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顧湘匆匆跑出去。
張其瑞正握着右手眉頭緊鎖地站在沙發邊,沙發上則是一隻渾身炸毛、低聲吼着的老貓。一大一小正怒目對視,一副硝煙瀰漫的架勢。
“它它它,它抓你了?”顧湘大驚失色,不顧張其瑞的拒絕,拉過他的手看,手背上果真有三條血痕。
“富貴!”顧湘又驚又怒。
富貴長長地喵了一聲,聽起來無限委屈,一雙黃色的大眼睛無辜地望着顧湘。
顧湘只好問張其瑞:“怎麼回事?”
張其瑞的無辜也十分理直氣壯,“我只是想摸摸它而已。”
顧湘左看看右瞧瞧,一人一貓都一臉理所當然,結果最後尷尬的只有她自己。
“對不起,是我沒和你説,它不大喜歡被陌生人摸。真的對不起。你先坐下來,我給你上點藥。你放心,它打過針的。”
張其瑞倒不怎麼在乎,“這點小傷,衝一下水就可以了。”
“還是擦一下酒精的好。”顧湘拿棉花粘了酒精,“會有點疼。”
張其瑞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酒精碰上傷口,刺痛傳來。顧湘特別小心翼翼,很快就搞定了,給張其瑞貼上創可貼。
創可貼是楊露買的,上面印着粉紅色的小桃心。
張其瑞額角掛着一滴汗,“不能換一個嗎?”
顧湘表示無奈,“雖然花俏了點,但是人家也是創可貼嘛。”
富貴氣鼓鼓地甩着炸毛的尾巴跑回房裏去。
“它生氣了?”張其瑞問顧湘。
“好像是。”顧湘嘆氣,“沒事的,我會給它吃罐頭。”
“我叫小於給你買的罐頭?”
“貓糧都是你買的啊。”
張其瑞點頭,“這麼説,我才是它的飼主。它給我臉色看,實在不應該。”
顧湘驚訝,問:“那我算什麼?”
“我僱傭的飼養員。”張其瑞一本正經地説。
顧湘噗地一聲笑出來,“好吧。飼養員現在該去做飯了,還有人要喂。”
晚飯很快就好了。簡單的家常小菜,全都是素的。青菜炒得清脆可口,茄子燜得又香又軟,玉米餅煎得金燦燦的,灑上白砂糖。還有一盤金黃鮮紅的西紅柿炒蛋。
張其瑞迅速掃了一圈,居然幾乎全都是他喜歡吃的菜。
顧湘端着熱騰騰的湯走出來,“最後一道。我們昨天剛好燉了排骨湯,今天味道正好。沒有葱,沒有放味精,只有一點姜。”
張其瑞聞着誘人的飯菜香,情不自禁地讚美,“你果真廚藝不錯!”
“你還沒嚐了,下結論未免太早了一點。”顧湘笑着給他盛了一碗飯,“再説你也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了,想必瞧不上這點小菜。”
張其瑞搖頭,提起筷子開始夾菜,“我口味一直比較淡,不吃辣不吃油膩,以前愛吃海鮮,現在也學會節制了。嗯,青菜炒得不錯。可以再幫我盛一碗湯嗎?”
顧湘立刻盛了一碗湯端過去。
張其瑞優雅地接了過來,優雅地吹了一口氣,再優雅地抿了一口,“濃淡正好,很鮮。”
顧湘十分高興地聳了聳肩,“謝謝老闆。”
張其瑞放下湯碗,抬頭看向顧湘,“我很少讚美別人的烹飪的。”
“我知道。”顧湘微笑,她也坐了下來,提起了筷子,“酒店管理和營養學雙學位,品酒師資格證……我到酒店第一天就全部知道了。老實説,我就是聽到了你那長長一串的頭銜,才重新考慮也去考一些資格證。”
“原來是我鼓勵了你。”
“倒不如説是你刺激了我。”
“看來老師説的沒錯:努力讀書,不但幫助你自己,也還幫助了你的朋友。”張其瑞埋頭吃了起來。
這頓飯大家都吃得很高興,連富貴也不再生氣了,因為顧湘給它開了一罐金槍魚罐頭。張其瑞胃口很好,他特別喜歡那盤蕃茄炒蛋,吃到後面,乾脆拿着盤子往碗裏扒。
吃完了飯,顧湘收拾了碗筷去洗。張其瑞在客廳裏看電視,富貴就蹲在電視櫃旁邊對他虎視眈眈。他看雜誌,富貴就滿沙發撲蒼蠅。他沒辦法,乾脆去廚房看顧湘洗碗。
顧湘動作很快,已經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抹灶台。她正輕輕哼着歌,張其瑞仔細一聽,正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歌。顧湘的頭髮長了一些,紮了個馬尾辮,正如她高中時一樣。從背後看過去,削瘦的背影,紮起來的鞭子,認真地在做事,這個女孩似乎還和十年前他認識時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張其瑞張開嘴,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那句話已經説出了口:“你……你害怕嗎?”
顧湘停了下來,詫異地看向他,“什麼?”
“發生那樣的事。”張其瑞説,“肯定很害怕吧?你那時候還那麼小。”
顧湘頓了一下,明白過來。一時間,她的背脊有點發涼,似乎是誰打開了窗户,冷風灌了進來。
張其瑞看着她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也立刻後悔了。他還深刻記得自己幾個月前見到她時,她是什麼樣子。那明明微笑着,眼裏卻死氣沉沉的模樣,雖然已經被煥發的神采代替,但那畢竟還是不久前的事。往事如果逆襲起來,也是非常痛苦的。
“對不起。我只是隨口問問。”張其瑞往前走了兩步,“如果你覺得……對不起,當我剛才……”
“我當然害怕。”顧湘幽幽開口。
張其瑞閉上嘴。雖然他覺得更後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改變話題已經晚了。
“我那陣子幾乎崩潰了。”顧湘慢慢擦着灶台,眼裏沒有一絲光芒,“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我白天哭,晚上做噩夢,神經衰弱很嚴重。監獄醫生給我開了安神的藥,我吃成了藥物依賴,反而更糟糕。孫東平沒出國前,幾乎天天都要來看我,我又不能見他。他給我寫信,我看到信就哭……那時候我整個人完全脱了形,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見到了,肯定也會嚇一跳。”
她話語平靜近乎輕鬆,彷彿説的不是自己的事。可是所説的每個字,聽在張其瑞耳朵裏,都像鉛塊一樣沉重。
“那後來呢?”
“後來還是和我一個牢房的一個大姐勸的我。她説我還年輕,罪名也是自衞過當,出去後還是會有很好的將來的。她幫我把信收了起來,要我不要再看了。她還説……還説,外面有人在等我出去……”
顧湘露出夢幻一般的笑容來,看着卻讓人心碎。
張其瑞覺得心裏很疼,尖鋭地疼。因為他知道,那個在外面等她的人,並沒有一直等下去。
顧湘抬頭看他,眼睛裏是乾的,眼眸深深,彷彿黑洞。
“我放棄了自己,足足八年。我本來是個卑微但是自尊心強的人,聰明,勤奮,從小的夢想就是憑藉着自己的這點天分改變自己的人生,擺脱那個尷尬的處境。可是那件事徹底打破了我的夢。我的聲譽,我的理想,我所作出的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做泡影。我那段時候絕望到了頂點。我曾經一度都想到了……”
“不要説了!”張其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顧湘抽了一口氣,從噩夢般的回憶裏掙脱了出來。他們靠得很近,近到她的漆黑一片的眼睛,清晰地映着張其瑞凝重擔憂的面容。張其瑞以為她會流眼淚,可是顯然她的眼睛已經乾涸了,眼淚都已經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對不起,我……”
“是我該説對不起。”張其瑞放開了顧湘的手,退了一小步,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剛才那陣似有似無的情愫也被空氣沖淡。
“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我知道這對你來説有多困難。是我唐突了。”
顧湘苦笑,“沒關係。其實有些話,説出來會感覺好很多。”
“這些話,你從來沒説過?”
“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在給人家添加不愉快。對於他們來説,我還年輕,身體健康,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那麼,你可以説給我聽。”張其瑞重新伸出了手,拉過顧湘的手握住。他的手掌寬大厚實,雙手將顧湘的那隻手包得嚴嚴實實。
顧湘感覺到手上傳來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覺。這大概是她和張其瑞第一次這麼親密,雖然只是握着手,可是她卻知道這是這個一向寡言少語的男人的表示關心的方式。簡單,可靠,充滿力量,帶給她強大的勇氣。
顧湘微笑起來,繼續説:“後來那些年,我逐漸調整自己的心態,開始去學習。我本來等着出來後,守着外婆好好過日子的。做點小生意,能餬口就行。我只是沒有想到外婆她……走得那麼早……”
張其瑞輕嘆了一口氣。他拉着顧湘回到了客廳,按着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沙發上。如果他們決定好好談一下往事,那麼首先要有一個舒適的環境
顧湘做了幾個深呼吸後,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我想問你個事。”
“什麼?”
“我外婆的後事,到底是誰給辦的?我問了我爸,他只説來了好幾個殯儀館的人,説是別人已經給了錢。我想,應該有孫東平一份的,那你們呢?”
張其瑞頷首道:“我們都有,不過我們都趕不來,我、孫東平和劉靜雲在國外,曾敬在北京醫院打來電話後,就委託了殯儀館。”
“那醫院也是你們給的錢?”
張其瑞點頭,“是的。”
顧湘長嘆,“謝謝,我真欠你們太多了。”
“怎麼説這個話。我們也是幫忙而已。外婆在世的時候,對我們也很好,我記得她煮的麪條很好吃。”
“你那時候可沒吃幾口呢。”顧湘笑起來。
張其瑞慚愧,“外婆一定認為我這人挑剔吧。”
“我跟他説你有胃病。”顧湘説,“而且你剩的麪條也全部都進了孫東平的肚子了。他一來我家就最愛吃外婆煮的麪條,能吃好大一碗。”
美好的回憶又讓她露出温暖的笑容來。
張其瑞説:“醫院的人告訴我的,外婆走得很平靜,就像睡着了一樣。”
“是,我爸也和我説了。只是我畢竟讓她傷心了。”
“你並不是故意的,是別人害了你。而且你現在過得好,她知道了會開心的。”
顧湘的笑容裏充滿了温情和回憶,“外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外,唯一一個無私愛我的人。”
張其瑞心裏的弦被這句話撥了一下,孫東平在他腦海裏一晃而過。而顯然顧湘在這一刻也想起了同一個人。她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樣,下一句話像一把刀一樣刺進他的心裏。
“你有孫東平最近的消息嗎?”
張其瑞覺得有點心慌。撒個謊只需要三個字,可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長久之策。他自己也正在被這個謊言纏繞得越來越緊,越是後悔,越需要繼續撒謊下去來維持這個謊言。
這個城市那麼大,但是這個城市也可以很小。也許就是那麼一個不期而遇,所有的真相都會浮現出來。那麼到那個時候,他就會由一個熱心的朋友變成了一個小丑。
但是猶豫也只是一秒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回答;“沒有新的消息。也許我可以去問問朋友,或許他已經回國了。”
“是嗎?”顧湘倒很平靜,“我想他應該過得不錯。”
張其瑞問:“你想見他嗎?”
“孫東平?”顧湘還是有點慌,“不,不!還是算了……也許將來可以,現在,我想我還沒準備好。”
張其瑞忍不住問:“準備什麼?”
顧湘疲憊地嘆氣,“我還沒有那個勇氣。我覺得等我更好一點的時候,更成熟一點的時候,再見面會比較好。”
張其瑞其實也這麼覺得。這個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之前撒的那些謊是正確的了,眼前的女孩驚慌脆弱,承受黑暗的過去已經是她最大的負擔了,現在的這一攤子混亂事,會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間不早了,張其瑞起身告辭,顧湘送他下樓。臨走前,張其瑞叮囑顧湘:“你身體不好,這兩天你就在家裏好好休息,不用去酒店了。”
“其實我一點事都沒有。”顧湘説,“我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不用!”張其瑞的態度卻很堅決,“已經準了假,就好好利用不要浪費。以後多的是要你賣命的時候。”
顧湘只好點頭同意。這天下還真的有硬逼着員工休假的老闆,給老同學打工果真有點好處。
張其瑞等出租車開出去了一里多路,才掏出手機,撥通了秘書的電話。
“小何?明天曾先生的婚禮的準備工作……好的,我這就回來檢查。”
顧湘回到家裏,徑直進了卧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蹲了下去,從牀底把一個大箱子拖了出來。這是她北上的時候帶的箱子,現在用來裝一些證件和雜物。箱子很舊了,還是顧母的嫁妝之一。那個時候的東西質量都很好,即使樣式過時了,把手有點松,可還是很結實經用。
顧湘打開箱子。裏面放着一些文件夾,相冊和小擺設都是她捨不得丟的舊物了。角落裏還有一個不小的檀木匣子,彆着一把黃銅鎖。這匣子是外婆送給她的,她小時候一直用來裝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不值錢但是亮晶晶的胸花什麼的。當年孫東平看到匣子裏的東西的時候,還把她笑了一番,説這些地攤上都不賣的玩意兒,她居然能當成寶一樣存放那麼多年。
那有什麼辦法?她是戀舊的人。她其實很古板,不容易適應新事物,舊的東西雖然破,可是親切實用,又有那麼多記憶在裏面。她還覺得人就應該有一顆戀舊的心,不忘記過去,才能更好的把握未來。
鑰匙插進鎖眼裏,轉了一下,鎖卡啦一聲打開了。
盒子裏滿滿地裝着信,有一百來封。部分開封了,大部分都還沒有打開過。信件都很舊了,信封微微發黃,上面陌生的郵票和複雜的郵戳證明了這些信漂洋過海來到她的手裏有多麼地不容易。
那些拆封過的信件都起了毛邊,顯然在過去的歲月裏,它們經常被某人取出來翻閲,或是放在手裏摩挲。顧湘不得不承認,這些信曾經一度是支撐她度過在獄裏的慢慢長夜的力量。
信都是按時間順序排好的,最後一封拆開的信還是七年前寄來的。時間上來看,最開始兩年,一個月都有兩到三封信,第三年的時候來信開始少了起來,變成一個月一封。隨後的兩年則越來越少。
其實顧湘也很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她不是天真單純的還滿腦子相信愛情永遠不變的傻女孩。她很清楚情人之間長時間沒有聯繫的後果會是什麼。其實那也就是她想要的結果。沒有不會變淡的愛情,沒有不會結束的初戀。顧湘覺得自己已經被生活改造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
她抽出了最早的一封還沒有拆開的信。從這封信開始,那個好心的大姐就替她把信收了起來,不讓她再看了。
顧湘出獄後,曾經打算把這些沒看過的信全都看了。可是那時候也和此刻一樣,等真的把信拿在手裏的時候,又覺得其實已經完全沒有必要讀這些信。因為不論上面寫了什麼,來信的疏密狀態就已經説明了一切。
是的,還不如就這樣封存着吧。等到她真的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過去的一天,再靜下心來,仔細讀一讀。到那個時候,這些信就不是一段逝去的愛情的證據,而是曾經美好過的證明。
有了張其瑞的叮囑,顧湘第二天痛快地睡到了九點過才起來。富貴正縮在被子裏,顧湘給它開了一個罐頭,她才慢吞吞地下牀過來吃東西。它到底年紀大了,冬天不是很好過。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還是捧在手心裏的小奶貓,如今已經是個抱都不怎麼抱得動的老貓了。顧湘摸着富貴的頭,心裏想着,等到自己耄耋之時,又會有誰在她身邊,這樣照顧她呢?
沉思並沒有更進一步就被電話打斷了,一個平時和她關係挺好的管家部的女孩子急着找她,“顧湘,你今天是不是放假?”
“是啊。”
“那你能不能過來幫我代今天的班?”小姑娘急得都要哭出來了,“我男朋友出車禍了,我要去看他。可是大家都忙,都不能代我的班!今天酒店裏有個很重要的婚禮,管家部都搬了一半去做事,所以人手緊缺,請不了假。顧湘,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你別急!”顧湘立刻應下來,“我這就過來,很快就到!”
顧湘掛斷電話,立刻洗臉換衣服。富貴瞄瞄叫了兩聲。
“乖,今天有急事,晚上叫楊露給你喂吃的。”
顧湘一把抓過掛在牀頭的米奇圍巾戴上,挎着包奔出了家門,大門在她身後砰地一聲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