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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64章

    張其瑞譏諷地笑起來,“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愛人,當然顧不上她了。所以你抱怨什麼?是她不想見你的。感情是會變的,你們分開那麼久,你以為她沒有想到這點嗎?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計地要躲避開你。我尊重她的決定,她要我不要告訴你,我就會保持沉默。這是她和你之間的事。”

    “那你幹嗎把她接來上海?”孫東平的臉都是扭曲的,他幾乎就要撲過去再度拽住張其瑞的領帶,勒住他的脖子,“她現在這是做什麼?你酒店裏的員工?一個服務生?先前就是她吧?那個跪在地上給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

    “東平……”

    “是不是她?”孫東平吼道。

    旁邊的客人紛紛望了過來。服務員過來道:“先生,能否請您……”

    “抱歉。”張其瑞出來打圓場,“他一時有點激動,已經沒事了。”

    服務員一臉不放心地走開了。

    孫東平捂住了臉,長嘆了一聲,肩垮着。

    張其瑞往他的杯子裏添了點茶。

    “她告不告訴你她的行蹤,是她和你的事。我把她接來上海,這是我和她的事。”

    孫東平抬起頭,疑惑又不悦地看着張其瑞。

    張其瑞繼續説:“她是我老同學,我幫助她是順理成章的事。她考慮後,也接受了我提供給她的工作機會。她不是一個普通的服務員,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職員。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天底下的服務業,永遠有卑躬屈膝的時候。她今天處理得十分得當,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應該因為她是跪着而瞧不起她現在的身份。”

    “我沒有瞧不起她!”孫東平惱羞難當,拍案怒道,“你倒説得理直氣壯。如果你看到靜雲跪在地上給別人擦皮鞋,你會怎麼想?”

    張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靜雲從事的也是服務業,那我並不會有任何想法。這就是一份正當的工作。”

    孫東平掃興,“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這麼一副冷血的性子。”

    張其瑞面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這份工作,那你也怎麼不想想,她是怎麼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重點高中的尖子生,重點班的班長,英語競賽的得主……還要我繼續説嗎?”

    孫東平有一種提起拳頭朝對面這人臉上揮過去的衝動,但是多年來的精英教育在這一刻起到了作用。他旺盛的怒火被抑制住了,然而愧疚感卻沒了阻擋,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覆蓋了他的所有情緒。

    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裏,像是得了失語症的病人。

    張其瑞喝了幾口茶,才把自己躁動的情緒平復了下去。剛才那句話説得是重了點,一刀刺中了孫東平的心傷。他相信即使風光如孫東平,那裏也是他永遠都難以癒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經過,東平。”張其瑞低聲説,“那並不是你的錯。你那時候還年少,又被嚇昏了頭,只想保護她,所以才會拉着她逃跑的。顧湘是個死心眼,跟着你就不回頭,她也從來沒有為此埋怨過你,或者後悔過。”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會被判那麼重。”孫東平苦笑着,比哭還難看,“她的一切都毀了。是我的錯,我連累的她。”

    他再度把臉埋進了手裏。

    張其瑞又點了一根煙,“有時候,你得承認,這就是命。或許那個算命的説的沒錯,你就是她的業,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驗。”

    “誰考驗誰呢?”孫東平靠進了沙發裏,彷彿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再給我一支煙。”

    張其瑞丟了一根過去。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給我”。孫東平哀嘆了一聲,接通了電話。

    “是我。”

    “你跑哪裏去了?”劉靜雲在那頭生氣地嚷嚷,“曾敬可氣壞了,你不在,還是潘大哥他們幫他擋的酒。現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長輩們都在問你去哪裏了,我只好説你喝多了去洗手間了。你怎麼一聲不吭就不見人影了?”

    “公司……”孫東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點事。”

    “可是徐楊姐都還在啊。”劉靜雲説,“我才問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説她沒聽説有什麼不對的。”

    “哦,是下面的人直接報告給我的。那些中層都怕她呢……”

    “是嗎?”劉靜雲將信將疑,“那你還回來嗎?車鑰匙都還在你那裏呢!”

    “回去!我當然回回去的!”孫東平忙説,“要不你先等着,我儘快回去接你。”

    張其瑞的沉默維持到孫東平掛上了電話,“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個好點的理由?”

    孫東平沒好氣,“我不會瞞着她的,我會和她説的。這關你什麼事?”

    張其瑞聳了聳肩,“當然不關我的事。只是你剛才的話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為靜雲聽不出來?”

    孫東平氣沖沖道:“不用轉移話題。靜雲那裏我自己來處理,顧湘這裏,也有我來安排!”

    “安排什麼?”張其瑞不解。

    孫東平掏出錢丟在桌子上,站了起來,“她的事,由我來負責。我感謝你之前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他的高傲連同他霸佔的姿態一起,展露無疑。一直掩蓋在文質彬彬之下的本性裏的張狂在這句話裏徹底展現。

    張其瑞看着孫東平的背影揚長而去。他靠進沙發裏,默默地抽着煙。灰白的煙霧之中,他的面容朦朦朧朧,有着説不出的一種憂愁和寂寞。

    孫東平趕到酒店,禮堂裏已經散場了,客人也已走乾淨,只剩服務員們在打掃衞生。兩個小時前這裏的熱鬧現在只留下吸塵器的轟隆聲,鮮花都有枯萎的跡象,越是嬌美的東西,果真越是不經考驗。

    “劉小姐?”服務員朝着禮堂一頭指了指,“她在賓客休息室裏,説孫先生您來了就去那裏找她。”

    孫東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門口。伸手要敲門,又打住了。

    他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着金屬門牌理了一下頭髮和領帶,這才推門進去。

    劉靜雲正在看雜誌,抬頭看到孫東平,立刻板起臉站起來。

    “終於回來了?這麼重要的場合,你説不見就不見。曾敬很失望呢。你也不跟我説一聲,大家都在問我,我都不知道怎麼交代。”

    孫東平只有沒聲價的道歉。

    “公司出了什麼事啊?”劉靜雲端詳孫東平,他面部肌肉緊繃着,這往往意味着他很緊張,“我沒敢和徐楊姐説,不過看你這麼急,很擔心呢。問題嚴重嗎?”

    孫東平早已經想好了説詞,有條不紊道:“是物業上出了點問題,人事部經理處理不了,只有找我了。對不起啦,靜雲,以後肯定會和你打招呼的。”

    劉靜雲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從來不管的。只是你的行蹤總得讓我知道。不然人家問起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動向,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孫東平笑着摟過她,“説的是。我的錯!我給老婆大人賠罪。”

    劉靜雲低頭看了看錶,“好啦,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你記得要給曾敬打個電話道歉,知道嗎?”

    “我知道的!你去大堂等着,我去開車。”

    孫東平依舊笑着,笑臉像一張面具一樣牢牢貼在臉上,和臉皮融合在了一起。但是要是仔細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綻。

    他的眼睛沒有在笑,他難過得幾乎就要哭了出來。那是一個男人的痛苦憂傷,不可名狀的,深沉濃烈的,就像沉寂了數十年的火山,這一刻開始蠢蠢欲動了,滾燙的岩漿正在身體裏沸騰着,翻湧着,想找一個突破口衝出來。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壓抑着,使勁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舊笑着,討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這個笑容一直維持到他坐進了車裏。車門一關,與世隔絕,這才終於鬆懈了下來。底下停車庫光線昏暗,燈光照不到他身上,臉上的偽裝這才土崩瓦解。

    孫東平深深吸了一口氣,趴在了方向盤上,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

    這一兩個小時以來,他的牙關一直咬得非常緊,現在放鬆下來,兩個腮幫子痠痛發麻,臉頰都跟着疼。太陽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牽連着一直疼到後頸。大冷天,他還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氣,卻還是陣陣發冷。

    簡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孫東平趴在方向盤上哈哈大笑。他當年在那個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顧湘的時候,就已經着了魔。

    都過了九年了,那些事,都還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他第一次在夕陽下牽她的手,他第一次擁抱住她削瘦柔軟的身子,他第一次親吻她冰涼顫抖的嘴唇。

    他夜夜夢迴,總是拉着顧湘的手奔跑在那條林蔭道上。顧湘默默地,温順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驚濤駭浪。她愛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開他的手。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劉靜雲坐在大堂裏,等着孫東平開車到前門來接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可是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她掏出手機來,按了快捷鍵,卻沒有撥出去。她決定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酒店大堂裏有琴師在彈鋼琴,叮叮咚咚的聲音很好聽,幾個孩子圍在鋼琴邊聽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愛》,劉靜雲也會彈。她小時候學過鋼琴,只是很久沒彈了,現在指法已經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來在英國的頭兩年,她還經常彈。那時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課後幹到午夜十二點。那間酒吧裏有架老鋼琴,音也不怎麼準了。老闆自己就是琴師,喜歡彈些老曲子。劉靜雲那時不忙的時候也會過去彈兩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闆很喜歡。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後巷裏和孫東平重逢的,是他們分別兩年後的重逢。那時她剛進入那所某某皇家學院沒多久,大學新人類,學業和金錢都緊張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時候,她去後巷倒垃圾。這裏雖然僻靜,但治安還算不錯。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兩個別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個男人出來,丟到地上。

    估計又有人欠了酒錢,劉靜雲擔心惹麻煩,趕緊縮回店裏。

    臨進門的一撇,卻讓劉靜雲停下了腳步。那個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點眼熟。

    年輕人掙扎着想爬起來,手卻使不上力氣。劉靜雲聽到他用中文罵髒話,那聲音也十分耳熟。於是她壯膽走近一看,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認識這個人。

    “孫……東平?”劉靜雲試探着問,“是你嗎?孫東平?”

    男人把臉轉了過來,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樣子醉得還不太厲害。

    巷子裏那盞燈壞了幾天了,閃個不停。亮起來的那個瞬間,劉靜雲看清了那張臉。

    可憐的孫和劉,估計你們還要被罵幾章,呵呵~~~雖然我是很喜歡你們的。這文裏沒有壞人,只有無奈的成年人。

    巷子裏那盞燈壞了幾天了,閃個不停。亮起來的那個瞬間,劉靜雲看清了那張臉。

    稜角分明的臉,深陷的眼窩,五神的雙眼,一下巴的鬍渣。少年的右肩有點怪……

    “你沒事吧?”劉靜雲跑過去,“你怎麼會在這裏?老天,我是説,你怎麼在英國?你被打了?你怎麼在這裏?”

    她語無倫次,孫東平倒冷笑了起來,聲音就像破風箱一樣,“大驚小怪什麼?扶我起來——別碰我這邊胳膊,扶右邊的。”

    劉靜雲一靠近他,就聞到一股臭味,“你聞起來就像一個滿是酒瓶的糞坑。”

    “我剛才在酒吧的廁所裏睡着了。”孫東平很平靜地説。劉靜雲尖叫一聲縮回手,孫東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邊。

    劉靜雲就這樣把孫東平撿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犧牲,讓他在自己乾淨漂亮的浴室裏洗了個澡,給他受傷的胳膊上了藥,又給他灌下了一碗熱薑湯。

    孫東平瘦得相當厲害,幾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態氣質完全變了。原來的他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開朗活躍,充滿朝氣。現在的他則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的殭屍,臉色青灰,雙目無神。彷彿靈魂已經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軀殼在這個世界上。

    劉靜雲給他做了一碗麪條。她家務不怎麼好,清水面條裏放點醬油放點葱,然後煎了一個雞蛋。她自己都不愛吃,可是孫東平卻狼吞虎嚥地把麪條吃得乾乾淨淨,想必是餓壞了。

    吃完了,他就對着麪碗發呆,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呆板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表情,眼睛變得濕潤了。

    劉靜雲小心翼翼地問:“那個……發生什麼事了?你被搶劫了?你……家裏人出事了?”

    孫東平搖了搖頭。他現在變得很安靜,而且很懂禮貌,嘴邊掛着謝謝兩個字。只是他面無表情,道謝也像沒心沒肺的樣子。

    劉靜雲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聽到客廳裏傳來嗚嗚的聲音。她衝回去一看。那個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塗。劉靜雲第一次見到他這麼悲傷的樣子,就像是隻受了重傷,在瀕死邊緣的野獸。她又驚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去安慰他。

    哭夠了,孫東平又恢復了冷漠。劉靜雲覺得先前那陣子他打開了自己的心扉,盡情地發泄。等到過載的情緒宣泄完了,心門又關上了,那種情緒繼續在心底醖釀着,不知道下一次發泄又是什麼時候了。

    孫東平客客氣氣地説:“我被房東趕出來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發上湊合一下嗎?”

    劉靜雲當然無法拒絕老同學。

    孫東平睡覺很安靜,別説打鼾,連呼吸都非常地輕。劉靜雲那夜翻來覆去睡不着,又聽不到外面的半點聲音。胡思亂想中,她擔心孫東平會不回為什麼事想不開而自殺,嚇得急忙下牀,悄悄出去看他。

    慘淡的月光下,孫東平禁閉着雙眼,睡顏端正。他這時候看着,比先前要好多了。劉靜雲這才放下心來,為他拉了拉被子,然後回房,一覺睡到天亮。

    她是後來才知道孫東平精神衰弱很嚴重,一直靠吃醫生開的藥才能入睡。但是他常常不吃藥,睡個一兩個小時再從噩夢裏驚醒過來,然後睜着眼睛看天亮。

    那個時候,是孫東平最落魄的時候了吧。去國離鄉,丟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裏。孫母只給他錢,但是對他不聞不問。老一輩父母不愛和孩子談心,羅女士又是個鐵娘子,覺得男人傷情本來就是窩囊,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孫東平整日沉醉在酒鄉里,自暴自棄,根本就像一塊爛泥。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酒友們只貪圖他的錢,等他錢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門。房東忍受不了,終於將他趕出門去。

    劉靜雲不僅僅是遇到他,她幾乎是救了他。

    恰好劉靜雲對門住的一個台灣留學生要搬家,孫東平便順利成章地用自己最後一筆儲蓄租下了這間小公寓,和劉靜雲做了鄰居。

    他們的故事,就是那麼開始的。在那個終日陰雲密佈英倫城市,雨水總是打濕窗簾。前房客留下來幾張國語老唱片,孫東平有時候會在晚上放來聽。劉靜雲寫着論文,便會停下手,側耳傾聽幾分鐘。女歌星唱着“玫瑰,玫瑰,我愛你”,歌聲裊繞,像午夜的幽魂。

    那個時候,她終於覺得,自從自己被父親流放到這裏來,第一次覺得不再那麼寂寞了。

    孫東平終於把車開到了酒店門口。劉靜雲從回憶中掙扎了出來,拾掇了一下寫滿了悵然的表情,微笑着朝他走過去。

    回到家,兩人都已經很累了。明明結婚的不是他們,可是他們卻覺得絲毫不比新人要輕鬆。想象到將來自己結婚的樣子,劉靜雲不由覺得背上發涼。

    她擦着濕頭髮走進卧室。孫東平不知道在哪裏,牀頭櫃上有一杯牛奶。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來。恩,温度正好。

    當年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養訓練成了一個二十四孝好男人。

    當初孫東平的屋子就是一個垃圾堆,披薩盒子,中餐店外賣的碗筷丟得到處都是,蒼蠅和蟑螂橫行。劉靜雲幾乎要昏過去,一直很不理解人類怎麼可以在這樣的地方生存。

    她拖着孫東平一起,花了一個週末才把這間屋子收拾得勉強能住人。然後經常督促着他保持個人衞生,少吃外賣,天天去上課,上自習,寫論文,打工賺取生活費——總之就像一個了書童兼老媽子,還總是被抱怨。

    孫東平那時候的口頭禪就是:“顧湘以前都會為我做這個做那個。”

    劉靜雲那時候便會兇巴巴地頂回去:“那是顧湘好脾氣,凡事都嬌慣着你。我才不伺候你大爺呢!你還想活着畢業,就給我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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