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壽尚未會意,訝然問:“咦!把染工帶來了?二哥,咱們要在此地加開染坊不成?”
古祿嘿嘿笑,説:“不錯,在此地開染坊,這樣,才是名正言順地地道道的寧國綢,寧州-布。”
“這……”
“這裏人工便宜,就地加工,你知道要減少多少成本?從此地直接發貨,要減少多少開支?”
“也好,本來,咱們早該將染訪建在此地……”
“染坊是建在此地,但不是咱們鴻泰的。”
“什麼?”
“那是姓熊的染坊。”
“什麼?”
“他們在蕪湖的倉房與店面,皆已籌設妥備。上下江的貨船,皆由江南船行承運,上至湖廣,下迄揚州。你滿意了麼?”
“這……這……”
“我已打聽出來了,此地染-空布的第一名手老丁,流落南京十餘年,他已經回來了。”
“真的?我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蠢材!姓熊的將廠房的生財工具,皆悄然裝箱秘密運來,你卻在做夢,一口咬定他要開筆肆。”
易壽臉色泛青,切齒叫:“好小子,他膽大包天……”
“不是強龍不過江,他已存心和咱們鴻泰搶飯碗,如果沒有三五分把握,怎肯冒險?”
“老天!咱們……”
“咱們還來得及。”
“大哥一到,咱們立即動手。”
“二哥之意……”
“咱們先下手為強,給他來一記絕户計。”
“絕户計?”
“把運送染工的船……”
“對,妙極了,一不做二不休,把姓熊的腦袋也給故下來做夜壺。”易壽恨憤地説,不愧稱絕秀才。
“這得等下一步。現在,你趕快召集人手,事不宜遲,咱們不能讓染工船到達。”
熊家的店後,建了一間閣樓,上面不分晝夜,皆派有監視鴻泰動靜的人。鴻泰派人召集爪牙,怎瞞得了監視人的耳目?
三艘快船急急離開了碼頭,鴻泰的爪牙出動了。
但在半個時辰前,一艘漁舟已先下放。
宛溪下流裏餘,在城東北會合句溪,流經敬亭山東稱為敬亭潭,北流二十五里是油榨溝,匯合雙溪水,再往下,便是與南犄湖會合的河口。以下,便可以航行大船了。
運送染工的船,輕快地越過河口。後面,小漁舟緩緩追隨,但上面除了艄公之外,神秘的搭客已經失蹤。
船艙緊閉,艙面只有六名船伕,哼着俚曲,篙聲有節拍地起落,船緩緩向上航行。
距油榨溝約裏餘,上游三艘快船魚貫向下急放。第一艘快船的人,在百十步外便大叫道:“魚潭河泊所的公差,奉命巡江,來船向右岸靠,接受檢查。”
接着,紅旗向右揮。魚潭河泊所在城東北的三漢河口,經常派小船巡江緝私防盜,所有的民船官船,皆不敢抗命。
船向右岸靠,右岸是一處蘆葦叢主的荒坡,三兩座上阜起伏其間,蔓生着一些荊棘和小樹。河岸平坦,蘆葦並不密,正好泊舟。
船靠上灘岸,三艘快舟也傍左右靠上了。
五個青衣跨刀大漢,飛隼似的躍上了艙面,為首的人向惶恐的舟子叫:“叫艙內的人出來接受檢查,快打開艙門。”
艙門拉開,裏面踱出三個中年人。
為首的人穿青長袍,方面大耳,留了三增長鬚,揹着手含笑問:“船家,怎麼啦?”
“河泊所的人要檢查。”舟子惶然地説。
中年人打量着五大漢,問:“公爺,檢查什麼?”
“你們從蕪湖來?”為首大漢問。
“是呀!”
“有多少人?可有路引?”
“且慢!”
“什麼?”
“河泊所的公爺,該穿公服。河泊所的巡河船,也不是你們這種小烏篷。你們……”
“少廢話。”
“咦!你……”
“把裏面的人全叫出來。”
“我們都出來了,就咱們三個人。”
大漢一怔,舉手一揮。另一人搶入艙內,不久急急鑽出説:“裏面沒有人了。”
中年人呵呵笑道:“船上本來有十二個人,他們在南湖口登岸起旱,這時恐怕已經到了府城啦!”
大漢怪眼怒睜,怒喝道:“説!那些人是不是染工?”
“是呀!是染綢緞績羅的染工,都是些藝自家傳,學有專精的染匠,還有染花的特殊藝技呢。”
“你是什麼人?”大漢厲言問。
“我?搭便船的。”
“你認識熊慕天?”
“熊慕天?沒聽説過……”
“你少給我裝糊塗。”
“咦!你這人怎麼啦?火氣好大……”
“閉嘴!”
“這……”
大漢扭頭向同伴叫:“咱們上當了,把這三個混帳東西帶走。”
上來三個大漢,伸手便抓。
中年人大喝道:“住手!你們幹什麼?”
“幹什麼?哼!不久你便知道了。”
“你們是強盜?”
“呸!閉嘴!狗養的……”
中年人沉下臉,從容地説:“老兄,別出口傷人,在下不希望與你傷和氣,你們走吧。”
大漢巨手疾伸,抽向中年人的左頰。
中年人手一抄,便擒住大漢的腕門一扭。
“哎!”大漢狂叫,屈腰轉身,但仍不甘受制,扭身時左肘兇狠地後撞。
可惜仍然無用,中年人左掌飛快地抵住了對方的左琵琶骨,輕輕一推。
大漢向前一栽,“砰”一聲仆倒在艙面,擋住了另一名同伴,跌得七葷八素。
同一期間,另兩位中年人一聲長笑,四手一分,便擒住了另兩名大漢,拋死狗般拋過船,一名中年人大笑道:“乖乖地回去,叫你們的東家收收心。”
有人吶喊,有人拔刀。
為首的中年人大吼道:“聽着!不要命的只管上,誰動刀子,他得留下胳臂,在下已經警告過你們了,你們犯不着為了一些血腥錢賣命。”
一名中年人抓起一根篙,掄篙猛掃,風聲虎虎中,想縱上船行兇的幾名大漢,鬼叫連天后退回船。
“開船!”第三位中年人急叫。對方人多,很難照顧船伕,三十六着走為上着。
船撐出江心,往上游急駛。
第一回合,李掌櫃吃了小虧。
第二回合,鴻泰攔截染工的毒計落空。
兩下里扯平,還好沒出人命。
初二,店面掛上了朱漆金字大招牌:寧宣綢布莊。
染房同時開工,三十餘名師父,三十餘名學徒,二十餘名雜工,大爐大灶火焰熊熊。染布的師父,皆聘自本城,都是往昔失業十餘年的名匠。染綢的手藝不簡單,由南京來的巧手師父負責。
寧宣綢布莊堂開盛筵,整整四十桌,本城的官與差到了不少。地方名流的筵席設在二樓,全是本城有頭有臉的仕紳。桑大爺是上賓,為盛會生色不少。
對面鴻泰綢緞莊毫無動靜,夥計們皆冷眼旁觀。同行是冤家,三東主易壽風度不夠,撕掉了請帖,到城外江邊的別墅消氣去了。
次日近午時分,施德縣來的第一批布匹到達,不運到鴻泰,徑自送至寧宣綢布在。先在店鋪驗收,然後出城送至染房入倉。
貨主取得了貨款,全城立即沸沸揚揚,陷入狂歡境界,人們奔走相告,喜氣洋洋。
每匹紅布的貨櫃,實足制錢一萬二千文,折銀是紋銀十二兩。比鴻泰的收購價,高出一倍有奇,而且不扣運費。鴻泰每匹布要扣運費兩百丈,兩百文當時可買七八升米,運費高得令人咋舌。
全城騷然,暴風雨在藴釀中。即使是白痴,也可感覺出不祥的凶兆在四周流動了。
第二批貨物,來自寧國縣,是素綢、絹、和白綾,且有一部份織綿,比大名鼎鼎的南京織造局產品並不遜色,敢與全國五大織造局的產品爭短長。
一連兩天,鴻泰方面毫無反應,並未採取行動,這盤棋似已輸定了。
太平縣,在府城西南兩百二十里,位於叢山深處,縣境南面就是黃山。這裏的產品是五色線毯和兔褐,產品用小舟從青弋江運至蕪湖。這兩種產品不需加染,因此不需運至府,徑自運交蕪湖的寧宣本鋪。
四艘小舟乘急流下放,過了寒亭江口不久,江流右岸是山,左岸是桑麻遍野的田畝。這一帶的田,十畝田必有桑田半畝麻田半畝。桑與麻皆是高莖作物,入藏身在內,極難發現。
水勢已趨平緩。舟子顯得清閒,船順流下放,每艘船相距約十餘丈。離開了山區,押運的人鬆了一口大氣,大概不會有危險了。
負責押運的是管事吳爺,帶了五名手下,他與一名手下站在第一艘小舟的艙面上,目光不住打量左岸的田野,不時用手下意識地撫摸佩劍的劍把,神色並未因離開山區而輕鬆。
同伴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壯年大漢,佩了一把單刀,呼出一口長氣,欣然地説:“吳爺,不會有人攔截了,航程已過了一大半,最危險的險難也過了啦!如果有人動手打主意,早就該露面等不到現在了。”
吳爺眉心緊鎖,心情沉重地説:“山區水勢湍急,他們怎肯下手?他們要的是貨,船沉了豈不一場空?最危險的地方,不是山區而是這一帶大家認為安全的所在。”
“你是説,山林中有人埋伏?”
“埋伏在山林有何用處?”
“這……”
“我耽心的是……”話未完,喜地從左岸的蘆葦叢中,箭似的鑽出兩艘梭形快艇,每艇有十二名赤着上身的大漢,以黑巾蒙面,佩了刀劍叉斧,那六個大漢手中,高舉着一支火焰飛騰的火把,向上急劃而來。
“哈哈哈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接財神來了。”有人狂笑着怪叫。
舟子們大駭,船上一陣亂。
吳爺大驚,咬牙道:“他們要用火攻,快往右岸靠。”
右岸一聲尖哨,接着是一陣鑼鳴,山林中,一支紅旗高伸出樹梢,不住揮動。
“糟!右岸果然有埋伏。”手下驚叫。
吳爺心中叫苦,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意在焚船。如果纏上了,不僅貨物無救,所有的舟子皆可能枉送性命,不由他不驚。他已無暇多想,斷然下令道:“往左岸靠。”
登岸決戰,至少無辜的舟子可免池魚之災,逃入田野暫可脱身,在船上必定同歸於盡。
四艘船火速向左岸靠,正落入對方的陷阱,梭形快艇破浪而至,好快。
船直衝上攤岸,擱淺了。吳爺一躍登岸,大叫道:“不必顧貨物了,你們快逃。”
船伕們一鬨而散,紛紛逃入田野的桑麻田中藏身。
吳爺五個人在岸上結陣,刀劍出鞘嚴陣以待。
兩艘梭形快艇並不靠岸,在江心上下巡航,艇上的人不住狂笑。
吳爺大惑不解,心説:“怪事,他們為何不靠岸動手?”
接着,他心中一懍,突向同伴們説:“糟!咱們中了圈套。”
“吳爺,怎麼啦?”一名同伴問。
“他們的首腦並不在船上,在對岸山林故佈疑陣伏兵,迫咱們……”
不遠處一座桑田中,人影急閃,接着狂笑震天,領先鑽出的一名虯髯中年壯漢,亮出沉重的鬼頭刀,飛躍而來狂笑道:“老兄,不錯,逼你們前來送死。你們自刎吧,太爺留你們全屍。”
吳爺迎前兩步,劍隱肘後沉聲問:“朋友,是哪條線上的?”
“何用多問?”虯鬚人得意地説。
“是鴻泰的?”
“你認為有知道的必要?”
“正是此意。在下吳清河。你老兄貴姓大名?”
共有十二名粗壯的驃悍漢子,把他們五個人圍住了。虯鬚人仰天狂笑,笑完説:“大概太爺不通名號,你們便死不瞑目了。好吧,反正你們都是要死的,告訴你並無不可,讓你們在閻王面前,告我一狀便了。太爺任飛。”
吳清河大吃一驚,駭然叫:“魔劊任飛。”
任飛一陣桀桀笑,笑完説:“天目山太爺住膩了,不能來此地麼?”
“你……”
“哦!你是寧宣的保鏢?算了吧,你一個無名小輩,居然敢做起保鏢來啦!好吧,太爺成全你。來來來,我輕輕給你一刀,一下子就完了,保證你不疼不癢的、”魔劊一面説,一面迫近,劊刀冷氣森森,直迫鬚髮,獰笑極為可怖,像一頭向羔羊拜年的餓狼。
吳清河一咬牙,劍出立下門户,沉聲道:“姓任的咱們有商量麼?”
魔劊任飛桀桀笑道:“有,凡事不妨商量。”
“你説吧。”
“你們乖乖引頸呢,抑或是勞駕太爺硬砍?你們選吧,太爺聽你一句話。”
吳清河哼了一聲,大聲説:“好吧,在下倒要領教你魔劊十三刀的絕活,是否浪得虛名。”
“呸!你配?”魔劊怒叫,火雜雜地衝進,刀光疾閃,劈面就是一記“力劈華山”,刀沉力猛,聲勢驚人,但見刀光一閃,冷氣便已及體。
劍走輕靈,決不可與刀硬碰。吳清河身形疾閃,間不容髮地避過一刀,反欺至魔劊身左,劍發似靈蛇,迅疾地攻向肋骨要害。
魔劊一聲狂笑,刀隨身轉,閃電似的封架,“錚”一聲崩開劍,順勢又是一刀,反應奇快,接招攻招一氣呵成,令人措手不及。
吳清河也不弱,暴退三尺,劍尖奇準地點向對方的肘部,避招反擊也是毫無暇隙地同時完成。
兩招無功,魔劊勃然大怒,一聲怒叱,狂風似的搶入,第三招“乘風破浪”無畏地攻擊,貼身行雷霆一擊,志在必得。
吳清河收劍側閃,刀尖以毫釐之差掠過腰胯,驚出一身冷汗,但總算有驚無險,身形疾轉,劍再次吐出反擊,身手極為靈活。
魔劊突然刀勢一頓,似是身法遲鈍反應力不從心。
反應遲鈍肌肉發僵,這是致命的缺憾。吳清河無暇多想,抓住機會進擊,劍身長驅直入,點向魔刻的左肩,硬往鬼門關裏闖,睜着眼睛往陷餅裏跳。
鋒尖及體,刺中魔劊的左肩並,如中韌革。
魔劊一聲獰笑,身形疾轉,刀背一揮,“錚”一聲架住了劍,劍突然從中折斷。
刀光一閃,鋒刃直薄吳清河的咽喉。
吳清河總算了得,絕望地用上了金鯉倒穿波身法,上體後仰、下躺、斜穿……
可惜,仍然慢了一步,刀風厲嘯,冷氣掠胞而過,衣破胸傷,雙乳被削掉了一層皮肉。
倒穿出丈外,吳清河方感到胸口一陣刺痛,真氣浮動,身軀發僵,氣血一陣翻騰,力道迅速地消失,一雙腿着地支撐不住沉重的身軀,“砰”一聲摔倒在地,身形無法翻轉,背部着地,跌了個天昏地黑。
魔劊一躍而上,手起刀落,同時叫:“太爺替你分為八塊。”
一名同伴大駭,飛躍而上大喝道:“接招!”
圍魏救趙,攻其所必救。單刀砍向魔劊的左腰肋,魔劊如果不閃避,必將與吳清河同歸於盡。
同一瞬間,雙方的人立即展開混戰。
魔劊當然不想給吳清河墊棺材背,扭身揮刀吼道:“該死的東西!”
“錚!”劊刀撒開了單刀,刀光疾閃。
吳清河的同伴藝業差遠了,單刀脱手而飛,虎口被震裂,鮮血淋漓。
已沒有任何自救的機會,劊刀已閃電似的光臨頸部,刀過無聲,腦袋疾飛而起。
刀光再閃,魔劊將對方頭砍飛,仍不甘心,第二刀再補上。
吳清河的同伴屍體尚未倒下,劊刀已從斷頸中間疾落,身軀中分,肝腸流了一地,慘極。
同一期間,另三名同伴先發後出淒厲的慘號,被對方十一個人亂刀砍倒,瀕死的慘嚎聲驚心動魄。
魔劊劈了吳清河的同伴,意猶未足,一腳踢破落下的人頭,奔向吳清河叫:“好小子,你走得了?”
其他的人,也吶喊着追出。
吳清河只傷了胸肌,傷勢並不嚴重,僅是上身麻木,痛楚難當而已。但求生的慾望,壓下了創口的無邊痛苦,激發了生命的潛能,千緊萬緊,逃命要緊,同伴的慘死,令他忘了創口的徹骨奇痛,爬起亡命飛逃,速度極為驚人。在一生中,他第一次跑得這麼快。
魔劊發狂般趕來,相距兩丈餘,快得像陣風,可是竟然無法拉近,追得火起,也追得心中暗驚,探手入懷取出了一把鋒利的鯽魚刀。刀長八寸,圓圓的鋒刃,用來剔骨十分應手。
吳清河沿江岸逃命,不辨方向全力飛逃。漸漸地,精力開始消退,創口的痛楚逐漸恢復。由於失血過多,首先感到頭暈目眩,頭重腳輕啦!
“拿命來!”魔劊在後面大叫。
他感到左後肩一震,有重物入體,麻麻地。他以為捱了一刀,心中狂叫:“我不能死!
我得留下命報信。”
他重重地摔倒,本能地奮身急滾。要不是他一腳踏在一個小坑內,失去重心扭倒僕出,鯽魚刀正好刺入他的脊心要害,小坑救了他的命。鯽魚刀在他的左背琵琶骨劃過,劃開了一條裂縫,骨也受到損傷。
魔劊追到了,吼聲震耳:“太爺分了你的屍!”
刀風刺耳,冷氣襲人。
他咬牙再一滾,用盡了平生之力。噗通兩聲水響,冰涼的水吞沒了他。
魔劊站在高出水面丈餘的峽陡岸壁頂端,盯着微渾的江水,無限惋惜地説:“未能分了他的屍,遺憾極了。這小於是在我魔劊手中,唯一死得全屍的人。”
一名大漢氣喘吁吁地追到,跌腳道:“任前輩,糟了!”
“糟甚麼?”他問。
“他跳水逃掉,走了一個活口……”
“住口!誰説他逃了!”魔劊暴怒地叫。
“他……他不是跳水?”
“胡説!太爺一把飛刀把他打下去的,他活不了,死了才跌下去的。”
“這……”
“什麼?你不相信?”
大漢怎敢不相信?惶恐地説:“小……小的相……相信。”
魔劊拾回鯽魚刀,冷笑道:“要不相信,你下去撈屍體。”
這一帶岸陡如絕壁,可知水勢必定相當湍急,因此將江岸沖刷成了崖壁,下面深不見底,屍體早就被水沖走了,誰還願意下去打撈?
大漢口中不説,但心中卻暗暗嘀咕:“飛刀如果能把人射死,為何不留在屍體上而落在地上?怪事。”
四艘小舟共有十六名船伕,全被殺死綁上石塊丟入江底。加上吳清河帶來押船的四名手下,江底多了二十個冤魂。但在魔劊的計算中,卻把吳清河也算上了。
四艘小舟上的貨物,在兇手們的快速行動下,搬上了掩藏在岸旁蘆葦內的船隻,弄沉了四小舟,然後浩浩蕩蕩下放蕪湖。
吳清河並未死,留下了活口。這位管事的大名是清河,可知必定懂水性,不然豈不名不符實?他忍痛潛下水底,往下游潛泳。胸口被涼水一浸,反而不太痛楚。背部也不太痛了,他知道背部也受了傷。
他要活下去,他不能死。這意念令他撐下去,儘管大量失血令他難以支持。
不知過了多久,只知到了一處平緩的灘岸,手一觸到實地,便感到眼前一黑,耳中嗡一聲響,神智失去控制,人事不省。
昏天黑地的險惡可怖噩夢消失了,他神智漸清,只覺眼前模糊,四肢百賅似已崩散,不屬於他的了。
朦朧中,他耳中聽到倒還清晰的語音:“如果他能醒來,便死不了。”
有人撫摸他的額頭,説:“很不好,高燒不退,恐怕沒有希望。已經一天一夜了,他連肌肉也未抽動一下呢。”
“得設法通知他的親人,不然就得報官才是。”
“他身上一無所有,怎知他是誰?里正這幾天到府城去了,誰願跑上六七十里到府城報官?”
他睜開朦朧雙目,呼出一口火熱的長氣。至少,他知道自己不是落在對頭手中,可以放心了。
“這是什麼地方?”他虛弱地問。
“哦!謝謝天!他醒了。”有人叫。
有人輕拍他的臉頰説:“這裏是黃池口,是宣城與蕪湖交界處。兄台,你貴姓大名,何方人氏?”
“哦!黃池口,不是黃池鎮?”
“黃地鎮還在南面三四里。”
“這麼説,至蕪湖比至府城近了。”
“是的。你傷勢沉重,要不要送你到黃池鎮巡檢司衙門?你像是受了刀傷,我們這裏的人擔當不起……”
“不必了,我死不了,可否弄一艘船送我到蕪湖?”
“到蕪湖?這……”
“在下必定重謝。”
“可是……”
“將在下送至西大街新開張不久的寧宣綢布莊,感激不盡。”
“咦!你是……”
“我是府城東大街寧宣綢布莊寧國分店的管事,從太平運貨至蕪湖,遇上了水賊。”
“哎呀!你是寧宣綢布莊的管事?好,放心啦!我們送你去蕪湖。”
“千萬不可走漏風聲。”
“放心,一切我們去張羅。”
寧宣綢布莊蕪湖總店的門面,比寧國的店面規模大得多。熊幕天在蕪湖設總店,另一座分店在南京。寧國分店負責收購胚布與成品加工;蕪湖總店負責大江上下沿岸各埠的批發;南京分店則負責行銷。由於熊慕天在南京另有行業,店務也不需東主經常照顧,因此在蕪湖與寧國逗留的時間並不多。但開張伊始,他不得不在此地逗留一些時日,以應付難關。
不是強龍不過江,熊慕天敢在寧國打天下,搶鴻泰的生意,事先當然對鴻泰相當瞭解。
他對鴻泰不擇手段壓榨寧國人的卑鄙手段極感憤慨,這次開設寧宣綢布莊,以打擊鴻泰,一方面是想打破鴻泰的獨佔局面,公平競爭求取合理的利潤。另一方面,是要替寧國被壓榨了十餘年靠織布為生的人,打開一條生路。與其説他志在謀利,不如説是為主持正義而挺身出頭來得恰當些。
可是,他料錯了對方的實力。由於鴻泰的局面,已撐了二十年,根深蒂固穩如磐石,表面上已看不出多少痕跡。因此,他認為鴻泰只是憑籍官府的庇護,官商勾結壓榨地方共享暴利,並豢養一些打手,收買一些地方痞棍欺壓良善魚肉地方,如此而已。他手下有不少武藝高強的人才,對付那些地痞惡棍應該遊刃有餘。再憑自己的財力,走動官府送些好處,從南京方面弄到幾封京官的手書呈交知府大人,動以利害,還怕官府方面不就範?
他錯了。鴻泰豢養的人,不僅是一些地痞土棍,而是一些江湖上名號響亮的兇魔與江洋大盜。
由於他估錯了對方的實力,未能摸清對方的底,一二兩回合彼此沒吃虧,第三回合終於碰了硬釘子,損失慘重。
他不該操之過急,將收購的價格提高至合理的價錢,高出鴻泰一倍以上,引發了對方無窮殺機。俗語説:若要發,須在窮人頭上壓;他這個生意人竟講仁義,講公平合理,豈不是自掘墳墓?這一來,豈不是等於砸破鴻泰的招牌?江湖上有兩句口頭禪,説的是:破人買賣,如同殺人父母。鴻泰怎受得了?難怪要用激烈的手段來對付他,鴻泰的人不是善男信女。
終於鬧出人命血案了,而且一開始就是二十條人命。
吳清河僥倖逃得性命,令熊慕天大感震駭。
他不是個願採取激烈手段的人,震驚之餘,仍理智地按規矩辦事,立即報官。當天,蕪湖縣的公人大批出動,首先搜查鴻泰蕪湖總店的倉庫。
四船贓物不在倉中,早已運走了。吳清河被救,昏迷了一天一夜,儘夠對方將贓物運走。
熊幕天到了寧國府城,隨來的是蕪湖的工人,急報文書連夜呈送府衙。
劫船的地方,到了大批公人,府衙的推官大人親自出馬。
破船撈上岸,也撈上了十六具屍體。
鴻泰寧國分店受到徹底的搜查,可是疑兇蹤跡不見。貨倉中,也沒有贓物,無法入人於罪。
全城騷動,謠言滿天飛。
鴻泰三位東主全來了,不僅一口否認,而且咬定寧宣有意嫁禍,表示要與寧宣官司打到底。
但血案如山,官府自不能怪罪寧宣誣告。最後,行文天下,捉拿殺人大盜任飛。
府衙的文案內,從浙江、江西、南京、湖廣等地行文捉拿任飛的案卷,不下二十件之多。加上寧國府的一件,又算得了什麼?
十天之後,寧宣綢布莊門可羅雀,不再有布料送來,染訪也不得不停工。
各地的機房,以及所有的鄉村織工,皆受到嚴厲的警告,誰敢將貨賣給寧宣,必定受到殘忍可怖的懲罰。
半月中,各地共出了十八宗血案,死了十九個人。這些人,皆是不願與鴻泰合作,堅決拒絕不與寧宣往來的條件,仍敢冒險與寧宜交易的人。這一來,收到了殺雞做猴之效,沒有人敢冒生命之險與寧宣交易了。
全城的人在戰慄,噤若寒蟬。
鴻泰依然生意興隆,只是貨品減少了些。
三天後,江邊的染訪,被一把火燒得七零八落。
運染料的船,在水陽鎮北面沉沒,死了十二個人,死亡的人數直線上升。從此,沒有人再敢承運寧宣的任何貨物。
寧宣綢布莊面臨絕境,只有一條路可走:關門大吉。
這天,熊慕天偕同掌櫃李二爺,在東門外的宛江樓上喝悶酒。宛江樓是城外唯一的酒樓,平時食客甚多,近來發生一連串驚心動魄的血案,城內外人心惶惶,上酒樓喝兩杯的人少多了。
兩人佔了臨江的窗口一副座頭,偌大的食廳,只有他們兩個人。熊慕天眼眶深陷,雙目充血頰肉內凹,他已有半月難以安睡了。
他一口喝乾杯中酒,咬牙切齒地説:“罷了,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李二爺愁容滿臉,錯亂地、喃喃地轉動酒杯説:“為什麼?為什麼?人心真有這麼毒?
蒼天!你為何不伸出你那大慈大悲的手?”
熊慕天又灌了一杯酒,厲聲道:“不要叫天,天永遠袒護強者,他永遠站在強者的一方;不管強者是些什麼人。”
李二爺慘然長嘆,沮喪地説:“東主,咱們只有關門大吉一條路麼?”
“不!”熊慕天堅決地叫。
“那……你是説……”
“我豁出去了。”
“你要……”
“以牙還牙。”熊慕天激憤地説。
“我們也去找江洋大盜。”
“那……”
“你記得去年在通政使司在參議羅大人府上,所見到的那位姓杜的怪客麼?”
那時,京師與南京皆設有相同的衙門和官吏,除了皇帝只有京師的一個之外,其他都是相同的,六部六科諸司,京師有南京也有。不同的是,南京的規模小。説好聽些,南京的是備用人員。説不好聽,南京的官是吃閒飯的,有職無權。如果北面的強敵入侵,京師吃緊支持不住,便向南退至南京,南京的備用官便可派上用場。因此,説南京有通政司的一位參議大人在職,並非笑話,南京同樣有通政司衙門,官員的官品與京師的相等大小。
李二爺不住點頭説:“不錯,好一位濁世佳公子。”
熊慕天放低聲音説:“據羅大人説,他是為借五千兩銀子至安慶府開店而來的。”
“好大的口氣,他與羅大人有親?”
“不知道,羅大人沒説。”
“東主提這些事,與咱們有關?”
“那位杜公子名弘,字天磊。在官場中,知道他的人並不多見,但在江湖道上,他卻是無人不知的江湖俠客,綽號銀漢孤星。這些事,是羅大人事後告訴我的。”
“哦!你準備……”
“我要到安慶找他,來回十天半月……”
話未完,樓門簾子一掀,進來了桑威桑大爺,笑道:“慕天兄,十天半月意何所指?”
熊慕天不得不收起愁容,離座迎客陪笑道:“桑大爺,請坐。在下想暫時離開貴地……”
桑大爺坐下,長嘆一聲搶着説:“慕天兄,貴店的事,委實十分遺憾。牽涉到江洋大盜的事,區區幫不上忙,抱歉。”
熊慕天苦笑道:“即使桑大爺肯幫忙,在下也不敢勞駕。”
“唉!想不到他們竟敢找江洋大盜來出頭,大毒了,太狠了。哦!慕天兄,算了吧,何苦與人在刀口上討口食?這樣吧,你把店面與染坊燼餘的一切頂給我,怎樣?”
“頂給你?抱歉,你我交情不薄,我可不能把災星帶給你。”
“我請知府大人派兵勇保護,不怕任何人生事。”
熊慕天黯然地説:“桑大爺,你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你只怕我血本無歸,故意送給我一筆費做盤纏而已。”
“慕天兄,我可是當真的。”桑大爺正色説。
熊慕天神色凜然地説:“桑大爺,在下也是當真的,我要撐下去,寧宣的招牌決不取下來,計算陷害在下的人,休想安枕。”
“慕天兄,請不要固執……”
“桑大爺,擇善固執,是一種美德,來,喝兩杯。”
桑大爺卻離座苦笑道:“不,我要到對岸走走。請記住,我等你的迴音,隨時恭候。”
“在下深感盛情,但恐怕不會打擾桑爺了。”
送走了桑大爺,不久,聽到樓梯響,門簾一掀,又上來了一個人,赫然是鴻泰的三東主,絕秀才易壽。
李二爺眼都紅了,倏然而起。
熊幕天拉住了李二爺,冷冷笑道:“坐下,沉着些。權將冷眼觀螃蟹,看他橫行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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