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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夜來

    星海雲庭和紅袖樓只隔了一條街,此刻也是笙歌連夜,不曾斷絕。

    作為葉城最出名的青樓,即便是半夜,這裏也是燈火通明,冠蓋滿座,笑語盈耳──座上的客人都是天下顯貴:做東的是玄王最得寵的二子玄凜,應邀前來的有三司六部的高官顯貴,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一派合氣融融的富貴景象。

    已經是三更了,雲板響起,清脆而疏朗。

    “啪。啪──”

    當響到第二聲的時候,門外有勒馬長嘶的聲音,喝道之聲嘎然而止。深夜濛濛的冬雨中,只見一個白衣公子翻身而落,滿身雨氣地走進華堂──身前有兩個小廝提着描金鏤空水晶燈,一路小碎步跑着引路,後面有勁裝家奴緊跟,等他振臂將身上那一襲入水不濕的孔雀裘揮落,便立刻眼疾手快地收起,連一滴雨水都不曾落到地上。

    他一路走得疾,然而步態氣度卻依舊從容高雅,如白鶴徐行。

    “啪!”雲板最後一聲響起時,那個貴公子正好一腳踏進了堂上。

    “哈哈哈……城主來的可真是準時無比!”玄凜皇子大笑拍案,帶着酒意搖晃着站起,親自上前迎接,“我還讓大司農幫着計數,看你遲到了幾刻、要罰幾杯酒呢!”

    “玄凜皇子相邀,在下哪敢遲到?”貴公子也是笑着抱拳。

    “好好好,真是夠給面子!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玄凜皇子大笑,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拉着他入席,“來,正好,一起吧!”

    席間擊鼓的聲音正急,眾位賓客和歌妓夾雜而坐,正笑鬧着玩一個最近流行於帝都和葉城的遊戲:其中一個人撈起一塊用來鎮酸梅湯的冰塊,用叼着交到身邊另一個人的嘴裏。鼓聲落時,若冰塊到了誰人嘴裏,那人便要和身邊的歌妓來喝一盞暖春交杯酒。滿座只見紅唇交接,冰水沁流,無邊風情裏夾雜着隱隱的調笑聲。

    顯然也是出入慣了這種風月場所,葉城城主入席後很快和周圍的人打得火熱。身側一位只披着薄紗衣的歌妓將臉側過,微啓紅唇,在鼓聲裏將冰塊叼過來,坐在一旁的葉城城主俯身相接,然而忽地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看了一眼星海雲庭的樓上。

    那裏簾幕低垂,裏面的人悄無聲息。

    她在做什麼?會在看麼?

    只是那麼一分心,慕容雋便沒有叼穩那一塊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美人的唇上。那個披着薄紗的歌妓哎呀了一聲,冰塊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美豔女子口唇濕潤地笑倒在了他懷裏,嬌嗔:“公子真壞!”

    “哈哈,你可輸了!”玄凜大笑起來,“罰酒!罰酒!”

    “唉,玩了那麼多次,怎麼也有失手的時候?定是今晚皇子在座的緣故。”慕容雋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拿起滿滿一大杯的酒──那是用犀牛雕成的大杯,一盞足有一海碗的容量,他一飲而盡,居然毫無猶豫。

    “好酒量!痛快!”玄凜擊掌稱讚,彷佛想起了什麼,轉過身來,對星海雲庭的侍女們道,“你們看,現在連葉城的城主都來了──如今可以上非花閣去叫殷仙子出來相陪了吧?”

    聽得“殷仙子”三個字,慕容雋的眼神微微變了一下,手裏的酒濺出了一點。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露無覓處。

    這本是中州傳來的一首詩,然而在葉城的風月場裏,一説起它,無人不知説的便是星海雲庭的殷夜來殷仙子,八年來在兩京盛名不衰的第一美人。

    做為天下聲色犬馬之府,葉城佳麗雲集,據《夜宴芳菲譜》記載,在冊的青樓便有一百六十七所,更不計那些暗門子和流鶯。有好事者曾羅列其中各位名姬,選翹楚者列為“六美”:其中紅袖樓的傅壽擅歌,胭脂痕的沙嫩擅簫,楚宮煙月裏的紅牙和紫玉書畫雙絕,雙虹橋畔的柳橫波諧趣善謔,任何一位都是千金難求一見──而其中獨佔花魁的,便是星海雲庭裏一舞傾城的殷仙子。

    傳説八年前,殷夜來和傅壽都不過是戲班裏的優伶,兩人一擅舞一擅歌,配了不少戲。傅壽唱女角,她反串小生,一對璧人如珠玉輝映,在葉城可謂紅極一時。可惜好景不長,帝都嚴令不許再唱中州人的戲,戲班解散,傅壽輾轉淪落風塵,進了紅袖樓。而殷夜來也進了星海雲庭,可不知怎麼地,老鴇居然答應了她不掛牌,任她高興才見客的條件。

    從此,她就在這家歷史悠久聲名顯赫的青樓裏寄居了到如今。

    傅壽清歌沙嫩簫,紅牙紫玉夜相邀。

    如今明月空如水,不見青溪長板橋。

    當時六美之名冠絕天下,貴族豪客一時間無不趨之若鶩。然而歡場無情、紅顏易老,八九年過後,羣芳譜上的美人多半凋零老去,唯有殷夜來聲名愈隆。有人説其少時令人心動,如今則令人沉醉,每個年齡都有不同的至美之態,令人傾倒一世。又兼極其善於梳妝打扮,品位高雅,每梳一髻、裁一衣、置一釵,無不一時風行兩京,時有“殷妝”一説,成為了雲荒女子時興妝扮樣式的代稱。

    然而,這樣傳奇般的絕色女子,如今卻已經處於半隱退的狀態,再也不是任何人能輕易見到的──即便是今夜玄王府做東宴請,如此大的來頭,也不能令她出來應酬一面。

    “真是對不起,”老鴇怯怯道,“殷仙子已經睡了。”

    “你這老奴!一味如此託大,想必是為了抬高樓裏花魁的身價而已。聽着,只管叫她出來陪客──”玄凜皇子冷笑,斜過身大力拍着同座的肩膀,對老鴇道,“喏,看到了吧?這位公子便是鎮國公慕容雋,也是這座城的主人!有他在,賞銀要多少有多少!”

    “公子命令,老奴哪敢違抗?”老鴇蹙眉,似有為難,“只是按規矩,殷仙子她素來不陪客,今日又已經休息了,勉強叫她出來,只怕也是焚琴煮鶴的事。”

    “規矩?”玄凜皇子面色一沉,冷笑起來:“一個妓家,居然還敢給我定規矩?”

    老鴇看到他變了臉色,忙不迭道:“那是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玄凜再也懶得和對方羅嗦,手一揮,毫不客氣地吩咐:“去,替我請殷仙子下樓來!──就説玄族的二皇子、兩年後的空桑帝君要請她出來相陪,讓她識趣一點,別拿喬作態的不知好歹。”

    “是。”老鴇不敢不從,只能叫苦連天地跑了上樓去。

    ──最近都是走了什麼黴運啊?前些天樓裏的清官人寶露剛被藍王內侄強行帶走,迄今未歸,今日居然又來了一個更得罪不起的玄族皇子!每次海皇祭一到,藩王貴族雲集,這樓裏就是風波不斷!

    “果然還是玄凜皇子有面子呀!”旁邊有公子王孫湊趣,“我來帝都也有好幾趟了,還真從未見過這個傳説中的殷仙子呢──聽説她架子大得很,不是看上眼的客人,任憑是多大來頭也從不下樓一見。”

    “笑話!”玄凜恨恨,“叫她一聲仙子是給她臉,就還真的把自己真當什麼人物了?──任你聲名怎麼盛,還不是一個婊子?”

    他身為天皇貴胄,説話卻是刻毒下作,飛揚跋扈。一旁的慕容雋蹙眉無語地看着事態的發展,低下頭喝完了一盞酒,手指不易覺察地握緊,似想着什麼事情,沉吟未決。

    老鴇去了半日,滿座的人等了半晌,個個眼裏都要冒出青煙來了,才見簾幕一動,有個穿着薄蟬紗衣的美人出來,隔着簾子對大家盈盈行了一禮──珠簾盪漾,依稀可見女子的容貌穠麗纖細,身姿輕盈婀娜,未語先笑,映得酒席間陪坐的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

    “果然不愧是雲荒的第一美人!”玄凜面露喜色,“快過來!”

    然而那個美人卻沒有動,只是隔着簾子微微一禮,口齒清朗地道:“公子莫取笑。婢子不過是殷仙子的貼身侍女春菀,陋質怎堪侍奉?──我家小姐讓婢子轉告諸位:今夜身體不適,已然沐浴入睡了,不便再出來見客,還請各位海涵。”

    那些公子王孫、富豪貴人都露出又是失望又是好奇的神色。

    ──一個丫鬟便已經豔壓羣芳,那個殷仙子又該是何等絕色?

    “什麼?睡了?”當眾被拒絕,玄凜顧不得保持王族的風度,拍案發作,“睡了也叫她起來!否則星海雲庭明日起就別想開門──你知道本公子是誰麼?”

    他一作色,滿座人都有些色變:玄族的玄凜雖然只是二皇子,卻深受玄王寵愛,驕縱放肆,在領地上幾乎是無所不為,沒有任何人敢於對他説半個“不”字。如今在海皇祭上到了葉城,卻被一個妓家給傷了面子,這番發作起來只怕沒人能勸得住。

    然而,那個叫春菀的丫鬟卻毫無驚慌之色,坦然道:“小姐説了:別説是兩年後才能稱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當今的帝君親自來了,此刻也不能令她違背心意地下樓來──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兩年後等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來試試吧!”

    她口齒伶俐,聲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盤。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為這個大膽包天的回答而色變。

    就連一直只是默不作聲飲酒旁觀的葉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頭,似是讚歎又似是擔憂地望了一眼重門深鎖的樓上──一個風塵裏的女子,任憑聲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貴族叫板?特別對方是一個兩年後即將執掌天下、飛揚跋扈的王孫公子!

    莫非,她還真的以為那個遠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撐腰到永久麼?

    “好!”玄凜皇子氣到了極處,反而狠狠地笑,“一個丫鬟也敢這麼拽的和我説話!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足夠的資本令她忤逆本公子?──來人,給我上去把她拖下來!”

    “是!”他帶來的侍從一聲應答,便雙雙站起,直闖入內。

    “且慢!”忽然間,卻聽有人開口。聲音雖然低沉,卻自有一股威懾力。滿座側目之中,只見葉城城主放下了酒杯,側過身,在玄凜皇子耳邊低低説了一句什麼。

    “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變了臉色,脱口,“真的?”

    “真的。”慕容雋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見底,低聲耳語,“方才那個丫鬟説的並不算誇大──即便是當今白帝,的確也不敢輕易踏入這座非花閣。那人手握天下兵權,我看皇子還是三思而後行,何必為了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給自己帶來麻煩?”

    “……”玄凜皇子倒吸了一口氣,面色複雜。

    也曾聽私下有傳言,説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權貴外室,被包養起來了,所以任是萬金也難一親芳澤。然而那個“權貴”到底是誰,坊間卻流傳着不下十個版本,誰也説不清──傳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樓裏編造出來用於有意無意抬高身價的。然而,此話今日從慕容雋口裏説出來,意義卻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那個人”的外室,起碼在白帝尚在位的時候,誰又敢明着得罪?

    “難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動過這個女人的念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玄凜皇子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喃喃,“他奶奶的,等我兩年後登了基……”

    兩個奉命衝進去抓人的連個玄衣侍衞僵在了簾幕邊,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樓上走。這邊玄凜皇子躊躇了半晌,牙齒咬了又咬:“算了,今天就放過那個女人!走,我們換一家地方去喝酒!”

    “是。”兩個侍從應聲而退,如釋重負。

    眼見玄凜皇子敗興而去,座上應邀而來的客人們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雲庭跟隨玄凜皇子去向別處──反正在葉城裏,歌舞昇平追歡買笑的地方數不勝數,此處不留,自有別處。唯有老鴇看着滿座狼籍欲哭無淚,又不敢追出去和這羣大爺收錢。

    葉城城主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轉身望向低垂珠簾的樓上。

    非花閣里人影寂寂,似乎對方才片刻樓下發生的危機一無所知。

    夜來風雨重,聲聲催花落。

    他微微嘆息了一聲──在葉城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紙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環伺、權謀交錯。一個孤身女人,身負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樣才能護得自己周全呢?

    難道,真的只能從一個權勢之手裏逃到另一個權勢之手?

    “三弟,你方才為什麼停下來?”跟隨主人離開後,兩個侍衞中的一個忽地壓低了聲音,“皇子沒有令我們撤回之前,你為什麼不立刻衝上樓去抓人?”

    “你呢?你也不是沒衝進去?”同伴反問。

    侍衞蹙眉,壓低了聲音:“我方才忽地感覺到了樓上簾幕後有一股殺氣!”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你……你也感覺到了?”

    “是的。”侍衞倒吸了一口冷氣,失魂落魄地喃喃,“那股殺氣之強烈,即便是都鐸大統領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過!那個女人果然是非同凡響,輕易碰不得!”

    “是啊,幸虧城主及時讓我們住手,否則,只怕今夜會鬧出一場大事來!”

    在樓下所有人都離開後,春菀才鬆了一口氣。

    她轉身上樓,只聽得小姐在裏面低低而歌,曼聲唱着:“……陰晴無定,一霎時瀟瀟颯颯傾盆盎……幸君家寶舟附往,頓教奴如承寵貺。縱無端邂逅,怎敢相忘?……”

    那是《斷橋》裏“遊湖借傘”的那一出吧?

    那個中州傳來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詳。“遊湖借傘”、“取傘訂盟”、“酒變”、“盜仙草”、“水漫金山”、“扣金缽”、“奉旨拜塔”,“斷橋”……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已經聽得爛熟。

    春菀嘆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坊裏都説了多少遍,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連傅壽姑娘都已經也不敢再犯規矩,可小姐卻總是不聽。

    她走到簾外,還沒拉開門,房內歌聲忽地歇止,傳出了一個慵懶的聲音,阻止了她的入內:“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剛沐浴完,你先下去準備一下睡前喝的藥。”

    “是。”春菀在門外應了一聲,轉身退下。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見了簾幕後一個影影綽綽的東西,不由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叫出來。

    ──那是一雙穿着靴子的男人的腳,正站在門後!

    小姐房裏,怎麼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彷佛什麼都沒有看見──小姐一向是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為任何人可以左右,自己作為一個下人只要恪守本分就是,自當三緘其口。

    然而,擅自深夜留宿一個男人,若是被遠在海外的白帥知道了,那……

    她滿懷疑慮,獨自走下了樓梯。

    “好了,哥,你也回來吧,”聽得侍女的腳步一路下了樓,房內女子懶懶地對門後站着的胖子道,“那羣傢伙已經走了,不用那麼緊張,沒事會嚇到別人。”

    “切!”站在門口的人終於收起了眼裏的殺意,啐了一口,轉身進去,“那羣龜孫子!如果剛才真敢上樓踏入這裏一步,老子一定要他們一輩子都找不了別的女人!”

    “哈。”女子笑了一聲,也不理睬他,重新曼聲開始唱:“適才掃墓靈隱去,歸來風雨忽迷離。此時哪有閒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寒舍住在清波門外,錢王祠畔小橋西。區區一傘何足介意,怎敢勞玉趾訪寒微?”

    她口裏隨意地唱着,身上披了一襲淡紫色羅衫,上面印着精美的折枝梅紋樣,然而袖子卻長長拖在地上,幾達三丈,這是中州戲劇舞曲裏常用的水袖,柔軟飄忽,全憑舞者的功力才能收放自如。唱着唱着,身形隨之一轉,水袖旋舞收放,登時如雲綻開。

    水袖是舞中極難的一種,講求的是指、腕、肘、肩四者的協調和統一,越長的水袖越難以舞好,而她隨意揮灑,居然輕如無物。時而如流雪迴風,時而似白雲繞體,時而又像一條筆直的銀河垂落九天……一時間室內似有白雲千疊,雪鶴迴翔,令人心曠神怡。

    這樣絕世的歌舞,正是方才樓下王孫公子們橫施暴虐也未能求得一見的。然而,此刻唯一的觀眾卻是大煞風景地打斷了她:“好了好了,別跳了!晃來晃去的,看得人眼暈。”

    女子嗤的笑了一聲,手腕一抖,三丈長的水袖如同白虹掠過,瞬地被她收回了掌心。她繞到屏風後,脱了外面的舞衣,裏面卻是一件白綾刻絲雪鶴明月的衫子走了出來,頭上鬆鬆挽了一個霧影髻,斜插一支疏梅銀簪,搖曳生光,與眸色交相輝映。

    那便是葉城乃至雲荒最負盛名的美人:殷夜來。

    在世人印象裏,殷仙子是出了名的孤高自賞、難以相處,有冰山美人的稱呼。然而誰都沒料到她居然是一個慵懶灑脱、甚至略帶幾分孩子氣的女子。因為剛沐浴完,臉上脂粉不施,顯得有點蒼白,嘴裏卻叼着一枚嫣紅的櫻桃,坐下來微微蜷起身子縮在榻上,彷佛是一隻純白色的慵懶的貓。

    “哥,我方才跳得好不好?”她把下巴擱在案几上,笑眯眯地問對面的胖子,彷佛一個急着等待老師表揚的孩子,“是不是又有進步了?”

    “都忘了去年你跳的是什麼了。”然而九爺毫不知趣地撓了撓頭,“只是眼暈。”

    “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味道如何!”殷夜來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樓下那羣人軟硬兼施只想讓我下去為他們跳一支舞,你卻是看了都不記得。”

    “樓下那羣王八羔子,誰配得上看你跳舞?”九爺罵了一聲,又是拍案而起,“要是真的敢上樓來,老子來一個挖掉一對招子!”

    “別亂來。剛才那個是玄王的二皇子,如果你真的動手,只怕會引起滔天巨浪。”她叼着櫻桃,含糊不清地喃喃,“這次幸虧有慕容公子幫忙調停,來日還得好好謝謝他。”

    九爺面露不屑之色:“慕容雋那個傢伙口蜜腹劍、見風轉舵,也不是什麼好人。”

    “哦?”殷夜來笑着吃下那枚櫻桃,“為什麼我認識的每一個男人,似都得不到你的一句誇獎?”

    九爺冷笑:“你在這個風塵之地,又能認識什麼好男人?無論慕容雋還是白墨宸,哪個是好東西來着?”

    殷夜來臉上笑容微微一滯,自顧自將櫻桃梗子噙了,不説話。

    九爺四顧,打量了一下這個非花閣──這些年,每次來,她住的地方都會來個天翻地覆的大變樣。和青樓一貫的旖旎華麗不同,這閣裏陳設素雅高華,以白為底色,朱、紫、黑為穿插,一眼看去只覺得清朗開闊,壁上貼着一丈寬的素紙,上面題着一首新寫的詩:

    歌底無聲算青春,此夜能不不傷神?

    總向他人矜無悔,可曾自家略安存?

    千里暗懷殺人劍,十步淡結芳草裙。

    如何狂塵俱淨盡,冷雨朝陽一微吟。[注1]

    ──落款是“重陽風雨夕遠寄,為夜來補壁。宸。”。墨跡縱橫、氣勢凌厲,是個男人的手筆。整個房間隱隱有幾分林下曠然之風,完全不像一個青樓花魁的居所。

    九爺歪着頭蹙眉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上面的行草是些什麼字。

    “得,在這種地方混了幾年,果然是脱胎換骨了,”他搖着頭,“你以前可是個皮粗肉厚、空有一身蠻力的丫頭片子,哪裏會這些文縐縐的東西?”

    “這些歌啊舞啊詩詞啊的,其實也簡單,就算從十七歲再開始學,倒也不晚。”殷夜來閒閒説了一句,岔開了話題:“真是奇怪,這幾天我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好象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一般。”她瞄了一眼窗外:“在方才在沐浴的時候,我幾乎就覺得有人在偷看了──卻不料是你這傢伙從窗口裏跳了進來。”

    “呵呵,嚇了一跳吧?”九爺橫裏一躺,壓得海南沉香木榻吱呀一聲響,“不過嚴肅聲明:方才我可沒有偷看你洗澡!──連你小時候光屁股的模樣都看過了,老子還用得着偷窺麼?”

    從來沒有人敢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如此説話,然而殷夜來卻不以為忤,笑了一聲:“好吧,那看來是我多心了──這幾天不知為什麼眼皮老跳,總覺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結果卻是來了你這個混世魔王。”

    “哈,怎麼,不歡迎我啊?”九爺和殷夜來隔着一個小案同榻而坐,“不過你也嚇了我一跳:玄凜這般難纏的角色,你難道每天都會碰到幾個?”

    殷夜來微微一笑:“這一行都混了快十年,這點風波怎能嚇到我?”

    “也是。你也算是青樓領袖人物了。”九爺撓了撓頭,“不過你的心氣那般高,眼裏不揉一粒沙子──雖然有本事有後台,但這般託大,少不得會招人嫉恨。”

    “不遭人嫉是庸才。你們男人哪,總是喜歡那些難以得到的女子。”殷夜來把下巴擱在案几邊緣,繼續抱着小腿蜷縮在榻上,不以為然地嗤笑,“而且,我也不必怕那些傢伙,是不是?”

    “嘖嘖,還真的是不一樣了……”九爺搖頭苦笑,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小丫頭長大成女人囉!”

    “是啊,就如你長大成胖子一樣,都無可挽回了,”殷夜來大笑,跳起來倒了一杯酒給他,“又是一年不見──怎麼,今天想到要過來看我?”

    九爺喝了一口,隨口回答:“來葉城觀潮的,順路看看你。”

    “別假撇清了!”聽得這樣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你前腳進來,傅壽的丫鬟後腳就到了,把你的糗事一五一十對我全説了──哎呀呀,真有意思!~堂堂空桑劍聖清歡,居然被一羣流氓追得落荒而逃?此事若是傳了出去,雲荒遊俠們還不笑掉了大牙?”

    [注1]:此詩乃是小椴寫滴~

    人生有味是清歡。空桑劍聖清歡,是雲荒上所有學劍之人心裏的一個傳奇,無不將其視為武道之聖者、劍中之逸仙。自從先代劍聖蘭纈去世後,他繼任了劍聖的位置,雖然大肆擴張劍聖一門,本人卻一直低調神秘,難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塵,在世人心中,這位當世的劍聖定然是個飄逸英俊、劍膽琴心的年輕劍客,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個身,整個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歡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應聲一彈,那杯酒瞬地飛起,居然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嘴裏!

    看得他這一手越發熟練的“絕技”,殷夜來忍不住苦笑。

    清歡叼了那盞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顧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懶得讓這些傢伙髒了我的劍而已──身為劍聖,去和一羣流氓無賴鬥毆難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無賴?”殷夜來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我怎麼聽説這次來找茬的人裏,帶頭那個居然還算你門下的掛名弟子呢?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居然連祖師爺都認不出!”

    “傅壽説的吧?”清歡嘀咕了一聲,有些尷尬:“女人還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擔心你。”殷夜來嘆氣,“她又不知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矇在鼓裏,還在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憂心忡忡呢──你別説,我認識她也算有不短的時日了,覺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別和我來説這些。這兒是青樓,‘講金不講心’,別壞了規矩。”清歡卻有點不耐煩起來,連忙岔開了話題,嘀咕,“剛才看那傢伙的劍,估計所謂的‘再傳弟子’,不知是哪家掛了我名字的劍道館裏教出的三流貨色──沒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實在有點多,好些人我連面都沒見過。”

    “唉,”殷夜來苦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還能當劍聖。”

    “嗨,你以為我想當啊?我喜歡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當年師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幹呢!”清歡躺在滿榻金銀珠寶上,將櫻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裏,然後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鸚鵡。

    他的準頭極好,鸚鵡被打得左右跳,試圖展翅飛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銀鏈,任憑怎麼跳躍,卻是無法躲過一粒粒連接襲來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鸚鵡陡然開口,尖聲大叫起來,“非禮啊!”

    聲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皮球般地彈起,“噗”地一聲將酒噴了滿襟。

    “你你你……”他指着鸚鵡,大驚失色,“你家的鸚鵡是怎麼教出來的?”

    “不許欺負我家雪衣──還不是被你們這種無賴的大爺給教出來的?”殷夜來將鸚鵡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嬌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別用這種語氣和我説話!是男人的骨頭都酥了一半!”清歡大笑,從懷裏拽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來,叮噹一聲灑了滿榻──裏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銖,一盒一盒的各色寶石,還有更珍貴的流光水玉和鮫珠,鋪滿了半個榻上,房間裏登時流光溢彩,寶氣奪人。

    “今年剛收的,還沒來得及存。”他拍了拍牀榻,豪氣萬丈,“喜歡哪個?隨便拿!”

    “喲,真大方,”殷夜來掩口笑,“不過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懷裏那本小冊子。”

    “哇!”清歡嚇了一跳,連忙捂着襟口縮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這些年打拼下來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賬本全在裏頭了!”

    “就知道你捨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興旺!”清歡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報數,“老子不僅是劍術的天下第一,也是賺錢的天下第一。今年錢莊又開了八家分店,劍道館也開了五家分館──”

    殷夜來笑:“哦?徒弟又收了幾個?”

    “二三十個?我都忘記了,反正來者不拒,統一行了拜師禮了事。”清歡抓了抓頭髮,得意地笑,“學一套入門的《劍決》一百金銖,《分光》和《化影》各一千,《擊鋏九問》那可要萬金才能學了……當然,只教劍勢不給心法。哈,雖然貴,那些富家子弟還爭先恐後怕排不上隊呢!嘖嘖,世道太平,生意也越發蓬勃興旺了。”

    他説的躊躇滿志,彷佛這是天下最容易的財路一般。

    “繼承劍聖名號才八年,你還真把它當一門生意去做了?”殷夜來苦笑,“以前歷代劍聖門下弟子親傳的不過兩三人,到你手裏一下子擴張了數百倍,可真是蔚為奇觀。”

    “桃李滿天下啊!”清歡卻毫無愧色,躊躇滿志,“劍聖一門在我手裏發揚光大了!”

    殷夜來笑不可抑,幾乎把手裏的酒都潑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頭一蹙,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下去,連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麼?”清歡卻一下子坐了起來,緊張,“肺怎麼聽起來這麼虛?”

    “好不了的。我家幾代人都有這種血虛症,小時候還好,但成年後身體就虛耗得厲害,很少有活過四十歲的。”殷夜來握着錦帕擦了擦唇邊,嫣然一笑,“不過別擔心。如今墨宸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時吃藥就好,只是偶爾會咳嗽罷了──嘻,還有人説這樣病懨懨的更添風韻,什麼西子捧心弱不勝衣之類的,為此寫了連篇累牘的詩文。”

    “看一個病女人也能看出這麼多好處來?那羣龜孫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嘔。”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還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這事麼?一年到頭的帶兵在外頭,可別連自己的女人出牆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來指了指樓下,“春菀在替我熬藥呢,都是他囑咐過的。”

    “哦……那還差不多,”九爺釋然,彈起一粒櫻桃,張開嘴去接,“今天被人掃了興致,本來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這兒近,就順便過來看一看了──反正你這裏有貴人罩着,也沒人敢闖進來尋釁滋事。”

    殷夜來笑了一笑,“你這個火爆脾氣,好端端的怎麼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歡大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女人。”

    “讓我猜猜是哪個……莫非是國色樓的天香姑娘?”殷夜來笑,旋即搖了搖頭,“應該不是。那小妮子雖然囂張,卻不像是能認得這種無賴。”

    “天香當然不認識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紅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頭。”清歡懶懶地舒了一個懶腰,“我猜是慕容家那個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風,所以派人替美人兒出氣,想揍我一頓罷。”

    “是麼?”殷夜來微微一怔,“那倒是有點麻煩。”

    “我怕過誰來?”清歡不介意地揚眉,“而你這裏有貴人撐腰,更是不怕。”

    再度聽到“貴人”兩字,殷夜來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終於冷笑了一聲,出聲反駁:“什麼貴人?──我知道你心裏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請四請,你卻從未赴約。”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帥?人家跺跺腳,整個雲荒都要晃三晃。”清歡繼續挖苦,左顧右盼,“哪次我來,他不要在一邊盯着?今天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帶兵出征了。”殷夜來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歡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閒,都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情況──不是聽説前些年定了什麼盟約,雙方要停戰了麼?怎麼如今又要開打了?”

    “當時議和,是宰輔和三司的決定。”殷夜來淡淡道,“而墨宸堅持認為如今是一舉拔除冰夷的機會,千年一遇,力諫皇上出兵。朝廷裏兩派為此爭論了許久,一年多前白帝終於準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將,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歡不以為然,冷嘲熱諷。

    “墨宸以軍功起家,若無戰事,對他自然不利。”殷夜來坦然回答,“不過那些主和的大臣哪裏又是為天下百姓考慮了?事實上還不是怕墨宸戰功太高,難以壓服?”

    她不過區區一介青樓女子,然而説起政局軍事卻是從容不迫瞭如指掌。

    “這些政客官家的齷齪事我可不懂──不過朝廷裏有冰族收買的説客,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會打了那麼多年都打不下來。”清歡又吐了一顆櫻桃核出來,懶懶打了個酒嗝,“還是讓你家男人見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

    殷夜來微笑:“他心裏可比誰都明白。”

    “這倒是。這點手腕都沒有的話,那個平民出身的傢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歡點了點頭,嘆了口氣,“不過他也是個不解風情郎心如鐵的主兒,只曉得帶兵在海上打仗,卻將這樣的美人留在葉城這虎狼窩裏,真是難為他放得下心。”

    殷夜來不以為然:“看你説的,好象我是需要人照顧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個纏枝花紋樣的翡翠香爐,在簾子裏繞行了一圈,讓清淡的香氣散佈在房間裏,蹙眉:“一身的酒氣,燻得我房裏到處都是。”

    “要是嫌弄髒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歡被説的無趣,一個打挺跳了起來。

    “現在不行。”殷夜來卻按住了他,“還是在這兒多待幾天吧,等這件事平息。”

    “怎麼,還真要我躲啊?”清歡禁不住冷笑了一聲,“這種不知好歹的小紈絝,老子不用劍都能直接閹了他去!還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説的粗野,殷夜來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個火爆脾氣。我知道你厲害,不過慕容家好歹是葉城之主,你總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長子給殺了吧?──慕容逸雖不成才,他弟弟卻是個人物。”

    清歡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是不願看到我和慕容雋那個小白臉起衝突。”

    殷夜來的笑容微微停滯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過去:“呵,我當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樣,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樣了──堂堂空桑劍聖,為一個青樓女人爭風吃醋,和市井無賴打架,傳出去很光彩麼?”

    “……”清歡無言以對,許久才撓頭道,“算了,賣你這個面子,不和他一般見識。”

    “這就對了。”殷夜來掩口輕笑,拿過一罈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後天觀潮節之前乖乖在這裏躺着喝酒,別再出去鬧事了。”

    清歡鼻子一抽,失聲:“哇,五十年陳的大內秘製冷香九珍釀?!”

    “白帝去年冬天行獵時賞的,整個雲荒一共也不過十二壇。墨宸特意為你留了一罈,”殷夜來微笑,殷勤相勸,“他説他還藏有更好的酒,等從西海上凱旋迴來,便要請你去一起對飲呢!”

    清歡臉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聲地將那壇酒放到了一邊。

    殷夜來看得他這般臉色,蹙眉:“還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想結交我,絕對居心叵測。”清歡冷冷地嗤笑了一聲,正色道,“妹子,白墨宸這般的梟雄人物,絕非可託終身的良人。我勸你一句:和這種人早斷早了,否則遲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雋那個小白臉,也都比跟了這種人強!”

    “又説這種怪話!”殷夜來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臉來。

    “我真是不懂你們女人。”清歡長聲嘆息,苦悶不已,“特別是下了牀之後。”

    “不懂就閉嘴,別滿口柴胡!”殷夜來忽地翻臉,甩袖起身,“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和什麼人在一起,住哪裏,我自己能決定,輪不到旁人擺佈。十年前我既決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會再回頭。”

    她一直是煙視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臉,語氣卻似刀兵般凜冽。

    空桑劍聖不再説話,室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

    “話説回來,當年你為什麼跟了白墨宸?”清歡嘆了口氣,“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來的臉色緩了下去,淡淡,“不過如今也不必談了。”

    “他是入贅的駙馬,又不可能給你什麼名分。難道你準備一輩子都呆在這種地方?”清歡苦笑了一聲:“小白臉雖不可靠,這種老狐狸卻更不可靠。你離他遠些,早點給自己找條後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只怕禍事會接蹱而來。”

    “我心裏明白,”殷夜來的臉色有些複雜,咳嗽了幾聲,“但我不能離開他。”

    “離不開?”清歡火爆脾氣又上來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麼多年,至今還是見不得天日,連個小老婆都不算,還要在這裏做個娼妓,為什麼離不開?真是自甘下賤!”

    唰的一聲,一杯熱茶潑在他臉上,把下半截話打斷。

    “就算自甘下賤,”殷夜來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孃的!怎麼不關我的事?”清歡在榻上跺腳,暴跳如雷,恨鐵不成鋼,“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懶得説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親哥,”殷夜來的語聲卻冰冷,“可別記混了。”

    空桑劍聖猛然一震,臉色蒼白,似是被她噎得説不出話來。

    沉默中,只聽外面腳步聲傳來。簾幕一動,有小婢低聲稟告説有客到訪。殷夜來正在氣頭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説過已經入寢了麼?夜深了,讓他回去罷!”

    那個叫做秋蟬的丫鬟遲疑了一下:“可是……來客似乎是緹騎的人。”

    “緹騎?”房間裏的兩個人都不由吃了一驚,相互對視了一眼。

    伽藍帝都和陪都葉城,乃是雲荒的中心。兩京之內駐有緹騎和驍騎兩支。其中驍騎軍為昔年西京將軍親自建立,負責京畿附近的守衞,而緹騎則直屬於皇帝,負責天下刑律,一向低調秘密。此刻無緣無故半夜上門來,倒是讓她心中一跳。

    難道墨宸的那些對手又有什麼動靜了?還是……還是衝着她來的?十年前那件事,這個雲荒上也幾乎沒有人再知曉了吧?又如何能翻出來?

    兩兄妹對視一眼,清歡下意識地翻身坐起,擋在了殷夜來面前。

    室內陡然緊張,秋蟬卻渾不覺察,只怯怯道:“緹騎大人説,他們是來找九爺的──小婢回答説不知道九爺是誰,也不知道他何時會來。但緹騎大人説小姐你自然會知道。”

    “九爺?”殷夜來吃了一驚,看了一眼清歡。

    “找我的?”清歡也吃了一驚,卻鬆了口氣,抓抓腦袋,低聲,“幹嘛?難道官家也插手風月場上的爭風吃醋?……莫非是都鐸那個傢伙發瘋了?”

    秋蟬在簾外輕聲轉述:“那個緹騎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説若是這幾日九爺來了小姐這裏,麻煩轉告一聲,讓他去一趟朱衣局──説:有個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請九爺前去幫忙。”

    “六十年一遇?什麼陳年舊案要……”清歡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驀地變了顏色,大失常態地直跳起來,“哎呀……哎呀!”

    “怎麼?”他這一聲大叫讓殷夜來也變了臉色。

    “六十年?我這日子過得可真糊塗……難道真的到時候了?他孃的,這回事情可鬧大了!”清歡彷佛活見鬼一樣,也來不及收拾滿桌的金珠寶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衝下樓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幫我看着這堆錢!”

    “哥!”殷夜來臨窗喚了一聲,然而清歡卻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她獨自憑欄,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緒繚亂──緹騎找他,究竟所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還是真的又有什麼大案子要查?他這次一去到底是兇是吉,又何時能再見面?

    離那一場猝不及防的噩夢已經十年了。

    那一場變亂之後,並肩長大的他們分隔兩地,甚少聯繫,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葉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劍聖,越走越遠,一年一度的見面時候往往也不知道説什麼,只能隨便把酒説説風花。

    人和人之間,即便曾經多麼親近,最後也只能落得如此麼?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覺得一陣寒意逼來,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毫無來由地一陣心跳,彷佛有什麼在夜裏緊盯着自己。殷夜來猛然回頭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簾細密,檐下紅燈飄搖,並無半個人影。

    “小姐。”身後傳來細細的稟告聲,卻是春菀站在了簾外,“您的藥煮好了。”

    殷夜來從春菀手裏接過藥,只一聞,便蹙起了眉頭。

    “今日血蠍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點重。”春菀輕聲解釋,“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應該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瑤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來忍住胃裏的翻湧,屏氣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絹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這才收了杯盞,又道:“剛剛楚宮那邊有信來,説玄凜皇子一行去了她們那裏。”

    “楚宮煙月?”殷夜來喃喃。

    “是的,”春菀低聲,遞上了一物,“這是那邊姐妹傳來的消息。”

    “哦。”殷夜來淡淡應了一句,拿過來看了看,“難為她們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箋,只是一張薄薄的絲絹,上面的字寫得極其潦草,色澤殷紅,香氣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間隙裏,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裏的胭脂匆匆在絲絹上塗抹而成。上面寫着幾行字,説的是席間一些談及的敏感話題,以及各位高官權貴的秘聞。

    殷夜來默不作聲地看完,便將那張絲絹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灑落,字跡轉瞬化開,潔白的冰綃上沁出一團殷紅色的胭脂痕來,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幾聲:“明日你發個密信給他吧。”

    “是。”春菀低聲回答,頓了頓,道,“不知白帥這次海皇祭回不回來。”

    “應該不回來了吧,聽説前方戰事吃緊──對了,”彷佛想起了什麼,殷夜來打開梳妝匣,“把這個拿去給玲瓏閣,給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鳳簪來,不要計較工費物力,只求美輪美奐便是──記住,得用這個琢成珠子,串成鳳嘴裏的那一掛流蘇。”

    春菀詫異地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是一支上好的紅珊瑚。

    “是他從西海上給我寄來的,”殷夜來口氣淡漠,“難得他百戰之中還有這份閒心,等他回來,我得插上這支簪子去給他洗塵──表面功夫還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應着,心裏詫異於小姐説話時語氣的冷淡。

    ──這般手段,和應酬風月場上其他恩客時,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位極人臣、獨攬軍權的白帥,長年在外帶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來淡漠,平日極少出入聲色犬馬之所。而因為是入贅帝王家,身側也並無其他貴族那樣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稱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傑。沒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麼好上的。作為貼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還在戲班裏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有了往來。這些年來小姐和白帥的交往轉入了地下,極其隱秘,當真是夜半來天明去,諱莫如深,漸漸不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來,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權重的白帥之間到底只是逢場作戲、想找個靠山呢?還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來,風月場裏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猜透她的心。

    人生有味是清歡。空桑劍聖清歡,是雲荒上所有學劍之人心裏的一個傳奇,無不將其視為武道之聖者、劍中之逸仙。自從先代劍聖蘭纈去世後,他繼任了劍聖的位置,雖然大肆擴張劍聖一門,本人卻一直低調神秘,難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塵,在世人心中,這位當世的劍聖定然是個飄逸英俊、劍膽琴心的年輕劍客,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個身,整個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歡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應聲一彈,那杯酒瞬地飛起,居然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嘴裏!

    看得他這一手越發熟練的“絕技”,殷夜來忍不住苦笑。

    清歡叼了那盞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顧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懶得讓這些傢伙髒了我的劍而已──身為劍聖,去和一羣流氓無賴鬥毆難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無賴?”殷夜來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我怎麼聽説這次來找茬的人裏,帶頭那個居然還算你門下的掛名弟子呢?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居然連祖師爺都認不出!”

    “傅壽説的吧?”清歡嘀咕了一聲,有些尷尬:“女人還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擔心你。”殷夜來嘆氣,“她又不知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矇在鼓裏,還在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憂心忡忡呢──你別説,我認識她也算有不短的時日了,覺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別和我來説這些。這兒是青樓,‘講金不講心’,別壞了規矩。”清歡卻有點不耐煩起來,連忙岔開了話題,嘀咕,“剛才看那傢伙的劍,估計所謂的‘再傳弟子’,不知是哪家掛了我名字的劍道館裏教出的三流貨色──沒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實在有點多,好些人我連面都沒見過。”

    “唉,”殷夜來苦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還能當劍聖。”

    “嗨,你以為我想當啊?我喜歡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當年師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幹呢!”清歡躺在滿榻金銀珠寶上,將櫻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裏,然後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鸚鵡。

    他的準頭極好,鸚鵡被打得左右跳,試圖展翅飛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銀鏈,任憑怎麼跳躍,卻是無法躲過一粒粒連接襲來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鸚鵡陡然開口,尖聲大叫起來,“非禮啊!”

    聲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皮球般地彈起,“噗”地一聲將酒噴了滿襟。

    “你你你……”他指着鸚鵡,大驚失色,“你家的鸚鵡是怎麼教出來的?”

    “不許欺負我家雪衣──還不是被你們這種無賴的大爺給教出來的?”殷夜來將鸚鵡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嬌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別用這種語氣和我説話!是男人的骨頭都酥了一半!”清歡大笑,從懷裏拽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來,叮噹一聲灑了滿榻──裏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銖,一盒一盒的各色寶石,還有更珍貴的流光水玉和鮫珠,鋪滿了半個榻上,房間裏登時流光溢彩,寶氣奪人。

    “今年剛收的,還沒來得及存。”他拍了拍牀榻,豪氣萬丈,“喜歡哪個?隨便拿!”

    “喲,真大方,”殷夜來掩口笑,“不過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懷裏那本小冊子。”

    “哇!”清歡嚇了一跳,連忙捂着襟口縮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這些年打拼下來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賬本全在裏頭了!”

    “就知道你捨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興旺!”清歡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報數,“老子不僅是劍術的天下第一,也是賺錢的天下第一。今年錢莊又開了八家分店,劍道館也開了五家分館──”

    殷夜來笑:“哦?徒弟又收了幾個?”

    “二三十個?我都忘記了,反正來者不拒,統一行了拜師禮了事。”清歡抓了抓頭髮,得意地笑,“學一套入門的《劍決》一百金銖,《分光》和《化影》各一千,《擊鋏九問》那可要萬金才能學了……當然,只教劍勢不給心法。哈,雖然貴,那些富家子弟還爭先恐後怕排不上隊呢!嘖嘖,世道太平,生意也越發蓬勃興旺了。”

    他説的躊躇滿志,彷佛這是天下最容易的財路一般。

    “繼承劍聖名號才八年,你還真把它當一門生意去做了?”殷夜來苦笑,“以前歷代劍聖門下弟子親傳的不過兩三人,到你手裏一下子擴張了數百倍,可真是蔚為奇觀。”

    “桃李滿天下啊!”清歡卻毫無愧色,躊躇滿志,“劍聖一門在我手裏發揚光大了!”

    殷夜來笑不可抑,幾乎把手裏的酒都潑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頭一蹙,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下去,連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麼?”清歡卻一下子坐了起來,緊張,“肺怎麼聽起來這麼虛?”

    “好不了的。我家幾代人都有這種血虛症,小時候還好,但成年後身體就虛耗得厲害,很少有活過四十歲的。”殷夜來握着錦帕擦了擦唇邊,嫣然一笑,“不過別擔心。如今墨宸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時吃藥就好,只是偶爾會咳嗽罷了──嘻,還有人説這樣病懨懨的更添風韻,什麼西子捧心弱不勝衣之類的,為此寫了連篇累牘的詩文。”

    “看一個病女人也能看出這麼多好處來?那羣龜孫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嘔。”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還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這事麼?一年到頭的帶兵在外頭,可別連自己的女人出牆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來指了指樓下,“春菀在替我熬藥呢,都是他囑咐過的。”

    “哦……那還差不多,”九爺釋然,彈起一粒櫻桃,張開嘴去接,“今天被人掃了興致,本來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這兒近,就順便過來看一看了──反正你這裏有貴人罩着,也沒人敢闖進來尋釁滋事。”

    殷夜來笑了一笑,“你這個火爆脾氣,好端端的怎麼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歡大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女人。”

    “讓我猜猜是哪個……莫非是國色樓的天香姑娘?”殷夜來笑,旋即搖了搖頭,“應該不是。那小妮子雖然囂張,卻不像是能認得這種無賴。”

    “天香當然不認識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紅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頭。”清歡懶懶地舒了一個懶腰,“我猜是慕容家那個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風,所以派人替美人兒出氣,想揍我一頓罷。”

    “是麼?”殷夜來微微一怔,“那倒是有點麻煩。”

    “我怕過誰來?”清歡不介意地揚眉,“而你這裏有貴人撐腰,更是不怕。”

    再度聽到“貴人”兩字,殷夜來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終於冷笑了一聲,出聲反駁:“什麼貴人?──我知道你心裏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請四請,你卻從未赴約。”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帥?人家跺跺腳,整個雲荒都要晃三晃。”清歡繼續挖苦,左顧右盼,“哪次我來,他不要在一邊盯着?今天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帶兵出征了。”殷夜來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歡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閒,都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情況──不是聽説前些年定了什麼盟約,雙方要停戰了麼?怎麼如今又要開打了?”

    “當時議和,是宰輔和三司的決定。”殷夜來淡淡道,“而墨宸堅持認為如今是一舉拔除冰夷的機會,千年一遇,力諫皇上出兵。朝廷裏兩派為此爭論了許久,一年多前白帝終於準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將,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歡不以為然,冷嘲熱諷。

    “墨宸以軍功起家,若無戰事,對他自然不利。”殷夜來坦然回答,“不過那些主和的大臣哪裏又是為天下百姓考慮了?事實上還不是怕墨宸戰功太高,難以壓服?”

    她不過區區一介青樓女子,然而説起政局軍事卻是從容不迫瞭如指掌。

    “這些政客官家的齷齪事我可不懂──不過朝廷裏有冰族收買的説客,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會打了那麼多年都打不下來。”清歡又吐了一顆櫻桃核出來,懶懶打了個酒嗝,“還是讓你家男人見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

    殷夜來微笑:“他心裏可比誰都明白。”

    “這倒是。這點手腕都沒有的話,那個平民出身的傢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歡點了點頭,嘆了口氣,“不過他也是個不解風情郎心如鐵的主兒,只曉得帶兵在海上打仗,卻將這樣的美人留在葉城這虎狼窩裏,真是難為他放得下心。”

    殷夜來不以為然:“看你説的,好象我是需要人照顧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個纏枝花紋樣的翡翠香爐,在簾子裏繞行了一圈,讓清淡的香氣散佈在房間裏,蹙眉:“一身的酒氣,燻得我房裏到處都是。”

    “要是嫌弄髒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歡被説的無趣,一個打挺跳了起來。

    “現在不行。”殷夜來卻按住了他,“還是在這兒多待幾天吧,等這件事平息。”

    “怎麼,還真要我躲啊?”清歡禁不住冷笑了一聲,“這種不知好歹的小紈絝,老子不用劍都能直接閹了他去!還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説的粗野,殷夜來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個火爆脾氣。我知道你厲害,不過慕容家好歹是葉城之主,你總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長子給殺了吧?──慕容逸雖不成才,他弟弟卻是個人物。”

    清歡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是不願看到我和慕容雋那個小白臉起衝突。”

    殷夜來的笑容微微停滯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過去:“呵,我當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樣,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樣了──堂堂空桑劍聖,為一個青樓女人爭風吃醋,和市井無賴打架,傳出去很光彩麼?”

    “……”清歡無言以對,許久才撓頭道,“算了,賣你這個面子,不和他一般見識。”

    “這就對了。”殷夜來掩口輕笑,拿過一罈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後天觀潮節之前乖乖在這裏躺着喝酒,別再出去鬧事了。”

    清歡鼻子一抽,失聲:“哇,五十年陳的大內秘製冷香九珍釀?!”

    “白帝去年冬天行獵時賞的,整個雲荒一共也不過十二壇。墨宸特意為你留了一罈,”殷夜來微笑,殷勤相勸,“他説他還藏有更好的酒,等從西海上凱旋迴來,便要請你去一起對飲呢!”

    清歡臉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聲地將那壇酒放到了一邊。

    殷夜來看得他這般臉色,蹙眉:“還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想結交我,絕對居心叵測。”清歡冷冷地嗤笑了一聲,正色道,“妹子,白墨宸這般的梟雄人物,絕非可託終身的良人。我勸你一句:和這種人早斷早了,否則遲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雋那個小白臉,也都比跟了這種人強!”

    “又説這種怪話!”殷夜來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臉來。

    “我真是不懂你們女人。”清歡長聲嘆息,苦悶不已,“特別是下了牀之後。”

    “不懂就閉嘴,別滿口柴胡!”殷夜來忽地翻臉,甩袖起身,“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和什麼人在一起,住哪裏,我自己能決定,輪不到旁人擺佈。十年前我既決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會再回頭。”

    她一直是煙視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臉,語氣卻似刀兵般凜冽。

    空桑劍聖不再説話,室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

    “話説回來,當年你為什麼跟了白墨宸?”清歡嘆了口氣,“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來的臉色緩了下去,淡淡,“不過如今也不必談了。”

    “他是入贅的駙馬,又不可能給你什麼名分。難道你準備一輩子都呆在這種地方?”清歡苦笑了一聲:“小白臉雖不可靠,這種老狐狸卻更不可靠。你離他遠些,早點給自己找條後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只怕禍事會接蹱而來。”

    “我心裏明白,”殷夜來的臉色有些複雜,咳嗽了幾聲,“但我不能離開他。”

    “離不開?”清歡火爆脾氣又上來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麼多年,至今還是見不得天日,連個小老婆都不算,還要在這裏做個娼妓,為什麼離不開?真是自甘下賤!”

    唰的一聲,一杯熱茶潑在他臉上,把下半截話打斷。

    “就算自甘下賤,”殷夜來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孃的!怎麼不關我的事?”清歡在榻上跺腳,暴跳如雷,恨鐵不成鋼,“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懶得説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親哥,”殷夜來的語聲卻冰冷,“可別記混了。”

    空桑劍聖猛然一震,臉色蒼白,似是被她噎得説不出話來。

    沉默中,只聽外面腳步聲傳來。簾幕一動,有小婢低聲稟告説有客到訪。殷夜來正在氣頭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説過已經入寢了麼?夜深了,讓他回去罷!”

    那個叫做秋蟬的丫鬟遲疑了一下:“可是……來客似乎是緹騎的人。”

    “緹騎?”房間裏的兩個人都不由吃了一驚,相互對視了一眼。

    伽藍帝都和陪都葉城,乃是雲荒的中心。兩京之內駐有緹騎和驍騎兩支。其中驍騎軍為昔年西京將軍親自建立,負責京畿附近的守衞,而緹騎則直屬於皇帝,負責天下刑律,一向低調秘密。此刻無緣無故半夜上門來,倒是讓她心中一跳。

    難道墨宸的那些對手又有什麼動靜了?還是……還是衝着她來的?十年前那件事,這個雲荒上也幾乎沒有人再知曉了吧?又如何能翻出來?

    兩兄妹對視一眼,清歡下意識地翻身坐起,擋在了殷夜來面前。

    室內陡然緊張,秋蟬卻渾不覺察,只怯怯道:“緹騎大人説,他們是來找九爺的──小婢回答説不知道九爺是誰,也不知道他何時會來。但緹騎大人説小姐你自然會知道。”

    “九爺?”殷夜來吃了一驚,看了一眼清歡。

    “找我的?”清歡也吃了一驚,卻鬆了口氣,抓抓腦袋,低聲,“幹嘛?難道官家也插手風月場上的爭風吃醋?……莫非是都鐸那個傢伙發瘋了?”

    秋蟬在簾外輕聲轉述:“那個緹騎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説若是這幾日九爺來了小姐這裏,麻煩轉告一聲,讓他去一趟朱衣局──説:有個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請九爺前去幫忙。”

    “六十年一遇?什麼陳年舊案要……”清歡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驀地變了顏色,大失常態地直跳起來,“哎呀……哎呀!”

    “怎麼?”他這一聲大叫讓殷夜來也變了臉色。

    “六十年?我這日子過得可真糊塗……難道真的到時候了?他孃的,這回事情可鬧大了!”清歡彷佛活見鬼一樣,也來不及收拾滿桌的金珠寶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衝下樓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幫我看着這堆錢!”

    “哥!”殷夜來臨窗喚了一聲,然而清歡卻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她獨自憑欄,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緒繚亂──緹騎找他,究竟所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還是真的又有什麼大案子要查?他這次一去到底是兇是吉,又何時能再見面?

    離那一場猝不及防的噩夢已經十年了。

    那一場變亂之後,並肩長大的他們分隔兩地,甚少聯繫,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葉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劍聖,越走越遠,一年一度的見面時候往往也不知道説什麼,只能隨便把酒説説風花。

    人和人之間,即便曾經多麼親近,最後也只能落得如此麼?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覺得一陣寒意逼來,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毫無來由地一陣心跳,彷佛有什麼在夜裏緊盯着自己。殷夜來猛然回頭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簾細密,檐下紅燈飄搖,並無半個人影。

    “小姐。”身後傳來細細的稟告聲,卻是春菀站在了簾外,“您的藥煮好了。”

    殷夜來從春菀手裏接過藥,只一聞,便蹙起了眉頭。

    “今日血蠍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點重。”春菀輕聲解釋,“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應該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瑤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來忍住胃裏的翻湧,屏氣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絹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這才收了杯盞,又道:“剛剛楚宮那邊有信來,説玄凜皇子一行去了她們那裏。”

    “楚宮煙月?”殷夜來喃喃。

    “是的,”春菀低聲,遞上了一物,“這是那邊姐妹傳來的消息。”

    “哦。”殷夜來淡淡應了一句,拿過來看了看,“難為她們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箋,只是一張薄薄的絲絹,上面的字寫得極其潦草,色澤殷紅,香氣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間隙裏,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裏的胭脂匆匆在絲絹上塗抹而成。上面寫着幾行字,説的是席間一些談及的敏感話題,以及各位高官權貴的秘聞。

    殷夜來默不作聲地看完,便將那張絲絹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灑落,字跡轉瞬化開,潔白的冰綃上沁出一團殷紅色的胭脂痕來,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幾聲:“明日你發個密信給他吧。”

    “是。”春菀低聲回答,頓了頓,道,“不知白帥這次海皇祭回不回來。”

    “應該不回來了吧,聽説前方戰事吃緊──對了,”彷佛想起了什麼,殷夜來打開梳妝匣,“把這個拿去給玲瓏閣,給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鳳簪來,不要計較工費物力,只求美輪美奐便是──記住,得用這個琢成珠子,串成鳳嘴裏的那一掛流蘇。”

    春菀詫異地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是一支上好的紅珊瑚。

    “是他從西海上給我寄來的,”殷夜來口氣淡漠,“難得他百戰之中還有這份閒心,等他回來,我得插上這支簪子去給他洗塵──表面功夫還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應着,心裏詫異於小姐説話時語氣的冷淡。

    ──這般手段,和應酬風月場上其他恩客時,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位極人臣、獨攬軍權的白帥,長年在外帶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來淡漠,平日極少出入聲色犬馬之所。而因為是入贅帝王家,身側也並無其他貴族那樣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稱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傑。沒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麼好上的。作為貼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還在戲班裏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有了往來。這些年來小姐和白帥的交往轉入了地下,極其隱秘,當真是夜半來天明去,諱莫如深,漸漸不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來,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權重的白帥之間到底只是逢場作戲、想找個靠山呢?還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來,風月場裏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猜透她的心。

    四更時分,非花閣的最後一盞燈終於也熄了。

    房間裏寂靜無聲,黑暗一片。

    小丫鬟秋蟬離開後,殷夜來在垂着紗帳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橫在額頭。夜涼如水,有隱約的歡聲笑語傳來,是樓下尚自未曾停歇的風流喧鬧。窗外雨聲無盡綿延,敲擊着瓦當,發出撥絃般的叮噹聲。她就在這樣細密錯落的聲音裏沉沉睡去。

    “殺了他吧!不殺了他,我們就沒活路了!”

    “這個畜生,衣冠禽獸!”

    黑夜裏,不知道哪裏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語,恐懼而驚惶,彷彿是好幾個女子在相互説話,語氣顫慄地商量着什麼。那些聲音是那樣的近,近得就像簇擁在自己的牀頭附近,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驚恐而細碎地説着。

    “我、我不敢……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什麼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這個畜生醒來還不知道要怎麼折磨我們呢──來,把腰帶解下來,一人拉住一頭,在牀頭上勒死他!”

    她在一邊聽着,為對方語氣裏那種恐懼和不顧一切的絕望所驚動。想睜開眼睛,然而眼皮沉重無比,似是壓了一座山。

    是誰?究竟是誰在那裏説話?

    勒入血肉的腰帶,劇烈的掙扎,粗重的呼吸……這些彷佛是幻影一樣浮現在心頭,雖然不曾睜眼看也能看到全部的景象,彷彿是烙印在她心底深處。

    “天啊!他……他的眼睛凸出來了!”

    “別看!繼續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過來就不得了了!”

    是誰?是誰在那裏説話?如此的熟悉,彷佛是在什麼地方聽過一樣!

    “天啊……他醒了!他要喘過氣來了!快,你過來幫忙拉住這頭!”

    “用力!別看他!”

    “不要讓他叫出聲音來!快用力他!”

    朦朧中,她聽得出在説話的只是一羣年少的女子,滿懷恐懼和驚惶,然而卻是毫無經驗地在坐着殺人的勾當──“噹啷”!忽然間,彷佛牀上那個人在掙扎中碰落了什麼,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響。

    那些竊竊的聲音停頓了一瞬,彷佛所有女子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緊接着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的廊上傳來,似有一行人緊急前來。

    “快點!”有人低低道,“侍衞們往這邊來了!快用力!”

    “我……我手軟了!”另一個人帶着哭音,“這、這可是要滅九族的啊!”

    隨着哭泣的顫音,似乎是腰帶的一頭陡然鬆了,牀上那個沉重的呼吸忽然舒暢起來,一個嘶啞的男人聲音響起在漆黑的夜裏:“有……有刺客!來人……來──”

    轉瞬那個聲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因為腰帶陡然收緊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腳步已經奔到了門外,暗夜裏雪亮的光一閃,門登時四分五裂。衝進來的一羣虎狼,咆哮着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裏,那兩個在牀頭勒住腰帶的少女根本來不及反抗,便被斬殺在當場!

    她大吃一驚,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如花的生命瞬間凋零。

    刀光裏,映出了那一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少女們。

    她站在黑暗裏,發現那些女子還只不過是孩子,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柔弱而無助,赤裸的身體上遍佈傷痕和血跡,稚氣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連一句話也説不出,彷佛一羣無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帶一鬆開,牀上那個臃腫的黑影便喘過了氣來,滿面都是濺上去的鮮血,不住地撫摩着頸項,發出混濁沉重的咳咳聲。

    “給朕……統統……統統的殺!”

    “別、別……”那個手軟的女孩哭着説,然而話卻中止了。

    刀落,血飛濺,咔嚓一聲,她身邊的同伴的頭顱轉瞬被劈成了兩半,半邊臉齊刷刷地掉落下來,砸在她膝蓋上。那個少女嚇得呆住了,瑟瑟發抖地蜷在那裏,面色蒼白。

    “殺!狠狠的殺!”牀上的黑影驚魂方定,“賤貨!一個也不準留,統統的給我千刀萬剮滅九族!”

    “是!”那羣虎狼一聲大喝,奉命拔刀。黑夜裏,這一間豪華的暖閣陡然變成了修羅地獄。血腥的屠殺無聲無息地開始了,那些手無寸鐵的女子被殘酷地屠戮,毫無反抗的能力。

    “住手!”她站在黑暗裏,不顧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那些雛女的血飛濺到她的臉上,柔軟稚嫩的肢體零落散了滿地。急切間,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麼,然而掌心空蕩蕩的沒有一件東西。不!不!住手!

    她想要過去阻攔那些瘋狂殺人者,奇怪的是身體卻僵在了原地。

    怎麼回事?她震驚地低下頭,看到了兩個孩子正緊緊地抱着她的腿──那是一對只有八九歲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臉色蒼白而恐懼,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腿,用盡了全力不讓她上前分毫。

    “別殺我父王!”那個小女孩哀求,語聲纖細,“求求你了!姐姐!”

    “你們──!”她震驚地往後退,忽然發現抱着她腿的那兩雙小手是冰涼的──那是死人一樣的冰冷。孩子們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來了──然而,從他們眼裏滑落的不是淚水,而是殷紅刺目的血!

    “別殺我父王……”兩個死去的孩子滿面血污,死死抱着她。

    “放開我!”她只覺得寒冷徹骨,用盡了全力,奮力將兩個孩子踢開。

    男童女童跌落在地上,腦袋卻忽然咕嚕嚕地掉了下來,轉瞬身首分離!然而,兩顆孩子的腦袋卻還是橫在地上,死死看着她,流着眼淚,嘴唇開合着,吐出同樣一句話──

    “別殺我父王!求求你……別殺……”

    她一步步地往後退,只覺得痛徹心扉,天旋地轉。

    不……不,怎麼會這樣?這個世界,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她渾身顫抖,一步步的後退,後背卻忽然撞上了什麼。一隻手從黑暗裏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後對她説話,聲音低沉而凜冽,在耳邊低聲道:“別怕。”

    那隻手穩定如鋼鐵,轉瞬間平定了她的顫慄。後背彷彿是靠着一座山。她轉過頭去,看到了黑暗裏那線條利落冷肅的側臉,映照着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動聲色,在這個修羅場裏彷佛是鋼鐵雕成,有一種令人安心同時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驚還是喜,失聲:“墨宸?!”

    昏睡的人終於從夢魘裏驚醒了,一揮手,只聽暗夜裏一聲脆響,刺耳驚心。

    “誰?”殷夜來猛然坐起,脱口而出。

    然而房間裏一片黑暗,寂靜無聲,除了案前的茶盞滾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來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裏,卻忽然感覺到了森然的冷意:循着風的來處看去,赫然看到睡前關好的窗子開了一線,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間睡着的丫鬟春菀被驚醒了,披衣探頭進來,“怎麼了?”

    “沒事,”她沉默了許久,疲憊地揮了揮手,“做了個噩夢,驚醒了。”

    “要不要再喝點藥?”春菀輕聲問,“紗櫥裏還留着半盞。”

    “不了。”殷夜來搖了搖頭,斜靠着枕頭,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準備轎子,去一趟鎮國公府。”

    “小姐去那兒做什麼?”春菀有些吃驚。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來淡淡道,“女人們也免不了要暗中爭奇鬥豔,慕容家的大總管邀我去府上,好指點一下女眷們的衣飾打扮,以便不輸給六部藩王的內室們。”

    春菀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殷夜來懶懶地嘆了口氣:“本來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來鬧事,多虧了有慕容公子才壓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個人情,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準備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讓秋蟬跟我去好了。我還有別的事要你做。”殷夜來搖了搖頭,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瓏閣,交付了這支珊瑚,順便也幫我看看定製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觀潮節,少不得有一番明爭暗鬥。頂着偌大的名聲,行頭可省不得。我身邊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這件事非得你去辦我才放心。”

    “是。”春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領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還在綿延地下,無聲無息,一如當年那一夜。或許是緹騎的深夜出現,又驚動了她沉睡的記憶,夢裏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麼可能?都已經十年了。如今已經改朝換代,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夢魘,怎麼還會回來纏繞自己?

    許久,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殷夜來從牀頭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裏撫摩着,嘆了口氣──那是一柄傘,傘柄由珍貴的流光水玉製成,傘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在昏暗的光線裏也有幽幽的暗彩,彷佛一泓流動的碧泉。

    傘的一角,隱約透出一個紋章,卻是鎮國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把傘,指尖微微顫抖。

    已經是十年過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憶。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隨着時間的洪流沖刷殆盡,還留下了這些明的暗的殘片,彷佛劫火燒過後,記憶廢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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