禁錮在他的體內,無法逃逸。然而,他內心卻依舊存留着極其強烈的渴望。
那是一種對光明和愛的嚮往,九百年了始終未曾磨滅。
而在他的身邊,依稀匍匐着一個全身散發着微光的蒼白少女,詭異而沉默。當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的時候,那些幻象忽然消失了。
那是什麼?!
星主十指迅速地掐算着,天目緩緩閉起。彷彿是精神氣陡然鬆懈,周圍懸浮的星圖一瞬間瓦解了,如流星般簌簌墜地,星主閉目跌坐在地面上,深藏在陰影裏的臉略微有一些顫抖——方才看到的是幻覺麼?那第六顆星辰的位置,居然在……
靜默中,只有三縷銀魂,在長明琉璃盞上不停地旋繞着,發出幽幽的暗彩,令人心神寧靜。正在沉吟間,掌心裏忽然一熱,沉寂已久的轉輪重新開始旋轉,光芒映照着身側的水鏡——那片沉寂已久的水鏡裏,忽然浮凸出了一個女子的臉。
在失去聯繫三天三夜後,鳳凰終於有了音訊!
在萬仞高的伽藍白塔絕頂神廟內,命輪的兩名成員因為內訌而奄奄一息。
這場你死我活的戰鬥一直持續了十多個時辰,到最後精疲力竭、兩敗俱傷。重傷垂死的鳳凰掙扎着,想要將這一切稟告給遠方的星主。然而,為了防止組織繼續對殷夜來展開追殺,麒麟斷然動手,一上來就破壞了傳遞訊息用的水鏡,切斷了她和星主之間的聯繫。
鳳凰無法動彈。黑暗的神殿裏,只聽到滴答的聲音。血從身體裏不停流下,滴落在她腳底的星盤上——那個玉石的盤子上,雕刻着分野星圖,本來是用來推測星辰運行的。然而此刻,一場殘酷的戰鬥後,此刻星盤上已經注滿了她身體裏流出的血。
血水中映照出了女祭司蒼白的臉,通往未知的遙遠彼端。
那一瞬,鳳凰的眼裏忽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是的,她身體裏的血,居然在星盤上凝聚成了另一面“鏡”!,她垂下頭看着血鏡,衰弱地念動了咒語——
龍被殺,麒麟叛變,鳳凰垂死。
而迄今為止,六分身裏,卻還有兩人不曾除去!
然而,聽到這樣的消息,彼方的星主沉默了一瞬,水鏡上卻緩緩浮現出一行清晰的字:“暫停刺殺。”
“什麼?”用盡了一切力量才聯繫上星主,聽到這樣一句話,鳳凰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暫停刺殺?”
“的。目下星盤的關係錯綜複雜,我還不能完全預測到所有星辰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能暫時停止本輪追殺的計劃。
“一切,都等我來到雲荒後再做處理。”
金色的字一行行浮現,又一行行消失。鳳凰沒有説話,眼淚卻一滴一滴地墜落,濺落在水鏡裏。從遙遠的彼方看來,女祭司枯槁蒼老的臉便浸沒在一圈圈的漣漪裏,模糊不可辯。“為什麼?”鳳凰失聲,“這樣一來,龍……龍豈不是白白犧牲?!”
彷彿能感知到水鏡彼端那一刻破碎的心,又一行金字浮現在鮮血上:
“放心,龍並沒有死。”
“什麼?”鳳凰霍然抬頭,目光亮了起來。
“龍活着。雖然還很虛弱。”
“真……真的?”鳳凰的語音因為狂喜而顫抖,哽咽着説不出話來,淚落如雨。
“鳳凰,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需要你立刻去處理的不止分身轉世這一件事——我今晚所看到的星相非常不詳:帝星隕落,將星黯淡,天下浩劫將起……這個時候,身為守護皇天的白塔祭司,一定不能疏忽大意!”
“是。”鳳凰振作起了精神。
——千百年來,在命輪六人組裏,“守護人世的秩序”是歷任鳳凰的職責,就如“誅殺轉世分身”是龍的職責、“淨化污濁靈魂”是孔雀的職責,“守望破軍與伽樓羅”是明鶴的職責一樣。他們每個人各司其職,一起守望着雲荒,保護着這片大地的枯榮流轉,秩序井然,千百年來從不曾懈怠。
“雲荒的暴風雨,可能在今夜就要來了,”星主低聲,“隨着大限的逼近,封印的力量在減弱,我依稀可以感覺到魔的力量在增長……你要千萬小心。”
“是。”鳳凰頷首。
“我很快就會到來,你讓龍和孔雀都耐心等待。”
當水鏡裏浮現的金色字跡消散後,在空蕩蕩的神廟裏,鳳凰試圖走下地去——她用雙手抓着胸前露出那一截的劍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剛一用力,卻疼痛得全身戰慄。無處着力。因為此刻,她雙腳懸空,被一柄銀色的劍釘在了神像上!
無法動彈的她抬起頭,看着神廟的頂。
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是在光明王朝第二任帝君朔望的住持下興建的,和當時倒塌的伽藍白塔一起竣工,用來供奉主宰天地的孿生雙神——創造神和破壞神,由上好的玉石砌石,四面都留着神龕,長明燈下用八寶金粉在牆壁上鐫刻着咒語和祈禱詞。然而為了方便觀星,神廟的穹頂上鑲嵌着大塊的水晶,足不出户的祭司們只要一抬頭便能看到星野蒼穹變幻。
此刻,被光劍釘在牆上的女祭司抬起頭,看到了頭頂的夜空。
伽藍城裏下着雨,然而萬仞的白塔卻穿透了濃重的烏雲層,凌雲直衝九霄。在白塔之上星野澄澈清晰,一顆顆星辰如同剛洗過一樣明亮清晰。
在看到頭頂星空的那一瞬,女祭司忽然發出了恐懼的戰慄。
不……這個星象……這個星象!
太不詳了……星主説的沒錯,暴風雨,恐怕在今夜就要來了!
她再也顧不上什麼,低下頭,用腳尖去夠那一面盛滿了血的星盤——她必須要和命輪裏的其他同伴取得聯繫,將這個緊急的情況傳達出去。
“啪”的一聲,忽然間,星盤四分五裂。
黑暗裏有什麼東西在吃力地挪動着,一寸一寸,慢慢地從神殿深處出來——那是一個肥胖的男人,拖着渾身的血爬出到了她腳下,劇烈地喘息,忽然一抬手,用盡全力將那個盛滿了鮮血的星盤打翻!
“麒麟!”她失聲驚呼,説不出話來。
那個渾血是血的胖子頹然倒下。到了這樣的時候,這個人居然還在不顧一切地想阻撓?像他這樣富甲天下、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的傢伙,居然會為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不惜而拼到了最後一口氣,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的執念……然而,每個人不都有自己的執念麼?
就如紫煙之於龍,龍之於自己。
“放心吧,麒麟,”她心裏忽然升騰起了一種敬佩,對着那個垂死的胖子低聲,“星主剛剛吩咐了,暫時不對你妹妹採取行動。”
然而,清歡卻已經聽不見了。在掙扎着做完最後一個舉動後,他意識迅速渙散,視線一片模糊。漆黑一片的神殿裏有兩點熠熠生輝。那是創世神黑曜石鑲的雙瞳,正在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是報應吧?是因為他殺了同伴,才會死在神的面前。
自己的一生落拓跌宕,精彩如戲,從一個碼頭的小混混成了劍聖,從一個吃不飽的窮癟三變成了傾國之富的財閥……到最後,卻會死在一個從未意想過的地方。身邊是一個從未謀面、八十多歲高齡的蒼老女人。
——這一切,實在是和自己以前夢想中的酒足飯飽、羣美環繞下的風光死法太不相同了啊……真是悲劇。
血流得太多,清歡的思維逐漸變得很慢、很慢……彷彿漸漸的停止。最後佔據腦海的,卻是一個女人慾言又止、暗藏深情的臉:“九爺什麼時候回來?”
那是他離開葉城時見到的最後一個女人——傅壽。
壽兒……我再也不能回來了。你會等我多久呢?半年?一年?但願你和那些青樓女子沒有兩樣,後門辭舊,前門迎新,能夠迅速地把我忘記……畢竟來這裏之前,我給了你足夠的錢,以後你可以愛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這個多金暴躁的九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其實遠非你能想象啊……
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清歡從胸臆里長長吐出最後一口氣,再也不願意費力去想什麼,筋疲力盡地合起了眼睛——這個神廟是絕對的禁地,平時不會有人入內。直到幾年後,當新帝繼位時才會有人來這裏。他想象着那些高官貴族們打開門,看到居然有一個胖子和女祭司一起死在這個神聖居所裏時候的震驚表情,不由得失聲笑了起來:“哈哈哈……”
他想,他九爺一生裏最後的一個表情,應該是無所畏懼的大笑。
“……”鳳凰看着頹然倒地的同伴,無語沉默。或許是因為得知龍還活着,看到對方在自己腳下逐漸死去,鳳凰心裏騰起了淡淡的哀傷。
命輪裏的同伴在一個接着一個的減少。而她自己也已經垂危。
——難道這一次三百年的大關,竟然會如此難熬?
黑暗的神廟裏忽然有風,有暗影翩然而來,從窗中一掠而落。閃電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顏,藍髮碧瞳,有觸目驚心的美。
“龍?龍!”鳳凰失聲驚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幻覺吧?龍……居然出現在了這裏?!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鳳凰回過手,握緊了那把刺穿胸口的光劍,一把就拔了出來!這個劇烈的動作讓衰弱的她痛徹心肺,胸口血流加速,跌落在地,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溯光沒有料到來到伽藍白塔頂上,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會是這般景象,不由一個箭步搶身入內,失聲:“鳳凰?”
他的聲音彷彿有着某種魔力,那個已經瀕臨死亡的女子居然應聲睜開了眼睛,定定凝視着他。“龍?”鳳凰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説什麼卻還是沒有説出來,最後只是微弱地嘆息了一聲:“你果然沒有死……太、太好了!”
“我沒事,”他低聲問,“你怎麼了?”
只是這樣短短的一句慰問,卻讓蒼老的女子眼裏直流下淚來,她微弱地喃喃:“麒麟背叛,我們決戰了一場,所以……你、你來這裏做什麼?”
“追蹤第五分身而來,”溯光低聲,“聽説殷夜來在宮裏。”
“殷夜來……”鳳凰喃喃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忽地苦笑了一聲,“不必了。星主剛剛吩咐過,要我們暫停追殺行動。”
“什麼?”溯光愕然。
“星主做事,從來不會沒有理由,”鳳凰虛弱地道,“剩下兩個分身,暫時不要動。”
“好。”溯光默然點頭,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希望是星主弄錯了吧……殷夜來這個女子,其實並不是他願意動手去殺的。無論是為了清砍,還是為了她本人。
“既然如此,等下我把麒麟帶走,你好好養傷。”他低聲。
“不,等一等……”鳳凰躺在他的懷裏,臉色越來越蒼白,喘息了半晌,用冰冷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眼裏露出一絲急切的光,低聲:“天下要大亂了!龍,你……你要幫幫我!”
“大亂?”溯光有些詫異。
“看到了麼?……帝星隕落,將星衰暗,輔星逼近,天下動盪!”鳳凰抬起手,指着頭頂的星空,失血的嘴唇翕動着,吐出可怕的預言,“如果我不曾看錯……白帝,定然要駕崩於今夜!”
溯光猛然一驚,抬頭看向天幕。
“星主説,暴風雨可能就要來了……果然,果然啊!”鳳凰抬手指着窗外,喃喃:“黑暗的力量在逼近雲荒大地……看啊!赤炎之瞳睜開了!那是破壞神的眼睛!”
溯光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白塔底下,不由得猛然一驚。
萬仞高空之下,隱約可以看到帝都已經變成了紅色!在烏雲的深處藴藏着熊熊的烈焰,從帝都的最底下燃起,騰騰而上!乍然一看,宛如大地上似乎墜落了一顆赤色的星辰——那火已經蔓延了大半個帝都,映照着廣袤的鏡湖,就如真正鏡面上的火光一樣,被折射得亮了數倍。
從萬丈高的白塔頂端看下去,果然就如黑夜裏睜開了一隻赤紅色的眼睛!
“怎麼會這樣?”溯光失聲。
“看來事情比我想象得來得更快……”鳳凰看着大地上那隻妖異的紅瞳,用盡了全力撐起了身體,喃喃,“龍……你一定要幫幫我!否則,帝都的這一場大火……將會把整個雲荒都燃為灰燼!”
“好。”他走回來,毫不猶豫地扶起了她,“要我怎麼幫你?”
“我要履行空桑女祭司的責任,出來主持局面,安定天下……這、這是我使命。”鳳凰喃喃,指着門外,“幫我看看,悦意……她還在那裏麼?”
溯光順着她的手看去,看到門外有一個被鎖住的年輕女子,正昏倒在台階下。那個女子衣飾華美,容貌美麗,一望而知是空桑貴族階層出身的年輕人,然而,她腳踝上卻鎖着一條粗重的鎖鏈,彷彿被囚禁的動物。
“這是……”他有些遲疑。
“白族最後的血裔,公主悦意……她是白帝唯一的女兒,白墨宸的妻子……也是我此刻唯一可以託付的人了。”鳳凰長長吐出一口氣,“龍……替我解開悦意腳上的金鎖吧……她的使命,也已經降臨了!
“我們,都必須要在此刻守住雲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