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湘記得高中時候的張其瑞其實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説話很刻薄。顧湘當年剛進學校的時候寒酸又自卑,班裏那幫子高幹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這個稱呼還是張其瑞給她取的呢。後來他們那幫人捉弄欺負她的那些招數,幾乎都出自張其瑞的腦子。
孫東平那個傻小子才沒這個智商呢。
回憶起往昔的時光,顧湘情不自禁想笑,可是嘴角卻有千斤重,怎麼都彎不起來。
“你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張其瑞掏出名片遞了過來,“雖然我隔得遠,但是在這裏有熟人,會照顧你的。”
顧湘接過名片。房間裏有點暗,她也沒急着仔細看。
她笑了笑,“謝謝。日子是有點清苦,不過是過得去的。我也沒什麼大志向,也獨自一人習慣了。”
她話裏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張其瑞眉頭輕皺了一下,也沒説什麼。
“喵——”一隻肥肥的三花貓從窗户上鑽了進來,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貴!”顧湘懊惱地叫了一聲,忙把老貓抱了起來,慌忙找毛巾給它擦腳。
富貴抗議地叫着,在顧湘懷裏微弱地掙扎。屋裏有陌生人,它不大習慣,爪子伸了出來,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來。
顧湘抱怨着:“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麼弄得這麼髒?”
張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貴,試探着問:“這貓,難道是……是當年你和孫動平一起養的那隻嗎?”
顧湘像是被突然蟄了一下。她手鬆了勁,富貴藉機掙脱開來,在她身上蹬了一腳,跳走了,又在顧湘的衣服上留下了兩個梅花印。
“……真是的……”顧湘低頭擦了擦衣服。
劉海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張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點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內疚。
顧湘就還像是活在八年前的人,時間在她身上似乎是靜止的。她顯然還是守着殘破的過去,順從於命運,就這樣生活下去。後來八年發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想到這裏,張其瑞再次很難得地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問:“聽説那次事件後,孫東平去找過你很多次?”
顧湘依舊低着頭,輕輕地應了一聲,“是……他來探訪過我好幾次,我都沒見他。他應該很難過吧?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後來他就出國了,還給我寫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沒回。”張其瑞替她説完了。
顧湘笑了一下。張其瑞和孫東平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哥們,關係那麼鐵,這些事,理所當然是會告訴他的。所以她也對張其瑞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是沒有回他的信。”顧湘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一來是不大方便,因為要寄出國去。二來,既然都要斷了,那就斷乾淨一點吧。這對大家都好。”
張其瑞摸了摸鼻子,説:“原來是這樣。”
“你和他一直有聯繫的吧?”顧湘吸了一口氣,“他還好嗎?”
“你沒有他的消息?”
顧湘淡淡笑了一下,“挺久的了……不過也不怪他,是我一直沒給他回信,他後來大概就死心了吧?他現在還好嗎?”
“挺好的。”張其瑞語氣有些重,“在英國唸完本科,然後去美國進修了MBA,現在留在美國工作。”
“哦。”顧湘認真聽着,表情還是有點茫然。雖然張其瑞已經儘量輕描淡寫了,她還是不難聽出孫東平這八年來的成功且輝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背更加佝僂了幾分。
張其瑞有點不忍地別開了眼。
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謝謝。”顧湘抬起頭來,眼睛温潤,裏面純淨一如當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過,請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張其瑞皺起了眉頭,“他還是一直想聯絡到你的。”
“沒有這個必要的。”顧湘説,“我現在這樣,真是沒臉見他……”
“可是……”
“拜託你了!”顧湘語氣堅決,定定注視着張其瑞,“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張其瑞覺得胸口悶悶的,有什麼感情被壓抑在了心裏。
顧湘又打着傘,送張其瑞出門。
雨小了些,夜晚很涼。小區裏靜悄悄的,路燈黯淡無光,他們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裏照出來的燈光。顧湘同張其瑞微微錯開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後方,兩人默默無言,一直走到小區大門口。
這裏偏僻,等了好久才攔到一輛出租車。顧湘這時候已經冷得夠嗆,連打了幾個噴嚏。
“你快回去吧,別把病拖重了。”張其瑞臨上車前囑咐顧湘,“今天打攪你休息了。”
“哪裏啊!”顧湘搖了搖頭,衝他真誠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濕潤且明亮,散發着光彩,“今天謝謝你來看我。真的謝謝你。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熟人了……”
出租車開了出去,張其瑞轉頭從車窗裏看着夜色中的顧湘,衣衫單薄得她更顯得削瘦柔弱,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吹倒。佝僂着背,那麼卑微渺小。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把悶在胸膛裏的情緒都發泄出去。
他始終記得顧湘高三那年帶領着班裏他們幾個優等生去參加省知識競答賽時的情景。少女朝氣蓬勃,充滿自信,鼓勵同學一起拼搏競爭。她的確是個受人愛戴的班長,連他都不得不這麼承認。
那時候,儘管他不大喜歡她,卻也完全沒有想到她會有今天這個局面。
華躍高中是全省第一重點高中,能在這裏就讀的學生,如果不是成績相當優秀,就是家世顯赫。孫東平顯然是屬於後者。他的爺爺是一名身份尊敬的老紅軍,奶奶則是婦聯的幹部。父親沒有繼承父業,而是趁着改革開放的風潮南下經商,如今也已小有成就。
孫東平小時候跟着爺爺奶奶在北方過,就讀子弟學校,那時候就已經是讓同學擁戴,讓老師頭疼的學生了。他人自然不壞,可是就是好動,稍微一不注意就能上房揭瓦。和他一個大院來的張其瑞倒是個安靜懂事的孩子,但是鬼點子特別多。兩個孩子在一起,一個出主意,一個行動,不論到哪裏,都能鬧得雞飛狗跳。
巧的是,初中畢業,孫東平被父親接去南方,張其瑞也被父母接了過去。兩家大人關係也不錯,商量之下,就將兩個孩子一起送進了當地最好的華躍高中。
早就聽人説華躍才女多,美女少,資源有限,一切靠搶。所以八月二十四號報道這天,孫東平早早到了學校,家長們則去和學校領導及老師打招呼去了,男孩子們提前佔據有利地形,守在大禮堂裏,等着看新學期的女同學。
顧湘拿着登記表走進學校禮堂去報道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孫東平。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猜測那個男生大概會是一個班的同學。
男孩子個頭挺高的,剪着寸板頭,眉毛很濃。禮堂裏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學生和家長。孫東平坐在上講台邊,翹着腿,抱着手,冷眼看着下面,眼裏滿是不屑。
那個時候學生們的穿着都還很樸素,可是孫東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嫂子給他從香港帶回來名牌衣服,T恤上印着有非常新潮的英文字,腳上的球鞋也是顧湘從來沒見過的樣式。
顧湘心想,這大概就是別的同學提起過的富家子弟,都是家裏交錢進來的。看起來果真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時候的孫東平正鬱悶着呢。堂堂一所高中,這一屆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麼樣。短頭髮的,戴眼鏡的,長青春痘的,總之沒有一個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讀初中的時候倒是有好幾個女朋友,漂亮又温柔。可惜他轉來南方,不得不和她們分了。記得自己上火車的時候,那幾個女孩子流着眼淚送他離開的情形,真是情誼深長。張其瑞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可是孫東平一點都不覺得眼前這一堆青皮小芒果們和他的口味。
後來他和顧湘提到這個比喻的時候,還洋洋自得得很,覺得這個比喻無比形象。顧湘反笑他不就是那個啃着青皮小芒果還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孫東平一直不承認罷了。
顧湘是免了學費的特優生,她這樣的學生自然被分到都是優秀生的一班。註冊完,老師通知顧湘第二天過來領教材,然後下個禮拜一開學。老師總是偏愛好學生,所以對顧湘也特別和顏悦色,還告訴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複雜和艱難,希望她打起精神,做好準備,為高考打好一場仗。
老師的關愛讓顧湘心情很好,只是這個好心情,也只是持續到回到家為止。
其實該説,是回到父親的家。
顧建國是水產廠的職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兒顧湘,都擠在單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間裏。
兩室一廳,夫妻兩人睡一間,十四歲的兒子睡一間。剩下的廳,其實也只有六個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張簾子,裏面一張彈簧牀,一張小桌子,就充當女兒的房間。家裏人進進出出,都得從簾子外面過,腳步聲,説話聲,也都聽得清清楚楚。真是説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繼母林淑雯也是水產廠的職工,説是衞生員,其實做的不過是包紮傷口,發點感冒藥的工作。
丈夫的女兒進門這事,她是很不樂意的。家裏這麼小,對方又是一個大姑娘了,一來生活不方便,二來也相處不來。而且丈夫最開始是提議要讓他們自己的兒子睡客廳,把卧室讓出來的。林淑雯當時就摔了盤子:你女兒要念重點高中,我兒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顧湘住進來,她也並沒有什麼好臉色。顧建國後來當然對妻子妥協了,讓顧湘睡的客廳。林淑雯雖然不歡迎繼女,但是也不是壞人,還是很配合地叮囑兒子平時安靜些,不要打攪了姐姐學習。
顧湘是獨自去報道的,回到家還早。父母都沒下班,只有弟弟顧敏在。
顧敏新學期升初三。他們開學晚幾天,這兩天正處於開學前的最後瘋狂的狀態。趁父母不在家,他召集來了所有朋友在家裏聚會。
顧湘才走到樓下,就聽到樓上傳出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顧敏的舅舅前陣子送了一個新款的錄音機給外甥做生日禮物,本意是要他拿來聽英語的,結果英語磁帶是一盤都沒有放過,都用來放流行音樂去了。
顧湘推開門,屋裏自然烏煙瘴氣的,一股子煙味。果皮紙屑撒得滿地都是,十多個男孩女孩都擠在屋子裏,尖叫,嬉鬧,在沙發上跳來跳去。
顧湘的隔間的簾子自然被拉開了,兩個女孩坐在她的牀上吃瓜子,把瓜子殼吐得到處都是。出門前還收拾得很整齊的桌子,現在也是一片狼藉。書本被掃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又嫌硌着,一腳把本子提到了牀底下。
顧湘走過去,放下書包,跪在地上,伸手去牀下,想去把書撿回來。她的手還有一點點距離酒意可以夠到那本書了,突然有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她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屋子裏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嘲笑,伴隨着鼓掌和口哨聲,嘲諷聲此起彼伏。
顧湘的手肘撞在了牀腿上,鑽心的痛,讓她幾乎説不出話來。她慢慢地爬了起來,抱着手站起來。
“你是怎麼搞的?”顧敏粗聲粗氣地衝她嚷嚷,“媽不是要你十一點之前回來給我做飯的嗎?你看,現在都十一點半了!你跑哪裏去了?回頭我告訴爸去!”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林姨要你今天在家裏好好寫作業的。你就要開學了,作業還沒寫完……”
“要你管啊!操!”顧敏不等她説完就罵了起來。他母親對這個姐姐的不尊重,他不但學來了,還變本加厲,也是算計着顧湘不會去父母面前告狀。因為她只是借住在自己家而已。
顧敏開了個頭,他的狐朋狗友們也毫不示弱地跟着罵了起來:“就是啊,你管那麼多做什麼啊?你是老幾啊?”
“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啊,三八!”
十多歲的小孩子了,看起來個個都如青芽一樣稚嫩,辱罵起人來卻已經架勢十足了。他們天真幼稚,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是非,更不知道簡單的,很“酷”的語言會對別人造成怎麼樣的傷害。
顧湘有一種拿起書包,甩上門,奔回外婆家的衝動。即使每天早上早起來一個小時,晚上晚睡一個小時,她也願意和外婆住在一起。
只是兩個小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讓外婆擔心,不想讓老人家知道她過得不好。
所以她只有忍了下來。
“還不快去做飯!”顧敏重重推了顧湘一把,“多做點,我和我同學都要吃,知道了嗎?”
顧湘瞟了他一眼,走進了廚房。
身後,有個女孩子怯怯地問:“顧敏,你這麼對你姐,沒關係嗎?”
“沒事的啦。”顧敏滿不在乎地説,“她本來就是來我們家做家務的,就當她是傭人啦!”
顧湘抖了抖圍裙,系在腰上,開始淘米。她一直緊咬的牙關這時候才稍微鬆了些。一聲嘆息。
第8章
好在顧敏的一個朋友突然提議請大家去喝奶茶。那個時候台灣奶茶才進入市場沒有多久,很受孩子們的歡迎,都覺得是非常時尚的東西。而且奶茶的價錢對這羣工人子女來説,還是比較貴的了。那個男生家裏比較富裕,也才有足夠的零花錢來請朋友。
一羣孩子們呼啦啦地就出門了,也沒同顧湘打招呼。顧湘反而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始收拾家裏,趕在爸爸和林姨下班前把屋子回覆原樣。她倒並不是為顧敏掩飾什麼。顧敏縱然有一萬個不對,而不收拾屋子,沒有做好家務,這就是顧湘的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呢?
十二點剛到,顧建國就和妻子林淑雯進了家門。廚房傳出飯菜的香氣,屋子裏也乾淨整潔,他和妻子都很滿意。林淑雯其實並不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以前家裏一直收拾得不怎麼整齊。如今顧湘來了,家裏的這個感覺,似乎又有點回到了顧湘她媽媽還在世的時候。
顧建國忙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亡妻。
“爸,阿姨,回來啦!”顧湘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還端着一盤剛炒好的青菜,“還有最後一個湯就可以吃飯了。”
林淑雯左右望了望,“阿敏這小子又跑哪裏去了?”
“弟弟他……去找同學複習功課了。”顧湘放下菜,轉身回廚房。
林淑雯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一個德性,“複習功課?得了吧。肯定又不知道跑哪裏野去了!我説,他爸,孩子這就要初三了,九年義務教育最後一年了,他成績再這樣,可是上不了高中的。你想個法子啊!”
顧建國沒好氣,“我能有什麼法子?孩子的學習,不是你在管嗎?我對他嚴厲點,你又不幹,我不管他了,你又抱怨。”
“你這説的什麼話呢!”林淑雯氣呼呼地坐在飯桌邊,“你總比我多讀幾年書,讓你給孩子輔導功課難道錯了嗎?”
“我讀那幾年書管個屁用!”顧建國叫道,“有用我還在這裏做工人?有用我都去教書了!”
“爸,林姨,吃飯吧。”顧湘及時地把湯端上了桌,打斷了爭吵。
林淑雯一肚子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盆自己喜歡吃的水煮魚,這才心情好了點。顧湘手藝好,自從她住了進來,家裏伙食質量明顯提升了一個檔次。女孩子也懂事,知道自己處境尷尬,所以努力做家務,安分老實。
看看人家的女兒,再想想自己的兒子,林淑雯也是氣得飯都吃不下。
水產這種東西,保鮮期短,廠裏總是有很多不大新鮮的貨,職工們可以拿回家吃。所以顧家的餐桌上總是少不了魚蝦。顧湘並不怎麼喜歡吃魚,但是來了父親家以後,家裏很少買肉,她也不得不強迫自己吃魚蝦。還安慰自己,這些東西在外面買,比豬肉還要貴,自然是更好的東西了。
她在家裏,除了有空的時候做飯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裏的洗衣機還是老式的雙滾筒,一個是洗衣的,一個用來脱水。那個時候廠裏很多人家都已經用上了全自動洗衣機,顯然顧家條件的確不富裕。
顧建國在廠裏專門負責篩選海鮮這道工序。海鮮味道特別重,所以他的工作服總是有股濃濃的魚腥味。這股魚腥味就彷彿生了根一樣,盤踞在顧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裏打掃得再幹淨,可是身上似乎總有這股味道。
其實整個水產廠的空氣裏都是這股揮散不去的魚腥味。破舊的廠房,好幾十年曆史的宿舍樓,院子裏堆放着垃圾,圍牆下搭着簡易棚屋,住着外來打工的臨時工人。顧湘時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們坐在家門口的地上,在一張小板凳上寫作業。那個時候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她可以念高中。
這個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飛速地發展着,高樓一棟接一棟建起來,街道越來越寬,來往的車輛也越來越高級。全國的人才都在往這裏湧來,可是顧湘卻總是有種想逃離的感覺。特別是在她放學回來,又趕着出門去買菜的時候。她總是夢想着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學,遠遠地,遠地離開這裏……
開學已經一個月了,同學們也已經非常熟悉了。一班是優等生班,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姓劉,四十多歲,高且瘦,戴着金絲邊的眼睛,頗有學者的儒雅風度。聽説他是學校裏最有名的老師,不過並不是因為他的書教得最好,而是因為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劉靜雲也和顧湘一個班,是唯一公認的華躍高中的校花。據説她還在市三中讀初中的時候,就有不少外校的男生下課守在學校門口,就為了看她一眼。開學第一天,一班的教室外面就有不少男生探頭探腦,為了的也就是一睹華躍校花的風采。
通常漂亮的女生成績都不好,但是劉靜雲家教嚴厲,人也聰明勤奮,是憑真本事考上的華躍,總成績在班上排第一五名。是當之無愧的才貌雙全。
顧湘總成績排第十八。全班五十二個人,老師把前二十歸為重點輔導對象,顧湘也算趕上了末班車。她從小到到都一直是全班全校第一,也習慣了自己獨佔鰲頭,如今一下差點被打入中流,吃了一驚的同時,也為自己原先的自負而慚愧不已。
提到孫東平,顧湘免不了嘆氣,心情真是複雜。
孫東平雖然看上去像個不良少年,但是自幼被爺爺嚴厲督促學業,成績還是挺好的。他初三的時候就拿了數學奧賽二等獎,所以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數學課代表。原本對他有偏見的顧湘,也對他改變了一點看法。
孫東平同其他男生一樣,最先留意到的就是劉靜雲。劉靜雲因為是子弟學生,所以報名那天就由爸爸劉老師代勞。孫東平他們見到劉靜雲,正是開學第一天。
校服還沒有發下來,學生們都穿着自己的衣服。為了給新同學留下深刻印象,孫東平他們還特別打扮了一番。張其瑞穿着灰色休閒褲和雪白的襯衫,戴着新配的無邊眼睛,斯文清秀。孫東平則穿着新T恤和牛仔褲,時尚又不突兀,流行的説法就是,走運動路線。
很多年後張其瑞和孫東平喝酒的時候回憶起少年時的往事,總會把這件事拎出來嘲笑一番,互相譏諷對方是傻蛋。不過雖然那時候兩人都有一米七五左右的高個子,可是身體裏卻還是一顆天真的心,當時是覺得自己比班上其他男生都要酷得多的。
當時站在講台邊的,就是在幫父親劉老師發學生手冊的劉靜雲。劉靜雲轉過頭來,為這兩個人的遲到而不悦地皺起了眉。
她皮膚白皙,臉色紅潤,眼睛圓圓的,生氣時瞪着眼睛的模樣特別的可愛。當時孫東平和張其瑞都愣了一下,感覺有股電流通過心臟一樣。
“是一班的嗎?”劉靜雲問。
“是!”孫東平立刻點頭。
“快入座吧。”劉靜雲沒再多看他們,低頭又唸了一個同學的名字,“顧湘。”
被唸到名字的顧湘站了起來,走上去領取學生手冊,順帶要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她有點緊張。雖然初中三年她都是班長,但是新環境裏和一羣比她優秀很多的同學,讓她的自卑發作起來。想讓同學們都認識她,對她抱有好印象,但是又不想塑造一個強勢的形象。做慣了班乾的顧湘還真不知道怎麼把握呢。
但是她的擔憂很快就變得沒有必要了。
她走向講台的時候,孫東平和張其瑞也往座位走過去。顧湘滿腦子是如何做自我介紹,而孫東平一邊走一邊回頭不住地瞧劉靜雲,並沒有看到顧湘。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孫東平一腳踩在顧湘的腳上,兩人撞在一起,顧湘理所當然地被撞跌到地上。
同學們都嚇了一跳,紛紛望了過來。顧湘跌坐在地上,又疼又覺得尷尬。旁邊一個女同學立刻把她扶了起來,給她的衣服拍灰。
“沒事吧?”劉靜雲趕緊走了過來,“摔疼了嗎?有沒有受傷?”
“沒事的!”顧湘連忙説,“就是跌了一下而已。”
劉靜雲放下心來,轉歸去對孫東平説:“這位同學,趕緊給顧湘同學道個歉吧。”
同樣初中三年都是班長的劉靜雲,説起話來自然也免不了帶着命令的口氣。被心儀的女孩冷漠地命令,這讓孫東平不由得感到惱怒。
人也不是他故意撞的,走路撞在一起,分明對方也有責任。再説他打小就呼風喚雨長大,這樣被同學命令,自尊一時吃不消。
但是再生氣,也狠不下心對着劉靜雲生氣,於是這無名的怒火順其自然地統統轉嫁到了那個被撞的女生身上。
顧湘比孫東平講理多了,不等他道歉,就搶先説:“沒事,我也在走神。不是這位同學的錯!”
孫東平忍不住哼了一聲,“本來就是嘛。”
劉靜雲眉頭立刻皺起來,嚴厲地説:“不管怎麼説,基本的禮貌也是應該有的。你撞了人就應該道歉。”
同學們和劉老師都注視着他們這幾個人。孫東平又惱又羞,自認還從來沒受過這麼重的氣。管你是不是美女,他的牛脾氣眼看就要爆發。
一隻手搭在了孫東平的肩膀上。
張其瑞温和地説:“東平,給人家女孩子道個歉吧。”
他説得很輕柔,可是搭在孫東平肩膀上的手卻暗中用力,提醒他不要把事情鬧大了。孫東平很快冷靜了下來,也知道開學第一天就把同學關係搞糟很不明智。
那個被撞的女生低着頭,一幅無限委屈的模樣,讓孫東平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粗聲粗氣地説了一句對不起,然後甩開張其瑞的手,往教室後排大步走過去。
張其瑞跟着他,匆匆朝劉靜雲抱歉地一笑,儒雅謙遜。劉靜雲怔了一怔,臉有點紅,也低頭回了一笑。而顧湘雖然就站在旁邊,卻對這情愫暗湧絲毫沒有察覺。她揉着磕疼了的手肘,撇了撇嘴。
孫東平悶悶不樂地坐了下來。很顯然他給劉靜雲留下來的第一印象是遲到,第二印象是欺負同學,真是再糟糕不過。
講台上,顧湘正在做自我介紹,“我叫顧湘,照顧的顧,湘江的香。”她看同學還有困惑,於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顧湘兩個打字寫得非常漂亮,劉老師都點頭微笑。
“土包子。”孫東平小聲説。
坐在他旁邊的張其瑞笑了笑,看着講台上的那個女生。一身半舊的藍格子短袖襯衫,褪色的棉布褲,他保證那女生還穿着塑料平底涼鞋。頭髮只是簡單地紮了一個馬尾,前面的劉海估計還是自己剪的,並不怎麼整齊。
女生臉色發黃,一看就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不過説話聲音倒挺動聽的,很清澈温潤,而且普通話發音非常標準,不像一般南方人。
“得了。”張其瑞安慰孫東平,“為了這麼一個小白菜生氣不值得。別和女孩子計較了。”
孫東平掃了一眼顧湘,然後把視線轉到別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