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露蟬生有異稟,打定主意,誓不回頭。這時走到廣平府近處,卻不禁住了腳。悵望故鄉,臨風灑淚,前情舊事想了一遍,覺得自己流浪四五年,一技無成,重歸故里,“我拿什麼臉,見那勸阻我的人啊?”坐在一個大土堆上,望着廣平城府,睥睨在目,雉堞依稀。他若返回故鄉,還得穿府鄉而過,再走百十里。沉思良久,左右為難;一頓腳,又想起鐵掌盧五師傅。於今五年闊別,我再去登門,求學他那“先天無極掌”如何呢……於是楊露蟬一蹶努坐起來,重奔直魯豫邊界黑龍潭。
但是還沒到地方,便突然聽見驚人消息,盧五師傅教他一個叛徒連累,已經打了官司,並且負怒嘔血,在獄中生了重病!
楊露蟬愕然,愣了半晌,忽然掉下眼淚來。店中人各個詫異,都道楊露蟬必是盧五的徒弟,乍聞噩耗,失聲落淚,這個人倒有好心。他們那裏曉得,楊露蟬自恨蹇澀,投師無緣呢?
楊露蟬重打定主意,左思右想,忽然又想到太極陳。太極陳性情冷僻,卻是在武林不得人心,在故鄉頗負清望;人家才是不會騙人的良師,與竿子徐、地堂曾、宗勝蓀的大言欺世,截然不同。
楊露蟬抽身離店,二次南行,拔眉改貌,更衣飾丐,來到陳家溝。他想,陳門嚴扃,料難混入,但能與陳門弟子方子壽之流親近,也許間接獲得薪傳。想不到機緣湊巧,他仿效曹參門客的故智,居然得入陳門為□。現在三年裝啞,一旦敗跡,偶因喝采,被師窮詰。
楊露蟬於驚悸中慷慨陳辭,細數這八年來的坎坷艱辛,陳門羣弟子聽了,無不駭然。再看太極陳,依然沉吟不語,只細細打量楊露蟬的貌相。好久好久的功夫,太極陳把大弟子傅劍南叫到客廳外面,低囑數語。傅劍南點頭默喻,把楊露蟬帶到別院,慢慢的盤問了一通夜。
兩天後,太極陳修書一封,暗遣大弟子傅劍南,到山東曹州府,拜訪老鏢客劉立功;又派三弟子耿永豐,前往廣平府,尋找一個熟人;並派五弟子談永年,前往鳳陽府,打聽地堂曾的為人和事蹟。
二十天後,耿永豐先轉回來,具説廣平府確有個楊家莊,楊家莊的首富楊某人早歿,他的兒子名叫楊露蟬,自幼好武,入豫遊學,已經八年未歸了,卻是常通書信,他家的管事也常常按節給他匯錢。楊露蟬家確是世代安善農民。
跟着大弟子傅劍南從曹州府回來,帶轉老鏢頭劉立功的一封信,證實露蟬確是劉老鏢頭的徒弟,曾於八年前,遵師勸告,入豫投贄;只有偷拳的事,卻是徒弟年輕無知,弄出來的亂子。劉立功對劍南很説了些客氣話,自承教徒不嚴,致犯偷招之罪,本當親來負荊,無奈年衰多病,腿腳不靈了。劉鏢頭年已七十,當年的威武消磨殆盡,展讀來書,措辭也非常謙抑。
“劣徒年輕,冒犯尊嚴,請陳老師從重責打。如憐其年少無知,志慕絕藝,實無惡念,還望推情寬恕。”又説:“此子天才甚佳,如能得學內家拳技,將來造就,未可限量。”
太極陳看罷來信,又等了幾天,五弟子談永年由鳳陽回來,卻是白跑一趟。那個地堂曾早於七八年前死了,門徒星散。有個姓楊的少年在曾門習過藝的話,當地沒人説得上來。
太極陳詳加究論,至此已無可疑。楊露蟬真是個志訪絕藝的鄉農子弟,他並非別派叛徒,也非偷招的賊匪。他竟為了偷學太極拳,不惜屈身為丐為奴,箝舌裝啞。他雖然欺騙了自己,究竟其情可憫,其志可嘉;而且“這小夥子,他竟這麼羨慕我的太極拳,下這大苦心!”好像得了一個晚進知己一樣。
於是太極陳又召集門徒,逐個問他們的意見。有的説:“怪可憐的,打兩下放了吧。”太極陳笑了,又問眾人:“放了他,好嗎?”
羣弟子又眾議從同,順着口氣説:“放了吧,怪可憐的。”
太極陳哈哈一笑道:“放了他,我倒沒這麼打算,我打算把他留下!”出乎意外的,太極陳宣佈了一句話:“我要收留他,做第九個徒弟!”
羣徒愕然,就有人問道:“真的嗎,老師?”
太極陳道:“我幾時説過笑話?”立刻選擇吉日,令楊露蟬行拜師之禮,而且格外鄭重其事,破例的邀請了懷慶府六七位武林同道,當地幾位紳董摯友,如周龍九等,把這新收的弟子向眾引見了。耿永豐、談永年等看了,都覺得這實是師門多年來罕見之舉。
太極陳親自拈香行禮,然後命令楊露蟬拜祖師,拜業師,拜師兄,然後宣佈本門戒規。楊露蟬早已更換了衣冠,容採煥然,只有拔去的眉毛仍淡淡的似有如無。跨在香案前叩頭設誓,終生恪守師門戒條,矢不背叛。
太極陳又向賓客述説這個小徒弟,三年裝啞,艱苦投師的經過。在場的人嘖嘖稱異,不禁齊聲驚歎,見楊露蟬瘦小清秀的相貌,都以為奇。
太極陳滿面歡容説道:“我陳清平幸獲本門拳劍槍三種技藝,承武林推重,許為絕技。其實這種太極拳並非多麼玄奧,不過是學的人須備三長,缺一不可。第一要有好的天資,第二要有好的師傅,第三要有好的機緣。只要有這三長,太極門的精義定可獲得。我陳清平忝掌這門拳術,多年來留心物色承繼人才,以期倡大門户。我已經收了八個弟子,可是備具三長的並不多……”説到這時一頓,眼望傅劍南等説道:“先説這第二件好師傅,我就是一個不會授徒的老師;我自己很知道,我這幾個徒弟也很明白。”
傅劍南忙道:“師傅太謙了。”
太極陳含笑搖頭,接着説:“再説第三件要事,是有好機緣。怎麼叫好機緣?説開了,就是學的人要有長功夫來學。即如劍南吧,你實在是我的好徒弟,我滿指望你多跟我幾年,好鑽求一下,給我倡大門户,無奈你為衣食所迫,老早的出了師門。你這就是空有好天資,可惜沒有好機緣。窮文富武,可惜你沒錢!”轉頭來,又對耿永豐、方子壽等人説:“你們呢,倒有長功夫,可就是天資差點。學太極門講到天資,倒不一定要怎麼虎背熊腰,頂要緊的倒在乎有沒有悟性,有沒有恆心。悟得來,耐得住,學着才有進步。”
周龍九在旁聽着,點點頭,對身邊一位武師説:“回也聞一知十,這就是好悟性。人而無恆,不可以做巫醫,練拳學文俱是一樣。”
那武師看了周龍九一眼,説道:“可不是?太極門倒不在乎膂力,教一回,練十回,那不就會了麼?”周龍九微微一笑。着他,不由臉上訕訕的,趑趄不前。
太極陳道:“怎麼,你的勇氣又到那裏去了?你就練錯了,誰還笑你?會到那裏,練到那裏。”
楊露蟬赧赧的走到場心,先向來賓一揖道:“老前輩指教!”又向太極陳行禮,向師兄們一拜,説道:“弟子獻醜。師父、師兄指正!”
楊露蟬一立太極拳的門户,雖是偷學,已得訣要,只見他站好這“無極含一氣”的架子,沉肩下氣,氣靜神凝,舌尖抵上顎,腳下不“丁”不“八”,目開一線之光,潛蓄無窮之力。隨即把太極圖一變,旋展開拳招,初起時如春雲乍展,慢裏快,動裏靜,六合四梢,守抱一元,精神外露,不過不及,登時一招一式試演出來。
大弟子傅劍南心中暗想:“到底此人的天資怎樣?”站在師傅旁邊,留神細看。
露蟬走到第七手“摟膝拗步”,第八手“七星手”,第十手“手揮琵琶”,傅劍南驚説道:“師傅,你看我這楊師弟,這手‘七星’內力多麼充?‘手揮琵琶’的臂力也運得當。”
太極陳道:“這還罷了。其實你看他‘如封似閉’、‘抱虎歸山’這兩式,可就運轉不靈,失之於偏,失之於滯了。‘海底針’這招,雙臂也稍高,氣就沉下去了。”
傅劍南道:“師傅,‘摟膝指堂錘’這招,在太極拳中最難練,像楊師弟沒受師傅親傳,能夠練到這樣,也就很難得了。”
轉瞬間楊露蟬練到二十八式“玉女投梭”,三十式“金雞獨立”,三十一式“劈面掌”,座上的武師同道都同聲讚歎。這還是偷招,居然練到這樣,天才究竟是天才,絕技究竟是絕技!
由這天起,楊露蟬正正經經列入陳門,得到名師口傳指授,自較暗地偷拳進步更速。七年後,楊露蟬誠可以升堂入室,盡獲薪傳了。
一天,太極陳對楊露蟬説:“你累年苦學,已盡得我太極門的秘要。以後你自己勤修精練,無師已足自勵。你離家日久,可以回去看看了……你這幾位師兄各有所長,可是比起你來,你總是我最中意的徒弟。我門中掌門户的大弟子,自然是你傅劍南兄;但是將來光大門户,我卻指望着你。你要明白,我因為收你,很引得別個徒弟誤會。露蟬,你要給師傅爭口氣,要好好的自愛呀……”
師徒二人慷慨話別,行了出師之禮。露蟬長揖肅立,揮淚請訓。他曉得師傅年已老邁,從此閉門謝客,頤養天年了。所有的同學都一一遣散了。
太極門面上露出悽然之容,徐徐説道:“你我相處已久,你的為人我很放心。你的技藝雖已大成,你來日踏上江湖,務必還照現時一樣,要虛心克己,勿驕勿狂。多訪名師,印證所學;尊禮別派,免起紛爭,這是最要緊的。我一生收徒也少,我盼望你不要仿效我這樣孤僻,你還是多多觀摩別派的技藝,多多培植後進的人材才好。”因又想起黑龍潭的鐵掌盧五,對露蟬説:“我聽説此人現仍健在,你歸途之便,可以去訪訪他去。他的‘先天無極掌’和我們的太極拳,異派同源,若是見了他,可以向他討教討教,藉此驗證你自己的藝業,也考考人家這派的心得手法。考校的情形,等你到家時,你再寫信告訴我,不過你禮貌上要恭敬一點,人家總是個老前輩,你不可囂然自大……你如果到北方創業,在北京城天子腳下,把咱們太極門的拳技樹立起來,使它在武林中,能與別派並駕爭先,那麼樣更好,那就算你報答我了,你千萬不要挾技自秘。”又諄囑了一句道:“你不要學我!”
楊露蟬恭聆師訓,叩頭起來,又向陳府上下辭別。這時三師兄耿永豐已因母老還鄉;五師兄、七師兄,也都先後藝成出師;只有四師兄方子壽,家居鄰近,時在師側。在同門諸友中,倒是方子壽和露蟬交情最厚。他自被命案牽連,折節改行,倒成了温温君子。
楊露蟬見了方子壽,弟兄兩人握手告別,又叮嚀了後會。露蟬暗説:“師傅年已高大,嗣後師傅如果有個體氣違和,四哥,你千萬給我一個信,我好來看望師傅,服侍他老人家!”説罷,這才僕被登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