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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心難測

    (—)

    長沙城裏的第二號人物是吳信義。

    鋼鈎吳信義。

    鋼鈎吳信義跟鬼槍追魂湯中火是拜把兄弟。

    湯中火是老大。吳信義是老二。

    所以,湘東這一帶的黑道上,都喊這位鋼鈎為吳二爺。

    鬼槍追魂湯中火是個有心機的人,但如跟這位吳爺比起來,還是差得很遠。

    他們結拜兄弟的事,便是一個例子。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當時湯中火四十八歲,吳信義四十九歲,但是在敍齒時,吳信義卻替自己自動減掉了三歲。

    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他要湯中火當老大。

    結果他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

    前後不到三年功夫,他由一個外地來的窮光蛋,搖身一變,成了一家賭坊,兩間妓院,以及七家木材行的大東家。

    這都是他跟着湯中火一聲聲喊老大的好處。

    (二)

    不知道這位吳二爺底細的人,聽了他的外號,老以為他的兵刃一定是對鋼鈎,其實錯了!

    鋼鈎,就是他的一雙手。

    這位吳二爺有個很奇怪的嗜好,就是歡喜吃狗心狗肺,而且要吃活狗的,當場取出,蘸着佐料吃。

    他吃狗心狗肺,決不勞動別人。

    野狗抓到了,只要合了他的意思,他就會一把揪過來,嗤的一聲,五指插入狗腹,隨便掏兩下,便能把一副狗心狗肺完整而血淋淋的掏出來。

    狗的皮肉相當堅韌,普通人以利刀開膛,都很費手腳,但一到他的手上,就像以竹筷來撥豆腐般,毫無阻礙。由此可見,這位吳二爺在雙臂及十指上的功力,該多深厚!

    明眼人都很清楚,吳二爺的一身武功,絕不比湯大爺差。

    不僅不差,可能還要強出甚多。

    但是,無論人前人後,這位吳二爺都説自己的武功,是莊稼把式,不成玩意兒,跟他們老大比起來,連十成裏的兩成都佔不到。

    湯大爺聽到吳二爺如此誇讚他,雖明曉得有點過分,心底下還是滿舒服的。

    所以,他們哥兒倆一直處得很好。

    好得賽過了親兄弟。

    如果有人告訴湯大爺,説他這位拜把兄弟靠不住,要他小心提防着點,湯大爺準會毫不猶豫,一拳打碎這人的門牙!

    這種事情,當然永遠不會發生,誰會吃飽了嫌撐着,找自己門牙的麻煩?

    但實情卻是如此。

    (三)

    吳信義是吳火獅的人。

    吳火獅的侄子。

    吳火獅雖然在天門山斷魂寨嘯聚了一股勢力,但他一向覷視的,卻是湘東這塊肥美的地盤。

    他不敢公然與鬼槍追魂湯中火爭奪這塊地盤的原因,顧忌的並不是鬼槍追魂湯中火本人,而是湯中火的師父,君山天啞老人。

    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槍法最好的人,是雲夢的花槍薛人貴。

    薛人貴一枝花槍縱橫中州數十年,所向無敵,聞者喪膽。

    他一生中只敗過—次。

    這僅有的一次挫敗,不但壞了他一生英名,也帶走了他的生命,打敗花槍的人,便是君山天啞老人。

    花槍薛人貴並非命喪當場,他是帶着槍傷,回到雲夢山莊,經過治療無效,才去世的。

    當他彌留之際,他説過這樣幾句話:“君山天啞老人一天不死,使槍的人,最好少要班門弄斧,炫耀自己的槍法。”

    他這幾句話,當時是説給他得意的首徒吳火獅聽的。

    吳火獅一直沒有忘記師父的叮囑。

    所以,他儘管垂涎鬼槍追魂湯中火在湘東一帶的基業,卻始終不敢明目張膽的奪取。

    他一直都在靜心等待機會。

    等待天啞老人去世。

    天啞老人年紀已經不小了,但遺憾的是,這個老啞巴卻似乎越活越健壯。八十歲左右的人,居然還能在四九寒天,跳進洞庭湖裏抓活龜。

    吳火獅漸漸不耐煩起來。

    鋼鈎吳信義是他派出的一支伏兵。

    吳信義表現極佳,這七八年來,他籠絡住湯中火,弄到不少銀子,其中大部分都孝敬了叔父吳火獅。

    但吳火獅並不以此為滿足。

    他見吳信義銀子愈是來得不費周章,心頭愈是癢得厲害。

    結果,暴虎呂耀庭便成了第一個枉死鬼。

    下一個枉死鬼是誰?

    (四)

    鋼鈎吳信義吳二爺生活很有規律。

    他每天的作息時間,差不多都是固定的,晌午時分起牀,喝茶、吸煙、姨太太捶背,然後是一頓豐盛的午膳。飯後,回籠小睡片刻。再接着,這位吳二爺便可以一直工作到深宵。

    木材行的工作粗重繁雜,吳二爺沒有多大興趣。

    同時,他所派出去的掌櫃、師爺,都很精明可靠,每隔三五天,或是遇上重大決定,他只須盤盤帳目,或者酌情指示一下,也就可以了。

    幾家妓院,貨色差,價錢低,進出的都是一些過路商賈,吳二爺已收三房姨太大,加上身份不似當年,所以平常也懶得前去走動。

    不過,千古以來,這究竟是一種本輕利重的行業,説起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每月的收入卻頗為可觀。

    吳二爺對這二座妓院,雖然不常前去走動,在管理上卻極為嚴格。

    七八年來,前前後後,他已更換了八名管事。

    誰若是經營能力不夠,或是想在銀錢帳目上打他的主意,前者,吳二爺請他“滾蛋”,後者,吳二爺請他“回老家”。

    滾蛋,回老家,意思好像差不多,但在黑道上,卻是兩個含義迥異的術語,內行人自然是心照不宣,心中有數。

    因此,吳二爺整天的大部份時間,都用在照顧他的那賭坊上。

    在一般黑道人物的心目中,能夠經營一個賭坊,便無異尋獲了一座開拓不盡的銀礦。

    但是,儘管賭坊利息令人眼紅,在黑道上卻不是個搶手的行當。

    因為,要想順順當當的經營一個賭坊,也不是件容易事。

    除了場地、資金、人手,還得在地方上具有一股罩得住的勢力。否則,別的不説,只要碰上一個像暴虎呂耀庭那樣的人物,就夠你人仰馬翻的了。

    吳二爺的富貴賭坊,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他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在湘東一帶的黑道上,沒有人惹得起鬼槍追魂湯大爺。

    而知道湯大爺的人,就一定會知道有個吳信義吳二爺。

    這跟斷魂槍吳火獅因為顧忌君山天啞老人,而不敢進逼鬼槍追魂湯中火,是同樣的道理。

    (五)

    吳二爺每天出門時,心情都很愉快。

    今天也是一樣。

    吳二爺今天之所以能保持愉快的心情,是因為他尚未接獲,暴虎呂耀庭已於昨晚在三湘第一樓失手喪命的消息。

    為了避免一些大輸家以及黑道上的一些青皮痞棍的無謂糾纏,吳二爺每次進入富貴賭坊,都是從後門悄然而入。

    後門平時鐵閂深鎖,每天只供吳二爺進出各一次,賭坊中其他的人誰也不得使用。

    從後門走進來,是座小花園,園中有間精緻的小書房。

    這間書房,便是吳二爺每天一邊喝酒,一邊指揮賭坊大局的核心重地。

    每天這個時候,吳二爺走進書房,大總管黃必烈都必然會早他一步,恭恭敬敬的候在那裏,以便交代前一天的帳目,同時接受當天的指示。

    今天,吳二爺走進書房,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書房中一名虎虎有生氣的青年漢子,本來坐在那裏喝茶,看到吳二爺進門,立即長身離座,含笑抱拳請安。

    但這漢子並不是大總管黃必烈,而是三總管張小呆。

    大總管黃必烈,二總管尤清,三總管張小呆,都是吳二爺得力的心腹人物。

    三人平時都可能不經通報,而徑直入後花園這片禁地,向吳二爺面稟大小事務。

    但按照慣例,每天第一個會見吳二爺的人,則一定是大總管黃必烈。

    吳二爺感到意外,便是奇怪今天為什麼會忽然亂了規矩?

    “老黃今天沒有來?”

    “來了。”

    “人呢?”

    “在前面廂房裏招待一位貴賓。”

    “貴賓?”

    “是的。”

    “誰?”

    “麻師爺。”

    聽到麻師爺三個字,吳二爺雙眉不禁微微一皺。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鋼鈎吳信義對他們老大湯大爺身邊的那位第一號紅人活無常麻竹庭,總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心裏頭始終有個疙瘩。

    實際上,他跟這位活無常並無絲毫怨隙。

    兩人平時見了面,一個喊“二老爺”,一個喊“麻師爺”也是親熱得不得了。

    據旁人透露,背地裏在湯大爺面前,這位麻師爺一提起吳二爺,就豎起大拇指,説吳二爺性情中人,講義氣,有擔當,是條漢子。

    饒是如此,吳二爺對這位活無常還是無法產生好感。

    甚至吳二爺自己,有時候也覺得有點過份,因為,他實在找不出他討厭這位麻師爺的理由。

    “湯大爺派他來的?”

    “好像不是。”

    “什麼叫好像?”

    三總管張小呆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他要小的把這封信交給二老爺,説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二老爺商量。”

    吳二爺不禁又皺起了眉頭。“人已來了,還要寫信,這算那門子的禮節?”

    三總管張小呆只好輕輕咳嗽。

    因為他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吳二爺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很快的就看完了這封信。

    看完這封信,吳二爺一張臉孔,突然漲得通紅。

    “我操你祖奶奶的——蓬!”

    吳二爺一掌拍下去,一張桃心木的四仙桌兒,應聲四分五裂。

    三總管張小呆曉得吳二爺罵的不是他,仍然嚇了一大跳。

    “這個混帳王八蛋,你瞧瞧。”

    吳二爺將信箋遞給了張小呆,張小呆只好接下。

    “二老爺:不才因某項用途需款甚巨,手頭一時不順,請惠借現銀十萬兩以應急。至盼,至感,弟麻竹庭百拜。”

    “你説這個狗孃養的混帳不混帳?”吳二爺氣得渾身發抖:“他把我吳信義當成什麼東西?他奶奶的,他自己又是什麼東西?我姓吳的吃的是他的銀子?他以為我這個富貴賭坊是座金礦?”

    張小呆也為之大感意外。

    黑道人物向賭坊子打抽豐,並不稀奇,但多少總有個譜兒。

    俗語説得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二。”

    這兩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説: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能逾越本分,都要為自己也要為別人留點餘地。

    賭坊的進益雖説優厚,但也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樣日進斗金。

    就拿富貴賭坊來説,平均下來,一天能有兩三百兩銀子的進帳,已算是很不錯的了。

    一天三百兩,十天三千兩,一個月將近一萬兩。

    一個月收入一萬兩銀子,當然是個很嚇人的數字。

    但如果要賭坊主人一次付出十萬兩,這個數字就更驚人了。

    這個數字要賭坊:主人花多長的時間,才能賺得起來?

    三年不吃不喝,一切開銷,另掏腰包?

    更重要的一點是:誰有資格提出這種要求?賭坊主人又憑什麼一定要付出這筆數目?

    三總管張小呆的一雙眉頭,也不期而然地皺了起來。“我看我們這位麻師爺的腦袋瓜子一定出了毛病。”

    吳二爺手一揮,咬牙切齒的道:“小張,你去告訴他!”

    小張眼珠子一轉,突然道:“不,慢點,二老爺,我看這裏面好像有點蹊蹺。”

    “什麼蹊蹺?”

    “我看麻師爺不是那種人。”

    “不是哪種人?”

    “不是那種不懂天高地厚的人。”

    “那他為什麼要如此獅子大開口?”

    “依小的看來,他也許以為自己抓住了二老爺什麼把柄。”

    吳二爺差點跳了起來道:“混帳,他——”

    吳二爺沒有跳起來,三總管張小呆卻差點嚇得跳了起來。

    因為他非常清楚他們這位東家的脾氣,平時待人處世雖然八面玲攏,但一旦真的上了火,手條子可比誰都狠辣。

    如今,問題嚴重的是,對方是湯大爺的人,萬一鬧僵了,將來如何收場?

    但可惜他不是大總管黃必烈。

    在這種情況之下,以諍言平息東家的火氣,他的份量還不夠。

    三總管張小呆正在張惶無措之際,書房的氣氛,突然出人意料之外的沉寂下來。

    吳二爺已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臉色很不好看。

    他望着三總管張小呆,隔了好半晌,才緩緩問道:“他交給你這封信時,還説了些什麼其他的話沒有?”

    “只説了幾句閒話。”

    “什麼閒話?”

    “他説。長沙城裏這幾天好像很不平靜,要我們這邊幾個管事的,多多小心留意。因為,昨天晚上,有人鬧事居然鬧到三湘第一樓去了!”

    吳二爺神色一緊,故意哦了一聲,以示意外。

    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明白。

    他不僅清楚昨晚在三湘第一樓鬧事的人是誰,更清楚對方鬧事的目的何在。

    如今,他急於想知道的,並不是三湘第一樓昨晚受了多少損失,而是這場糾紛的收束情形,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鬧事者最後有沒有泄露身分?

    “後來呢?”他接着問。

    “因為湯大爺跟麻師爺當時正在杏花閣招待一位襄陽來的羽大爺,未能及時趕回,以致被對方傷了好幾名人手。”

    “結果呢?”

    “據説,幸虧當時樓上有位身手不凡的弓姓酒客,因為看不順眼,毅然挺身而出,方將那兩個鬧事的傢伙一一擺平。”

    “然後湯大爺和麻師爺就趕到了?”

    “是的。”

    “後來湯大爺有沒有追查出那兩個傢伙的身份?”

    “兩個傢伙一個當場死亡,受傷沒死的那一個,據稱來自湖北天門山斷魂寨,是天門山有名的斷魂四虎之一,名叫暴虎呂耀庭!”

    吳二爺暗暗嘆息:完了!叔叔派出這姓呂的打頭陣,為的就是他以前甚少在湘東一帶走動,沒人清楚他的來路和底細,沒想到這廝口風竟然如此不牢靠!

    “這就奇怪了!”吳二爺皺眉自語,眼光則偷偷瞄向張小呆:“天門山斷魂寨一向跟咱們這邊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的人為什麼突然會來咱們這邊惹事生非?”

    麻師爺説,他要來跟二老爺打商量的,便是為了這件事。

    “哦!他怎麼説?”吳二爺力持鎮定。

    “他説:‘當時湯大爺怕事情張揚出去不好聽,便將那姓呂的交給他,要他慢慢逼問口供,以便了解姓呂的這次到湘東來,是否尚有其他黨羽。’”

    “姓呂的招了沒有?”

    “後來黃老大請他喝茶,大家就把話給岔開了。”

    吳二爺點點頭,開始沉思。

    如今事情已很明白。

    姓麻的來向他敲詐十萬兩銀子,顯然便是為了這廝已從暴虎呂耀庭口中逼出他跟斷魂槍吳火獅的淵源,知道這是個要命的秘密,無論他吳二爺多麼厲害,也非買這個帳不可。

    吳二爺思索了片刻,終於作了決定。

    “你去叫黃老大陪麻師爺過來這邊坐。”他站起身子,吩咐三總管張小呆:“你跟他們説,我去前面場子裏轉一轉,順便到帳房上查查帳目,馬上就回來。”

    (六)

    吳二爺在賭廳後面的迴廊拐角處,碰上了二總管尤清。

    “啊!東家來得正好!”尤清吐了口氣,如釋重負。

    “前面場子裏出了事情?”吳二爺一怔。

    “場子裏剛才來了個又窮又髒的老傢伙,一個人霸住天門,一注只下十枚青錢,別人想分一張牌過過癮,他就吹鬍子瞪眼睛,問對方是不是想打架?好幾個下大注的老客人,都被氣跑了。”

    “找碴來的?”

    “難説。”

    “這是小事情。”吳二爺道:“你叫黑心老李他們暗中多留點意就是了。只要老傢伙不鬧得太過份,不妨忍着點。”

    “是!”

    “慢點。”

    尤清轉身,二爺招手,尤清恭謹地上前送上耳朵。

    吳二爺低聲吩咐幾句,尤清連連點頭。

    吳二爺又去帳房轉了一圈,然後復返後院書房。

    書房中,大總管黃必烈正陪着麻師爺喝酒聊天,看見吳二爺走進來,兩人同時起身招呼。

    吳二爺道:“黃老大,前面場子好像不怎麼太平;你過去幫尤老二照顧一下。”

    大總管黃必烈應了一聲是,匆匆離去。

    麻二爺道:“二太爺的場子,居然有人敢來鬧事?”

    吳二爺苦笑了一下道:“師爺知道的,賭場妓院,本來就是一種離不開是非的行業,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

    麻師爺輕咳了一聲:“今天跑來打擾二太爺,實在很不好意思。”

    吳二爺道:“哪裏,哪裏,朋友本有通財之義,便何況你我之間的關係……只是……只是……”

    麻師爺道:“兄弟也曉得這個數字似乎太大了點,不過,咳咳,二太爺是明白人,兄弟必加以成全。”

    他的話,軟硬兼具,但説得卻很得體。

    他口口聲聲説自己有困難,要吳二爺幫他一個大忙,只有吳二爺心裏明白,他這完全是一種反面文章。

    這一關如果過不了,在湘東這一帶混不下去的,並不是他麻師爺,而是他吳二爺。

    吳二爺摘下旱煙筒,裝煙、打火、沉思。

    “我不否認我跟吳火獅的叔侄關係。”吳二爺緩緩噴了一口煙道:“但即使是父子關係,也不能因此而定我吳某人的罪。這些年來,吳某人的表現,有目共睹,我吳某人可説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湯大爺的事。”

    麻師爺忙道:“當然,當然,這個當然,二大爺的為人,還有什麼話説?”

    不知道他是昨晚受了風寒,還是吳二爺的旱煙嗆着了他,他連咳了好幾聲,才擠出了半句話:“但是,我們湯大爺的脾氣……”

    這是一句淘盡糟粕而精華獨留的警句。

    湯大爺的脾氣怎麼樣?

    麻師爺清楚,吳二爺當然更清楚。

    湯大爺可説是黑道上的典型代表人物,遇事容易上火,上了火後,就很少再講真偽是非,就算做錯了,也要錯到底。

    而江湖人物最大的忌諱,便是部屬或門下弟子變節離叛。

    吳二爺就算跟斷魂槍吳火獅真的沒有什麼勾搭,單憑他們之間的這層叔侄關係,就足以叫湯大爺火冒三丈,而使吳二爺百口莫辨的了。

    吳二爺輕輕嘆了口氣。

    “竹庭兄。”他兩眼望着地面:“我懂您的意思,我也清楚我吳某人目前的處境。只不過有一件事,還望您竹庭兄務必多多擔待。”

    “二太爺!”麻師爺義形於色:“您説這種話,就未免太見外了。你我兄弟相處,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

    吳二爺點點頭,似乎深受感動。

    “第一——”吳二爺皺起眉頭:“由於時間太匆促,兄弟一時實在湊不足這麼一大筆銀子。”

    麻師爺沉吟了一下道:“麻某人在地面上多少還有一點交往,如果數目相差有限,小弟另行設法就是了。”

    “第二——”吳二爺憂心忡忡的接着道:“這件事如果我們大爺已經知道了,就算有你竹庭兄從中轉園,我看也不是個了局。”

    “啊呀!”麻師爺顯得好氣又好笑的道:“您二大爺一向是個精明人,怎麼一下子就糊塗起來了?要是我們大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事情早就爆發開來啦!我今天還跑到你這裏來幹什麼?”

    “萬一我們那位老大盤問起來怎麼辦?”

    “盤問什麼?”

    “問我們兩個私下會晤,是在攪些什麼鬼名堂啊!”

    “為什麼一定要讓他知道?”

    “他沒看見你出來?”

    “我管的事務,也很繁雜,就算看見我出來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不讓他知道,我找的人是您二太爺也就行了。”

    吳二爺連連點頭:“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院子裏響起一陣腳步聲,接着出現的是二總管尤清。

    尤清先向麻師爺請安,然後向吳二爺報告:“帳房裏已經盤點,各銀號可提的現銀,總數大約柒萬四仟伍佰兩左右。”

    吳二爺轉向麻師爺:“竹庭兄,你看這個字數怎麼樣?”

    麻師爺獅子大開口,本來只要有對摺,就心滿意足了,如今一聽竟然有七成多,自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他故意矜持了片刻,才好像很不情願的道:“即然二太爺真的為難,只好這樣了……”

    吳二爺見麻師爺不再計較,顯得非常高興,起身遜讓道:“竹庭兄,請,我們去帳房裏打票子。”

    二總管尤青領路,麻師爺居中,主人吳二爺殿後,三人一路談笑着走出書房。

    走到院心中,二總管尤青忽然手一指,止步扭頭道:

    “師爺,您瞧那隻怪鳥!”

    麻師爺抬頭,循聲望去,並未見到什麼怪鳥。

    “鳥在哪裏?”

    他沒有看到什麼怪鳥,卻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格里譁卜如爆豆般的聲音。

    行家都可以聽出來,那正是一個人氣貫雙臂,行功運勁的聲音。

    麻師爺大吃一驚,知道中了吳二爺這對主奴的緩兵夾殺之汁,正想閃身避讓,已經遲了一步。

    吳二爺的一支右手,已經插進他背肌。

    人的皮內筋骨,遠不如狗的皮肉筋骨堅韌結實,吳二爺既能一把掏出一支活狗的心肺,要掏一個人的心肺,自然更是易如反掌。

    如今不同的是,麻師爺並不是個普通人。

    人在危急狀態之下,往往會產生一股神奇的力量,有着一身上乘武功的人,這股突然產生的力量,有時更是大得不可思議。

    麻師爺在心頭一震之下,內力湧聚,全身肌肉突然緊凝如革。

    吳二爺雖然冷襲得手,但五指因受肌肉鎖束。一時竟無法繼續深入心臟地帶。

    二總管尤青見吳二爺已發攻勢,當下也就不再客氣,一記流星拳,直奔麻師爺門面。

    麻師爺又氣又急,又悔又恨,忍痛咬牙,只求撈本,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埋臉扭腰,一方面閃避尤清來拳,一方面奮力返身,一掌砍向吳二爺肩頭要害。

    吳二爺深知這位活無常不是易與之輩,既然一招未能將對方置於死地,説不得就要多費點手腳。

    於是,他吸氣運勁,倏忽抽出右手,以血淋淋的右手,撲格麻師爺來掌。

    麻師爺背腹受敵,無法從容尋求招式上的生克變化,縱然明知吃虧,也只好硬碰硬,與吳二爺短兵相接,兩掌撲實。

    砰!

    巨震之下,兩人各退一步。

    麻二爺右手腕骨斷筋折,一條右臂,頓成廢物。

    吳二爺雖然佔了上風,但右手腕也受創匪淺,不得不改以左手臂及雙腿應戰。

    這時,最佔便宜的,是二總管尤清。

    他受吳二爺暗中吩咐,只是一個分散麻師爺注意力的媒介。

    他願意出力,儘可盡力表現,如果他只想坐觀其成,他大可以在完成使命之後,袖手一旁,隔岸觀火。

    所以他一拳落空之後,便退立一旁,靜觀戰況發展。

    麻師爺身受兩處重傷,自知難逃一死,意念閃轉之際,才忽然想起,他今天所以落得這種下場,可説完全是二總管尤清使詐騙他,觀看什麼怪鳥,才使他注意力分散,遭受吳二爺的突襲。

    所以,他這時一股歹念,全傾注在二總管尤清身上。

    吳二爺雖然右臂受創,苦不堪言,但已看出麻師爺如強彎之末,只須稍施壓力,便不難將這位“活無常”變成“死無常”。

    於是,他強忍臂痛,以獨臂雙腿,奮力猛攻。

    麻竹庭抵敵不住,節節後退。

    不過,這位麻師爺早置生死於度外,他如今一心一意想完成的,便是如何給二總管尤清一點教訓。

    吳二爺右手五指如鈎,招招式式均抓向他的要害。

    麻師爺佯裝不敵,一路閃躲敗退,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設法如何靠近二總管尤清。

    機會終於出現了。

    吳二爺一腿橫掃,麻師爺化解不及,咕咚一聲栽倒,人於原地掙扎,幾經折騰,最後滾去二總管尤清腳下。

    二總管尤清不知這是麻師爺的苦肉之計,一時心中大喜,揚掌便待劈下。

    殊不知麻師爺怨毒已深,拼提最後—口真氣,全身勁力貫注左臂,呼的一聲,突以左臂揮向尤清雙腿。

    接着吳二爺攻至,一腳踹向麻師爺心窩,麻師爺慘哼一聲,魂歸九陰。

    同一時候,二總管尤清在麻師爺一臂猛揮之下,雙腿一軟,撲地伏倒。

    麻師爺臨死一擊,雖未能使尤清命喪當場,但這位富貴賭坊的二總管,因雙腿折斷,今後顯然已無法再在黑道上廝混下去,也夠不幸和痛苦的了。

    吳二爺一心想保全的,是自己的安全,和既得的利益,手下一名總管的利害得失,他並不如何關心。

    所以,當二總管尤清受創痛徹心骨,呼天搶地,慘嚎如狼,他卻像沒事人兒似的,冷哼一聲,邁步出院。

    吳二爺受創有限,經過一陣搓揉、上藥、包紮,只不過一盞熱茶光景,便又如生龍活虎般,走去前廳賭坊作例行的巡察。

    (七)

    大廳上,人頭攢動,一片喧譁嘈雜。

    大總管黃必烈高高的坐在大廳一角,一張特製的大木椅上,目光冷厲,監視全場。

    大總管黃必烈日光轉動,終於看到了老東家吳二爺。

    吳二爺招手,大總管黃必烈點頭。

    接着,黃必烈下了座椅,緩緩走向站在大廳後門旁的老東家吳二爺。

    “尤二總管説的那個老傢伙,走了沒有?”

    “還沒有!”

    “有沒有惹事生非?”

    “沒有。”

    “這就怪了,這老傢伙究竟想搞什麼名堂?”

    “是啊!小的也覺得很奇怪,老傢伙既不像打抽豐來的,也不像是為了攪局鬧場子,不温不火,就是那股勁兒,弄得小的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吳二爺點頭:“沒關係,待我過去看看。”

    吳二爺走近大廳中央的一張賭枱,很快的便在人叢中找到那個行為怪異的老頭。

    二總管尤清的描述一點不差。

    老傢伙一身衣着既舊且破,懷裏還摟着一根竹杖,模樣十足的就像一名老叫化子。

    二總管尤清説這老傢伙霸據天門,一注只下十文錢,在富貴賭坊來説,這種注子已屬空前絕後,不可思議之至,而今吳二爺湊上去所看到的景象,更令人啼笑皆非。

    老傢伙上一注的十文錢被莊家吃掉之後,老傢伙竟不慌不忙的,只在天門上推下了一枚青錢。

    巡場子的黑心老李雙眉倒豎,一臉殺氣,顯然就要發作。

    這時當莊的檔手,是坊裏有名的火豹子陳二。

    陳二見老傢伙只在天門上下了一文錢,而且不許別人看牌,再也忍耐不住,將兩顆骰子往面前重重一頓,瞪着老傢伙道:“老先生,如果您是吃飽了嫌撐着,請你去一邊涼快涼快怎麼樣?”

    窮老頭像是沒聽懂莊家弦外之言似的,居然臉不紅氣不喘的回答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小玩玩,圖個消遣而已。”

    陳二冷笑道:“要如果大家都像你老先生這麼個消遣法,我們富貴賭坊抽不到一方水子,上下幾十名員工,大夥兒一起喝西北風?”

    窮老頭也冒火了:“咦?這是什麼話?你們富貴賭坊又沒有限注了,一萬兩銀子是一注,一枚大錢也是一注,我老人家高興怎麼賭就怎麼賭,你吼——吼個卵?”

    陳二扭頭,轉向黑心老李嘴一呶,喝道:“這位老先生大概酒喝多了,有點神智不清,把他請到一邊去。”

    黑心老李一肚皮火,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聽了陳二的吩咐,立即排眾上前,一把揪住窮老頭的衣領,就往外拖。

    眾賭客人人討厭這個老傢伙,見狀轟然大笑喊好,同時讓開一條通路,都希望黑心老李將老傢伙拖去外邊好好的痛揍一頓。

    然而,怪事發生了。

    黑心老李一把揪老頭衣領,正待使勁之際,忽然哎呀一聲,臉色如土,右臂頹垂,冒着汗珠,往後倒退。

    眾人笑不出來了。

    火豹子陳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就連遠立一旁的大總管黃必烈和吳二爺,看了這種情形,也不禁暗暗心驚。

    黃必烈和吳二爺都是大行家,一眼便看出這窮老頭有着一身上乘內功,黑心老李顯然是被老傢伙以一股無形罡氣,震斷了右手腕。

    目前江湖上,具有這等驚人功力的高人,總數不過十人左右,這老傢伙究竟是何方神聖?

    吳二爺眼看局面無法善了,只得走過去打圓場。

    他朝窮老頭抱一抱拳,賠笑道:“老前輩遊戲風塵,下人們有眼無珠,得罪之處,還望前輩多多海涵。”

    窮老頭翻着眼皮道:“你半路插進來,是不是想打架?”

    吳二爺耐着性子,又賠笑道:“在下吳信義,是這個小場子的東家,下人們惹惱了客人,在下自該出面賠不是。”

    窮老頭道:“好,既然你是這裏的東家,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眼珠骨碌碌滾了幾下,又瞪吳二爺道:“如今,我且問你,到富貴賭坊來,一注究竟該下多少,才合貴坊的規矩?”

    吳二爺忙道:“沒有限制,沒有限制,多少隨便。”

    窮老頭道:“那麼老漢一注只下一枚錢又犯了貴坊什麼忌諱?”

    吳二爺道:“沒犯忌諱,沒忌諱,只要老前輩有興致,只管繼續玩下去。”

    窮老頭見吳二爺處處順着他,氣似乎消了不少。

    他轉向當莊的火豹子陳二,下巴一送道:“喂,小子,聽清你們東家的話沒有?”

    陳二見老東家都如此遷就這個老傢伙,自然不敢再耍性子,當下只好忍氣吞聲的應了兩聲是。

    窮老頭像自語似的喃喃道:“老漢一不設賭坊,二不開妓院,只會賺‘血汗錢’,從不賺‘黑心錢’,銀財既然來得不容易,當然要省着點花,一文錢難道就不是錢?”

    吳二爺見老傢伙一身武功高不可測,説話時又語中帶刺,知道只賠幾句小心不是,顯然絕打發不了這個大瘟神。

    於是,他又湊上一步,拱拱手,低聲道:“老前輩,這裏人多口雜,交談不便,請老前輩去後院喝杯茶如何?”

    窮老頭側退一步,雙手連搖道:“啊!謝謝,玩什麼都可以,這個可玩不得。到時候,如果你們那尤二總管又要老漢看什麼怪鳥,老漢可生受不了。”

    吳二爺耳門裏嗡的一聲巨震,魂魄幾乎出竅。

    他目光偷掃大總管黃必烈,黃必烈微微搖頭。

    黃必烈搖頭的意思,就是表示,在他監視之下,這老傢伙自始至終,根本沒有離開大廳一步。

    這樣一來,吳二爺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老傢伙人在大廳,卻知道後院發生的事情,難道老傢伙已練成了神話中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不成?

    吳二爺正驚疑問,窮老頭忽然自動改變主意,笑容可掬的點點頭,笑道:“行,行,喝杯茶也好。老漢窮嚷了大半天,也該潤潤喉嚨啦!只要你們懂得敬老尊賢,別在茶水裏加料就是了。”

    在後院書房中,賓主進過茶點後,吳二爺正待啓口請教窮老頭真正來意之際,三總管張小呆忽然急匆匆的跨進書房。

    這位三總管剛道得一句:“城裏出了一件怪事——”抬頭瞥及窮老頭在座,臉色一變,倏而住口。

    吳二爺道:“一件什麼怪事?”

    張小呆吞吞吐吐的道:“其實,咳咳,也沒有什麼……”

    吳二爺面孔一沉,喝道:“無論出了什麼怪事,只要跟咱們沒關係,有什麼説不出口的?”

    張小呆一慌,忙答道:“是,是,事情是這樣的,據説,城裏顏尚書府,昨夜遭宵小光顧,失竊大批珠寶財貨。”

    吳二爺道:“總價值大約多少?”

    張小呆道:“據説總值約在五十萬兩銀子左右。”

    吳二爺一呆道:“失竊是些什麼寶物,竟值這麼多銀子?”

    張小呆道:“據説這還是一種保守的估計,失竊清單裏面,單是一對御賜‘夜光杯’,以及一口‘風翎刀’,和十二塊‘藍田彩玉’,就不只這個數目。”

    吳二爺一呆,喃喃道:“夜光杯?風翎刀?藍田彩玉?一座尚書府第,又不是大內御庫,怎麼會藏了這麼多稀世奇珍?”

    張小呆道:“所以,一夜之間,訊傳千里,很多來歷不明的道上人物,都在未牌以前,紛紛趕來長沙……”

    吳二爺臉色慢慢的凝重起來,隔了片刻,才又問道:“被竊現場,有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張小呆道:“據説做案的顯然是位能手,現場什麼線索也沒留下。”

    吳二爺皺眉道:“顏府護院武師人數不少,那些傢伙難道都是死人?”

    張小呆聳肩苦笑了一下,沒有開口。

    因為,這是個誰也回答不了的問題。

    吳二爺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如今外面道兒上,對這件案子的看法怎麼樣?”

    張小呆道:“大家都判定可能是一名叫弓展,外號大惡棍的傢伙下的手。”

    吳二爺一呆道:“大惡棍弓展,我怎麼沒聽説這個名字?”

    張小呆道,“很多人都沒聽説過這個名字,據説以前黃河兩岸連串的姦殺案,就是這位大惡棍的傑作。”

    吳二爺道:“這人多大年紀,出道多少?”

    張小呆道:“據説這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光景,出道沒有多久。”

    吳二爺道:“大家認定是這個姓弓的做的案子,可有什麼根據?”

    張小呆道:“據説,這姓弓的手底下很有一套,本來是由別人推存到顏府當護院的,不意這個傢伙只在顏府混了一個下午,然後人就不知去向……”

    吳二爺思索着點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前面幫着照顧場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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