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雲深一家老少,癱軟在棧道的崖壁下、口中不住念菩薩保佑。
他大踏步而來,繫好包裹説:“我們走吧!愈快愈好。”
光天化日,總不能將範姑娘背在背上,由文新攙扶着姑娘走路,一步一頓慢慢向劍州舉步。
四里長的鬼愁澗棧剛走了一半,後面到了三十餘名挑了竹製貨籮的挑夫,籮內的貨物好橡頗為沉重。
範雲深攙扶着乃妻走在後面,首先發現後面的大羣挑夫,以為是追兵,不由叫苦連天,心中驚慌,雙腿便不聽指揮。
文新不得不停下,沉靜地説:“先歇歇腳,靠壁坐好,大家聚在一起,不管發生任何事,切記不可驚慌失措走散。”
五個人擠成一團,不住發抖。
文新則站在他們的外側,不住扛量漸來漸近的挑夫,等對方接近至三十步內,方向前迎去、大叫道:“停下,給我將籮蓋揭開!”
挑夫們一怔,立即引起一陣大亂。
領先的人看見文新帶了劍,而且身上沾有血跡。不由驚急的叫道:“是劫路的,大家快準備。”
挑夫們放下擔子,急急取下扁擔準備。
文新接近至十步內,沉聲道:“在下也是趕路的,剛才碰上了強盜,因此,在下也不信任你們。
因此必須檢查你們的貨籮和每一個人,好好聽話,不會有人受傷,不然就難説了。人退回去,聽見沒有?”
“你……你無權……”
“有權無權,那是我的事,如果你們妄想抗命。在下一劍一個把你們全宰了。”他厲聲説,大踏步接近。
為首的挑夫仍深懷戒心,不肯聽命,扁擔一橫,拉開馬步準備動手,拒絕的神色極為明顯。
“鏘!”長劍出鞘,清嗚刺耳。
挑夫們臉色大變,不約而同向後退。檢查畢,沒有人暗藏兵刃。
文新鬆了一口氣,説:“好了,打擾諸位,事非得已,請原諒。你們可以走了,一個一個地過去。”
他仗劍擋在范家老少的前面。開始叫第一名挑夫桃了擔子通過。
他們走在挑夫的後面,文新顯得心頭沉重,一直不曾開口説話,眉心緊鎖,似乎在思索一件大事。心中委決不下。
範姑娘感覺到了,不安地問道:“文大哥,你心中很不安,難道説,我們還沒有脱離險境嗎。”
他淡淡一笑,喃喃地説:“除非我們到達西安,不然便脱不了險。”
“天哪!他們敢一直追趕,不伯沿途的官府?”姑娘驚駭地問。
“五龍幫一羣匪徒不是強盜。但卻是一羣無法無天的黑道歹徒,這些人三五成羣無惡不作。神出鬼沒,官府管不了這羣浪人,抓不住罪證無法繩之以法。剛才那一批挑夫,誰也不敢保證裏面是否有五龍幫的人。”
“哎呀!那……”
“要命的是這是一條往來大道,總不能禁止旅客來往,此後咱們得隨時留心了。”
好不容易過了棧道,前面是一座樹林茂盛的山坡。文新放下姑娘,向範雲深叔侄説:
“咱們休息,快在附近找枯枝。”
範雲深大惑不解,既然要休息,為何要拾取枯枝?問道:“文賢侄,要枯枝有何用處?”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他們追來。”文新一字一吐地説神色冷肅。
“你是説……”
“放火燒了這段棧道。”他語氣冷酷地説。
範雲深大驚,駭然道:“天!燒棧道。”
他陰森地説:“當年劉邦入已蜀,如果不火燒棧道,哪有日後統一天下的局面?恐怕早就被楚霸王分了屍。”
範雲深倒抽一口涼氣説:“那……那怎麼可以?”
他沉聲問:“你們想不想活?”
這豈不是廢話麼?如果不想活,便用不着辛辛苦苦逃命了好死不如惡活,世間真正不想活的人並不多,人間畢竟比不可知的陰曹地府可愛得多。
範雲深長嘆一聲,心煩意亂地説:“秦川道崎嘔難行,自古以來無人不知蜀道難。百餘段棧道,年久失修.經常斷絕行旅。你看,這段棧道有多處是新修的……”
範開平接口道:“這段路已有五年不通了,知州李大人發丁招工重修棧道,整整三年方修繕完工。
不僅是劍州的棧道完全修好,而且道路易崩陷處皆以大石砌牢。
瞧!路兩旁的柏樹,這是李大人規定種植的,共栽了數千株,這兩年來己高有丈餘了。”
自劍閣至梓潼的七曲山,數十萬株柏樹蔚為奇觀,出於知州李璧的手澤。
但後人卻將這些柏樹稱為張飛柏或將軍柏,説是三國時代張飛修棧道時所栽,遂致以訛傳訛,沒有人知道李璧,只知道莽張飛,豈不可怪?
也許是傾懷先賢,也許是假借張飛的名義,避免旅客們催殘這些柏樹,因為張將軍已成了神,神的手澤誰敢不加愛護?
至於李璧,一個小小的知州,又算得了什麼?誰知道他是老幾?
文新冷冷一笑,拖來幾株枯樹,丟在棧道上,説道,“棧道燒燬了,可以重修,咱們的命斷送了,再也撿不回來。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那怕燒燬了全部數百里的棧道,我也會毫不遲疑。”
範雲深仰天吸入一口長氣,黯然地説道:“這麼一來,不知要誤了多少行旅。日後重修時,又不知要死傷多少丁夫,我罪孽深重。文賢侄,我相信你獨自一人,足可遠走高飛,誰也攔不住你。”
“你的意思……”
“我願意留下來。”
“你要留下來?”
“是的。”範雲深語氣堅決的説。
文新一怔。久久,他才正色地問道:“你願意被他們追上殺掉?”
“那些在地牢不願意逃出來的人,現在我才真的瞭解他們的心情,唉……”範雲深嘆息着説。
範開平慘然道,“二叔,我們留下來好了。”’文新掃了眾人一眼,三位女眷避開了他的目光。顯然,她們一切以男人的意見為意見,認了命。
他哼了一聲,不悦地説:“好,你們留下吧!我可要走了。”
“祝你平安。”範姑娘喉硬地説。
他拾起包裹,大踏步走了。喃喃地道:“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遠出百步外,他腳下一緩,轉首駐足回望。
五雙眼睛注視着他.雖然相距甚遠,但他仍可感覺出他們的眼神,所流露出來的哀傷、絕望、無助、悲壯的種種感情。
他不由長嘆一聲,重新舉步,但這次,腳步並不穩定了。
文新向前走了數十步,卻停頓了一次。終於,他站住了,緩緩轉身,後面,已看不清范家五個人,樹影已擋住了視線、
“他們為什麼?”他自問。
他茫然而困惑,心亂如麻。
在他來説,一切該以自身為主,過去他所受的嚴格訓練,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保全自己,毫不遲疑地排除一切妨礙自己的人和事。活下去,這是最重要的事,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沒有是非,無關道義,不涉及感倩。無所謂罪惡。因此,他成了個鐵打心腸,只有意志沒有感情的人。
可是,他已經逃避了不少時日,經歷過不少兇險。
他的人性在復活中。是非黑白己可分辨,他不是個冷血的變態怪人,殘酷的錘鍊混減不了他的良知。
但他的良知需要外力銀導誘發,壓抑太久,自發是不可能的。
他心中在天人交戰,進退失據。
范家五個可憐蟲,抱成一團哀泣等死。
驀地,範姑娘有所警覺,倏然抬頭轉身。
路對面,坐着臉色沉重的文新。
她一怔,脱口叫:“文大哥,你……你不走。”
他臉罩寒霜地説:“不走。”
姑娘拭淚向他走會,説:“文大哥,你的盛情,我們心領,你還是……”
“少廢話!”他不耐煩地説。
“文大哥,你……”
“我要在此地、殺他個血流成河。”
“哦!他們……”
“除非我死了,不然他們休想如意。如果你們有了三長兩短,五龍幫將付出千倍的慘重代價。”他殺機怒湧地説。
範姑娘在他的身旁坐下。幽幽地説:“文大哥,原諒我爹,他是個……”
“我知道,他是個頑固的好人。”
“唉!爹是有點固執,更是個好人。”
“所以我不願拋棄他。”
姑娘幽幽一嘆,含淚説:“爹媽只生了我一個無用的女兒,他老人家對你的期望甚大……”
“期望我?別開玩笑,我是個沒有根的浪人。”
“文大哥,你……你不是曾經打算要在武連驛落葉生根麼?”
“本來我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不同了。”
“你……”
“你知道我為何要在這人煙稀少的山區生活麼?”
“能告訴我麼?”
“你知道鴉佔鵲巢這句話的典故麼?”
“這典故出於《詩經》……”
“我不是指典故,而是指事實,你別想歪了。鵲善築巢,如果它放棄,不問是何理由,以後決不會重回舊巢棲止。”
“文大哥,我聽不懂你話中的含意。”
“聽不懂最好。我將這一帶看成被棄的鵲巢,認為故鵲決不會重回舊地。因此好讓我這離羣的鳩作為安樂窩。可是,經此變故,消息外傳,故鵲必定重回舊巢找我,我必定無法存身。”
“哦!文大哥,你是説……”
“我什麼也沒説、什麼也沒聽見,明白麼?哦!他們來了!”
三位佩劍的女郎,正飛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