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鬼故事,卻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離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這天在“擲杯山莊”發生的事,楚留香若非親眼見到,只怕永遠也無法相信。
“擲杯山莊”在松江府城外,距離名聞天下的秀野橋還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後,楚留香幾乎都要到這裏來住幾天,因為他也和季鷹先生張翰一樣,秋風一起,就有了魚鱸之思,因為天下惟有松扛秀野橋下所產的鱸才是四鰓的,而江湖中人誰都知道,“擲杯山莊”的主人左二爺除了掌法冠絕江南外,親手烹調的鱸魚膾更是妙絕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爺親自下廚房,洗手做魚羹的,總共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這兩人其中之一。
但這次楚留香到“擲杯山莊”來,並沒有嚐到左二爺妙手親調的鱸魚膾,卻遇到了一件平生從未遇到過的,最荒唐、最離奇、也最可怖的事。
他從來也不信世上竟真會有這種事發生。
左二爺和楚留香一樣,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樂,所以自號“輕侯”。
“擲杯山莊”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馬廄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馬,大廳中也有最風雅的食客。
但左二爺最得意的事卻還不是這些。
左二爺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這種朋友,他常説寧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願失去楚留香這個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個世上最可怕的仇敵,那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血衣人”薛大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對頭,居然還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現在,薛衣人雖然威震天下,卻也將他無可奈何。
這件事左二爺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開懷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個最聰明、最漂亮、也最聽話的乖女兒。
左二爺沒有兒子,但卻從來不覺得遺憾,只因他認為他這女兒比別人兩百個兒子加起來都強勝十倍。
左明珠也的確從來沒有令她父親失望過。她從小到大,幾乎從沒有生過病,更絕沒有惹過任何麻煩,現在她已十八歲,卻仍和兩歲時一樣可愛,一樣聽話。
她的武功雖然並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兩趟之後,也有了個很響亮的名頭,叫“玉仙娃”。
雖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場,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爺的面上,但左二爺自己卻一點也不在意。
左二爺並不希望他女兒是個女魔王。
何況,她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練武,她不但要陪她父親下棋、喝酒,還要為她父親撫琴、插花、填詞、吟詩──她無論做任何事,都是為她父親做的,因為她生命中還沒有第二個男人。
總而言之,這位左姑娘正是每個父親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種乖女兒,左二爺幾乎從來沒有為她操過心。
──直到目前為止,左二爺還未為她操過。
但現在,現在這件最荒唐、最離奇、最神秘、最可怖,幾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發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經很重了。
但無論在多冷的天氣裏,只要一走進“擲杯山莊”,就會生出一種温暖舒適的感覺,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樣。
因為“擲杯山莊”中上上下下每個人,面上都帶着歡樂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門口的門丁,對客人也是那麼殷勤而有禮,你還未走進大門,就會嗅到一陣陣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會聽到一陣陣悠揚的絲竹管絃聲,豪爽的笑聲,和碰杯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這些聲音像是在告訴你,所有的歡樂都在等着你,那種感覺又好像一雙走得發麻的腳泡入温水裏。
但這次,楚留香還遠在數十丈外,就覺得情況不對了。
“擲杯山莊”那兩扇終年常開的黑漆大門,此刻竟緊閉着,門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見車馬。
楚留香敲了半天門,才有個老頭子出來開門,他見到楚留香,雖然立刻就露出歡迎的笑容,但卻顯然笑得很勉強。
昔日那種歡樂的氣氛,如今竟連一絲也看不到了。
院子裏居然堆滿了落葉未掃,一陣陣秋風捲起了落葉,帶給人一種説不出的淒涼蕭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輕侯時,更吃了一驚。
這位江湖大豪紅潤的面色,竟已變得蒼白而憔悴,連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見,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幾歲。
在他臉上已找不出絲毫昔日那種豪爽樂天的影子,勉強裝出來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間那種憂鬱愁苦之色。
大廳裏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卻積滿了灰塵,甚至連樑上的燕子都已飛去了別家院裏。
“擲杯山莊”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驚人變故,怎會變成如此模樣,楚留香驚奇得幾乎連話都説不出來。
左二爺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也是嘆久都説不出話。
楚留香忍不住試探着問道:“二哥你……你近來還好嗎?”
左二爺道:“好,好,好……”
他一連將這“好”字説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緊,嗄聲道:“只不過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動容道:“明珠她怎麼樣了?”
左輕侯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實用不着他説,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則這樂天的老人又怎會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強笑道:“年輕人病一場算得了什麼?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輕侯搖着頭,長嘆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種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輕侯道:“她躺在牀上,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經快一個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這麼折磨的,何況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來了嗎?”
左輕侯道:“我已將江南的名醫都找來了,卻還是查不出這是什麼病,有的人把了脈,甚至連方子都不肯開,若非靠張簡齋每天一帖續命丸子保住了她這條小命,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語聲哽咽,老淚已忍不住流了下來。
楚留香道:“二哥説的張簡齋,可是那位號稱“一指判生死”的神醫名俠簡齋先生?”
左輕侯道:“嗯。”
楚留香展顏道:“若是這位老先生來了,二哥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還有什麼治不好的病。”
左輕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來也不肯開方子的,只不過……”
突見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華服老人匆匆走了進來,向楚留香點點頭,就匆匆走到左輕侯面前,將一粒丸藥塞入他嘴裏,道:“吞下去。”
左輕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藥,訝然道:”這是為了什麼?”
老人卻已轉回頭,道:“隨我來。”
楚留香認得這老人正是名滿天下的簡齋先生,見到他這種神情,楚留香已隱隱覺出事情不妙了。
三個人匆匆走人後園,只見菊花叢中的精軒外,肅然凝立着十幾個老媽子、小丫頭,一個個俱都垂着頭,眼睛發紅。
左輕侯聳容道:“珠兒她……她莫非已……”
簡齋先生長長嘆了口氣,沉重的點了點頭。
左輕侯狂呼一聲,衝了進去。
等楚留香跟着進去的時候,左輕侯已暈倒在病榻前,榻上靜靜的躺着個美麗的少女,面容蒼白,雙目緊閉。
簡齋先生拉起被單,蓋住了她的臉,卻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爺急痛攻心,也發生意外,所以先讓他服下一粒護心丹,才敢將這噩耗告訴他,想不到他還是……還是……”
這本已將生死看得極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淒涼的傷痛之色,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他連日勞苦,老朽只怕他內外交攻,又生不測,幸好香帥來了,正好以內力先護住他的心脈,否則老朽當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説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輕侯的心口,將一股內力源源不絕的輸送了過去──
暮色漸深,夜已將臨,但廣大的“擲杯山莊”,尚還沒有燃燈,秋風雖急,卻也吹不散那種濃重的悽苦陰森之意。
前後六七重院落,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人走動,每個人都像生怕有來自地獄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裏等着拘人魂魄。
樹葉幾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風中蕭索起舞,就連忙碌的秋蟲都已感覺出這種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語。
左明珠的屍身仍留在那淒涼的小軒中,左二爺不許任何人動她,他自己跪在靈牀旁,像是已變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説不出的沉重,因為他深知這老人對他愛女的情感,那些來自各地的名醫也都默默無言的坐在那裏,也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心裏既覺得慚愧,也免不了有些難受。
只有張簡齋在室中不停的往來蹀躞着,但腳步也輕得宛如幽靈,似乎也生怕踏碎了這無邊的靜寂。
左二爺一直將頭深深埋藏在掌心裏,此刻忽然抬起頭來,滿布血絲的眼睛茫然瞪着遠方,嘶聲道:“燈呢?為什麼沒有人點燈,難道你們連看都不許我看她嗎?”
楚留香無言的站了起來,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剛燃起了那盞帶着水晶罩子的青銅燈,忽然一陣狂風自窗外捲了進來,捲起了蓋住屍身的白被單,捲起了牀幔,帳上的銅鈎搖起了一陣陣單調的“叮噹”聲,宛如鬼卒的攝魂鈴,狂風中彷彿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獰笑着飛舞。
“噗”的一聲,楚留香手裏的燈火也被吹滅了。
他只覺風中竟似帶着種妖異的寒意,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手裏的水晶燈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沒。
風仍在呼嘯,那些江南名醫已忍不住縮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開始發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牀上的屍體忽然張開眼睛,坐了起來!
這剎那之間,每個人的心房都驟然停止了跳動。
然後就有人不由自主,放聲驚呼出來。
就連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後了半步。
只見那“屍體”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漸漸開始轉動,但雙目中卻仍帶着種詭秘的死氣。
左輕侯顯然也駭呆了,嘴唇在動,卻發不出聲音。
那“屍體”眼珠子呆滯的轉了兩遍,忽然放聲尖呼起來。
呼聲説不出的淒厲可怖,有的人已想奪門而逃,但兩條腿卻好像琵琶似的抖個不停,哪裏還有力氣舉步。
那“屍體”呼聲漸漸嘶啞,才喘息着啞聲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到這裏來了?”
左二爺張大了眼睛,顫聲道:“老天爺慈悲,老天爺可憐我,明珠沒有死,明珠又活回來了……”
他日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來,摟抱着他的愛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陽世了!”
誰知他的女兒卻拼命推開了他,兩隻手痙攣着緊抓住蓋在她身上的白被單,全身都緊張的發抖,一雙眼睛吃驚的瞪着左輕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懼而張大了起來,就像是見到了“鬼”一樣。
左二爺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難道已不認得爹爹了麼?”
那“屍體”身子縮成一團,忽又啞聲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兒,我不認得你!”
左二爺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個人都怔住了。
左二爺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這……這孩子只怕受了驚……”
他話未説完,那“屍體”又大喊起來,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把我綁到這裏來?快放我回去,快放我回去……”
左二爺又驚又急,連連頓足,道:“這孩子瘋了麼?這孩子瘋了麼……”
實在他自己才真的已經快急瘋了。
那“屍體”掙扎着想跳下牀,啞聲道:“你才是瘋子,你們才是瘋子,我要回去,讓我走!”
楚留香心裏雖也是驚奇交集,但也知道在這種時候,他若不鎮定下來,就沒有人能鎮定下來了。
他拍了拍左二爺的肩頭,輕輕道:“你們暫時莫要説話,我先去讓她安靜下來再説。”
他緩緩走過去,柔聲道:“姑娘,你大病初癒,無論你是什麼人,都不該亂吵亂動,你的病若又復發了,大家都會傷心的。”
那“屍體”正驚慌的跳下牀,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卻似有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鎮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兩隻手緊緊的擋在自己胸前,面上雖仍充滿了恐懼驚慌之色,但呼吸已不覺漸漸平靜了下來。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現在我問你,你可認得我麼?”
那“屍體”張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這屋子裏的人你都不認得?”
那“屍體”又搖了搖頭,根本沒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麼,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麼?”
那“屍體”大聲道:“我當然知道,我是“施家莊”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那麼,你難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兒?”
那“屍體”眼睛亮了,道:“一點也不錯,你們既然知道我母親的名頭,就應該趁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煩上身。”
左二爺早已氣得臉都黃了,跺着腳道:“這丫頭,你們看這丫頭,居然認賊為母起來!”
那“屍體”瞪眼道:“誰是賊?你們才是賊,竟敢綁我的票。”
左二爺氣得全身發抖,退後兩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氣,過了半晌,目中不禁又流下淚來,顫聲道:“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麼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不惜將全部家產分給他一半。”
楚留香顯然也覺得很驚訝,望着張簡齋道:“張老先生,依你看……”
張簡齋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看她的病情,彷彿是“離魂症”,但只有受過大驚駭、大刺激的人才會得此症,老夫行醫近五十年,也從未見到過……”
那“屍體’’的臉竟也氣紅了,大聲道:“誰得了‘離魂症’,我看你才得了‘離魂症’,滿嘴胡説八道。”
張簡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將屋角的一面銅鏡搬了過來,搬到這少女的面前,沉聲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少女怒道:“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用不着看!……”
她嘴裏雖説“用不着”,還是忍不住瞧了鏡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臉上就忽又變得説不出的驚駭、恐懼,失聲驚呼道:“這是誰?我不認得她!我不認得她……”
張簡齋沉聲道:“照在鏡子裏的,自然是你自己,你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
少女忽然轉身撲到牀上,用被矇住了頭,啞聲道:“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會變成這模樣,我怎會變成這模樣!”她一邊説,一邊用力捶着牀,竟放聲大哭了起來。
屋子裏每個人俱是目定口呆,則聲不得,大家心裏雖已隱隱約約猜出這是怎麼回事了,但卻又誰都不敢相信。
張簡齋將楚留香和左輕侯拉到一旁,沉着臉道:“她沒有病。”
左二爺道:“沒有病又怎會……怎會變成這樣子?”
張簡齋嘆了口氣,道:“她雖然沒有病,但我卻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爺道:“為……為什麼?”
張簡齋道:“只因她沒有病比有病還要……還要可怕得多。’”
左輕侯額上已冒出了冷汗,嗄聲道:“可怕?”
張簡齋道:“她纏綿病榻已有一個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澈,體力也絕不會恢復得這麼快,何況,她方才明明是心脈俱斷,返魂無術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譽作俱,絕不會診斷有誤。”
楚留香勉強笑道:“張老先生的醫道,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信。”
張簡齋臉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麼老夫就要請教香帥,一個人明明已死了,又怎會忽然活回來呢?香帥見多識廣,可曾見過這種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見過,連聽也來聽説過。”
張簡齋道:“但她卻明明已活回來了,以香帥之見,這種事該如何解釋?”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張老先生你覺得這件事該如何解釋呢?”
張簡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驚怖之色,壓低聲音道:“以老夫看.來,這件事只有一個解釋……借屍還魂!”
借屍還魂!
左輕侯跳了起來,吼道:“張簡齋,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了不得的高見,誰知你竟會説出如此荒謬不經的話來,請請請,像你這樣的名醫,左某已不敢領教了。”
張簡齋沉下了臉,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辭。”
他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但楚留香拉住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輕侯勸道:“事變非常,大家都該分外鎮定,切切不可意氣用事。”
左輕侯瞪着眼道:“你……你…山你難道也相信這種鬼話?”
楚留香默然半晌,沉聲道:“無論如何,兩位都請先靜下來,等我再去問問她,問個清楚再説。”
他走到牀邊,等那少女的哭聲漸漸小了,才柔聲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瞭解,而且很同情,無論誰遇着這件事,都一定會很難受的,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們絕沒有傷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們將姑娘綁到這裏來的。”
他聲音中似乎有種令人鎮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聲果然停止了,但還是將頭蒙在被裏,嗄聲道:“不是你們將我綁來的,我怎會到這裏來?”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靜下心來想想,究竟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亂得很,好像什麼事都記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美麗的眼睛裏彷彿籠着一層迷霧,楚留香並沒有催促她,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接着道:“我記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輕侯目中立刻現出喜色,道:“好孩子,你總算想起來了,你的確病了很久,這一個多月來,你始終躺在這張牀上,從沒有起來過。”
那少女斷然搖了搖頭,大聲道:“我雖然在牀上躺了一個多月,但卻絕不是躺在這張牀上。”
左輕侯道:“不在這裏在哪裏?”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裏,我自己的屋子裏。”
楚留香見到左輕侯臉色又變了,搶着道:“姑娘可還記得那是間怎樣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怎麼會不記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間房子和這裏差不多,我睡的牀就擺在那邊,牀旁邊有個紫檀木的妝台,妝台旁是個花架,上面卻擺着一爐香。”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妝台上擺着些什麼呢?”
那少女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只不過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託人從北京城裏的“寶香齋”買來的。”
她的臉似乎忽然紅了又紅,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裏卻絕沒有花,因為我一聞到花粉的味道皮膚就會發癢,而且我屋裏的窗户上都掛着很厚的紫絨窗簾,因為我從小就不喜歡陽光。”
這屋子的窗户上雖也掛着窗簾,但卻是湘妃竹編成的,屋角里擺着一盆菊花,開得正盛。
那少女見到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惡之色。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因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歡花的,而且最愛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將菊花連盆搬到屋裏來。
但他並沒有説什麼,只是將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裏悶了一個多月之後,我卻忽然盼望見到陽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將屋裏的窗户全都打開。”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麼人將窗户打開的?”
那少女道:“是梁媽,也就是我的奶孃,照顧我已有許多年了,因為家母一向很忙,平時很少有時間和我們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爺“哼”了一聲,終於還是忍耐着沒有説話。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緩緩道:“今天早上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但現在……現在天怎會忽然黑了?我難道又睡了很久麼?”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還記得些什麼?”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陽光很美,心裏覺得很高興,忽然想到園子裏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動?”
那少女悽然一笑,道:“其實我已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但梁媽不忍拂我的心意,還是扶我起來,替我換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現在穿的這套?”
那少女道:“絕不是,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梁媽親手做的,料子也是託人從北京“瑞福祥”帶回來的織錦緞,紅底上繡着紫色的鳳凰。”
也不知為了什麼,説着説着,她的臉又紅了起來。
楚留香道:“後來姑娘可曾出去逛了麼?”
那少女道:“沒有,因為家母恰巧來了,還帶來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張簡齋搶着道:“是誰?”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説就因為江南的名醫全都被“擲杯山莊”搶着請走了,我的病才不會好,所以她老人家這次特地從北方將王雨軒先生請了來,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張簡齋齊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稱“北王南張”的。”
張簡齋板着臉道:“是南張北王,不是北王南張。”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聲道:“你難道就是張簡齋?這裏難道就是擲杯山莊?”
張簡齋也不理她,沉聲道:“那王雨軒看過你的病後,説了什麼?”
那少女眼珠子轉來轉去,顯得又驚訝,又害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王老先生什麼也沒有説,把過我的脈後,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將被蓋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亂想。”
楚留香道:“後來呢?”
那少女道:“後來……後來……”
她目光又混亂了起來!咬着嘴唇道:“後來我像是做了個夢,夢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從窗子裏飛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別多,但卻沒有人看得到我,也沒有人聽得到我説話,我心裏正在奇怪,忽然聽到梁媽放聲大哭起來,別的人也立刻全都趕到我住的那間屋子裏去。”
楚留香咳嗽了兩聲,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來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卻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來,我竟身不由主,被風吹過牆,後來……後來……”
楚留香追問道:“後來怎樣?”
那少女長長嘆了口氣,道:“真奇怪,後來的事,我連一點也不記得了。”
燈火雖已燃起,但屋子裏的陰森之意卻絲毫未減。
那少女全身發着抖,流着冷汗,顫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會到這裏來的,我已將我能記起來的事全都説了出來,你們……你們究竟要對我怎樣?”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説過,我們對姑娘你絕無惡意……”
那少女大聲道:“既然沒有惡意,為什麼還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輕侯一眼,勉強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現在還沒有大好,還是先在這裏休養些時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來,叫道:“我不要在這裏休養,我要回家去,誰敢再攔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聲中,她人已飛掠而起,想衝出窗子。
左輕侯吼道:“攔住她.快攔住她!”
那少女但覺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方才還站在牀邊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現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過去。
只見她十指纖纖,彎屈如爪,身子還在空中,兩隻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過。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後“裏風”、“曲恆”兩處大穴,左掌揚起,抓向楚留香肘間“少海”、?曲澤”兩處大穴,非但變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對方關節處的要害大穴,認穴之準,更是全無絲毫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豈是這種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覺得自己的手指已觸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將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痹麻,失去抵抗之力。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魚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後,温柔的低語道:“姑娘還是先睡一覺吧,一覺醒來,事情也許就會變好了。”
那少女只覺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輕輕拂了拂,輕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風,令人幾乎感覺不出。
接着,她就覺得有一陣令人無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襲來,她身子還未站穩,便已墮入睡鄉。
張簡齋一直在留意着他們的出手,這時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靜如處子,動如脱兔,用這兩句話來形容香帥,正是再也恰當不過。”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輕侯趕過來將那少女扶上牀,忽然問道:“方才她用的是什麼武功?老先生可看出來了麼?”
張簡齋沉吟着,道:“可是小鷹爪力?”
楚留香道:“不錯,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鷹爪力’夾雜着‘七十二路分筋錯骨手’,而且功力還不弱。”
張簡齋望着左輕侯,緩緩道:“據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這種功夫的女子並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兩聲,忽然住口不語。
左輕侯卻已厲聲道:“我也知道‘小鷹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傳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兒,誰也不能否認。”
張簡齋道:“令愛昔日難道也練過這種功夫麼?”
左輕侯怔了怔,説不出話來了。
其實他不必回答,別人也知道左二爺的“飛花手”名動武林,乃是江湖中變化最繁複的掌法,而且至陰至柔,正是“鷹爪”、“摔碑手”這種陽剛掌法的剋星,他的女兒又怎會去練鷹爪力?
張簡齋雖是江南名醫,但“彈指神通”的功力,據説已練人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對各門各派的武功,俱都瞭如掌指,他見到左輕侯的憂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嘆道:“莊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並非不知道,只不過,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現在這種事既已發生……”
左輕侯嗄聲道:“你……你為何一定要相信這種荒唐的事?你難道真的相信這是借屍還魂?”
楚留香道:“張老先生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二哥你先冷靜下來,大家再想如何應付此事的法子。”
張簡齋嘆道:“香帥説的不錯,人力也並非不可勝天。”
左輕侯搓着手,跺着腳道:“現在我的心也亂了,你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楚留香沉聲道:“這件事的確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明珠怎會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傳武功?這點更令人無法解釋,但我們還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説的話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兒是否真的死了。”
左輕侯跺腳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對頭老怪物的親家,難道還要我到施家莊去問她麼?”
張簡齋道:“左莊主雖去不得,但楚香帥卻是去得的。”
左輕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輕侯的好朋友,這件事江湖中誰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莊,那老虔婆不拿掃把趕他出來才怪。”
張簡齋笑了笑,道:“但莊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帥的輕功妙絕天下,連‘神水宮’他都可來去自如,又何況小小的施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