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張其瑞□着上身,站在浴室洗手枱前,往下巴上抹剃鬚泡沫。才洗過的頭髮還是濕的,正在往下滴水。他眼袋有點青,因為前一夜沒睡好。
前半夜忙着處理公司文件,後半夜則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
大概因為昨天才見過顧湘的原因,夢裏全是和她有關的片段。什麼考試啦,春遊啦,捉弄她啦,都是高中時候的往事了,瑣碎又平常,很多他自己都忘記了,如果不是做夢,還真記不起來。
他們兩個高中三年算不上多熟,要不是因為有劉靜雲和孫東平在中間牽線搭橋,以他們倆的性格,估計永遠都不會有什麼交集才是。
誰有能想到,八年之後,也是因為劉靜雲和孫東平,他和顧湘又再度被牽扯到了一起。
水龍頭開着,水嘩嘩地流,張其瑞回過神來,把水關小了點,開始專心刮鬍子。
房間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張其瑞走過去按下了免提。
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出來:“是張其瑞嗎?你好,我是顧湘。”
張其瑞立刻擦了把臉,拿過手機放在耳邊,聲音低沉地説:“我是張其瑞。”
顧湘似乎在室外,話音裏可以聽到嘈雜的汽車聲。她的聲音禮貌中帶着點謙卑:“打攪了,我想找你談談,可以嗎?”
“你在哪?”
“在你住的酒店街對面。”顧湘望了一下馬路對面的酒店,“是百靈南路的連恆酒店嗎?”
“是這裏。”張其瑞説,“你先進來,去酒店餐廳裏等我,我一會兒就下來找你。”
他很快吹乾了頭髮,換了一身衣服,走下樓去。
正是吃早茶的時間,餐廳裏有不少人。不過要找到顧湘也是件很容易的事。角落裏坐着的那個年輕女子,穿着簡樸,披着直髮,臉上帶着點侷促不安,和這間裝飾華麗高雅的餐廳是那麼格格不入。
張其瑞徑直走過去,坐在顧湘的對面。
顧湘衝他微笑,“希望沒有打攪到你。”
“沒關係。你吃了嗎?”
顧湘搖了搖頭,後忙補充道:“這裏東西好貴……”
張其瑞不禁莞爾,“這是我家的酒店,當然是我請你吃飯。”
他招了招手,經理立刻走了過來。
“今天都有什麼特色菜?”
經理説:“今天的廚師推薦菜是川菜套餐。”
顧湘輕微地撇了一下嘴。她吃不得辣。
張其瑞瞟了她一眼,吩咐經理:“不吃辣的了。就上昨天的粵菜早茶吧。”
經理點頭退下。
顧湘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張其瑞説:“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你是吃得辣的。”
顧湘説:“監獄裏的菜口味淡,吃了五年,出來後一吃辣就拉肚子。”
她説這話,十分平靜,彷彿談論的不過是一次旅行。
張其瑞心裏抽了一下。他本能地不喜歡顧湘的這種口氣。
顧湘臉色白淨,嘴唇一貫地缺少血色,一雙眸子漆黑如點墨,彷彿一個旋窩吸引着人的視線。
張其瑞記得她以前雙目清亮,淺淺的就像山間的小溪,一下就看得到底。她的人也是,簡單純淨,樸質素雅。沒有什麼野心,沒有什麼算計。
他們總叫她小白菜,她好脾氣,從來不生氣。後來孫東平會疼愛地叫她小笨,她總是笑得非常快樂且滿足。
服務生把熱騰騰的菜端了上來。海鮮粥、蒸餃、燒賣,還有這樣那樣的小點心。顧湘目不暇接,暗暗驚歎。這些東西,她只聽説過,這回還是頭一次見到。
“看又看不飽,動筷子吧。”張其瑞把水晶蝦餃的蒸籠往她那裏推了一下,“廚子是從香港請來的,手藝不錯。若是中午,還可以請你吃龍蝦。”
顧湘提着筷子,簡直都不知道怎麼下手。張其瑞也沒再多説,自己端起粥喝了起來。顧湘這次來本來有一肚子話要和張其瑞説的,現在弄得也開不了口,只好先吃東西。
餐廳格調高雅,還請了一個貌美少女彈鋼琴,叮叮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憑地悦耳。
旁邊的客人全部衣着鮮亮,低聲文雅地交談着,服務生來回走動,腳下居然都沒發出聲音。
這粵菜果真如張其瑞所説,做得十分可口。顧湘也不知道好壞,只知道好吃。她難得胃口大開,吃了半籠蝦餃,兩個燒賣,一碗海鮮粥,又吃了一塊甜糕。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完了飯,碗筷撤了下去,換上一壺普洱茶。
張其瑞給顧湘倒上茶,“暖胃消食的,你嚐嚐。”
“謝謝。”顧湘接過來,抿了一口,品了品,“很香。”
熱茶騰着氤氲白霧,張其瑞的臉在這層霧氣後顯得有點虛幻。金絲眼鏡的鏡片忠實地掩蓋着他眼底的情緒,讓他看上去深沉不可琢磨。
“你來找我,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決定?”
顧湘點了點頭,放下茶杯,説:“我想好了,我同你走。”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有着擲地有聲的效果。這是一個女子,決心告別過去的陰影,抬頭挺胸,帶着夢想去開拓未來人生的重大決定。
顧湘嘴角帶着微笑,臉頰泛着粉紅,眼睛明亮,裏面彷彿有一蓬小火苗在燃燒。
“你説得很對,我到底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過下去。我想,能走到哪步,便走到哪步,盡人事,聽天命。以前覺得,人這輩子求個温飽就夠了。可是昨夜夢到了以前,覺得自己曾那麼努力過,吃過那麼多苦,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我才二十六,後半輩子那麼長,總得做點什麼。”
張其瑞覺得心裏一塊地方柔軟地疼着。他知道,顧湘是把他當做了知心人,和他説的心底話。
“謝謝你,其瑞。”顧湘誠懇地説,“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好好把握的。”
張其瑞端起茶杯,來遮掩他難得的一點羞赧和尷尬。
顧湘又説:“今天一早,李大姐找到我,説你承諾為她辦理餐飲執照,是不是?”
張其瑞點頭,很爽快地承認了。
顧湘輕笑,她自然也知道張其瑞這麼做的本意無非就是趕鴨子上架。這也確實是他的行事風格,果斷專橫,説一不二。不過她和李大姐都得到了好處,那點自尊心,不提也罷。
李大姐幫了顧湘很多忙,是她出獄三年來唯一一個朋友。如此一來,李大姐生計有了保證,顧湘也可以放心地跟張其瑞走了。
張其瑞説:“既然這樣,你今天就把房子退了,我叫人給你買明天的機票,跟我一路走吧。”
“這麼急?”顧湘沒料到,“我那間房子,要到月末才到期,不然押金拿不回來。衣服也要收拾,還有一隻貓……”
“我叫助理跟你一起去,他會幫你安排的。你的衣服,拿兩身替換的就行了,到了上海再買新的就是。至於貓,動物似乎要檢疫後才可以運輸的——這樣吧,我叫人先幫你照看着,等檢疫過了再運去上海就是。”
張公子倒財大氣粗。這種人打小就從來沒有愁過錢花,念中學的時候零花錢就已經是四位數。這種人,當然不稀罕這點小了錢。
可是顧湘還遠遠不是大款。她為難地説:“押金有兩百塊,現在衣服也貴,上海物價高……”
“你一個月工資四千五,培訓期和實習期四千。”張其瑞打斷了顧湘的話,“工作滿一年後,還會酌情提升,平時還會有客人給的小費。保險、公積金,一樣不少,寒暑節假的補助,也遠別別家豐厚。公司有宿舍,只用交水電費,上班又近。你看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張其瑞每多説一個字,顧湘身上的寒毛就多冒起一層。説到最後,顧湘整個人都懵了。若是換成富貴,怕是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其瑞……那個……”
“也沒特別優待你,你別想多了。”張其瑞一語點中顧湘的心病,“我們酒店待遇好,業內皆知。宿舍要排號,我給你插隊了,因為你是我老同學,這點應該的。”
顧湘想了想,也的確找不出什麼可以反對的。當然她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工資比同事高出許多。
張其瑞補充道:“下個禮拜安排入職,你覺得行嗎?”
顧湘説:“我的檔案都還在老家。”
張其瑞明白她的意思,“這你不用擔心。人事部不會亂説話的。”
“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張其瑞冷笑,“我是老闆,誰敢對我説三道四?”
説得有道理。勢比人強,才佔據話語權。
顧湘微微一笑,“那以後請多指教。”
第20章
既然張其瑞早就有安排,那接下來的事,就辦理得有條不紊了。
他派給顧湘的助理是個二十來歲的男生,姓於,一直在張其瑞手下做事,他人雖然年輕,但是精明靈活,做事利索,人也機警圓滑。
顧湘把自己的情況和小於説了,他立刻打包票説沒問題。也不知道他怎麼和房東説的,老太太那麼摳門的人,居然點頭同意提前退房,押金也如數返還。
富貴被小於抱走去打疫苗了。老貓估計以為自己要被送人了,氣急敗壞,狠狠撓了小於一頓。小於忍疼含淚,顧湘聽他念着|“回去要向張總要醫療費”云云,也挺過意不去的。
行李還沒收拾好,機票就已經送到了,是明天中午的飛機。
小於説:“你和張總同一班飛機,明天張總會過來接你一起去機場,午飯就在飛機上吃。對了,最近安檢很嚴格,化妝品什麼的液態物體,記得託運。”
其實顧湘用來擦臉的不過一瓶大寶面霜。大街上各種高檔化妝品廣告做得天花亂墜,她覺得都還沒有這幾塊錢的面霜好用。
在林城的最後一夜,過得十分安靜,同往常九百多個夜晚一樣。隔壁小夫妻牀頭吵架牀尾和,對門的大哥大姐電視聲音始終開得那麼大,走廊盡頭那家人的小孩的小提琴拉得猶如殺雞殺鴨一般。窗外一輪圓圓的月亮,光華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沒有富貴在身邊,顧湘也覺得有點孤單。她聽着對門的電視聲,一邊收拾着行禮。
上海已經挺冷的了,衣服得多帶幾件。她念舊,現在都還保留得有高中時候的衣服。反正身材沒什麼變化,那衣服也是萬年流行的素色T恤。她穿的次數也少,現在看起來,還是半新的。
還是孫東平送她的呢。
顧湘嘆了一口氣。
當年的舊物,除了以前的衣服,還有以前的馬克杯、手鍊、筆記,和一隻老貓。
算起來也不多,那是因為她經歷過一場離散。
外婆家的房子,在她離開的那五年時間裏,換了好幾任租客,許多東西被拿走的拿走,破壞的破壞,所剩無幾。她出了獄,險些無家可歸。好在鄰居黃嬸可憐她,收留她短住,又幫她把老房子收拾了出來,租了出去。
出獄一個禮拜後,父親才上門來看她。他也老了,面容削瘦,兩眼渾濁,頭髮白了大半,也沒去染。背佝僂着,穿着褪了色的藍夾克和灰褲子,活脱脱一個老工人的形象。他的腎不好,提前退休了,跟繼母一起做點煙酒批發的生意。弟弟沒考上大學,跟人合開網吧,平時也很少回家。
父親在屋子裏坐了沒多久。他始終不敢抬頭正眼看一下女兒,慚愧和惋惜都寫在臉上,一看就懂。
“出來了怎麼也不説一聲。你林姨總唸叨着,等你出來了,全家怎麼也得一起吃頓飯的。”
顧湘分得清這話到底有幾分真,她説:“阿姨的心意,我領了。貿然打攪你們也不好。鄰居見了也會説三道四的。”
父親臉色愈加灰敗,“小湘,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
“怎麼會呢?”顧湘苦笑一下,“你是我爸。”
父親還帶來了一點東西,都是店裏的貨。什麼旺旺大禮包,曲奇餅乾等一堆華而不實的零食,還有一條洋煙。
“你説你要出去打工。外面做什麼事都憑關係,你……你又有前科。這煙拿去送人走關係吧。”父親十分沮喪,“我不是一個好爸爸,能為你做的實在有限。你也不容易。我和你林姨説好了,以後有你弟弟給我們養老,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
父親又弓着背,慢慢走了。顧湘去送他,看他瘦弱的背影在秋風中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小巷盡頭。她突然悲從心中來,兩眼淚水。
早上醒來,枕頭果真濕了一片。顧湘去浴室照鏡子,兩眼紅腫,一看就知道哭過。
她怎麼會突然夢到父親呢?
心裏隱隱不安,打了電話回去。
接電話的是林姨。她同往常也沒什麼區別,一聽顧湘自報家門,立刻反射性地問:“你又出了什麼事了?”
總把她當上門討債鬼。
顧湘也懶得同她一一計較,她説:“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有一陣子沒給家裏打電話了,想問問大家都還好嗎?”
林淑雯始終揣着戒心,“不好啊,生意不好做,你爸爸身體不好,你弟弟又不爭氣。我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支撐一個門面,這日子難過啊。所以我説啊,你在外面也只有靠你自己了。家裏人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了。”
顧湘啼笑皆非,“阿姨,我就要去上海工作了,同學介紹的。我就是想和爸爸説一聲。”
林淑雯愣了一下,再度開口,語氣已經有了變化,“同學介紹了工作?賺錢嗎?哎呀小湘,我就和你爸爸説過,你是最能幹的。等你在上海站穩了腳,可要多照顧一下我們啊。我雖然不是你親媽,但顧敏總是你親弟弟不是……”
一直説到掛電話都沒聽林淑雯提起父親的情況。不過沒消息就等於好消息,想必父親還是和以前一樣。
九點半,張其瑞瑞準時上門接人。
小於提着顧湘的行李先下樓了,留兩人在屋裏。
收拾過後的屋子顯得井井有條,顧湘帶走的不多,剩下的大半都要被房東扔掉。
“畢竟在這裏住了快三年呢。”顧湘有點捨不得。
張其瑞耐心極好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同這間屋子道別。他前一夜似乎也沒睡好,臉色有點疲倦,只是看上去,冷峻裏帶了點柔和,多了幾分人情味。
房子又轟隆隆地震盪了起來,窗玻璃哐啷響。
張其瑞有點不解,顧湘解釋給他聽:“附近有地鐵站,這是列車進站了。”
“聽得很清楚。”張其瑞説。
顧湘一笑,“睡覺時聽着,就像自己正在火車上一樣。”
顧湘走過去關上了窗户,拎起隨身的小包,轉身對張其瑞説:“我們出發吧。”
樓下停着一輛黑色大轎車,小於開車,顧湘和張其瑞坐後座。
張其瑞一上了車,就攤開一本雜誌看了起來。顧湘瞟了一眼,似乎是酒店管理方面的書籍。她自己百無聊賴,張其瑞看着就不想和她説話的樣子,於是她也只好從那堆雜誌裏隨便抽了一本來看。
結果打開來,才發現是一本法語雜誌,內容是關於酒店室內裝修的。顧湘逐字逐句看下去,發覺以自己的法語水平,居然大部分都能看懂。她自學的法語,也沒考過試,並不知道水平如何。現在看來,居然還挺好的。
顧湘受了鼓舞,看雜誌看得津津有味,也沒注意到身邊張其瑞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四十分鐘後,他們的車到達了機場。
這還是顧湘生平第一次坐飛機,怎麼辦手續,她完全不知道。機場是現代化建築,頂棚高,內部空間寬敞,行人如織。顧湘覺得自己真是個十足的鄉巴佬,到了這裏只有發呆的份。
張其瑞帶着她去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然後過安檢,一路都走的是貴賓通道。顧湘渾然不覺,只當本來就該如此。直到進了候機廳,發覺這個地方鋪着地毯,沙發柔軟,茶几上擺着花,還有漂亮的服務員端茶倒水,同電視裏看到的候機廳相去甚遠,這才起了疑心。
張其瑞漫不經心地解釋給她聽:“登機入口有好幾個而已。”
顧湘知道沒這麼簡單,不過她也沒什麼發言權,便把話吞肚子裏,繼續老實看書去。只有小於在旁邊暗笑不止。
等到上了飛機,顧湘坐在張其瑞旁邊,小於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張其瑞淡淡地説:“他是經濟艙的票,坐在後面去了。”
“那我們這裏是……”
“頭等艙。”張其瑞説,低頭繼續看雜誌。
顧湘覺得頭皮有點發麻。第一次坐飛機就坐頭等艙,簡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給她上頂級法國大餐一樣,讓她一時消化不良。
可是張其瑞一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淡定模樣,顯然並不覺得頭等艙有何不妥。他一目十行地掃着專業雜誌,一邊留神旁邊的顧湘。
顧湘頭一次坐飛機,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原來座椅後面有電視屏幕,還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調節,還可以聽音樂。窗户小小的,有塊遮光板。
這時廣播裏傳來空姐的聲音,通知乘客們飛機即將起飛,要大家系好安全帶,關閉手機。
顧湘立刻從手提包裏取出手機關上。她看了看張其瑞,他關好手機,然後扣上了安全帶。顧湘有樣學樣,可是在座位兩邊摸了一陣,只摸到一邊的帶子。
“奇怪……”顧湘盯着帶子發愣。
身旁傳來啪地一聲,張其瑞合上了雜誌,伸手一把就從座位下把另外一邊的安全帶抽了出來,然後半個身子俯過去,從顧湘手裏把她手裏的帶子奪了過來。只聽咔嗒一聲,扣上了,然後扯緊,把帶子固定在顧湘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