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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一定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

    怎麼所有的飛禽走獸,紛紛往北竄飛?

    張家全站在山腰的矮林前,困惑地向西麓眺望,居高臨下,俯瞰小漳河河谷一帶,無緣無故地感到心神不寧。

    也許,是飛禽走獸的北避,引起他某些聯想吧!

    當然,這種聯想決不會是好的聯想。

    在記憶中,自懂人事以來,他所經歷的、所看到的,似乎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印象留下來了。

    天災、人禍。

    饑荒、瘟疫、刀兵、流血……

    除了死亡,還是死亡,死亡。

    潞安府、沁州,短短的廿年中,人口從一百廿萬,減至目前的廿三萬,這是説五個人中死掉了四個,其中還不包括出生的人。

    他就是在戰亂中出生的,十八年來,他始終在死亡中掙扎。

    正式換朝換代,還不足四年。

    流寇、太行山賊,把這一帶搞得煙消火滅,前後廿幾年,他就是在血流成河中長大的。

    然後,是金虜的鐵騎光臨。

    然後,金虜被稱為滿州。

    然後,又稱為大清朝。

    結果,他的腦袋前半部披剃光,後半部頭髮編成一條小豬尾巴,而且髮根剃掉一寸寬的邊。

    他不敢不剃不留,因為山西巡撫大人申朝紀,所公佈的皇榜,高懸在州衙的公佈欄內,寫得明明白白: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

    在南方,剃髮令晚頒了十幾年。

    他當然要留頭,只好不留前半部臘袋的頭髮。

    以往,大男人誰肯花時間去結辮子?

    但現在頭髮只有一半,要是不結辮子,那像什麼?

    順民,就是這個鬼樣子。

    説順民,是不正確的;正確的説,是奴才。

    大清皇朝自皇帝以下,都只有一種人:奴才。大官們是大奴才,小官們是小奴才,全是奴才,只有一個主子。

    他一身獵裝,手中有弓,腰間有獵刀。從八歲起,他就在太行山數千裏山區狩獵,一年只有逢年過節在家裏度過。

    家,那只是十餘間破敗的古老房屋,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他的母親,是他在九年前,他老爹披徵入潞王府當差後一年,派到太原一帶打仗時去世的。

    那一年,他正好十歲。

    十餘間破敗的房舍,只有他一個十歲的小孩。

    人,都死光了。

    天下太平了,州城西隅的興文街張宅,就剩下他一個人,因此,他更少回家了。

    張家的東面不遠處,是原來的州學舍,目前除了斷瓦禿垣,已經看不見一棟像樣的房屋整條興文街,真正完好的房屋,不會超過十家。雖則太平已經三四年,仍然是滿目瘡痍南方仍在打仗,這裏,官兵民壯不時向土匪強盜出動圍剿。

    一般説來,大事不生,小事不斷,太平的氣象已經可以看出了。

    莊稼收成好,市面正以快速的腳步復甦。

    順民的日子還滿好過的,只要不造反,不叫什麼勤王、不高呼大明皇朝萬歲,就可以活得愉快。

    他看過滿州人、蒙古人,不怎麼樣嘛,還不是一樣的面孔?和他一樣,一個鬼樣子,實在看不出什麼不一樣。不一樣的是他們的話他聽不懂。

    山下,是至太原府的官道。

    官道沿小漳河河谷上行,在六月盛暑的炎陽下,平時車馬往來不絕,商旅往來絡繅於途是了,這條官道不對勁。

    前後十里地,鬼影俱無,沒有車,沒有馬,甚至沒有一個步行的旅客。

    怎麼一同事?

    今天又不是大年初一,怎麼官道上竟繅鬼影俱無?當然不對勁。”我得下去看看。”他向自己説。

    挾了弓,他分枝撥葉向下走。

    這裏羣山起伏,往南卅餘里是州城。

    沁州是直隸州,直隸太原府。下面這條河叫小漳河,也叫西漳或濁漳,發源在北面數里的滑山。

    這是説,官道過了滑山西麓,便離開小漳河谷了。

    滑山東麓還有另一條河,甲河。

    小漳河流經州城西面兩裏地,也叫銅河。

    滑山一帶,飛禽走獸特別多,有豹、有熊、也有虎。兵荒馬亂數十年,人都快死光了,飛禽走獸真是滿坑滿谷。

    所以,他成了業餘的獵户,日子相當好過,他的獵猛獸技巧,在方圓千里內找不出第二固。

    他老爹張崑山,廿年前景武林的悍將,江湖亡命的代表性人物,綽號叫四海潛龍。流寇的第一號悍將飛天虎傅羣,兵敗鄭州帶了十六名悍賊,在衞輝府攔路搶劫,不幸虎劫龍自取滅亡,十七名巨寇片刻間橫方圓三丈地。

    闡王李自成,曾經出賞格黃金千兩購買他的頭。

    四海潛龍成家之後,返回老家沁州,從此有了妻兒、有了家累,也從此任人宰割,先是成為民壯的小隊長,然後被編入潞王府的親衞軍。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是四海潛龍。兵赴太原之後,太原不久淪陷,他從此失了蹤,是否已經陣亡,誰也不知道。

    總之,四海潛龍曾經在國破家亡時,確曾為大明皇朝盡了一分心力。

    天下太平了,雖然南方仍在打仗,大明皇朝仍在孤臣孽子手中撐持,北方的確正大踏步向太平盛世邁進。

    可是,十年來,張宅的老主人四海潛龍,依然音訊全無。

    這也就是張家全不肯離開故鄉的原因,他眼巴巴地等候老父歸來團聚。

    十年的數千裏狩獵生涯,他也從兒童成長成青年。

    茹毛飲血,出生入死,他不但體格健壯得像一頭成長的豹,性情也像豹,甚至也具有豹的嗜血性。

    降下一道山粱,他突然向草叢中一鑽,形影俱消。

    這就是豹,發現獵物或勁敵時,悄然隱伏待機,與猛虎大吼大叫的特性完全不同。

    三個育衣人,正悄然潛行,越過前面的樹林,悄然登上可俯瞰五皇外山腳下的官道,在山脊潛伏在草中,向下面指指點點,低聲商量。

    兩男一女,兩個中年男人不是順民,沒剃頭,梳了道土髻。

    假使披官兵或捕快捉佐,砍下腦袋,髮髻正好用手提,提到州衙可以領到十兩銀子賞金天下太平了,人口少,十兩銀子可以買十石麥子。

    這就是一條命的價碼:十石麥子。

    女的穿緊身騎裝,青布包頭,仍是官府所謂的“漢裝”(嚴禁説明裝)。

    漢人(不許説明人)實在也很可愛的,不知是那一位仁兄自我解嘲,説漢人做順民的條件是: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因此,死了以後,入棺可以穿明代衣冠,墓碑也沿襲舊制云云。

    女不降,也是迫於現實。

    把漢家女人強迫穿旗裝放天足,那幾乎是辦不到的事。要叫一個女人放天足丟掉裹腳布,她寧可去跳河。

    女人如果都死了,男人豈不都去拿刀槍拼命?

    四海潛龍如果不是有了妻兒,恐怕至今仍是做嘯天下的亡命。

    這位女的相當健美,身材高挑,眉目如畫。

    天氣熱穿得少,騎裝緊身更顯得玲瓏剔透,該高的高,該窄的窄。總之,這是一位年近雙十,成熟健美的可愛女郎。

    至於她腰帶上插着的寶劍,和腰間的重甸甸百寶囊,可就不怎麼可愛了,那是可怕的殺人傢伙。

    兩個中年人像貌堂堂,一雙虎目冷電森森鋭利極了,一佩刀一掛劍,全身綻發出驃悍、冷酷、機警等等懾人的氣息。

    “真不妙。”那位佩刀的中年人説:“戒嚴,不是好兆頭,可能走漏了風聲,要不就是咱們有了內好,披奸細出賣了,不然怎會戒嚴封市?”

    “不可能夠,周叔。”騎裝女郎語氣中充滿自信:“咱們本來就沒有幾個人,在太原潛伏的河東三傑絕對可以信任,沿途傳訊的太行三仙更是鐵血男兒……”

    “可別忘了,他們本來是太行山最兇殘的悍匪首領。”掛劍的中年人苦笑:“把虎豹的斑毛刮掉,仍然是虎豹。

    他們放下屠刀不過五六年,扮成玄門弟子便稱起仙來愚弄人,只要有人給他們重賞,要他們去挖他老爹的墳,他們也會毫不遲疑地拿起鋤頭來幹。揚姑娘,你找來的這些所謂忠義鐵血之士,還真是些人才。”

    “吳叔,晚輩已走投無路,怎辦?”騎裝女郎無可奈何地説:“能找得到的人,就是那麼幾個。

    要不是河東三傑肯仗義代為找人,晚輩恐怕連一個人都找不到呢!有些人聽説要搶救的人是家姐,一個個變色而走……”

    “這就叫樹倒硼碉散。”周叔搖搖頭:“怪也該怪令姐不該攀龍附鳳嫁給龍子龍孫,怪也該怪朱家皇朝的貴胄們太爭氣了。

    令姐夫山陰王在蒲州,老實説,真心真意同情他的人,就沒有幾個。

    算了吧!不提這些,規在這條路上戒嚴,官兵都睬在各處蔽地理戒備,顯然已走漏了消息,你打算怎辮?”

    “周叔,晚輩已六神無主。”

    “那……依我看,還是暫且放棄在這條路上搶救的計畫,到前途去候機。此至京師迢迢數千裏,下手的地方多着呢。”

    “周兄,夜長夢多。”吳叔斷然反對:“多拖一天,多一分兇險,對方戒備也就日益森嚴,絕對不能拖。”

    “吳兄,你的意思……”

    “必須在彌州以北動手。”吳叔沉聲説:“潞州府城有滿狗一位參領兼城守衞,有一千五百名八旗兵,很可能派一兩個佐領率兵馬護送南下,咱們那有機會搶救?所以,勢在必行“好吧!咱們等河東三鰱趕來,再商議行止。楊姑娘,這就前往會合處,先前往看看風色。”

    “好的。”楊姑娘向北面叢山一指:“越過前面的峯腰,山腳下有條小溪就是會合處。”

    “不走大道,你認識方向知道怎麼走嗎?”

    “以這座山為指標,大概錯不了。”

    三人掩起身形,繞山而走。

    張家全隱身在廿步外的樹林內,他耳力極為鋭敏,三人的話雖則聲音甚低,但他聽了個字字入耳,心中一動,決定看看究竟。

    原來是戒嚴,有官兵藏在山林內,難怪走獸飛禽紛紛離去。

    小溪就是甲河的源頭,向東流。一山兩河源,一向東一向西流,覆在三百里外會合,同是漳河的支流。

    山谷中小溪會合口,溪旁搭建了一座獵人度宿的小茅屋,屋前站着一位滿臉橫肉,穿道裝的中年道人。

    道人揹負七星劍,手中有拂塵,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氣概,遠遠地目迎向下降的周叔三男女,鷹目中有陰森的笑意。

    “飛雲道長怎麼來了?”急急奔到的周叔頗感不悦:“官道戒嚴,是怎麼一回事?”

    “平常事,周施主。”飛雲老道陰笑:“你要知道,這次山西地區朱家諸王孫進京朝聖,是極為重大的事。

    山西巡撫申狗官重責在身,為免沿途發生意外,戒嚴頗為正常。要知道這些王孫學家進京,庫藏與眷口一同動身,施主可知道有多少人,打庫藏的主意?再説,山西的民眾,對這些混帳王孫可説恨之入骨,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變故?

    諸位請進屋裏歇息,貧道當將沿途所獲的消息,與諸位參詳,也可讓楊姑娘在心理上有所準備。”

    吳叔突然一拉周叔的手膀,炯炯虎目狠盯着虛掩的柴門,警覺地將劍挪至趁手處。

    “飛雲道長,你一個人來的?”吳叔冷然問。

    “怎麼啦?”飛雲老道獰笑問。

    “屋子裏。”吳叔向柴房一指。

    “江南劍客吳劍虹,果然名不虛傳。”飛雲老道閃在一旁:“老江湖見微知着,佩服佩服。呵呵!屋子裏有幾位施主,諸位當不至於陌生。”

    “什麼人?”周叔沉聲問,已看出警兆。

    “諸位進去就知道了。”

    揚姑娘臉上湧規鷥訝的神色,舉步向柴門走去。

    “且慢!”江南劍客伸手虛攔:“去不得,退!”

    屋內突然傳出三聲金鈴響,柴門自啓。

    江南劍客大吃一驚,拉了楊姑娘急退。

    “懾魂谷懾魂仙姬蔡紅妨的囁魂金鈴。”他臉上有恐懼的神情:“這妖道出賣了我們,楊姑娘,快退……”

    柴門閎處,出來了兩名一身桃色衣裙的少女,佩劍掛囊清麗出塵,一看便知是侍女。

    “走不掉了,吳兄,來不及啦!”周兄的刀按上了刀靶:“咱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聽她們擺佈,或者全力生死一拼。”

    又出來了兩名相同打扮,相同裝束的侍女。

    香風入鼻,紅影入目。

    隨後出來的火紅色紅勁裝女郎,紅得像一團火,長得也像一團火,成熟女人的體態極為撩人,可惜勁裝卻帶來剛強與威嚴,令人不敢褻瀆,不敢想入非非。

    “週三爺不愧稱江湖怪傑八方刀,對江湖情勢瞭解得相當清楚,知道走也走不掉。”紅衣女郎微笑着説,笑容極為動人:“其實,懾魂谷的人並非洪水猛獸,沒有什麼好怕的,本姑娘也講理,是不是?”

    “蔡姑娘,你們……”楊姑娘惶然叫。

    “揚姑娘,你不要怕。其實,本谷的人前來,與你搶救令姐的事有百利而無一害。”懾魂仙姬的確沒有敵對的神情流露。

    “你是説……”

    “這次進京受改封的王孫,共有五位王爺與兩名管理,五座王府的庫藏,也一同搬運進京。

    三位道長已經答應與本谷合作,一方面救令姐,一方面要取庫藏的百萬金珠寶玩。楊姑娘,你不會反對吧?”

    “這……我不但不反對,還得謝謝你們。”揚姑娘戒心盡除,感激地説。

    “不過,有意奪取庫藏的人,不只本谷這一批。據本姑娘所知,不下五批之多,其中有五行堡馮家、一別莊沈家。

    所以,我希望你江南劍客吳劍虹大俠、八方刀周方大俠,與及由姑娘你直接合作的河東三傑,與本谷的人採聯合行動,諳位意下如何?”

    “我的天,你們這些妖魔鬼怪,都一窩蜂趕來發國難財!”江南劍客叫苦不迭:“你説,我們有選擇嗎?”

    “恐怕沒有了。”懾魂仙姬斬釘截鐵地説。

    “你們都是有基業的人,不怕滿人報復?”

    “你説過,這是發國難財,發國難財必須把握時機。目前他們必須用全部力量打天下,不會為了一些小事故分心,正是大好良機,一旦天下太平,機會就永不會來了。所以,這件事讓本谷來耽心吧!”

    “在下無需耽心。”江南劍客苦笑:“反正吳某孤家寡人一個,國破家亡,過一天算一天,誰知道那一天丟頭送命?”

    “你閣下如果不肯合作,就會立即丟頭送命。”懾魂仙姬語氣充滿威脅。

    “我知道,好吧!我聽你的。”江南劍客屈服了。

    “周兄,你我一劍一刀,在水深火熱血流飄杵中闖蕩過,像是一條線上拴着的兩隻蚱蜢,飛不了你,蹦不了我。”八方刀也見機表示意向:“你既然認了,我還能逞英雄?就算是多闖一次刀山,將命運付之上蒼吧!看來,懾魂仙姬,主專人非你莫屬了。’“當仁不讓。”懾魂仙姬做然地説。

    “好,芳駕有何計策?”

    “本姑娘可以概略的告訴你們。”

    “在下恭聆高見。”

    “人馬到了這一段行程,先半日將發生些少耽誤,必須晚一個半時辰左右,不能及待趕到沁州宿站,約黃昏待光抵達此地附近,也正是動手的好時機。詳細行動計劃,日後自知,反正還有半天工夫,正好從長計議。諸位,諳進。”

    柴門關上了,飛雲老道隱身在屋角的樹林警戒。

    張家全悄然退走,懶得過問這些人的閒事。

    山西全境朱家的龍子龍孫很多,以瀋王支系與代王支系為主。

    以此地來説,除了潞安王之外,還有沁源王的食邑與襄垣王的食邑。

    潞安王失效鏞,已在去年初披解送至太原囚禁。

    六合王朱效鑾、山陰王朱廷理,也在三月初在蒲州被俘。

    這些朱家皇朝的龍子龍孫,自下在太原受到頗為周到的招待,甚至王庫的金珠寶物,也一同解送太原歸各王掌管。

    滿人此舉在於安撫人心,鼓勵大明的官民投降。

    山西巡撫申朝紀,就是標準的漢奸。他本人對朱家皇朝的子孫並無好感,但秉承主子的意思,把這些投降或被俘的王親國戚,招待有如貴賓,也因此而繼續把那些逃匿的龍子龍孫引誘出來,一一請到太原享福。

    張家全對這些事不感興趣,感到興趣的是沁州父老的安全。

    這些傢伙如果在沁州境內紉人劫財,那麼,沁州的人(州轄沁源、武鄉兩縣)可就慘了,將會有不少無辜人頭落地,至少一年之內不能脱離軍管。

    他向南退走,一面走一面思索該如何把這些人趕離州境,讓他們到潞安以南去行兇。

    繞過一處山腳,驀地,他站住了,手一動,右手多了三文鷹翎箭。

    他從箭袋抽箭的手法,速度駭人聽,似乎那不是抽動,而是變戲法般變出來的。

    他的一雙冷電四射的虎目,不轉瞬地狠盯着前面廿步外的一叢丈高的擢木。

    久久,聲息俱無。

    他屹立如山,在烈日下絲紋不動。

    久久,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

    “這小子夠機警、夠沉着。”樹叢中有人説話:“年輕人有這種修養,真不簡單。安老,該咱們出去了。”

    踱出兩個灰袍老人,居然剃了頭留了豬尾巴,所佩的劍古色斑爛,各背了一隻小包裹。

    “喂!”那位山羊鬍出現斑白的人,向對面荊棘叢揮手示意:“馮堡主,你們也該現身了吧?”

    出來了七個人,五男兩女。

    為首的中年人虯髯戟立,虎目炯炯有神。

    四位長隨皆是所謂熊羆之士,一位穿黑勁裝美若天仙冷若冰霜的少女,和嬌美的十五六歲俏女婢。

    七男女清一色佩劍,長隨各攜有一隻包裹。

    一主四僕,皆剃了頭留了辮,戴了後來被稱為瓜皮帽的六合帽。

    主人的紫衣長衫,外面加了件正在流行的所謂馬褂,其實是原來很少人穿的褚子,型色與皮背心一樣,只是不是皮製的。

    張家全並不是對外面的情勢一無所知。

    他在太行山區數百里內狩獵,與那些土匪強盜、逃兵流民,避禍的浪人、尋仇的武林高手,難免有所接觸。

    返家度年節,也與州城的人和旅客交往,多少也瞭解一些脈絡。

    可是,對那些遠道的高人,就所知有限了。

    不久之前,他曾經聽懾魂仙姬談及五行堡馮家。

    那是北面平定州摩天嶺的一座堡,萬山叢中的一處嚴禁外人接近的絕地。

    堡主指斷魂馮威,有名的江湖亦盜亦俠的巨擘,也不是綠林強盜。

    總之,什麼都不是,威震江湖名號響亮。天下大亂期間,他成了暴發户,五行堡真的金銀珍寶堆積如山。

    據江湖傳聞,這傢伙是替八旗兵帶路攻掠山西的漢好,得了不少好處。

    另一個傳聞,説他與軍機處的飛龍隊有密切的往來。

    流寇蹂躪天下期間。滿人的飛龍諜隊入關秘密活動,就與五行堡的人取得諒解訂了密約云云。

    飛龍諜隊是對外的稱呼,對內稱“龍飛”,取龍飛九五的意思;滿人在入關之前,便已有龍飛九五的野心了。

    張家全曾經到過摩天嶺,但不曾見過馮堡主。看了這位馮堡主的像貌,猜想一定是指斷魂來了。

    “不是咱們要等的人。”馮堡主含笑緩步而來,神情倒還友好:“兩位老哥大概早就發現馮某了,現在才打招呼,是不是有欠妥當?”

    “呵呵!咱們是瞎子吃湯圓,心裏有數。”那位壽眉入鬢的安老怪笑:“老實説,從太原跟來的人,人同此心,見者有分,當仁不讓。

    山西的財富,兩百多年來,幾乎全集中在全境十七王府的庫藏內,好不容易來一次大搬運,不趁機撈一筆,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笨瓜。”

    “所謂捷足先登。”留山羊鬍的老人也怪笑:“呵呵!咱們中條二孤老如果向你這位地主攀交情,那還有咱們的分?這小輩雖然不是你我要等的人,但看他的裝束……”

    “是本地的獵户。”馮堡主接口。

    “所以,一定可以知道一些消息。”安老説。

    “對,很有用。”馮堡主點頭同意。

    黑衣女郎冷森森的鳳目,有了些柔和的光芒流露,對冷然屹立的張家全,顯然甚有好感“人是老朽先看到的。”安老明顯地自命是得主。

    “真的呀?”馮堡主笑笑:“別忘了,馮某是地主,喧賓奪主,像話嗎?”

    “五行堡比老朽的中條山孤谷,近不了兩百里。”

    “夠近了,安老。”

    “哼!”

    “不要哼,安老,你無法證明是你先看到的,這樣吧,一同問消息,不傷和氣如何?”

    中條二孤低聲商量片刻,小有爭孰。

    “好吧!樊老哥也同意了。”安老最後説:“為了各方利益,先由老朽問如何?”

    “馮某尊重兩位老哥的意見,請吧!”馮堡主大方地同意了。

    反正雙方都在揚,先問後問都是一樣,雙方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中條二老滿意地一笑,並肩向廿步外的張家全走去。

    張家全仍然屹立如故,韶並未搭上弦,虎目冷然注視兩個獰惡奸笑的老人接近。

    他不知道中條二孤老是何來路,也不知道中條山有這麼一座孤谷。

    “好雄壯的小夥子。”安老邪邪地笑:“呵呵!你是本地人?”

    “不錯。”他沉靜地點頭。

    “是獵户?”

    “不錯。”

    “貴姓呀?”

    “姓張。”

    “張,大姓嘛,呵呵!大名是……”

    “家全,一家安全的意思。”他多説了幾旬,可能是有感而發:“可是,天災人禍整整荼毒了二十年,家不但不能全,甚且家亡國破,我的名字實在取得太奢望了,所以遭到鬼忌神妒,哀哉!”

    “小朋友,破家的不只你一個人。”

    “我知道,萬家哭,但我不怨天尤人。”

    “好!有志氣,你在這附近獵到了些什麼?”

    “今早才來的,沒發現該獵的畜生。”他意有所指,畜生兩字説得十分剌耳。

    “附近曾經有人走動,對不對?”

    “不錯。”他又懶得多説了。

    “看到些什麼人?”

    “有男有女。”

    “在何處?多少人?”

    “那邊。”他向後一指:“你們自己可以去找。”

    “你不必打獵了。”安老掏出一錠碎銀:“給你,帶我們去找。”

    “抱歉,我不是花子。”他斷然拒絕。

    “不要就算,但你一定要帶我們去。”

    “為何?”

    “因為我們要你帶。”安老偌大年紀,説話卻霸道得很:“先別忙,可以把那些人的長像、人數、或者特徵先説來聽聽。”

    “無可奉告。”

    “什麼?你拒絕説?”

    “不錯。”

    “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一定的。”安老幾乎要跳起來。

    “十幾年來我活得好好地,一點也沒不耐煩。老人家,你不要活得不耐煩,不要惹我,你們走吧!”

    “可惡!沒有人敢在我絕孤安乾面前,用這種口吻向老夫説話。”安老真冒火了。

    “現在你碰上一個了。”

    “該死!”

    他在山中狩獵,十幾年來過的是弱肉強食生活,本身就帶有三分獸性,幾乎也將對他懷有惡意的人看成猛獸,那種面對威脅就會無情攻擊的衝動,隨時都可能發作。

    安老真不該引發他的獸性,尤其不該伸手扣他的手肘,更不該毫無顧忌地直接徙正面衝上貼身。

    一聲弦響,他雙手齊動,如何將箭搭上弓的?

    連旁觀的自力超人高手馮堡主也未看清。

    “哎……”安老的騖叫隨絃聲發出,伸出的手掌穿着一支韶,箭貫穿掌心,鋒尖距安老肩並不足三寸。

    這是説,韶已穿透兩尺以上。

    近身發韶,勢不可能,但事實俱在。

    安老急退兩步,快速地折斷箭捍。

    “樊老哥,斃……斃了他……”安老拔韶厲叫:“我……我的右手……”

    樊老大吃一驚,立即超越上撲。

    弓弓拉滿,鏃尖在陽光下閃閃生光。

    “衝上來!”張家全沉聲叫。

    相距僅五六尺,樊老驚駭地止步。

    箭的速度本來就快得自力無法看到,相距似乎伸手可及,矢尖正對着胸口,任何人也無法避開這一箭,怎能衝上來?

    馮堡主大感吃驚,七個人身形一閃,便到了三丈外,卻不敢再接近搶救,也無法搶救。

    “樊老,退!”馮堡主沉着的嗓音傳到:“這是三個力的弓,任何高明的氣功也抗拒不了近距離的攢射。這位小老弟動了殺機,小心。”

    安老握住血淋淋的手,老眼中放射出怨毒無比的光芒。手掌被箭貫穿,這痛楚真可以令人發瘋,但老傢伙居然忍受得了,連哼都沒一聲。

    樊老臉色鐵青,極不情願地向後退。

    “小老弟,出手傷人,你是不是太狠了?”馮堡主揹着手,若無其事地走近,説話和顏悦色:“這是不公平的,你知道嗎?”

    “你的指責,是真的嗎?”張家全也和顏悦色反問。

    “小老弟,你知道我所説不假。”

    “那麼,你就是一個不誠實的人,甚至是一個味着良心説話的人。”

    “咦!你……”馮堡主光火了。

    “你明明知道那老傢伙的手上有鬼,他那一抓存心要抓裂我的肩肘,我射傷他的手,可説是最公平的事了。本來,我有權一箭射死他的。站住!你靠得太近了。”

    “你怕我接近?為何?”

    “我不信任你。”

    馮堡主在丈外止步,仍然揹着手,眼中的異光一閃即沒,笑容令人心安。

    “此時此地,你不信任我是人之常情。”馮堡主一點也不生氣:“你以為我是他們一路的?”

    “你是嗎?”

    “你認為如何?”有身分的人,説話一定很技巧,不會直截了當肯定地回答,馮堡主也不例外,因為他是有身分的人。

    “不管你是不是他們一路的,最好不要惹我。”

    “你很厲害。”

    “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而是你必須權衡值不值得的問題。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獵户,雙肩擔一口,死了拉倒。而你呢?算了,到此為止。”

    他向後退,拉滿的弓開始鬆弛。

    “小老弟且慢……”馮堡主含笑舉手相招。

    這瞬間,突變已生。

    一道肉眼難辨的淡芒,從馮堡主的手中逸出。

    黑衣女郎身形急射,好快,但見黑色的淡淡人影迎面射來,廿步空間一閃創至。

    誰會料到一個含笑招手的人突出殺着?

    張家全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怎知人心險惡?剛發現不對,迎面飛來的淡芒已經及體淡芒體型小,對面看更細小,決不是肉眼所能及待發現的,何況對方在神色上,看不出絲毫敵意,即使事先有所防備,也來不及了。

    是細小的針形暗器,奇準地貫入右肩井。

    黑衣女郎到了,飛撲而上。

    啪一聲響,大弓墜地。

    一聲怒吼,張家全的左手倉猝間吐出一掌。

    “啪!”接住了黑衣女郎伸來的右手。

    張家全只能用上三成勁,右半身似已廢了,力道大打折扣,左手能發三成勁已經不錯了他悶哼一聲,身軀急向後倒,感到整條左臂一陣麻。

    奇怪的,令他氣血渙散的怪勁,自女郎的手傳入他的掌心,觸電似的立即傳抵身軀,震力也像怒濤般湧到,把他震得向後急倒。

    黑衣女郎僅身形一頓,隨即飛躍而上,纖手疾伸,要下手擒人。

    灰影自叢草中電射而出,不像是人,倒像是鬼魅幻形,一閃即至。

    “哎呀……”黑衣女郎驚呼,被一陣神奇的勁道震得向後飛退。

    “什麼人大朋……”馮堡主怒吼,一躍而上。

    灰影抓起了張家全,一閃便遠出三四丈外,再一躍便進入密密麻麻的樹林,一閃即逝。

    馮堡主的輕功十分驚人,但比起灰影來,卻又像小巫見大巫,差了一大截。

    侍女急掠而至,扶住了搖搖欲倒的黑衣女郎。

    “小姐,怎……怎麼了……”侍女驚問。

    “扶我行功引氣。”黑衣女郎臉色泛育:“氣機受到震撼,氣血不……不順……”

    馮堡主悚然止步,不敢追入林中。

    樊老隨後縱到,也止步不迫。

    “馮堡主,是……什麼人?”樊老心有餘悸:“好快的身法,極像傳説中的流光遁影,老朽竟……竟然來不及看清。”

    “一個灰衫老人。”馮堡主的自力比樊老鋭利得多:“鬼影功,可能是專和江湖朋友搗蛋的鬼谷老人。他應該死在六七年前開封圍城戰役的,但這人的輕功的確極像他的鬼影功。

    “如果是這老鬼,咱們有麻煩了。”樊老打一冷戰:“這老鬼天生的冷血,下手不留情。快看看令嬡受傷的情形,或可看出這人的武功路數。”

    黑衣女郎,是馮堡主的愛女馮秀秀,在江瑚闡蕩了四五年,已經年華雙十,依然小姑獨處,仍在江湖耀武揚威,綽號叫黑牡丹。

    當她穿起高貴的黑緞繡白雲紋滾邊衣裙待,高貴得像一朵牡丹花,但由於黑白分明,並非吉服,所以也有人戲稱之為喪門女霸。

    馮秀秀的傷並不重,氣血未能歸流而已,這是受到強勁力道重擊,對方的內功深厚,所造成的最普通震傷,無法看出對方的武功路數,只要定下心神,運氣行功引氣血歸流便可恢復原狀。

    馮堡主要留下等候愛女行勿,樊老只好急急扶了絕孤安乾,匆匆離開找地方裹傷。

    “在四周戒備。”馮堡主向四長隨與侍女小春下令:“任何人接近,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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