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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回 忽來啞丐 悄掃晨街

    日月跳丸,流光駛箭,於是五年過去了。陳家溝子七鬯不驚,盜賊斂跡,居民安居樂業,格外顯得富庶。

    有一年新秋,野外茂林深草猶帶濃綠,有一道小溪,斜穿陳家溝鎮甸,繞了一個半圜。這小河微波盪漾,清可見底,夾岸柳林高飄青條,雖説不上幽景名勝,卻也深饒野趣。河邊青草鋪地,鄉里小兒多在那裏玩耍。

    每到黎明的時候,常有一位精神矍爍、寬衣博帶的老人,躑躅郊原,循溪散步。等到農夫牧童荷鋤牽牛,趨向田野時,這個老人迎暉散步,已賦歸來。全鎮老幼鄉民都認識此老,此老就是那以太極拳名震中原的陳清平。

    陳清平的武功造詣與年俱進,雖説年高德劭,鋒芒日斂,但他生性孤介,薑桂之性愈老愈辣,對外人很是謙和,毫不帶武之氣;對待弟子,越發規戒精嚴了。弟子們但凡誤犯門規,輕則斥責,重則逐出門牆。他唯恐弟子們挾技凌人,為傳驚人藝,必先折去他們的少年傲氣。

    太極陳每日晨課,早早起來,淨面漱口後,隨即出門,圍繞全鎮□遊一週,迎取東方朝陽正氣,調停呼吸,做內功吐舊納新的導引功夫,數十年如一日。

    這時正值天高氣爽,太極陳起牀絕早,只有長工老黃,還可以跟老主人不差先後的起來,跟着來開街門。別的長工總在老主人出去一會子,才相率起來;有的在宅裏收拾,有的到田裏做活,有的拿掃帚,打掃內院前庭。

    太極陳性極愛潔,有時自己一高興,脱去長衫,拿着噴壺,督促着徒弟長工們,一同掃除內外,必定得把前後院打掃得一塵不染才罷。

    可是長工們沒有不偷懶的,教他們打掃,只要一離開陳清平的跟前,他們就收拾面前一點,屋隅牆角,街門巷外,再不肯多費些力去打掃。有時教太極陳親持掃帚,當面迫着,才把街前巷口,圍着院牆的穢土,打掃淨了。太極陳親持噴壺,把掃完了的地方全□了水,卻將長工老黃叫到面前,申斥一頓,不准他引頭偷懶。然後到練武場子裏,督促弟子們習練武功。練完了功夫這才進早點,料理家事;晚間再下一次場子□□天天如此,已成常課。

    起初這些長工們總是偷懶,主人愛潔,他們只會敷敷衍衍,清除門面,被陳清平大鬧過了多少次,給他們分派開操作。這些長工們雖然口頭上答應,怎麼説怎麼辦,可是隔上十天半個月不挨説,又一反常態,懶惰起來。

    有一次,太極陳清平一早起牀,步經中庭,一開街門,街門台階下,就有頭一天收柴禾掉的碎柴枯葉,和風飄來的亂紙,堵着門口,很是骯髒。太極陳立刻又把老黃大罵一頓,限他們立刻打掃。等到陳清平野遊回來,見門庭清潔,方才不語了。

    自經這番大鬧,長工們好像勤快了許多天。太極陳每一出門,見門口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連十幾天都是這樣。太極陳心裏很痛快,暗想:“這一次把他們管過來了。”

    這樣經過一個多月之後,一日陳清平破曉起牀,叫起長工老黃來開街門。那老黃一臉睡容,披衣起來開門,下了閂,把門拉開。

    太極陳藉着晨光微曦,一看門外,台階纖塵不染,連路上也打掃得很乾淨。太極陳有些察覺了,心想:“我起得這麼早,只有老黃還起得來,我明明看見他剛從門房出來,我看着他落的門閂,這街門以外,他是什麼時候打掃的呢?”

    這一天,太極陳不經意地問了問老黃:“這街門前是誰掃得這麼乾淨?”

    老黃睡眼迷離的説:“我!”

    陳清平想:“這一定是晚上臨關門時打掃的了……老黃這個懶貨,居然也這麼勤快起來了?”

    太極陳照樣出了街門,一直往東,迎暉緩步而行,照樣作他的常課,呼吸吐納,要涵養內功。

    於是又過了幾個月,無論太極陳多麼早,街門以外總是乾乾淨淨;有時街門外乾淨,而街內反倒碎紙草片餘塵堆積未掃。太極陳不悦道:“老黃,你怎麼儘管門口,不管門裏呢?”

    老黃答辯道:“掃院子是老張。”

    太極陳把老張罵了一頓。

    忽有一天,太極陳起得過早了,院裏還有些朦朧,夜幕的殘影淡淡的籠罩天空,東方天際,在一抹浮雲中,微微泛出一點魚肚白色來。鴉雀無聲,雞鳴三唱;太極陳洗梳畢,穿上長衫,走到門首,長工老黃還沒有起身,太極陳就親自來開街門。

    剛下了大閂,老黃已在門房聽見動靜,遂故意痰嗽了一聲。太極陳叫道:“老黃,起來開街門來!”隨手把街門吹降的一聲拉開了。突然見正在街旁,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傴僂着身子,手裏拿着一把短掃帚,一下一下的正在掃地。台階磚道乾乾淨淨,階西邊業已掃完;只剩下街東邊,還沒有打掃利落。陳宅的街門一開,那乞兒回頭望了望,看見陳宅有人出來,他把腰一直,夾起掃帚,一逕走了。

    太極陳愕然,忙招呼道:“喂,你別走,我問你話……”

    這個乞丐竟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夾着掃帚,徜徉的踱向東去,走過一條小巷子不見了。

    太極陳沒有很看清楚這人的面貌,略一尋思,轉回頭來,向街門內大聲叫道:“老黃!”連叫了三聲,長工老黃出來了,一面走,一面扣衣鈕,到太極陳面前一站,説道:“老當家的,今天起得更早了。”

    太極陳手指當地,問道:“老黃,這是誰掃的?”

    老黃衝口説道:“是我們,天天都掃。”

    太極陳哼了一聲道:“是你們掃的?你們什麼時候掃的?”

    老黃不知道怎麼回事,依然強口説道:“我們一清早掃。你老走路,我們就起來打掃院子。”

    陳清平怫然説道:“你胡説!”一指門前,由東邊指到西邊,恰當陳宅門前一段路,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卻還有幾堆穢土沒有除去。太極陳怒視老黃道:“這是你掃的?你起在我後頭,你什麼時候掃的?”

    老黃眼望着他,信口説道:“你老問街外頭呀?那是我晚上臨關街門,信手打掃的,省得白天趕碌……”

    太極陳不覺動怒,厲聲斥道:“還要強嘴!我眼睜睜看見一個窮人,掃咱們的門口台階,怎麼又是你掃的?”老黃瞠目不能答。

    陳清平尋思了一刻,又到門洞過道,察看了一遍,心中有點明白,吩咐老黃:“若是看見那個乞兒,可以問問他是怎麼一回事,是個幹什麼的?”

    老黃連忙答應了。太極陳冷笑數聲道:“我説你們怎麼會無故勤快了呢?沒學會做活,先學會扯謊偷懶!快拿簸來吧,把這幾堆穢土收了去。”説完,依舊悠悠的出了家巷,繞着村鎮,溜了一圈,做了一會吐納的功夫;晨曦既吐,緩步回來。

    到次日,陳清平照常早起,到街門一看,仍然掃得乾乾淨淨。老黃候着開門,陳清平問他:“看見那個掃台階的窮人沒有?”

    老黃逕直説道:“沒有看見,也沒有人給咱們掃台階。”

    陳清平斥道:“你還搗鬼!”罵了一陣,也就罷了。

    一晃又過了半月。陳清平一早起牀,照舊野遊。這天起得較早,又碰見那個乞丐,卻是已將半條小巷掃完,把穢土堆成數堆。因為沒有土簸箕收除,這乞兒就用一塊破瓦盆端土,把穢土收在破盆內,端起來倒在巷外。

    這一回,陳清平早已看清這個窮苦男子的長相。這個男子髮長面垢,渾身骯髒襤褸;但是細辨容色,彷佛五官端正,眉目也似乎清秀,不像個尋常鄉下討飯的花子。

    陳清平不明白他為什麼天天來掃地,遂踱過去問道:“喂,我説你這是作什麼?是誰教你來掃地啊?”

    那個乞兒彷佛沒有聽見陳清平的話,回頭望了望,把掃帚一夾,直起腰來又走了。到了這時,引起陳清平的注意,一定要根究一下:這一個乞丐究竟為什麼天天給自家掃地呢?

    陳清平心想:“必定自己家中做飯的,把剩飯天天賙濟他,他感激不盡,所以天天給掃地。”但是問廚師傅,力説並沒有拿主人的飯隨便給人。陳清平又一轉想,更看了看自己門口的形勢,便有點恍然:“大概這個乞兒是因為沒有宿處,夜間借我這門洞過道,躲避風露,臨起來便把門口打掃;就是宅內人碰見他,也不至於再討厭他,驅逐他。凡是窮人,難免對人先起畏懼之心,所以一見了我,就趕緊躲開?”

    陳清平暫時不再野遊去了,迴轉宅中,把長工叫來,嚴詞詰問:“這過道中是不是你們容留窮人住宿了?那個掃地的窮人,是不是就是避宿的人?”

    老黃再也隱瞞不住了,這才説出:“的確有個年輕的討飯的,借咱們過道避宿;很可憐,又很仁義,所以沒驅逐他。這街外台階,都是他一早起來給掃的,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太極陳□目看看老黃,半晌不語。老黃惴惴的説:“老當家的,彆着急,我明天趕他走好了。”

    太極陳仍然定眼看老黃,道:“這乞丐可在我們這裏討過吃食麼?”

    老黃道:“沒有。”

    太極陳道:“這人多大年紀,可是本村人麼?”

    老黃道:“年紀不大,好像不是常要飯的,見了人很害羞,總低着頭……”

    太極陳皺眉道:“我問你,他是那裏人?”

    老黃慌忙答道:“這可不知道。”

    太極陳復又怫然,申斥道:“你聽口音還聽不出來麼?”

    老黃道:“他是個啞巴!”

    太極陳道:“哦!他是啞巴?”

    老黃覺得主人面色平善,這才放心大膽回答道:“我也問過他,他連答也不答,我也怕他是來路不明的人,後來我把他攔住了,仔細問他時,才知道他是個啞巴。打着手勢告訴我,他不是此地人,離這兒很遠,好像是父母全沒有了,只剩他一人,流落到這兒來。因為沒地方睡覺,借咱們門洞裏避風露。他十分知趣,所以要打掃淨了門口才走。一個年輕殘廢人,這麼知道好歹……”

    太極陳沉吟道:“一個啞巴!無家無業,又有殘疾,還這麼守本份……你往後要在他身上留意,每天給他兩個饃饃,別教他餓着。這種可憐人的乞丐,賙濟賙濟他才對呢。”

    老黃道:“前些日子,我把頭天剩下的吃食給他,他還不要呢。現在倒熟悉了,天天給他剩飯,他也老實的吃了。”

    太極陳把眼一張,哼了一聲道:“你不是説沒在咱們這裏討過吃食麼?肉頭肉腦的一嘴謊話,蒙得住誰?可惡極!”

    老黃被主人徹頭徹尾的斥責的一頓,心裏老大的不自在,當面不敢頂嘴,退下來之後,嘴裏嘟嘟噥噥,走進門房。過了幾天,也就把這件事擱過去了。

    太極陳起得儘早,卻也輕易碰不見這個可憐的啞丐。有時趕上啞丐睡醒略遲,為太極陳啓門聲驚起,他必定惶惶然斂起所鋪的草荐,匆匆走去。

    太極陳料想這個啞丐膽小怕人,也就不再追問他了。既知道他是啞子,就叫到面前,也問不出他的家世。凡是啞子又十九耳聾,告訴他話,他也聽不出來——這時太極陳正為那個剛出藝的弟子方子壽,料理一件人命掛誤官司,太極陳又着急,又很忙,便把這啞丐的事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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