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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疑雲迭霧

    (一)

    正殿上的四盞壁燈,忽然同時點亮。

    了因尼當殿而立,淨月、淨雲、淨塵三名年輕的女尼一字雁立於後。

    了因合掌當胸,躬身道:“敝庵不幸,魔難重重,多虧兩位施主慈悲,為本庵伏魔降德,貧尼謹率本庵弟子,向兩位施主膜拜叩謝!”

    語畢,又一躬,師徒四人,同時跪拜於地。

    弓展從來沒有受過別人這等人禮,心中並不自在。

    他以手肘推推大窮神,意思是要人窮神趕忙上前説幾句客氣話,將師徒四人攙扶起來,別這樣以恩人自居,失去江湖俠義人士應有的風度。

    沒想到大窮神竟然動也沒動一下,只是冷冷的道:“老人想見見貴庵住持。”

    了因稽首道:“敝庵住持,便是貧尼了因。”

    大窮神打鼻孔中哼了一聲道:“你是本庵住持,那麼法號妙果的那個尼姑,她在貴庵中,又是什麼身份?”

    了因怔了一下,合掌道:“她老人家是本庵上一代住持,家師妙法的師妹。她老人家一心向佛,從不過問庵中雜務。”

    大窮神道:“她如今人在何處?”了因合掌道:“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體弱多病,這時候恐怕已經安歇了,施主有何指教,告訴貧尼,也是一樣。”

    大窮神嘿嘿一笑道:“她如今才不過四十出頭,比你大不了幾歲,就説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像老夫這種六十幾歲的人,豈不早就該進棺材了?”

    了因道:“貧尼愚昧,難以解釋。”

    大窮神手一揮道:“你們起來,跟我走。告訴我你們那位妙法師姑的住處,我帶你們去看看你們那位師姑是不是年事已高,體弱多病!”

    了因道:“謹尊老施主法諭。”

    了因尼叩罷,率眾尼起身。

    弓展上前,輕輕扯了一下大窮神的衣袖道:“佛門乃清靜之地,如果沒有確切證據,可千萬胡來不得,您老剛才對她們的態度,是不是太過份了些?”

    大窮神衣袖一甩道:“滾你的蛋,你小子命好,碰上了一個好師父,僥倖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談到江湖上種種匪夷所思的鬼門道,你小子還差得遠哩!”

    因尼領路,空過一道月洞門,進入最後一重院落。

    了因指着一座竹木掩映的小紅樓道:“那便是家師姑的靜修之處。”

    大窮神一揮道:“臭小子,你去,看裏面有沒有人,有人就請她出來。不論如何失禮,都由老夫一肩承擔就是了。”

    弓展應了一聲好,立即向那座小紅樓快步走去。

    紅樓底層,一片漆黑。

    樓頂,有燈光映着紙窗搖曳;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氣,自樓頂順着微風飄送下來。

    儘管大窮神肯定的指出,這座慈雲庵是處藏污納垢之所,庵內老少尼姑,都是俗人偽裝,並説這次顏府竊案,十之八九必與庵中那名神秘的妙果尼有關,弓展因為事無實證,仍然不敢過份魯莽。

    他稍稍退後兩步,仰臉向上招呼道:“妙果師父在嗎?”

    樓上一片沉寂,杳無回應。

    弓展吸氣引身離去,如松鼠般,輕輕一躍,登上紙窗斜對面約六七尺處的一株紫桃樹,對着窗户,又喊了一聲。

    裏面依然沒有回應。

    現在,弓展可以確定這座紅樓是座空樓了。

    他招呼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是凝聚內力發出的。別説練武的人警覺性應較常人為高,即使一般俗人,也該被他這股夾有綿綿內勁的聲音給震醒了。

    弓展暗暗奇怪:如果是座空樓,房內的燈和香,又是誰點燃的呢?

    而且,了因尼也沒有睜着眼睛説瞎話的理由。

    妙果不在,她儘可以回答一聲不在。

    為什麼了因説在,結果卻在這座紅樓上不見了妙果的人影子?

    難道大窮神的猜測不差,那位妙果尼因為做賊心虛,知道事情瞞不過大窮神,臨時“避”開了?

    弓展想得心煩,腦袋裏也有點暈忽忽的感覺。

    樹下突然傳出大窮神的一聲沉喝道:“樓上飄出來的香氣有毒,小子,下來。”

    弓展凜然一驚,急忙運神屏息,飄然引身而下。

    大窮神望了弓展一眼,點頭道:“唔,還好你小子為人厚道,如果完全依了老夫的話,一下子破窗而入,恐怕就要遭殃了。”

    大窮神説完,又冷笑着瞥了了因尼姑一眼。

    了因垂首不語,似甚惶恐。

    大窮神掏出一隻小瓷瓶,倒出少許藥未,在鼻孔上抹了抹,冷笑道:“老夫不怕這些技倆,待老夫上去瞧瞧!”

    雙肩一晃,筆直拔起兩丈來高,抬足一蹴,踢開窗户,穿身而入。

    不消片刻,大窮神又從窗口縱落地面,臉上如罩嚴霜,口中嘿嘿不已。

    弓展道:“上面情形怎麼樣?”

    大窮神道:“杯中殘茶尚有餘温,的確是剛剛離開不久。”

    了因尼合掌道:“老施主明察秋毫,當知貧尼所言不虛,敝師姑她老人家是貧尼的長輩,她老人家平時的言行貧尼一向不敢過問,所以,她老人家如有觸犯施主之處,尚乞施主萬勿遷怒……”

    大窮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望着了因道:“了因,你聽清楚了,到目前為止,老夫還沒有查清你的來歷,有關慈雲庵的種種,也只是傳聞,而無實據,所以,老夫今夜並不打算跟你為難。”

    了因尼俯首不語。

    她不敢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對於一般人,她可以假裝清高,而在這位大窮神面前,如果她也來這一套,那只是自討苦吃。

    “現在,老夫只問你兩件事,你要好好據實回答。”大窮神冷冷接着道:“問完了這兩件事,老夫馬上離開,如果你想任意搪塞,也希望你不要後悔。”

    “貧尼知無不言,絕不敢搪塞你老人家。”了因合十,態度誠懇。

    “第一、我問你,妙果尼每年是不是隻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前來慈雲庵,而平常大部份的時間,都是行蹤不明?”

    “是的。”

    “第二、我問你,如果慈雲庵出了大事情,而她正巧不在庵中,你們將以何種方法跟她取得聯絡?”

    “差人報訊。”

    “報去何處?”

    “襄陽峴山鳳林寺。”

    “她常在該寺落腳?”

    “是的。”

    “訊息交代該寺何人?”

    “知客僧竹雨大師。”

    “全是實話?”

    “是的。”

    大窮神轉向弓展:“好了,小子,我們走!”

    (二)

    明月當空。

    萬里無雲。

    出了慈雲庵,大窮神放緩腳步,弓展上前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大窮神扭頭反問道:“你説呢?”

    弓展道:“襄陽峴山鳳林寺?”

    大窮神道:“除了前往鳳林寺,你有什麼地方好去?”

    弓展笑笑道:“好啦!我的金杖太長老,咱們戲已演完,用不着再來這一套了。”

    大窮神瞪眼道:“你小子這話什麼意思?”

    弓展笑道:“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大窮神道;“你知道什麼?”

    弓展笑道:“依晚輩從旁觀察,剛才你只不過是在找個藉口下台而已,實際上,了因尼姑説的話,你根本一點也不相信。”

    大窮神眨眨眼皮,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小子,一個人太聰明瞭,會折陽壽的,你小子知道不知道?”

    弓展笑道:“這種話我也聽人説過,只是我發覺一個人如果智力不足,能享高壽的機會好像也不多。”

    大窮神臉孔一沉道:“一個人智力不足,還不是什麼致命傷,最要不得,而又最討人嫌的,就是不懂得如何敬老尊賢!”

    弓展抱拳笑道:“是,是,是,老前輩以後要耍什麼花樣,晚輩縱然心裏有數,也一定不説出來就是了!”

    (三)

    一個恐怖的血腥之夜終於過去了。

    但有些事情卻似乎才只剛剛開始。

    慈雲庵的住持了因尼姑,第二天一早便報了官。

    這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

    這樣做不僅可以擺脱她們出家人跟這場大廝殺的關係,另一方面則又不啻向各路黑道人物遞了一個照會。

    “你們也許已聽説過慈雲庵是處什麼地方,還想不想前來慈雲庵鬧事撿便宜?”

    “你們跟鬼槍追魂湯中火,鋼鈎吳信義,天門山斷魂四虎中的鬼虎姚冷空,魔虎張地師以及九疑三狐和長沙兩大鏢局中那些名鏢師的武功造詣比較起來又如何?”

    十九名黑白兩道上響叮噹的知名人物,於一夜之間,名藉盡登鬼榜,無論在湖廣道上,甚至整個江湖上,都是個很大的震撼。

    但是,它所引起的回應,卻不是哀悼、嘆惜、或震驚。

    因為每個人都堅信不移,長沙雙傑、天門四虎、九疑三狐等人這次的大拼鬥,無疑是為了爭奪顏尚書府失竊的那批珍寶!

    參與爭奪寶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寶物最後的下落呢?

    這一點才是大家真正關心的事情!

    (四)

    如今,大惡棍弓展的名氣更響亮了。

    竊案發生之初,就有謠言傳出,説顏府竊案是這位大惡棍的傑作。經過慈雲庵這場大殺戮,顯然益發加強了這一謠傳的可信程度!

    不是嗎?除了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得意高足,誰又有這份能耐,能將長沙雙傑和天門四虎那樣的狠角兒一一擺平?

    再説,師父外號“老浪子”,徒弟被稱“大惡棍”有其“師”必有其“徒”,除了有着這樣師父的徒弟,誰又有膽量敢於下這種駭人聽聞的大案件?

    因此,結論產生出來了。

    只要能找到大惡棍弓展,便等於找到了顏府的那批寶物!

    只要能降服了大惡棍弓展,便等於得到了顏府的那批寶物!

    大惡棍弓展如今在哪裏?

    要找弓展,事實上實在容易得很。

    長街盡頭,有個小酒店。

    弓展如今就在這個小酒店裏喝酒。

    小酒店的老闆叫王大麻子。

    弓展是王大麻子酒店的老客人,也是個好客人。

    因為弓展喝酒從不賒帳。

    同時,弓展的酒品也很好。

    如果一個人喝酒不賒帳,酒品又特別好,這種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無疑都是最好的客人,也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弓展除了以上兩點,還有一個好處。

    對酒菜不挑剔。

    王大麻子酒店裏只賣兩種酒,黃酒、白乾。

    下酒菜也只有四五樣,豬頭、茴香豆、水煮筍片、油炸花生,外加唯一的熱炒,韭黃肉絲,或是葱花碎蛋。

    弓展如今喝的是白乾,下酒萊只有三樣:豬頭肉、茴香豆、葱花碎蛋。

    王大麻子很欣賞弓展這樣的客人,年紀輕、風度好、不挑剔、談吐風趣。

    他時常告訴別人,如果每一個喝酒的客人都能像弓展這樣,他願意酒菜打七折收帳,就算不夠老本,他也心甘情願。

    只可惜有兩件事情他不知道。

    第一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弓展的真正身份。第二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像弓展這樣的客人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

    王大麻子酒店裏,喝白乾都是兩錢裝的錫質子母壺。

    大壺裏套小壺,空出的地方裝滾水。

    喝久了,水涼了,再換滾水,酒則永遠是温温辣辣的,一口下去,遍體舒暢。

    當弓展招呼王大麻子在小錫壺裏斟上第四個四兩白乾時,酒店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名中年漢子。

    王大麻子是江西人,個頭兒不小,膽量也很大,但當他看清現在這個走進酒店裏的客人時,仍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背脊骨發麻,心跳加速。

    進店的這個漢子,大約三十五歲上下,身軀粗壯,臉孔醜得像鍾馗,一雙大手,活似長了絨毛的蒲扇。

    而最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便是這漢子那一雙白多黑少,像死魚似的眼睛。

    弓展微微一笑,輕聲道:“別發呆了,王老闆,快去招呼客人。”

    經弓展這麼一提,王大麻子才如惡夢初醒般,噢了一聲,放下酒端子,趕緊迎了上去,哈腰賠笑。

    “請坐,大爺,喝什麼酒,要點什麼小菜?”

    漢子不理,選了一副座頭坐下。

    板凳是桑木製的,還承受得了漢子的體重,那張竹木拼湊的小四仙桌兒,卻顯然承受不了漢子兩肘的力量,吱的一聲,搖搖晃晃,差點塌垮。

    好在這漢子並非找碴來的,一看情形不對,趕緊移開雙臂,才算保全了那付座頭。

    “兩斤白乾,菜有幾樣,就上幾樣,要快。”

    “是,是,是……”

    王大麻了轉身離去,心中嘀咕不已,像這樣生意,老實説他寧可不做,賺錢多少,本另外一回事,伺候這樣一個客人,他心裏實在不舒服。

    弓展舉起酒杯,仔細地打量着這個藍衣大漢,似乎這個藍衣大漢的每一個舉動都引起了他的莫大興趣。

    而藍衣大漢只顧喝酒吃菜,連望也沒多望他一眼。

    弓展第四次的四兩白乾尚未喝完,藍衣大漢卻已第三次大呼添酒。

    這也就是説,弓展才喝了十多兩白乾,這漢子已以不到他一半的時間,一下子喝掉足足四斤。

    弓展的酒量,算是不錯的了,但在這藍衣漢於面前,他顯然只能算是一個像聞酒香的小頑童。

    一個人能有這種酒量,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在長沙這-帶,也該是個知名人物。

    弓展開始思索,這傢伙是誰?

    就在這時候,酒座中又來了一名酒客。

    這人大約四十上下,一身勁裝,滿臉煙容,一歡眼珠子骨溜溜轉個不停,就像一隻剛剛走出地洞的耗子。

    他一進店門,眼珠子轉了幾轉,便走去藍衣大漢面前,畢恭畢敬的垂手彎腰道:“回左大爺,西城一帶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出那小子的下落。”

    藍衣漢子幹了一杯酒,頭一甩道:“不要緊,慢慢來,你去旁邊座頭上自己叫酒喝。”

    弓展暗暗奇怪。

    誰都看得出來,這名勁裝漢子顯然是藍衣大漢的部屬之一,他辛辛苦苦的為主人辦完事情回來,主人卻叫他去另一桌自己叫酒喝,這叫什麼規矩?

    擺譜兒?

    弓展正在想着,又一名青年漢子走進酒店。

    這名青年漢子腰插短刀,五官尚稱端正,只是臉上滿布暴戾之氣,像是隨時隨地都能拔刀跟人拼命似的。

    這個青年顯然也是藍衣大漢的部屬。

    因為他長相雖然橫蠻,一見了藍衣大漢,卻馬上變得乖馴起來。他也像勁裝漢子一樣,走去藍衣大漢面前報告道:“二叔,找不到——”

    藍衣大漢抬頭冷冷道:“你真的去找了麼?沒去找娘們尋快活殺時間?”

    青年漢子道:“阿瓢不敢。”

    藍衣大漢道;“打聽的結果如何?”

    青年漢子道:“城裏有名的幾處風月場所,以及兩家大賭坊,阿瓢都打聽過了。第一樓的兩名姑娘,説他們好幾天前,曾經聽姊妹淘提起,那小子好像去第一樓喝過酒。別的地方都説沒見過這小子,甚至沒人認識這小子。”

    藍衣大漢聽了,好像很生氣,怒聲道:“滾,滾,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

    青年漢子碰了個硬釘子,只好悶聲不響,跑去隔壁座頭上,在勁裝漢子對面坐下,朝王大麻子叱喝道:“喂,麻子,你是不是瞎了眼睛?”

    王大麻子的脾氣一向也不好,但衝着凶神惡煞般的藍衣大漢,心裏着實是寒了膽,所以,雖然捱了罵,還是勉強賠了個笑臉。

    “是的,是的,客官要喝什麼酒?”

    “喝你孃的頭,你不曉得先來抹抹桌子,送上筷子和湯匙碗碟?”

    “是,是,是,小子糊塗,請客官多多海涵。”

    王大麻子拿了一付餐具,正想送過來,突然有人悠然發話道:“王掌櫃,東西拿回去。這位小客人還沒學會説話,他只能吃他奶媽的奶,不能喝酒!”

    發話的人,正是弓展。

    酒店裏突然沉寂下來。

    每個人都轉過頭去望着弓展。

    王大麻子僵在那裏,進退兩難。

    他當然希望聽從弓展的吩咐,將餐具送回去,寧可不做這筆交易。但是,青年漢子和勁裝漢子顯然都是藍衣大漢的部屬,藍衣大漢的長相又是那麼猙獰嚇人,萬一得罪了這幾個凶神惡煞,不僅弓展性命不保,就是他王大麻子,以及他這爿小酒店無疑都將會變成一團爛豆渣子,無法收拾。

    就在王大麻子發呆的這一瞬間,青年漢子已經霍地跳了起來。

    他遙指着屋角的弓展,怒聲道:“奶奶的,你是喝醉了?還是活膩了?你他奶奶的居然敢找我左少爺的麻煩?”

    弓展不慌不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從容道:“是的,我是在找你麻煩。因為你老弟大概老子死得太早,欠人管教。”

    姓左的青年漢子勃然大怒,轉向勁裝漢子一甩頭道:“病豹,上!讓這個大小子見識見識我們夏口十二豹的厲害!”

    藍衣大漢坐在那兒,翻着一雙白多黑少,像死魚似的眼睛,始終一無表示。

    他對青年漢子的暴戾舉動,既不鼓勵,也不加以制止,好像這一類糾紛,他已司空見慣,已懶得去為這種雞毛蒜皮大的事情勞神操心。

    左姓青年漢子和病豹雙雙離座,氣咻咻的向弓展那張桌子逼過去。

    弓展仍然若無其事的坐在那裏,全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珠子,幾乎連坐姿也沒有改變一下。

    他聽説過夏口十二豹這個名稱。

    雖然他無法記住十二豹每一個人的混號和姓名,但他已能確定的一點是,這個姓左的青年漢子,無疑就是十三豹中最年輕,也最囂張的火豹左長風!

    至於藍衣大漢是誰,由於火豹左長風喊過他一聲二叔,以及病豹常蒼對他恭敬的態度,弓展已經想到了一個人。

    醜金剛左天雷!

    左天雷是君山天啞老人的關門弟子,因為體質上的天賦異稟,據説在君山天啞老人所有的弟子中,就以這個醜金剛成就最高。

    鬼槍追魂湯中火雖然是天啞老人的大弟子,但每當提起他這位小師弟時,都忍不住要豎大拇指,讚譽備至。

    這個醜金剛一向縱橫於夏口一帶,如今他在大師兄鬼槍追魂湯中火遭遇意外不久,就帶了十三豹中人來到長沙,同時打聽的又是一個什麼小子,其動機和目的,自是不問可知。

    他們表面上的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的説是為了要替大師兄湯中火報仇,而骨子裏面,則是司馬昭之心——自然也是為了顏府那批財貨!

    火豹左長風仗着十三豹在三湘地面上的威名,加上又有二叔醜金剛在場,哪裏還會將表面看來文文靜靜的弓展放在眼裏。

    他大踏步帶頭走過來,採取的是射人先射馬的戰術,側身抬腿,呼的一聲,一腳踢向弓展酒桌。

    酒店的座頭,都不堅實,這一腳若給踢中了,碗盤湯水,碎木竹屑,必然會揚起一天的霧雨。

    到時候,促處一角的弓展,手腳施展不開,自是大為不利。

    可是,説也奇怪,只聽啪的一聲,左長風一腳踢是踢中了,但那張看來並不如何牢固的木桌,居然絲毫未受損壞,甚至連桌上湯碗裏的湯水都沒有溢出一滴。

    倒是火豹那隻右腳,有如踢中石板似的,疼得如遭火灼。

    如果兩豹知情識趣,光憑弓展施展的這一手借物傳力,兩人就該知難而退了。

    但是,兩豹自忖聲勢上佔了上風,一心只求表現,根本沒有去理會弓展這種無言的警告。

    病豹見火豹左長風一腿無功,唰的一聲,掣刀在手,箭步上前,疾刺弓展面門。

    弓展視如不見,倏然舉著去挾茴香豆。

    病豹又怒又喜,暗忖:“好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你以為老子這把刀是紙糊的?”

    手腕添勁,刀光閃動,去勢更急。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怪事又發生了。

    病豹刀尖刺去的部位,明明是弓展的雙眉夾心處,可是,當他刀尖快觸及弓展鼻樑骨時,弓展的一顆腦袋忽然不見了。

    病豹只覺去勢一滯,刀尖已被弓展一雙竹筷夾住。

    病豹攻勢受阻,對火豹而言,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火豹左長風顧不得右腳疼痛,一撲而上,立掌如刀,力劈弓展頂門。

    一直聲色不動,冷眼旁觀的醜金剛,這時也不禁微微點頭,露出讚許的神情。

    因為目前的情勢異常明顯。

    弓展如想化解火豹的一掌,就必須放棄對病豹的牽制;而他如果真的放棄了對病豹的牽制,病豹的短刀,則又勢必如脱繮之馬,直奔他的咽喉。

    王大麻子又急又驚,駭呼道:“客官快逃……”

    他喊的客官,當然就是弓展。

    但是,王大麻了雖然個頭兒大,身軀粗壯,對武功方面,卻是個地道的門外漢。

    他只知道弓展處境危險,應該趕快逃命,卻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弓展就是想逃,又能怎麼個逃法?

    弓展當然不會逃。

    他也沒有放棄對病豹常蒼的牽制。

    他的反應只是將右手竹筷使勁一捺,讓病豹的刀尖高高向上豎起,然後偏身一帶,以病豹常蒼的刀尖,承受了火豹左長風的一掌。

    醜金剛臉上的笑遽然消失。

    緊接着是火豹左長風的慘嚎。

    火豹的一掌劈得很有勁道,病豹的刀尖也夠鋭利。

    所以,當火豹一掌落下,病豹的刀尖,立刻從他掌中穿進,而在他虎口部位冒了出來。

    冒出刀尖,也冒出了一股鮮血。

    一直到這時候,弓展才動用了他一直閒着的那隻左手。

    弓展左手一揮,反掌擊在病豹的胸膛上。

    病豹上身一顫,倒飛出去。

    弓展這一掌雖然沒有要了這位病豹的命,不過這一掌力道可不輕,這位病豹至少在半年之內、可要真正的病上一場了。

    火豹左長風的情形更糟。

    弓展鬆開竹筷,騰出右手,也是一掌。

    他這一掌颳去的地方,是左長風的臉頰。

    火豹左長風腦袋一晃,牙牀鬆動,滿嘴石榴米子,又鹹又腥。

    弓展微笑道:“現在明白了沒有,左大少爺,這就是口德不修的結果!”

    酒店中的幾名酒客,早已溜得精光,王大麻子縮在灶後,兩眼瞪得像鴿子蛋。他幾乎無法相信這個常來他店裏喝酒的青年人,竟然有着這麼一身驚人的武功。

    醜金剛寒着一張可怕的鐘旭臉,冷冷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他瞪着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眼光像鐵釘似的盯在弓展臉上道:“尊駕大概就是傳説中,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那位高足吧?”

    弓展點頭道:“不錯,你們四處要找的人,大惡棍弓展,便是在下。”

    醜金剛哼了一聲,點頭道,“好得很!”

    然後,他轉過頭去,瞪着已像兩個難民一般擠在一起呻吟的病豹和火豹,沉聲道:“你們賴在這裏不走,是不是捱得不夠,還想我替你們鬆鬆筋骨?”

    兩豹曉得醜金剛的脾氣,一聲令下,誰也違抗不得,於是兩人顧不得受創部位的疼痛,立即相互扶持着匆匆出店而去。

    醜金剛橫跨兩步,撿起地上那把短刀,又轉向弓展道:“這位弓家弟台,咱們出去外邊聊聊怎麼樣?”

    弓展道:“你那兩位寶貝部屬已經跑掉了,請閣下先替他們把酒菜帳和店的損失算算清楚。”

    醜金剛毫不猶豫的摸出一整塊銀子,擲在灶台上道:“十兩,夠不夠?”

    弓展道:“夠了,你也可以滾了!”

    醜金剛象受了戲弄似的,兩眼陡地一翻道:“你小子真敢——?”

    弓展一邊喝酒,一邊若無其事的道:“別小子小子的擺威風了,夥計,你醜金剛憑了一身粗皮厚肉,在夏口一帶充充老大還可以,如果想到外面江湖上來混世界,恐怕還得另外找個師父,多學幾套手藝才行。”

    醜金剛氣得哇哇怪叫,一張面孔漲得像尿泡子。

    “好,好,老子就來跟你學……”

    只見他雙臂一圈,像爆豆似的,發出一陣清脆的格卜之聲。

    然後,冷哼一聲,緊握短刀,向弓展一步步逼去。

    弓展視如不見,仍然飲啖如故,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站住,左天雷!這位弓家老弟説得不錯,你那幾手粗活兒,還是別獻醜的好!”

    醜金剛左天雷先是一怔,接着轉身朝門外破口大罵道:“我操你媽巴子的,是哪個雜種——”

    店門口應聲竄入一條人影子,接着叭的一聲脆響,醜金剛鐵塔般的身軀,登時飛離地面,蓬的一聲,撞上大灶。

    能將醜金剛如此龐大體位的人一巴掌打得飛了起來,這個人的腕力,自是強得驚人。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如今這個出手教訓醜金剛的人,竟是個文弱瘦小,看上去體重不到四十斤,一身鄉農裝束的黑膚中年漢子。

    這個人的長相,也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如果你從一座貧窮的村鎮經過,像這種體形和穿着的人,你幾乎隨時都能碰上三五個,甚至十個八個。這一來,連弓展也不禁微微一怔。

    這位仁兄,又是何方神聖?

    就在弓展正在思索這個瘦漢子來歷之際,醜金剛已經從灶台上持刀飛身撲下。

    瘦弱漢子雖然一掌打斷了這位醜金剛好幾顆牙齒,但顯然並未造成這位醜金剛身體上其他部位的傷害。

    以這位醜金剛堅壯得像水牛似的體格來説,等閒去掉幾顆牙齒,自是無關痛癢。

    對醜金剛兇猛的攻勢,瘦弱漢子沒有閃避。

    事實上,在這種狹厭的小店裏,也沒有多餘的地方供他閃避。

    醜金剛一落地,便如大熊捉拿一隻小猿猴似的,將瘦弱的漢子一把牢牢摟住。

    他左臂像鐵環般勒緊瘦弱漢子的脖子,右手短刀揚起,對準瘦弱漢子的心窩,狠狠一刀戳下。

    “你奶奶個熊!”醜金剛在吼,為自己助威:“我先捅你孃的兩個大窟窿,看你這個雜種還敢不敢冷拳傷人——”

    瘦弱漢子因身材矮小,被醜金剛粗臂一兜,一張面孔全都遮沒了,所以也看不清瘦弱漢子此刻臉上究竟是一付什麼表情。

    弓展接着看到的,是醜金剛説到最後一個人字時,好像突然吞下了一個滾燙的湯糰。

    只見他腰一弓,兩眼暴瞪,刀尖僵凝半空中,然後雙臂松垂,踉蹌後退。

    弓展是這方面的大行家,當然看得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因為醜金剛一時輕敵,中了瘦弱漢子的肘拳。

    瘦弱漢子的掌力已是那麼驚人,雙肘拐倒頂的力量,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醜金剛於灶前一跤栽坐下去,垂頭喘氣,每喘一口氣,唇角便是湧出一大堆血泡子。

    瘦弱漢子連回頭去望也沒望一眼,繼續向弓展這邊走來。

    他走到弓展座頭前站定,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家主人已備好水酒一席,恭請弓大俠賞光!”

    弓展迷起眼縫,靜靜的望着這個一身武功深不可測的瘦弱漢子,好像根本沒有聽清對方剛才説的什麼話。

    如果説得正確一點,應該是一不是沒有聽清,而是沒有聽懂。

    “家主人已備好水酒一席,恭請弓大俠賞光!”

    “家主人”是誰?又是誰叫他這位“家主人”事先就“備好”這席“水酒”的?

    這桌酒席設在那裏?

    為何而設?

    對方何以會認識他這位“弓大俠”?何以在準備酒席之先,就弄清了他的落腳之處?最重要的一點是:對方又憑什麼這樣有把握他弓展一定會“賞光”?

    俗語説得好:宴無好宴。

    一名僕人的武功已是如此了得,主人武功如何,自是想像可知。

    只要是一個正常的人,誰又會接受邀請,去赴這種宴會?

    弓展靜靜的等待對方接着説下去。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

    瘦弱漢子兩句話説完後,姿式不變,平視而立,很明顯的,對方也在等待。

    等待他的回覆。

    弓展輕輕嘆了口氣,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桌子上,緩緩站了起來道;“要早知道賢主人如此多禮,這一頓我就省下了。”

    (六)

    弓展赴的是個莫名其妙的約會。

    他跟在瘦弱漢子後面,就像山路上一頭蒙上了眼罩被人牽着鼻子走的笨驢子。

    在未到達地點之前,沒有人能告訴他,前面究竟是一片肥沃野草還是一道萬丈懸崖。

    他如今唯一能夠想像得到的,便是今天這位邀請他赴宴的主人,顯然有着一身卓絕的上乘武功,以及有着一種慣於發號施令的剛愎性格。

    因為對方好像已算定他弓展一定不會拒絕他的邀請。

    對方為什麼會有這份自信?

    對這樣一個帶有強迫和要脅意味的邀請,如果換了別人,相信一定不會感興趣。

    就算為了滿足一時的好奇心,也必然會先問清對方的姓名和身份,以及設宴的用意,才會仔細斟酌一番,是否有接受邀約的必要。

    而弓展居然未加推敲,就答應下來了。

    為什麼?

    要問為什麼?恐怕就連弓展自己也無法確切的解釋清楚。

    他也許只能提出一個答覆。

    他絕不會為此一決定後悔。

    他知道這些年來,他得罪了不少人,已成了別人的眼中釘,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會有一道無形的網,緊緊的籠罩着他。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尋找缺口,衝破這道無形的網,去找出那些暗中撒網的人。

    如今,這個詭異的約會,會不會就是一道缺口?

    (七)

    最後事實證明,這次的邀約,並不是一道缺口。

    説得恰當些,它應該是個陷井。

    一個美麗的陷井。

    他們走進去的,是東郊一座有小溪環繞,修竹掩映的古老莊院。

    如今已是黃昏時分。

    五月的黃昏。

    霞抹山腰。

    榴花噴火。

    中庭竹搖風生,一片幽雅寧靜。

    弓展剛剛步下台階,立即從右側月洞門中迎出兩名素衣女婢,弓展只不過多打量了那兩名女婢幾眼,那名領路的瘦弱漢子,便告失去蹤影。

    弓展淡然一笑置之。

    兩名女婢年約十四五歲,雖然説不上如何秀麗可人,但總比那個瘦弱漢子看起來要順眼得多,瘦弱漢子自動離去,應算他仁兄自己識趣。

    兩婢含笑欠身,不發一言,以手勢將弓展引入後院。

    穿過竹林中一條曲徑,弓展終於見到了招飲的主人。

    天色雖然尚未完全黑下來,餐桌兩端的銀託燭台上,卻已高高燃起兩支大紅蠟燭。

    紅木餐桌上除了一大壺暖在錫桶中的美灑外,菜色是:醃苜宿、滷山雞、蜜酥鬆子、蒸茄、醉蝦、腰片涼拌粉皮,以及一道尚温在小火爐上的什錦砂鍋魚頭。

    菜色簡單,搭配精緻。

    就算是碰上了美食專家,對這份酒菜,大概也沒有什麼好批評的了。

    但弓展此刻目光所停留的地方,卻不是餐桌上的佳餚美酒。

    他凝視着的,是餐桌對面,今天的這位主人。

    弓展行走江湖,並非初出茅廬。

    這些年來,他走過不少地方,會過不少高人,當然也見過不少名門閨秀,江湖尤物…

    但是,像此刻對面的這位女主人,他無疑還是第一次遇上。

    女主人神色自然,態度大方,也在含笑凝望着他。

    首先令弓展感到迷惑的,便是這位女主人的年齡。

    如果根據他的第一印象判斷,這位女主人的芳年應是雙十左右。

    可是,看她那稚氣未脱的微笑,無邪的眼神,卻又很難讓人相信已超過了十六歲。

    另一方面,倘若今天先備妥酒菜,再差人邀請弓展,都出自她的一手安排,而她也就是這座莊院唯一的主人,那麼,她的年齡就不該低於二十五歲,甚至不該低於三十歲。

    當然,這些都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這個謎樣的小女人是誰?

    她為什麼要為他擺下這一桌酒席?

    對方既已知道他是“大惡棍弓展”,當然不會不知道他就是“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高足”。

    他們師徒的名氣雖大,口碑卻不怎麼樣,這個美得令人坐立難安的小妮子今天把他找來,是仰慕他弓展的“鼎鼎俠名”還是他弓展的“昭彰劣跡”?

    “剛才進門時,我沒有聽清楚。”弓展微笑:“姑娘——您——剛才您説的芳名怎麼稱呼?”

    女主人望着他,隔了很久,才緩緩反問道:“弓大俠是不是經常都這樣跟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耍嘴皮子?”

    “並不是經常都這樣。”弓展微笑:“就像我並不是經常都會受到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女孩子邀請,並不是每次邀請的使者都有着一身上乘武功一樣。”

    女主人的芳容突然變色。

    “弓大俠受到了脅迫?”

    “我這樣説過了鳴?”

    “否則弓大俠怎加道我派出去的使者有着一身上乘的武功?”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姑娘不希望別人知道你的家將武功如何,以後最好能注意兩件事。”

    “注意那兩件事?”

    “第一、別限制他將客人請到的時間。第二、要他記住,你吩咐他做什麼,他就只能做什麼,少管使命以外的閒事。”

    女主人扭頭向房外脆聲道:“小鶯,你去喊胡矮子進來一下。”

    弓展沒有阻止。

    他知道告密是一種小人行徑,但到目前為止,這對主僕的行徑,似乎也不見得如何光明正大。

    他不喜歡目前這種像被矇在鼓裏的感覺。

    所以,他很想看看那個胡矮子會不會因為泄露了自己的一身武功而受到責備,以及何以會受到責備的理由。

    胡矮子來了。

    他站在房門口,俯首躬身,等候指示,對女主人顯得異常恭敬。這使得他本來就很矮小的個頭兒,看上去又更矮小了不少。

    “老胡!”女主人語氣中並無多大怒意:“你是在什麼地方找到弓大俠的?”

    “打鐵街尾,王大麻子酒店。”

    “聽説剛才你在弓大俠面前,着實露了一手?”

    “小的是萬不得已。”

    “哦?”

    “因為小的當時如果墨守大小姐的告誡,恐怕就很難請到這位弓大俠了。”

    “哦?”

    “大小姐應該聽説過天啞老人的關門弟子,醜金剛左天雷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哦——醜金剛左天雷當時也在場?”

    “而且很明顯的對弓大俠不懷好意。”

    “你以為弓大俠連一個醜金剛也應付不了?”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為什麼要你出手代勞?”

    “大小姐為這桌酒席已忙了一整天,小人深恐弓大俠跟左天雷那廝折騰過一番之後,到時候會影響了欣賞大小姐烹任手藝的心情。”

    “好,沒事了,你下去吧!”

    “謝大小姐。”

    胡矮子走廠,女主人回過頭來。

    “胡矮子雖然違背了我的吩咐,但我很高興他總算還懂分寸,沒有侵犯到弓大俠”

    “是的。”弓展微笑:“大小姐不該向我交代的,都已經向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底下喝酒?”

    女主人沒有回答,從暖壺中拎起酒壺,為弓展和她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她放回酒壺,端起酒杯。

    “小妹名叫佟美鳳。”她向弓展舉杯示意:“剛才不禮貌的地方,尚望弓大俠多多原諒。”

    弓展一下呆住了!

    “佟美鳳?”

    佟美鳳喝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含笑望着弓展。

    “這個名字是不是嚇壞了你?”

    弓展一聲不響,一仰脖子幹了那杯烈酒。

    弓展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佟美鳳的問題,但從他的動作上不難看得出來,他是的的確確被佟美鳳這個名字嚇壞了!

    如果他早從矮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相信他説什麼也不會接受這項邀請。

    接着,也許是喝下了一杯烈酒的關係,弓展又將這位女主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陣子,這才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話。

    “你是偷跑出來的?”

    佟美鳳笑了,笑得好不開心。

    她似乎沒有想到,像一條翻江龍似的,將武林中攪得波濤起伏的大惡棍弓展居然也會説出這種傻話來。

    “我既沒有犯國法,也沒有犯家法,為什麼要偷跑出來。?”

    弓展自動提起酒壺為自己又斟了一杯,然後夾了一塊滷山雞,一邊咀嚼,一邊思索,很久很久之後,才又抬頭道,“佟姑娘設宴相邀,究竟有何指教?”

    佟美鳳似乎為弓展這一聲佟姑娘感到很不自在,輕輕嘆了口氣,微微搖頭:“江湖上都傳説你這位弓大俠為人狂放不羈,一身是膽,如今看來,可真應了一句老話:聞名不如見面!”

    弓展也嘆了口氣道:“還有一句老話也説得不錯,相見不如不見,兩個不該見面的人,忽然見了面,無論如何總不是一件好事情。”

    佟美鳳修眉微剔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弓展苦笑一下道:“你應該懂得我説這幾句話的意思。”

    佟美鳳是不是真的應該懂得弓展這幾句話的意思?

    是的,她就該懂。

    終南佟大先生是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雖然武林中早在數十年前就已廢棄了那種什麼“盟主”之類的“封號”,而實際上,誰也無法否認,今天武林中如果還有領袖人物存在,這位受人尊敬的領袖人物,無疑便是終南佟大先生!

    終南佟大先生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功之外,便是這位佟大先生為人非常講究“氣節”和“名節”。

    所以,三四年前,他一聽説黃河兩岸出了一名大淫盜,便立即傳召江河五奇剋日加以圍剿。

    儘管最後事實證明,他是誤聽了小人的讒言。但是,這對這位佟大先生嫉惡如仇的品德,卻是有增無損。

    如果這位佟大先生一旦知道了他的獨生掌珠,居然降尊纖貴,洗手作羹湯,殷勤款待一個聲名狼藉如弓展這樣的江湖大浪子,這位佟先生會有什麼感想?

    如果這位佟大先生一旦發現了雷霆,試問他們今天舉杯對飲的這一對,又將會陷入一種什麼樣的處境?

    佟美風顯然很快便會領會了弓展的弦外之音。

    但是,這位佟大小姐仍舊神色自然,似乎並不像弓展那樣把這種可預見的後果看得如何複雜而嚴重。

    “是的,我應該懂得你的意思——”佟美風點頭,又舉杯朝弓展照了一下:“如一旦被家父發現我曾跟你弓大俠在一起喝過酒,試想那時候我佟美鳳除了潛遁深山,削髮為尼,或一死了之,此外大概再沒有更好的自處之道了。”

    “姑娘既然明白這一點,又為什麼一定要跟在下見面?”

    “因為我有非跟你見面不可的理由。”

    弓展不覺又是一呆。

    “什麼理由?”

    “為了挽救一個人的性命。”

    弓展有點詫異:“佟姑娘一向甚少在江湖上走動,誰的生命如此珍貴,竟值得你佟姑娘甘冒大不韙,加以垂注維護?”

    佟美鳳笑了一下道:“我雖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但這並不表示我對江湖上的情形一無所知。”

    弓展點頭,這一點他完全相信。

    終南佟大先生的“高風堂”,佳賓往來,長年絡繹不絕。投止者非高人即奇士,身為高風堂主人的獨生掌珠,自然不會跟江湖隔絕。

    佟美鳳又笑了一下道:“我想營救的這個人,以他本人在江湖上的風評來説,我這一趟長沙之行,的確觸犯了不少忌諱。”

    弓展喝了一大口酒,長長嘆了口氣道:“不管這個人是誰,我都無法不説一聲他仁兄真夠福氣!”

    佟美風微笑道:“你很羨慕這個人?”

    弓展道:“何止於羨慕。”

    佟美鳳笑道:“甚至有點妒忌?”

    弓展道:“妒忌死了!”

    佟美鳳笑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弓展道:“是誰?”

    佟美風掩口道:“就是台端!”

    這一下,弓展可是真正而徹底的呆住了!

    佟大先生因為他是佟二先生的徒弟,受了“有其師必有其徒”的影響,所以始終不肯承認他們之間“師伯”“師侄”的名份。

    這也正是後來黃河兩岸發生罪案,別人輕易便能把罪名栽在他頭上的原因。

    佟美鳳算起來應該是他的堂師妹,但由於上一代兩位老兄弟的隔閡,他們只是相互知道對方的名字,而從未見過面。

    而今,這位有着散花仙子之稱而事親極孝的小師妹,居然會為了他的安全,不辭千里跋涉,前來提示警訊,這種事情誰能想像得到?

    弓展費了很大力氣,才使自己回覆鎮定。

    “姑娘意思,是説弓某將有生命之險?”

    佟美鳳斂笑正容點頭道:“是的,有人正在設計捉拿你,這個主其事的人,心思靈巧,手段狠辣,等他找上了你,相信你決逃不了他的佈置。”

    “令尊知不知道這件事?”

    “怎麼會不知道?這本來就是家父的主意,這個人也是家父請出來的。”佟美風稍稍頓了一下,接着道:“家父的意思,本來只想設法將你帶去終南,親自加以訊問,以明事實真象。但是,美鳳知道,你只要了一落入這個人手裏,將絕無活命機會!”

    “這次我又犯了什麼法?還是年前黃河兩岸發生的那些罪案?”

    “不是。”

    “哦?”

    “有人指控你是風陽無極神翁一家三十八口滅門血案的主兇!”

    弓展忽然有着一種周身麻木的感覺。

    直到他喝下第三杯酒,這種麻木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我在什麼地方,江河五奇中最少有四位可以做我的證人。”

    “所以我不相信這是事實。”

    “而令尊卻信而不疑?”

    “他的身份不同,發生了這種大事,他不能憑片面之詞定了一個人的罪名,也不能憑片面之詞洗刷一個人的罪名。所以,他才想設法將你弄到終南去當眾對質。”

    “這是誰散佈的謠言?”

    “我不知道是誰散佈的謠言。”佟美鳳冷靜的道;“你也大可不必去追究,因為事情既已發生,你就是逮住了那個散佈謠言的傢伙,他承認他説的是謊話,或是將他碎屍萬段,仍然無補於你的清白。”

    “令尊就該知道。”弓展道:“風陽無極神翁蕭平野乃一代武學宗師,一身無極神功,生平未遇敵手,就算無人願意證明我弓展當時身在罪案地點的數百里之外,弓某人又憑什麼能耐能犯下這件滅門血案?”

    “這怪你不該從二叔那裏學得了一套神奇的七星刀法。”

    “蕭家三十八口,均死於快刀之下?”

    “男女老幼,無一例外。”

    弓展又喝了一大口酒,搖頭喃喃道:“太不可思議了,無極神翁乃一代長者,為人寬厚仁慈,是誰昧盡了天良,要下這種毒手?”

    佟美鳳道:“凡是有良心具正義感的武林人物,都有追查這件罪案真象的責任。不過,對你來説,卻暫時是個例外。”

    弓展道:“為什麼?”

    佟美鳳道:“因為你目前必須先設法保全住你自己的性命。”

    這提醒了弓展剛才想問而沒有機會問出來的一個問題。

    “剛才你説已奉令尊之命,正向長沙趕來的那個角色是誰?”

    “你聽了這個人的名字,準會嚇一大跳。”

    弓展微笑道:“沒有關係,今天受的驚嚇,已經夠多的了,再給嚇上一次,應該還承受得住。”

    佟美風道:“西北道上有位‘無心婆婆’,這個名字你聽人説過沒有?”

    弓展並沒有被這個名字嚇一大跳。

    他只是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從背脊骨,一直寒到腳底。

    但他沒有用喝酒來鎮定自己。

    因為,他知道即使喝上十壺烈酒,對驅逐這股寒意也將無濟於事。

    有人説:被無心婆婆殺死的人,如果把所有的屍骨都收集起來當建材,至少可以搭建一座像終南高風堂那樣的華廈,甚至比高風堂還要來得寬敞。

    也有人説:這位無心婆婆的心腸很好,平常既吃化齋又唸佛,她殺人純屬一種超渡,她跟佛家渡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好壞不分。壞人要渡,好人也渡!

    她殺人,很少有非殺不可的理由。即使殺錯了,她認為那隻能算是一種“無心之失”。

    所以,她被人喊作“無心婆婆”。

    弓展以前沒有見過這位無心婆婆,他希望最好永遠見不到。

    因為他如果跟這位無心婆婆一旦遇上了,根據這位無心婆婆以往的“實績”他相信他被“超渡”的機會一定比他能“超渡”對方的機會多很多。

    現在,他只有一個疑問:以佟大先生的身份和聲望,何以會跟無心婆婆這種人打交道?

    他向佟美鳳很不客氣的提出了這個疑問。

    佟美風的臉色登時陰暗了下來。

    “這也正是我要搶先前來向你報警的原因之一。”她説着,幽幽一嘆:“家父這些年來,不知道是否上了年紀的關係,有很多舉止措施,都叫人覺得極不妥當。”

    弓展默然不語。

    佟美鳳的感覺,也正是他的感覺;但是,佟大先生畢竟是他的師伯,尤其是當着佟美鳳面前,他更不便對這位不肯承認他為師侄的師伯加以批評。

    他開始喝酒吃菜。

    弓展發現他這位小師妹的烹飪手藝,的確不俗。

    佟美風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慢慢的高興起來。

    弓展為了不使這位小師妹心存芥蒂,也為了報答這位小師妹的情意,他決定改變稱呼。

    “師妹這次帶人遠行,師伯知道不知道?”

    佟美鳳搖頭,嬌頰上泛起光彩。

    “不知道。”

    “要是知道了怎麼辦?”

    “我也不小了,而且又有一身武功,偶而出來走走,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話是如此,師妹還是以小心為宜。”

    佟美鳳瞅了他一眼,哼哼道:“瞧你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弓展苦笑道:“江湖道路之崎嶇,人心之詭譎可怕,像師兄我,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今天江湖上,不分黑白兩道,人人都説我是個大惡棍,而我自己,卻始終不明白,我究竟做錯過什麼事。”

    佟美鳳道:“疾風知勁草,日久見人心。你愁什麼?只要佟二叔知道你的行為端正就夠了。”

    弓展想了想,忽然抬頭道:“師妹已經來過了,這件事情我也知道了,師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佟美鳳道:“我回不回去,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弓展措詞為難地期期道:“我意思是説——”

    佟美鳳打斷他的話頭道:“你還是為你自己的事情多操操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佟美鳳話剛説完,胡矮子忽然進入房中。

    他向佟美鳳抱拳道:“回大小姐,王胖子有了消息;據説那個惡婆子已經到了長沙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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