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屋內泛着一片暈黃,應是日接西山的時候了,寒雨若撐身坐起,房內一個人也沒有,窗外傳來啾啾的鳥鳴聲。
好安靜呀!每次只要醒來,不管是什麼時候,總會迎上一雙關愛的眼眸,有時是葛-英、有時是黎-貞、有時是藺-笙,甚至是藺-宇……
藺莊主總是用那沉穩的嗓音喚他:孩子。堅毅的眸光中閃爍着慈愛,用那温暖的大手撫按他的額頭試體温,這對從未得到過父愛的他,是一種奇妙得難以形容的感覺。
下方,一聲輕輕的喵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低頭就看見小黑兒在牀前仰首輕叫着。
「你想要我陪你去遛達嗎?」寒雨若掀被下牀穿了鞋,便笑着説:「我就帶你出去隨便走走吧。」
小黑兒聽了便靈巧地上前幾步,跟在他的腳邊。
早晚秋意已漸濃,涼爽的風令人感到渾身舒暢,寒雨若帶着小黑兒隨興而行,隱約中聽見有話語聲從涼亭方向傳來,好像是駱以行的聲音,他便轉往那方向走去——
「……這次因為墨龍血珠和《玄天秘錄》的事,官府重新調查了青衣幫,也抓到了幾個青衣幫的餘黨,一番嚴刑拷打後,青衣幫的餘孽終於招供,這兩年來所發生的數個富豪之家被滅門劫財的血案,都是幫主羅炯-率幫眾所為,聽説得到的所有財物,除了暗助朝廷得勢官員擴大勢力外,也偷養私人軍隊,意圖造反推翻皇室自立為王。」
駱以行看着兩個甫自京城歸來不久的友人。「這是以訛傳訛吧,青衣幫只是小頭小臉的江湖三流幫派,幫主羅炯-絕沒那個能耐養軍隊造反。」
侯季山見他不信,忙又説:「但皇城內對這個傳言十分重視,已派人着手調查。」
駱以行只是笑了笑,端起茶碗啜了口清茶。「這只是有心人藉此放話,用來打壓、排除異己的手段罷了。」
「駱兄言之有理。」言景聰點了點頭,啜了口茶一轉話題:「若是所有的滅門慘案全是青衣幫乾的,那下手還真是狠呢,打劫也就算了,竟連一個活口都不留。」
「是啊,我還聽説只要稍具姿色的女眷都被先奸後殺,真是人神共憤,天理不容,所以才會遭到滅門毀幫的惡報,據説幫主羅炯-被霍山雙妖所殺,死狀極慘。」侯季山説。
言景聰卻驚咦一聲。「不是被洪山五怪亂刀分屍嗎?」
侯季山一聳肩。「眾説紛紜,誰曉得哪個消息是真,哪個消息是假啊?」
聽着兩個好友的對談,駱以行實在很想制止他們,因為當事人就在這彤霞山莊裏,雖然不會被他聽見,但總是不太好,正當他想開口轉移話題時,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貓叫聲,他沒由來的心頭一驚下意識一轉首,卻見寒雨若慘白着一張俊顏,雙眸含淚,呆愣地看着三人。
駱以行愣了一愣,心裏暗叫聲:糟!旋即慌急地站起轉過身無措地説:「雨若,你……你出來散步啊,那個……風很大,有點涼了,我陪你回房間吧。」話落上前伸手就想扶他回東院的住處。
寒雨若凝着他,用最大的力氣卻只能發出蚊蚋般的細音:「剛剛説的都是真的嗎?他們殺了人家全家大小,一個活口也不留,是真的嗎?」
「這……」駱以行只是慌急無措地説:「沒……沒有啦,他們隨便亂説的而已。」
他這欲蓋彌彰之語怎能騙得過聰慧的寒雨若?他緩緩地坐倒在地上,低頭泣語:「他們騙我,他們説只是要去偷竊而已,我信以為真,我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此刻,駱以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該讓他知道的事全讓他給聽見了,這該怎麼辦才好。
正當他焦急無措時,垂首低泣的寒雨若抬手揪着心口,用力咳了兩聲,隨即地面落下數滴的鮮紅,駱以行見狀慌得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扶着他急喚道:「雨若,拜託,不要這樣嚇我。」
他尾音才落,寒雨若已昏攤在他的懷裏,他低頭一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只見寒雨若嘴角溢流着鮮血,面如死灰,他卻只能慌得急喚:「雨若!雨若……」
偕同嬌妻到花園散步的藺-笙,聽見了他的急喚聲,立刻循聲趕來,乍見此情況也不由一愣,但旋即反應過來,快步衝上來從他懷裏抱起寒雨若,回頭對嬌妻急聲説:「你快回去拿藥!」話落便朝東院奔去。
黎-貞自然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嬌軀一旋拉起裙襬便急急地往西院奔了回去。
這下慘了!如果寒雨若有個萬一,他就是萬死也無法向好友交代,駱以行忍不住向涼亭內那兩個尚一臉莫名其妙的好友抱怨道:「我會被你們兩個長舌公給害死!」説完抱起小黑兒也追着藺-笙朝東院奔去。
侯季山和言景聰轉首相覦,一臉的不解。
夜已深,外頭的蟲鳴也已停,東院的燈火卻還通明着。
藺之-坐在牀邊的太師椅上,垂着頭似在沉思。
綾香則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遙看着二少爺和牀榻上的公子,為了怕有突發狀況,大少爺和少夫人今晚就暫住在隔壁的客房裏。
這時,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綾香回神起身過去開門,門外是藺-宇和葛-英,她不禁喚了聲:「莊主、夫人。」
藺之-這才回過神來,看見雙親這麼晚了還來到這裏,便起身相迎。「娘,你們——」
葛-英與藺-宇相視一眼,看着神情憔悴的次子,柔聲道:「我和你爹剛回來,聽説了雨若的事,便過來看看。剛才我看見以行在外頭那邊走來踱去的,雨若不要緊吧?」
藺之-心口有點悶痛,感激深夜歸來的雙親,還特地來探視愛侶,卻只能輕吸口氣點點頭。「已經沒事了,如果……當初我不要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出手重傷了他,也不至於害他這樣內傷難愈時而復發,我……」他心裏真有説不出的無限悔恨。
藺-宇上前拍拍兒子的肩頭。「這樣的後悔將會提醒你要更加地珍惜所愛的人。」
葛-英過去在牀緣坐下,輕輕握着寒雨若伸在被外的手,心疼地柔聲説:「孩子,也許這是你人生最難過的一關,你一定要努力撐過去才行。」
夜半。
藺之-被一陣低泣聲擾了眠,仔細辨聽那泣聲似乎就在身畔,當他欲確認時,那泣聲夾雜着一陣低語。
「……對不起……都是我害死了你們……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對不起……對不起……」
那不是愛侶的話音嗎?藺之-瞬間清醒坐了起來,只見愛侶閉着雙眼,淚水直淌,不停地夢囈着,他忙將他搖醒。「雨若,雨若,你醒醒呀。」
寒雨若睜開雙眼茫然地看着他,淚水還是直淌。
藺之-將他抱起擁在懷裏,柔聲安慰:「沒事了,你只是作惡夢而已,沒事了。」
寒雨若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哭泣,反而揪着他衣襟,低語自責:「駱大哥他們説,那些人家大大小小都被殺了,連小孩也不放過,他們每個人家裏都有好多、好多的人,他們都是我害死的……都是被我害死的,雖然他們都是把我接走之後才開始行動,可是——如果我不要聽他們的話,就不會害死那麼多人了……」
「這不是你的錯,青衣幫那些壞蛋本來就想殺人劫財了,你只是被利用來使事情進行得更順利而已,你也是個被害者,不該把所有的罪全攬在身上,懂嗎?」藺之-安慰他。
「可是——」寒雨若抬頭看着他。「如果不是我助紂為虐,他們就沒辦法得逞那麼多次,不是嗎?」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藺之-開始覺得生氣了。「是那些個老傢伙欺你年幼,貪戀你的美色才招來禍端,引來滅亡的。」
寒雨若凝着他。「可是你不是啊,雖然後來我才明瞭這一切都是他們刻意安排的,可是你和大哥當初是路見不平才救我的,如果……如果……」他低下頭泣道:「不是因為巧合下得知我娘已過世了,我會把你們都給出賣了,也許之前的那些人對我是存着玩弄的心態,可是你們不一樣,你們每一個人都對我那麼好,伯父、伯母甚至還願意接納我這個來路不明、居心不良的人,大哥、大嫂費盡心力救治我,像我這樣作惡多端的人渣,怎麼有資格留在這裏、陪在你的身邊?我根本不配!根本不配——」
「傻瓜!你為什麼要這樣胡思亂想?」藺之-將他緊擁在胸前,為他心疼得一顆心都擰痛了起來。「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污穢和不堪,我也沒有你想的那般清高,我也和那些老傢伙一樣貪戀過你的美色,我也懷疑過你來到我身邊的目的,更在毒娘子事件中,因惱恨你的背叛而下重手傷你,讓你幾乎命喪我手中,我絕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就讓我們彼此扯平,不要再為過去的事自責了,好不好?」
寒雨若伏在他陶前無聲垂淚,好半晌才嗚咽着低語:「之-,放手讓我走,好不好?」
藺之-聞言愣了一愣,回神後雙手扶着他肩頭急聲問:「走?你要去哪裏?你想去哪裏?」
寒雨若沒敢抬頭看他,只是低答:「去我本來就該去的地方,我害了那麼多無辜的生命,早就該下十八層地獄接受懲罰了……」
原來他想離開這個人世!藺之-驚愕之後,語帶激動地説:「不行!我不準!這就像挖了我的心一樣,你教失去你的我如何活下去?如果你堅持一定要這麼做,我就陪你一起下地獄代你受罰。」
寒雨若聞言仰起臉來,凝注着眸中透着毅然的他,幽幽地道:「你是在威脅我?」
藺之-用力一點頭。「沒錯!我就是在威脅你,威脅你不得離開我,不得離開我們的身邊。」話落神情、語氣一轉,似吶喊般深情哀求:「雨若,我愛你,不要狠心獨留下我,不要這麼狠心,好嗎?」
寒雨若不語,再度垂首低泣。
自翌日起,寒雨若卻像是失了魂般,只是擁被坐在牀上,對前來陪伴探視的所有人都只是恍神的凝注,雖然有正常的進食、服湯藥,但神情卻愈見恍呆。
他的狀況讓藺家的每個人都急了,就連藺-笙和黎-貞似也束手無策。
晨曦透窗而入,雞啼破曉,藺之-抱擁着哭得雙眼紅腫而睡着了的愛侶,呆然出神。自那天以後,愛侶總在下半夜的睡夢中哭泣着醒來,然後重複着無盡的自責之語,直到淚盡力竭才昏睡過去。
藺之-眼見愛侶如此,日復一日的心痛,已讓他忘了昔日的喜樂之心是什麼樣的感覺了,讓愛侶輕輕睡下拉上被子,下牀拿過面巾浸濕擰乾,輕輕拭去他滿面的淚痕,凝看着愛侶只覺心裏悶苦,這樣下去愛侶還能撐多久。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二少爺,我送早飯來了。」
藺之-回神,應了聲:「進來吧。」
綾香推門進來,看見二少爺坐在牀邊,手拿着面巾,遂問:「公子剛剛才睡着嗎?」
藺之-覺得無限疲累地閉上眼,輕點頭。
綾香張口欲言,最後卻只是無聲地輕嘆口氣,把早飯擺上桌,回頭道:「二少爺,您累了吧,由我來接手照顧公子,您去歇息一會吧。」
藺之-起身將面巾放回洗面架上。「這裏就拜託你了,我到大哥那邊去一下。」話落轉身走了出去,卻在外廳的門口,差點與欲進入的身影撞個滿懷。
駱以行趕忙往旁邊一讓,雙手緊抱着一罈祖傳秘方的養生藥酒,見至交低頭往外疾走,不由慌急地問:「之-,你走這麼快做什麼,是不是雨若怎麼了?」
藺之-聞言不由一愣,注視着好友片刻才搖頭。「沒事,他剛剛睡着了。」最近,幾乎所有的人都神經緊繃,只要他稍稍有異狀,每個人就緊張兮兮地問雨若是不是怎麼了?
駱以行看好友紅着一雙眼,神情似十分疲憊,他除了自責外還是隻能自責。「那個……我叫人從家裏帶了壇祖傳的養生藥酒來,我問過藺大哥了,他説可以每天給雨若喝一點。」話落就欲把藥酒遞交好友。
藺之-沒有去接,只是朝內室看了眼,示意道:「交給綾香就行了。」話落便匆匆往外走。
駱以行看着好友疾行而去的背影,心裏的自責也更深了,剛才他在前院遇到帶着侍婢正要出門的葛-英,説是要到觀音廟許願,請慈悲的觀音大士保佑雨若快點好起來,想到自己一時的疏忽,害得寒雨若的心病更趨嚴重,至交一家人也因而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中,心裏就更加地過意不去。
藺之-來到西院,舉手在大哥的房門輕敲數下。
「進來。」
藺之-推門走了進去,看見兄長和嫂嫂坐在小廳的圓桌邊,似在商量着什麼。
「有什麼事嗎?」藺-笙問。
藺之-看了兩人一眼,輕吸口氣。「大哥,你們應該做得到吧?我想讓雨若忘記所有的事,忘了他以前所有的痛苦記憶,你們應該配得出這樣的藥方吧?」
藺-笙夫婦聞言不由驚然地相視一眼,黎-貞更忍不住起身想上前詳問原因。
藺之-垂下頭去哽咽地説:「我沒辦法再這樣看他痛苦下去了,我真的沒辦法……」
黎-貞轉首看着夫婿,藺-笙亦站了起來,走至小弟身前,沉着嗓音説:「你知道嗎?這樣的藥方有嚴重的作用,會傷了雨若的腦子,會讓他反應變鈍,嚴重時會變得痴傻,你真的願意這樣嗎?」
「那又如何!」藺之-抬起頭,雙眸含淚地注視着兄長。「我寧願他痴傻地過日子,也不要他痛苦終日,夜夜悲泣到天明,看着他被過去的痛苦所折磨,我只能眼睜睜地看他痛苦,卻無能替他分擔一絲一毫,所以就算他變痴、變傻也沒關係,我會照顧他、深愛他一輩子,只要他平安無憂地過日子就好。」話落再度垂下頭去。「你們能明白我的恐懼嗎?我好怕他會發瘋,我怕終究要失去他,到那時就再也難以挽回了——」
藺-笙自然能體會小弟的痛苦和恐懼,不禁轉首看向嬌妻。
黎-貞亦看着他,一會才輕步上前,柔聲説:「-弟,事情還不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雨若這心病並非一朝一夕所造成的,他自己也沒辦法去控制那內心巨大的黑暗和痛苦,也許你不太明白,雨若願意好好吃飯、喝湯藥,這表示他正努力地對抗那痛苦的黑暗,因為大家的關懷和你的深愛之情,才給了他這樣的力量,你能明白嗎?」
藺之-抬起頭看着嫂嫂,盈淚的眸中有着些許的詫異。
藺-笙微笑着一拍小弟的肩頭。「我和你嫂嫂會幫他調整藥方,讓他晚上能一覺到天明,白天恍神的情況自然會好轉,雖説能治好他心病的心藥,也就是養育他長大的養母已身故了,但你是他目前最好的良藥,也許藥效有點慢,要幾個月甚至長達數年,無論如何,為了雨若、為了你們的將來,你一定要撐下去才行。」
藺之-抬手抹去眼淚,明白地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大哥和大嫂。」
這日。
寒雨若坐在圓桌邊,看着竹籠內的小黃鶯跳上跳下,發出悦耳的鳴唱聲。
綾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邊縫着要給小黑兒的布球邊觀看他,自從大少爺為公子調整藥方後,公子一夜安眠到天明,白天恍神發呆的情況立刻改善了許多,雖然眸中仍不時盛滿憂鬱,但已經可以和人好好地應對了。
竹籠裏的小黃鶯是老爺買來給公子的,希望能逗他開心,也買了些有趣又好玩的童玩,把公子當小麼兒般寵溺。
寒雨若看了小黃鶯好一會後,轉首望向窗外的庭園,開口道:「我想到花園去走走。」
綾香聞言一愣,公子自那次舊傷復發後,不論誰詢問他都不願走出這房間到外邊走動走動,現在竟會主動説要去花園散步,她回神後忙放下手邊的工作,起身上前扶起他,笑盈盈地説:「我們這就走吧,現在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夫人也在那裏哦。」
寒雨若聽她提起桂花不由得有些猶豫了,可是是他主動提起的,不去走走又似乎説不過去,因此便起身由她扶着離開睡房。
秋末,園子裏有為數不少的庭樹葉子盡落準備過冬了,但仍有些常綠之樹依然綠意盎然精神抖擻,也許是太久沒出來走動了,寒雨若覺得這些樹好像有些眼生的感覺。
綾香只是小心地扶着他。本來就纖瘦的公子,經過這段時間心病的折磨下,更顯瘦弱了。
一陣冷風吹來,帶來陣陣的清雅香氣,寒雨若不由深吸了口這屬於慈母記憶的清香,綾香亦聞到了這股香氣。
這時,隨着香氣而來的是兩個女子的對話聲,綾香仔細辨聽了會,是夫人和姑夫人的對話聲。嫁到白鷺湖附近周姓武林人家的姑夫人,昨天回來探視兄嫂,大概會小住個幾天吧。
寒雨若亦聽到了話語聲,過一會神情突現驚異,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悽喚了聲:「娘——」便朝那話語聲傳來處狂奔而去。
綾香被他的舉動給嚇了一跳,見他狂奔而去,愕愣過後亦跟着追了上去。「公子——」
葛-英和小姑藺秀婉在桂花叢前,一邊指揮着兩名侍婢採下今早才綻開的新鮮桂花,一邊和已有大半年未見的小姑閒話家常。
「我真的很擔心那孩子,雖然-笙和-貞説他總有一天會好起來重展笑顏,但我還是希望那孩子能快快好起來,前些時日他整天都在哭泣,我擔心他哭壞了身子和眼睛。」
葛-英親手採下數朵尚含苞的桂花,放進侍婢的小竹籃裏,寒雨若喜歡帶有桂花香氣的茶和糕點,趁着現在桂花盛開之時,多摘採些曬乾存放備用。
兄嫂真是個有度量和慈愛心的好母親,能接受兒子鍾情於男子的事已很不簡單了,甚至能把兒子的伴侶當另一個兒子般疼愛,更是令她讚佩,捫心自問如果換成是她,她大概沒辦法做到這樣的地步。可是她也很好奇,兄長、大嫂口中的那孩子,究竟是個怎樣的孩子?因為連兄長説起他,亦不自覺流露出十分憐惜的神情。
「一定沒問題的,醫仙的得意弟子兼女婿和掌上明珠都這麼向你保證了,大嫂還擔心些什麼?」
豈料,藺秀婉話聲才落,兩人身後便傳來一聲悽喚:「娘——」
正在採集桂花的四人,聞聲皆嚇了一跳,不禁轉身望向那悽聲來源處,只見寒雨若從樹叢間奔了出來,滿面淚痕,轉首四處張望。
葛-英見了立刻迎了上去,伸手扶着他關愛地問:「雨若,你怎麼了?」
寒雨若恍若未闔,只是慌急地四處搜尋那渴望的身影,但舉目所見除了那未曾謀面的中年美婦外,只有葛-英和她的兩名侍婢。
不一會,綾香亦跟苦從樹叢後追了出來,她一臉慌急的神色,讓葛-英亦不由自主慌了起來,忙問:「發生了什麼事?」
綾香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然是答不上來。「我……公子他……」
「我剛才聽見了我孃的聲音,她……」寒雨若看着葛-英,遲疑地問:「伯母沒有看見嗎?我明明有聽見的……」
葛-英只是凝看着他,難道他已開始出現幻聽了嗎?遂拿出繡帕輕輕拭去他滿面的淚痕,無限憐惜地想安慰他幾句。
一直靜觀不語的藺秀婉,這時移步上前凝看着少年,他雖是俊顏蒼白,滿面淚痕,仍不失其俊麗絕倫的丰采,遂開口問道:「大嫂,這孩子就是之-的伴侶嗎?」
葛-英正待答是之時,寒雨若卻呆愣愣地凝看着中年美婦,剎那間更是淚如泉湧,半晌後神情轉為失望,垂首緩緩地跪倒在地,低喃語:「原來只是聲音,只有聲音而已……」
葛-英初時不解,但旋即反應過來,難道是小姑的嗓音酷似他那已身故的孃親?
「為什麼?為什麼?」寒雨若泣語道:「我做盡了傷天書理的壞事,不管老天爺要給我什麼樣的報應,我都願意承受,為什麼不肯讓我見我娘最後一面?我什麼都不求,我只想見她最後一面,聽她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只要這樣而已啊……」
他的泣語宛若杜鵑啼血般令聞者皆心感哀悽,葛-英蹲下身張臂將他擁進懷裏,紅着眼眶安慰道:「孩子,我能體會你心裏的遺憾和痛苦,逝者已不能復生,我和你伯父是多麼期待你能開口喚我們一聲爹和娘,我們早已把你當成我們的孩子了。」
寒雨若伏在她懷裏泣聲歉語:「伯母,對不起……對不起……」
藺之-坐在牀緣,一小匙,一小匙餵食愛侶湯藥,自那天在花園遇到姑姑之後,愛侶整整昏睡了一日夜,幸好今早終於醒來了。他喂完最後一口湯藥,拿過面巾幫他拭去唇邊的藥漬,柔聲説:「待會姑姑説想來看你、和你聊聊天,你覺得——」他注視着愛侶小心地問:「好不好?」
這是大哥的無藥材藥方,他希望藉由聲音與愛侶亡母酷似的姑姑,來引導、解開他的心鎖,期許以後加速愛侶心病痊癒的速度,但也憂慮會有反效果,所以是一種冒險的作法。
寒雨若注視着伴侶,似能明白他的用意,略略遲疑後便點了點頭。
藺之-見他點頭,有點期待又有點擔心,再次小心地問:「要我留在這裏嗎?」
寒雨若看着他點頭。
藺之-不由鬆了口氣,也暗感欣喜,至少在愛侶的心目中,他已經是重要的信任和依賴了,遂轉首朝外喚道:「綾香。」
「是。」綾香推門進來,表面是來收走碗匙,實則進來接受二少爺的指示,見二少爺打了個同意的手勢,微頷首後收了碗匙退了出去。
外廳,藺-宇、葛-英夫婦、藺秀婉,以及藺-笙夫婦全靜默無聲地坐在椅上,靜待綾香出來回覆消息,藺-笙身邊置着急救用藥箱,他也擔心藥下得太猛引來反效果。
綾香自內室出來,朝老爺微一點頭,藺-宇便轉首看向胞妹,藺秀婉明瞭地一頷首,遂起身朝內室走去。
睡房裏,藺之-看見姑姑推門進來,立刻起身讓出位置,退坐至牀邊的椅子。
藺秀婉坐至牀邊,綻開抹柔美的笑,看着這俊麗絕倫的孩子。
寒雨若雖然極度渴望再聽聽那與孃親酷似的嗓音,但卻也不自禁心存怯意,只是垂眸注視着被面。
藺秀婉伸出手輕輕拉着他的手,微笑着柔聲説:「孩子,我知道你也許有些話想説,你就好好地説出來吧。」
「我……」寒雨若沒敢抬頭看她,淚水已讓眼前一片模糊了。「常常在想,如果……娘不要收養我,會不會就不必受那麼多苦了?雖然她只是側室,一定也能像其他姨娘一樣錦衣玉食,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沒法看大夫而被病痛所折磨;如果不是因為我,娘她……」
「孩子,你錯了。」藺秀婉打斷了他的自責之語。「你完全想錯了。」
寒雨若聞言倏然抬起頭來凝着她,彷佛是孃親藉着她的身體回到人間和他聚首般。
藺秀婉拿出絹帕拭去他眼角、頰上的淚水。「我也是為人母者,一個母親最大的喜悦,不是在於坐擁錦衣玉食,而是有個乖巧的子女承歡膝下,當你娘失去親生的女兒時,你是無法明白那種悲沉得幾乎活不下去的傷心,是因為有了你,你孃的生命才又充實了起來,你的孝順、乖巧、貼心,讓她心中有了滿滿的車福和喜悦,那是多少榮華富貴也換不到的,你也因為你孃的慈愛而平安長大。孩子,你並沒有錯,錯的是心地不大好的大人,你的生父、生母因自私的愛而扭曲了你的生命,可是你卻依然保有善良的心,雖然青衣幫的惡徒和其首腦,利用你來做盡壞事,但最後也是由你來瓦解,毀滅了這個作惡多端的集團,讓那些被害人家得以冤屈昭雪,也等於是你替他們討回了公道,你好了不起,你知道嗎?不要説你只是個文弱的大孩子,就算是-笙和之-,也不可能像你這麼了得,憑藉着一己的智慧,讓那班惡徒們為過去的惡行付出最大的代價。」
「所以——」藺秀婉伸手輕輕撫着他頰側,温柔地説:「不要再自責了,也不要過度傷悲了,雖然見不到你孃的最後一面是個遺憾,但她在天上看着你呢,看見你這麼不快樂的樣子,她一定很心疼,所以要讓你娘欣慰的最好方式,就是讓自己快樂起來,你懂了嗎?」
寒雨若含淚輕點頭,也許這就是孃親在世時,未曾來得及對他説的話。
藺秀婉轉首給侄兒一個微笑,藺之-則對姑姑投以無限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