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後,楊露蟬父喪既除,負笈出門,由故鄉策驢直指河南。
當教師劉立功散館還鄉時,楊露蟬陪師夜話,已將路程打聽明白。劉立功心知這個愛徒年紀雖小,頗有毅力,只是少不更事,人雖聰明,若一涉足江湖,經驗太嫌不夠。劉武師一片熱腸,將自己數十年來經歷,和江湖上一切應知應守應注意的話,就一時想到的,約略對露蟬説了許多,楊露蟬謹記在心。劉武師去後,楊露蟬便要出門遊學,偏生他完婚未久,老父棄養,直耽誤了五個年頭,方才得償夙願,踏上征途。
楊露蟬風塵僕僕,走了十餘日,已入懷慶境。投宿止店,飯後茶來,楊露蟬一時睡不着,信步出來,在店院中踏□步,尋思着:已將到陳家溝子了,應當怎樣虔誠拜師,怎樣説明自己的心願,怎樣堅求陳清平收錄。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學説一説,好教陳老師瞧得起自己是個有志氣的少年。
心中盤算着,在院中走來走去,時而仰望明月,時而低頭顧影。這時候店中旅客俱都歸舍,聲息漸靜,只有幾處沒睡的,尚在隱隱約約的談話。
忽然從別院中傳來一種響亮的聲音,乍沉乍浮,傾耳尋聽去,卻似是武器接觸的磕碰之聲。性之所好,精神一振;楊露蟬不覺挪步湊了過去。尋聲一找,知道是在東偏院中。小小院門,門扇虛掩,楊露蟬傍門一站,分明聽出講武練技的話聲來。
楊露蟬是少年,又是殷實家庭子弟,不懂江湖上的一切禁忌,這聲音好像一種絕大的誘力,楊露蟬人雖聰明,卻做了傻事,一聲沒言語,推門逕入。
嚇!方形的院落,十餘丈寬闊;月光中,東牆下,站立着四十多歲的一位教師,手握單刀,做着劈砍之勢,面前分立着三五個少年,似正聽教師講解。場那邊也有七八個短裝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門扇吱的一響,武場中的少年多半住手不練,眼光一齊回注在楊露蟬身上,那個四十多歲的武師也很錯愕的收刀轉臉道:“你找誰?”
楊露蟬這才覺得自己魯莽了,忙拱手道:“打攪!打攪!我是店裏的客人……”
教師上眼下眼看了看楊露蟬,雖是二十多歲,卻只像十八九的大孩子。教師道:“哦,你是幾號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麼事?”又向扇門瞥了一眼,對一羣少年説道:“你們誰又把門開開了?沒告訴你們麼,練的時候,務必閂上?”
一個少年説道:“老師,是我剛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閂了。”
這武場中的師徒十餘人,神色都很難看。楊露蟬不禁赧然,説道:“對不住,我是九號客人,夜裏睡不着,聽見你們練武的聲音,一時好奇,貿然進來,不過是瞧瞧熱鬧。老師傅別過意,諸位請練吧。”
那教師又看了看楊露蟬,見他瘦小單弱,不像個踢場子的,遂轉對弟子説:“他是店裏的客人,年紀輕,外行,不懂規矩,你們練你們的吧。”
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樣練起來,仍有兩個人還是悻悻的打量露蟬。
楊露蟬到此退既不能,留又無味,臉上露出窘態。那個教師倒把露蟬叫到裏面,向露蟬説道:“聽你的口音,好像黃河以北的,沒領教你的貴姓?”
露蟬道:“我是直隸廣平府的,姓楊,請教老師傅貴姓?”
教師道:“在下姓穆,名叫穆鴻方;這個小店,就是我開的。我自幼好練,沒有遇着名師,什麼功夫也沒有。不過鄉鄰親友們全知道我好這兩下子,硬攛掇我立這個場子。我這些徒弟也都沒有外人,不是我們教門老表,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得對不對,都有個包涵。好在他們也就是為練個結實身子,也沒打算藉習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誤他們。我早跟他們説過,我這個場子只要是有人一踢,準散。”説到這裏,向露蟬微笑道:“容我直説,老弟你這麼貿然一闖,我們全疑心你是踢場子來的。這一説明,你又是我店裏的客人,我穆鴻方更不能説別的了。我説句教你老弟不愛聽的話吧,出門在外,可得謹慎一點。把式場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場子,趁早別往這裏來。即或是你也會武,打算拿武學訪道,試問既鋪着場子,在這裏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輸給人家,請想還能立腳不能?所以教場子的老師,一遇上有串場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會武術的,難道就不能往把式場子來嗎?也不盡然,一樣也能來。像老弟你是這店裏的客人,晚上心裏悶得慌,又愛看練武的,可以先找店裏夥計問問他,誰鋪的場子;教他領你來,那不就沒包涵了麼?老弟你可別怪我饒舌,因為年少氣盛,若我不在這裏,這班徒弟們倘若嘴裏有個一言半語不周到,老弟你是聽呢?不聽呢?説了半天,老弟你既喜愛這個,多半是會兩手。天下武術是一家,萬朵桃花一樹生,你會什麼,練兩下,這也不算你踢場子。”説着將手一拱道:“請下來練兩手。”
楊露蟬滿面羞慚,想不到一時冒昧,惹來人家這麼一場教訓。看看總怪自己太沒有經驗,這一來倒得長長見識。此時穆鴻方反而攛掇露蟬下場子;露蟬靈機一動,暗想:“這個穆鴻方定是個老奸巨猾,他剛才分明指點我,下場子便是明跟老師結仇,這時卻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兩手。我只要一説會武術,他準認定我是來踢他場子的了。”
露蟬心中盤算,忙問這位穆老師道:“失敬,失敬!原來穆老師是教門的人。我久聞得教門彈腿,天下馳名。在下是沒有一點經驗的年輕人,從小看見練武的就愛。只是我們老人家不喜好這個,我空有這個心,也沒有一點法子。老師傅教我練兩手,我可練什麼呢?想我除了捱打,還有什麼能為?”
穆老師哈哈一笑,隨説道:“你真不會倒很好。練武的最怕只會點皮毛,沒有精純的功夫,反倒是賈禍之道,你既有這種心意,不妨將來有機會找一位名師練練。”
露蟬道:“我將來一定要訪名師,學練幾年。穆老師,你這練的是那一門的功夫?想來大約是太極門吧?”
穆老師道:“你怎麼猜我是太極門?”
露蟬道:“我因為聽人説,你這懷慶府出了一位太極拳名家陳老先生,河南北,山左右,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這位陳老師功夫精深的。我想你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極一派,不知可是麼?”
穆老師聽了,點點頭道:“老弟,你説得倒是不差,不過這太極門的拳術,談何容易?我們離着陳家溝子很近,不過幾裏地,可是空守着拳術名家,也沒有機緣來學這種絕藝。陳老先生這種功夫向是不輕易傳授,不肯妄收弟子,我這種莊家把式的老師,還妄想依傍陳老師門户麼?我當初練武的時候,這位陳老師尚未成名,我那時簡直不知道武林中有這麼個人。趕到太極拳見重於世,陳老師名噪武林,我竟已把年華錯過了,再想重投門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練了。歷來我們練武的門户之見非常認真,半路改投門户,尤其為教武術的所不喜,我們教門中人若連本門的十路彈腿全練不到家,再想練別的功夫,更教本門看不起。老弟,這位陳老師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你聽誰説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陳老師門下習武麼?”
楊露蟬經這一問,心裏非常遊移,遲疑着答道:“我麼?我是聽我們家中護院的講過,因為今天到了懷慶府境內,所以一時想起這位陳老師來,跟你打聽打聽,像我這種笨人,還敢妄想學這麼絕藝麼?”
穆鴻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過謙,像你體格雖然稍差,可是這份精神足可練這種絕技。聽陳老師説這種太極拳,不是盡靠下苦功夫,就能練得出來,這非得有天資,有聰明,方能領悟得到。只就他這種拳名,便可看出含着極深的內功,實寓有陰陽消長,五行生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陳老師的門户,用不上三年五載,何愁不能成名?”
楊露蟬聽穆老師滔滔説來,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興,不覺脱口説道:“穆老師傅,像我這種體格,要想練太極拳門,人家陳老師可肯收錄嗎?”
穆鴻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誠叩求,怎見得人家不收?你只要真打算練的奧妙,我是一點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從來不敢説會武二字。穆老師是武林前輩,既承你老一再動問,説出來也不怕你老見笑,其實我還得説是武門外行。”
穆鴻方笑了笑,説道:“客氣,客氣,我們還有什麼説的?你是我店裏的客人,我決不能按平常武林的朋友待你。來,咱們過兩招,解解悶。”
楊露蟬往後退了一步,擺着手道:“這可真是笑話了!你要是教我下場子,還不如你打我一頓呢。”
穆鴻方道:“什麼話?老弟你太拘執了,這有什麼干係,咱們不過是比畫着玩;咱們把話全説開了,難道還真個動手嗎?説句不客氣的話,我在下也練過幾天長拳。可是教我的這位老師傅是個南邊人,教的日子又淺,口音又不太明白,好不容易才學會了。趕到後來,我在別位行家面前,一練這趟長拳,人家看着就搖頭,説是招式各別,全不一樣。我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人家,我就一定要領教領教。今晚僥倖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興了!我們又可以對證對證了,到底我的長拳和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較量誰的功夫純,誰的招式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畫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練給你看一看;我也開開眼,你也開開眼,咱們兩受其益,這總沒有説的吧?”
露蟬被穆鴻方一再逼拶,簡直有些不能再擺脱了,帶着遲疑不決的神色,很羞澀的向穆鴻方説道:“穆老師,我已一再説明,實在説不上會武,我只練過這趟長拳的大路子,至於怎麼拆,怎麼用,我實在一竅不通。穆老師非教我練不可,我只好遵命。只望老師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我。”
穆鴻方含笑道:“嚇,老弟,你太謙虛了!你不要疑疑思思的,我還能欺負老弟不成麼?”説着將雙拳一抱道:“請!”
穆鴻方步步緊逼,楊露蟬無法再拒,遂説道:“我謹遵台命,我自己老着臉練一趟,有不對的地方,你老多指點。要是跟我過招,我可不敢。”
穆鴻方道:“老弟,你請練吧。”一側身,將手一揮,向一班徒弟們説道:“你們閃開點,看這位楊師傅練兩手,你們學着點。”徒弟們譁然的散開,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議。
露蟬心裏暗自□:“一時的莽撞,自尋來煩惱!我若是往好處練,他定要逼我動手。我若不好好的練,恐怕他們又要當面嘲笑我。我該怎麼辦呢?”自己一邊往場子裏走着,一邊心裏盤算着,倏然把主意打定,且先不露自己在拳術上的心得:“我倒要先看看這位穆師傅到底有真功夫沒有?果然看準了他的本領,我真能降得住他,就給他個苦子吃,教他以後少倚老賣老,看不起我們年輕人!”
尋思着,已走到場子南頭,穆鴻方跟在露蟬身旁,那一班徒弟們散漫在四周,十幾對眼睛全盯住了露蟬。
楊露蟬赧赧的先把心神攝住,只裝作看不見這些人。溜了半圈,立刻向穆鴻方雙手抱拳,一揖到地,又四面一轉道:“老師傅,眾位師兄,別見笑,多指教,我可獻醜了。”説了這句話,立刻一立門户,按長拳擺了一個架式,向穆鴻方道:“這麼開式對麼?”
穆鴻方道:“那有什麼不對?老弟你練吧,別耍客氣。”楊露蟬這才雙拳一揮,眼神一領,立刻一招一式的練起來。
露蟬故意的把趟拳練得散漫遲滯。穆鴻方微笑着,向他一班徒弟説道:“你們看見了?人家這位楊師傅這趟拳,才是受過名人真傳。你們看,練得多穩,練得多準!”
露蟬把這趟長拳九十一式從頭練完,雖然拳慢,手法到家。一收式,復向穆鴻方抱拳道:“獻醜獻醜,讓穆老師見笑!那招不對,穆老師費心指教指教。”
穆鴻方凝神看完,眼珠一轉,笑着湊過來,説道:“老弟別客氣,練得很好,這才真正是名師所傳。不過,這裏頭還真應了我的話。老弟所練的不是不對,實在你我彼此不同。看起來南派北派果然有別。老弟你那手‘仙人照掌’跟我練的截然兩樣。老弟,你再比畫一下看。”
露蟬聽了心想:“也許南派北派真個不同,我何不趁這機會,引逗他練練?究竟是怎麼不同,我也長長見識。”遂欣然來到場心,穆鴻方也跟了過來。
露蟬照樣亮了個“仙人照掌”的架式。穆鴻方道:“老弟,這一手最顯然不同,你這手變招是什麼?”
露蟬道:“這是個攻勢。這招用不上,跟着變招一殺腰,用‘連珠箭’,上步穿掌。”
穆鴻方道:“我當初學這手時,我的老師説過:這手‘仙人照掌’只要用不上,趕緊撤招取守,取走,不能攻□□這不是跟北派長拳大相反了麼?來,老弟,你只管進招,我接一個試試,看看這兩種打法在實用上,到底那個得力,就知道那一種練法對了。”
露蟬此時見穆鴻方説的情形頗為蹊蹺,不覺引起好奇之心,心想:“我不過假裝不會。我若是真打不出功伕力量來,連劉老師也暗含着跟我栽了。”心裏這麼想,口中還是謙謙讓讓的説道:“我只能擺個架式,我那配向老師傅發招呢?”
穆鴻方道:“老弟,你又固執了,武術上要不這麼身臨其境的換招,那能分得出好歹來?再者,我説句放肆的話,我還會教老弟你打着麼?”
楊露蟬臉一紅,暗中着惱:“你也太狂了!你就看透我打不着你麼?”陡向穆鴻方説道:“這麼説,我就遵命!”
楊露蟬仍施“雙蝶掌”的招術,倏然往外一撤招,穆鴻方用“雙推窗”一接道:“這就把你的招術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