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草兒拿來藥箱,給我治傷。她動作熟練,敏捷地把碎瓷片從沙口裏挑了出來,傷藥包紮。
我默默地看着她弄。她模樣生得乖巧伶俐,身材嬌小,一雙手卻是修長有力,指腹有繭,顯然是雙習武之人的手。
我早知道她身手不錯,今日看她這架勢,即使我狀態好時都未必是她的對手,更別説現在病怏怏的了。
草兒給我包紮完了,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笑盈盈地説:“陸姑娘放心,只是皮肉傷,很快就會好的。”
我看了她片刻,問:“你是誰的人?”
草兒大方道:“奴婢是禁衞軍特衞,聽命於陛下。之前奉命潛伏在北遼尋寶,未能向陸姑娘您稟明身份,還請姑娘您莫怪。”
也是,早聽説特衞人才複雜,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而且直接聽命於皇帝。
我雖然不知道蕭政弄這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他要滅我全家,是不容置疑的。
草兒出去了一會兒,帶着一個老媽子,端着飯菜進來了。
“陸姑娘睡了半日,想必該餓了,用點午飯吧。”
我也不矯情,由她扶着過去吃飯。一看,春記的燒鵝,高記的糖醋魚,長升樓的杏仁奶黃糕,都是我愛吃的。
草兒一邊給我盛飯,一邊説:“這都是陛下吩咐下人去各家買來的,説是姑娘您喜歡吃。”
我忍不住説:“蕭政有心了,一邊抄了我的家,一邊買來我愛吃的菜哄我。當我是豬,有吃的就什麼都不顧了?”
草兒輕笑,和和氣氣道:“姑娘心裏有氣,只管發出來。這樣心裏才舒坦,才能多吃幾口。”
她這般棉中帶韌,笑臉迎人,我衝她發再多的火也沒用,乾脆閉口吃飯。
吃了飯,我不想再在牀上躺着。草兒便搬了椅子,扶我在檐下乘涼。
我這才仔細打量這個地方。廖致遠説這是他的別院,不過我看這裏也不過是普通民房,只有一進。屋子白牆灰瓦,鋪着青磚,十分整潔樸素,可是家中擺設,無一不精緻貴重。碟碗花瓶全是官窯的,金絲楠木傢什,牀上一張帳子都是南綢飛雲繡。
也不知道這院子在京城的什麼位置,四周十分安靜,連聲狗叫都聽不到。一日過下來,我知道院子裏只有草兒和一個做粗活的老媽子。那大媽是個啞巴,只知道老實幹活,從不抬頭看人。草兒和老媽子從不出院子,外面自有人把米麪蔬菜遞進來。
我大致估計了一下,外面起碼有四個以上的侍衞把守着。不過我脈被封了,又下了藥,走不了兩步就氣喘吁吁的,真覺得他們小題大做。
草兒人活潑,坐我身旁,一邊結繩子,一邊天南地北地聊着,卻就是不説和我家一案有關的任何事。我也知道從她嘴裏問不出什麼,乾脆不理她。她也不介意。
我晚上睡得不好,時睡時醒,總是夢到家人在大牢裏,弟弟在哭,妹妹們也在哭,獄卒要對晚晴動手動腳。我焦急萬分,想跑過去,腳卻釘在了地上一般動不了。我大急之下,猛地醒了過來。
黑暗中,我敏鋭地發覺牀邊有人。
不待出聲問,我已經反射性地抽起枕頭砸了過去。
那人沒料到我突然發難,被砸得輕哼了一聲。外面立刻有人破門而入。
“陛下!”
“沒事。”牀邊的人沉聲道。
是蕭政?
侍衞點亮了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我們孤男寡女獨處一室。
我還想朝蕭政砸點什麼,可惜手邊只有被子了,扔出去我就要着涼。我只好披了外衣,靠着牀頭坐着。
蕭政彎腰把枕頭撿了起來,拍了拍,遞給我。我看都沒看他。他的手伸了片刻,又訕訕地收了回去。
“也是,都髒了。”他丟開了枕頭,又在我牀邊坐了下來來。
我忍無可忍,譏諷道:“夜半三更的,皇上跑到姑娘家的牀頭坐着幹嗎?莫非你宮裏妃子造反,你沒地方睡覺了?”
蕭政卻比我預計得要無恥得多。他嘴角彎了彎,説:“我就喜歡你這伶牙俐齒。”
我只覺得背後一陣冷風,縮了縮,“陛下朝中那麼多諫官,各個都比我伶牙俐齒。陛下想找罵,聽他們説話就是。”
蕭政瞅着我笑,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大半夜看着竟有點嚇人,“那些老頭子,那及郡主看着賞心悦目,聽着心情舒坦?”
我噁心得要死,“難不成你老人家饒我不死,圈禁起來,就是為了聽我日後天天罵你的。真是個變態!”
蕭政笑道:“繼續罵呀!我就喜歡聽你這樣説話。”
我怎麼可能順了他的意。他這麼一説,我立刻閉上了嘴。
蕭政也不急,修長的手指擺弄了一下帳子上的流蘇,輕聲説:“朝中眾臣已經聯名上書,讓朕將你全家滿門抄斬。”
我暗暗拽緊了被子,“和我説這個,是希望我向你求情嗎?”
蕭政笑了笑,“你會嗎?”
我直視他,高抬着下巴,冷笑道:“不會!你等這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即使我求了,你又真會饒恕我們一家?”
蕭政嘴角依舊彎着,眼神似乎有點落寞。他側了側頭,道:“原本已經放你走了的,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咬了咬牙,“我即便要死,和家人死一起,也是心甘情願的。”
蕭政淺笑,“你不信我是真心實意想放過你的?”
“信。”我説,“可我不稀罕!”
蕭政眼神黯淡,似乎是受了傷。我看着更覺得窩火。白天才逼死我娘,晚上就裝出這無辜的副樣子,給誰看?
我冷冷道:“你將我圈禁起來,到底想做什麼?我又沒有什麼利用價值。就算我爹黨羽下還有哪幾個不服的,把我搬出來,我一個女兒家,名分也不正。”
蕭政疊着腿,手肘撐在桌子上,託着下巴,淡定地看着我,説:“我不殺你,也不利用你。等處決了你家,我給你尋個出身,然後會好生安頓你的。”
我腦子轉了一圈,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覺得一股憤怒鋪天蓋地而來。這種羞恥、憎惡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卻強烈得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跳下了牀,一把揪着蕭政的脖子,將他一把按在地上,右手藏着的碎瓷片夾在指間,抵在了他的頸項。
蕭政微微一愣,這時門外的侍衞已察覺不對,再度破門而入,拔劍朝我刺了過來。
“且慢!”蕭政喝道。
侍衞訓練有素,把劍剎在離我脖子還有半寸的地方,鋒利的劍氣刺痛了我的皮膚。
我將蕭政死死壓在身下,碎瓷片就貼着他脖子上的脈搏。這樣一番舉動,已經讓我氣喘吁吁了,可是隻要我孤注一擲,手下用力,照樣可以讓他血濺當場。
蕭政卻已經恢復了鎮定,一動不動讓我壓制着。他黑亮的眼睛裏帶着笑,低聲道:“動手呀!殺了我,就等於救了你全家了。”
“陛下!”侍衞緊張地把劍又逼近了我半分。
我的力氣卻在飛速流逝,夾着瓷片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蕭政也發覺了,所以他的笑意加深了。
“再不殺我,可就沒機會了。”
我緊咬牙關,手下一重,瓷片在他白皙的頸項上劃了一道口子,暗紅的血浸了出來。
第62章
侍衞大喝一聲,出手刺過來,我抽身一躲,還是被刺中了肩膀。只覺得一涼,然後是火辣辣的痛。
蕭政這時飛速出手,拍在我那隻拿着瓷片的手上。瓷片應聲落地,我的力氣也耗盡了,軟軟倒下。
蕭政挺身坐起來,伸手一撈,將我穩穩接進懷裏。
我喘着氣,想掙扎,卻發覺實在是沒有了力氣。
蕭政輕笑一聲,將我抱緊了,站了起來。
“我就説了,錯過了機會,就再也殺不了我了。”
懊惱、悔恨、自責,充斥滿了我的內心。我痛苦地緊咬着下唇,嘴裏一片鹹澀,眼睛火辣辣地疼着,乾脆禁閉上,不去看他。
蕭政將我輕放回牀上,給我蓋上被子。
我拼着最後一點力氣,揮掌扇過去。蕭政敏捷地一躲,眸色頓時暗沉下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咔嚓一聲卸了我的關節。
我慘叫一聲,痛得縮在才牀上,再也動彈不得。
瑟瑟發抖之際,感覺到有人在輕柔地撫摸我的頭髮。那人語氣温和,就像一杯甜美的毒酒一般。
“不要反抗我,你力量不夠的。棠雨,你要服從你的命運。”
我猛地抬起頭來,狠狠瞪着他,“蕭政,我從不服從命運。你可以殺了我,要不就放了我,別妄想可以豢養我!”
蕭政從容優雅地站在牀邊,他脖子上的傷還在流血,侍衞遞過帕子,他也不接。這個人,陰冷得就像一隻蛇,正對着我吐着勝利的信子,我卻再不能傷及他半點了。
蕭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用近乎哄人的語氣説:“你也彆氣。我會這樣,還不是你當初期望的?”
“放屁。”我破口大罵,“我期望你殺我全家?”
蕭政苦笑,“你忘了?當初你從水塘裏把我救起來。我哭個不停,你是怎麼對我説的?”
我愣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從小到大除暴安良的義舉也多得數不勝數,我怎麼記得住?
蕭政搖搖頭,説:“你説:哭有什麼用?若想無人欺負,就只有讓自己強大起來,比誰都強,爬到所有人的頭頂,就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我愕然。我説過這樣的話?
“你果真不記得了”蕭政嘆氣,“如今我真的站在萬萬人之上,從今往後,也的確再沒人能欺辱到我頭上了。”
我吐槽道:“現在説這話,還為時太早了吧?”
蕭政滿不在乎,道:“我始終記着你的話的。讓自己成為最強大的人,控制全局,把握制勝。”
我不想再和着個瘋子對話,乾脆別過了臉。
蕭政也不介意。他突然伸手,抓住我脱臼的胳膊一扳,我痛叫一聲,不過關節總算是歸位了。
蕭政避開我的劍傷,將我按進牀裏,然後慢慢俯身下來。
我渾身繃緊,只想着萬一躲不過,咬舌自盡的力氣還是有的。正想着,蕭政就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驚恐地瞪着他。
蕭政玩味一笑,低頭在我額頭親了一下,然後抽身鬆手。
我躺在牀上,動彈不得,又發了一身雞皮疙瘩。
“回宮吧。”蕭政接過了侍衞地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傷。
草兒正跪在門口,道:“奴婢失職,沒有照顧好陸姑娘,求陛下責罰。”
蕭政掃了她一眼,“等這事完了,自己去刑堂領罰。”
草兒反倒鬆了一口氣,磕頭謝恩。
蕭政帶着侍衞揚長而去,我卻花了好一陣子才冷靜下來。
草兒又拿來藥箱給我肩傷傷藥,一邊説:“陸姑娘身體虛弱,還請好生休息才是。陛下總是憐惜您的,您也不要和自個兒過意不去。”
我別過頭不理她。她扶我起來,幫我換下了被冷汗浸濕,又沾了血的褻衣。我身體氣血不順,頭一陣陣發暈。
草兒不知道往香爐裏丟了什麼香,我聞着更覺暈沉,漸漸睡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
草兒踩着時候進來,給我端來洗臉水,為我更衣。衣服是拿宮裏的料子做的,樣式卻普通,我便順從地換上了。
等到用早飯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瓷器全都換成了木質,屋裏案頭擺着插花的兩個大瓶也不翼而飛。
草兒見我發現了,便説:“陛下説了,怕姑娘您再不小心弄傷了自己,就讓人把尖東西都換掉了。”
我也沒説什麼,冷哼一聲,繼續喝粥。
也不是沒想過絕食。不過家人都還在牢裏關着,怕會反過來被蕭政脅迫。他心狠手辣,什麼事做不出來?
之後三、四天都過得很平靜。蕭政沒再來騷擾我,廖致遠倒是天天都會過來一趟,小坐片刻才走。
我不想和他説話,他便坐在那裏自説自話,説什麼朝中正分成兩派,為如何處置魏王的事吵了起來。有的説魏王罪不可赦,當凌遲處死,起碼也要落得個當眾斬首;有的卻説魏王輔佐先帝有功,是開國大臣,雖然晚節不保,可如果處理不當,會讓其他開國元勳心中不安。
我聽他念了兩日,腦子裏冒出那夜蕭政那張得意洋洋的嘴臉,心裏好笑。他能佔據天下之顛,俯視蒼生,還不是我爹這個前人給他鋪的路。他做過什麼?有什麼資格自滿自大?
而蕭政居然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更是讓我出乎意料。
我和他也算打小就認識的了。先帝還在時,我家和皇家關係親密,我娘三天兩頭帶着我進宮陪太后和皇后吃茶看戲,我便和幾個皇子公主一道玩耍。
蕭政的娘張麗妃其實根本沒戲文裏寫得那般受寵,先帝在時,後宮最得寵的一直是劉貴妃。劉貴妃生的二皇子蕭堯聰明能幹,成熟穩重,先帝相當喜愛。他一直遲遲不肯立皇后生的大皇子為太子,就是因為心裏更中意二兒子的緣故。
蕭政排行第六,在兄弟中間並不起眼。他小時候生得特別像他娘,清秀白皙,性子又文靜靦腆,小姑娘一樣。先帝不喜歡他,幾個皇子也老欺負他。
我從水池子裏救他那事,也沒什麼好提的了。後來他被兄弟騙上樹下不來,也是我爬樹解救的他。有陣子他也很粘我,我一進宮,他就跟我身後,“雨兒”“雨兒”地叫個不停。我心裏嫌他煩,可他到底是皇子,我也只好忍着。
後來我被我爹送去道觀拜師,一年才回家兩、三次,和蕭政碰不了幾次面。人長大了,感情也就淡了,見面也是禮節比説話多。當初我和他本也沒多要好,只是看他被欺負,行俠仗義罷了。沒想倒被他給記住了。
蕭政小時候又無能又愛哭,和他比,我倒像個男子漢。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我還是這麼碌碌無為,更做了階下囚;他卻已為帝君,睥睨天下。可見風水真是輪流轉的。
廖致遠唸了一陣,見我沒反應,忽然説:“昨天晚上,封崢終於醒過來了。”
我一開始想,他醒了還是睡了,和我有什麼關係。然後才明白過來,他是説,封崢一直昏迷,才醒過來。
我早知道我那一刀刺得很深,雖然沒傷着心脈,卻肯定傷了肺。他要是不死,也是要去半條命的。
當時下手非常果斷堅決,現在想來,還是有點後悔。我恨他欺瞞我,可這樣傷他,並非我本意。當時情況那麼亂,娘突然一下就沒了,弟弟哭叫,我面上鎮定,心裏已是慌做了一團。
一刀下去,只覺得痛快,自己胸口也劇烈地痛着,可又有一種難以言喻地暢快。
不論是多年來彼此的傲慢和誤解,也不論是出使北遼一路來的風雨同舟,更不論海棠花下的微笑,還是荷塘月色下的一個回眸。全部,都隨着那一刀,葬送得乾乾淨淨。
從那以後,互不相欠了。
到了第四日下午,我在院中無聊閒坐,廖致遠過來找我。
他一臉沉重,低聲説:“聖旨已經下來了。魏王及世子斬首,女眷賜死,明日午時行刑。”
我手中的木杯落地,一骨碌滾去好遠,茶水浸濕了我的裙子。
第63章
胸口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有一把帶刺的大手抓住了心,將它猛地扯了出來。頓時鮮血瀰漫。
我蜷起身子,抱緊自己,淚水滾落下來,打在地磚上,濺起一個個深色的小圓斑。
有人拍着我的背,幫我順氣,可我呼吸卻越來越急促,漸漸喘不過來,嘴裏湧上一股腥澀。
視線開始一陣陣發黑,看不到東西,聽不到心跳。耳邊聽到的,是高樓華廈轟然倒塌的聲音,彷彿山崩地裂。
我無處可逃,只有任由那崩塌的碎石塵埃將我掩埋。
掌燈時分,蕭政終於出現了。
他臉上略帶一點疲憊,關切地説:“聽説你下午吐血了。我已經叫人給你把藥停了,那藥的確傷人,你情緒又難免激動。”
我縮在牀角,一動不動。
蕭政看了看我,搖頭笑笑,“你早知道會有今天的。不然你一早就會求我開恩,放過你父親了。”
我低垂着眼簾,“陛下是專程來看我反應的嗎?那可惜你來晚了。下午我又抽風又吐血的,精彩極了,你沒趕上。”
“到這時候,嘴還這麼利。”
“小女身無長物,也就有點牙尖嘴利罷了。”
蕭政笑問:“恨我嗎?”
“恨。”我望向他,揚眉道,“更恨自己。恨自己太無能。也恨我爹,恨他缺心眼。他當初怎麼沒看出來你是這麼一個深沉陰險的人?”
蕭政的嘴角抽了抽,“棠雨,其實我們都身不由己。我不除你爹,即使他不反,他的黨羽也會慫恿他反。我才是江山之主,我只有先下手為強。”
“斬草除根,你放了我,不怕後悔?”
“你本來就不在計劃之中。”蕭政笑得温柔多情,“當初把你打發去北遼,就想在你回來之前動手。沒想準備不夠,一拖再拖,你就已經回來了。”
我啼笑皆非,“你到底喜歡我什麼?我是生得沉魚落雁,還是温柔婉約?”
蕭政微笑,説:“我喜歡你率性真誠,敢作敢為。就像一團明亮的火,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蕭政伸出手,把我的手拉了過去,合掌握住。他手掌微涼,卻十分有力,我掙扎了一下掙不開,只好由他佔便宜。
“棠雨,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不要緊。我們的日子還很長。”
燈光烘托得蕭政輪廓分明,俊美雅緻,目光柔情似水。他又是九五之尊,對着我這般深情款款,我卻只覺得毛骨悚然。
小時候聽民間故事,蜘蛛修煉成精後,就會編織一張大網,把人網起來慢慢吃。我覺得這蕭政就像是一個蜘蛛老妖,布了這天羅地網,要將我一身困在其中。
蕭政起身離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一橫,掀被子下牀,直直跪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蕭政來拉我,我掙脱開,朝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我低垂着眼,用我從來不曾用過的輕軟婉轉的語氣道:“陛下,本國民俗,長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終。小女乃家中長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於父親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開恩,允許小女明日去刑場,目送家父最後一程!”
蕭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聲。我只看得到他的衣襬和宮靴的一角。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才從上方傳了下來:“準了。”
我磕頭謝恩,蕭政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草兒過來把我扶起。
我問她:“當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孃親手縫的,我明日想穿。”
草兒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來。衣服洗過又熨過,袖口的血跡已經沒了。我仔細摩挲了一番,見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帶上的盤扣也還在,滿意地點了點頭。
次日天氣悶熱,空氣裏一絲風都沒有,濕得滴得出水來。天空蓋着一層半厚的雲,太陽偶爾露出一個輪廓,又轉眼被雲遮蓋了去。
我換了衣服,仔細梳好頭。
廖致遠已經在外面等着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衞則做車伕,趕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帳小車。
草兒半扶我,半挾持着我上了車。
車走得慢,小半個時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後又走不動了。
到處都是人,四面八方湧來的民眾早已經將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人,有城外農户,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賈。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羣裏鑽來鑽去,大媳婦和老媽子在旁邊説笑着,就像是來趕集一般。
趕集月月有,砍一個王爺的頭,卻不是每個月都能見着的。
草兒在我頭上披了一塊紗巾,這才扶着我下了馬車。
侍衞帶着我們從小路繞了一炷香的時間,前方豁然開朗,正是已經清過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經立好,周圍官兵把守,閒人無法靠近。
廖致遠扶我站在一處商鋪的屋檐下,説:“這裏人少,看得也清楚。”
説得好像我們是來看戲似的。
我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裏,聽到旁邊幾個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議論紛紛。
“魏王多行不義必自斃,有今天這個下場,也是活該。”
“聽説從魏王府裏,抄出黃金萬兩,珠寶古玩無數。真乃國之鉅貪啊。”
“可憐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據説又生得閉月羞花。這下香消玉損,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嘆息了。”
“對了,聽説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書於陛下,求陛下饒恕瑞雲郡主的性命。”
“可有這事?”
“聽説是郡主北上時,同他私定了終身,本想回來求魏王同意這門親事的。沒想親事還沒臨門,禍事就已經進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經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嗨,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我聽得清清楚楚,心裏隱隱感動。
莫桑倒是講信用之人。雖然我從來沒把他兒戲般的許婚當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説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計是沒緣分了。
人羣裏突然沸騰起來。我抬起頭,隔着白紗,見士兵遠遠地押着一個高大的男子從門裏走了出來。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幾未見,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頭髮還算整齊。雖然士兵推搡着他,他又帶着鐐銬,可身軀依舊挺拔,步履從容不迫。雖是赴刑場,卻猶如閒庭散步一般。
我苦澀一笑,眼淚火辣辣地疼。
又見一個小孩子被侍衞牽了出來。孩子似乎已經被嚇傻了,不哭不鬧,目光呆滯。
旁人低聲議論:“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憐。幾歲的孩子……”
“只怪生錯了人家。”
侍衞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邊。我呼吸一緊,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淚滾落了下來。
弟弟幼小乖巧,家裏誰不拿他當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這樣推來扯去上斷頭台。
“姑娘,還好嗎?”草兒悄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把她推開。她閉嘴,安靜地站在一邊。
禮號響起,皇帝駕到。眾人下跪行禮,高呼萬歲。
只見蕭政帶着文武官員,登上城牆看台。隔着這麼遠,也看不清他。不過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滿的。
底下看刑台,禮部尚書也已就坐。
將近午時,天氣越來越悶熱,彷彿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樣。圍觀的人都汗如雨下,叫罵之聲卻依舊一聲高過一聲。聽下來,彷彿人人都與我們陸家有不共戴天之醜,天下只不幸,也儘可算在我爹頭上。
我望着邢台上我略顯佝僂的爹,又看着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覺得一片蒼涼。
二十五年的繁華,換來的是我們陸家的斷頭台,和蕭政的天下太平罷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兒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遠説,“走近點無妨。”
我一步步向刑場邊緣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極不客氣,長槍一指,對準了我。
廖致遠向前一步,將我護在了身後。
那士兵認得他,趕緊收了搶,自動讓出了個缺口。
我從廖致遠身後站出來,就聽到午時鼓聲大作。
吏部尚書手執紅籤,微微一頓,然後將其拋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羣的歡呼聲中,我看到兩個劊子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遠就在這瞬間將我抱進懷裏,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覺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紗,耳邊萬籟俱靜,下一個瞬間,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我的身子軟軟倒下。
廖致遠抱着我,焦急地呼喊:“陸姑娘?陸姑娘!草兒,藥呢?”
“在車上。奴婢這就去拿!”草兒轉身跑開。
我眼角餘光看她跑進人羣,消失不見了。我驟然跳起來,猛地一把推開廖致遠,越過衞兵,衝進了刑場裏。
腳還很虛軟,可我憋着一股氣,拼着微弱的力氣,朝着邢台奔跑過去。
身後傳來呼喝之聲,然後是士兵拔劍的錚錚聲。我聽到廖致遠在大喊:“住手——”
後心突然一涼,然後一股鑽心劇痛席捲而來。那支箭似乎將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將我撲倒在塵土之中。
身下一片温熱粘稠,那是我父親和弟弟流出來的鮮血,混合着泥土,混合着我自己的血,沾滿我的前胸。
我喘息着,努力向前爬。
爹的頭顱就落在前方不遠處,面容平靜。
有人衝到我身邊。他們在大聲喊着什麼,慌張失措。
我被抱了起來。後心的劇痛讓我呻吟出聲。
“陸姑娘……”廖致遠焦急地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睜着眼,視線裏的景物卻一點一點黑了下來。
好痛,好累……
“別!陸姑娘,你堅持住!太醫!太醫——”
“這,這……瑞雲郡主?”有老臣驚呼,“廖侍郎,這你如何解釋?”
我苦笑,嗆咳起來,人因痛到幾乎麻木了。
這還真不是廖致遠的錯。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遠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不住説:“沒事的。陸姑娘,你會沒事的!”
我心想他其實也是個温柔的人,只是以後再沒機會和他相處了。
身體愈發覺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終於發作了。我在廖致遠的懷裏抽搐着,腥濃的液體從嘴裏湧了出來。忽然覺得氣息一空,我渾身放軟了下來。
“陸姑娘——”廖致遠驚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視線裏,見到那個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過來。
我本想説一句:蕭政,我絕不順你的心。
卻再沒了力氣。
有人輕輕拉我的手。那手長着老繭,十分親切。
我叫了一聲,阿爹。
隨他朝着黑暗深淵沉去。
第64章
宸河以東有座山,叫玉龍山,山上有間道觀,叫玉龍觀。觀裏住着一個老道士,道號雲虛子。
玉龍山下呢,有條劉家河,是宸河的一條支流,由山裏的溪水彙集而成。河邊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這裏隸屬於東齊長定州良禾縣,民風淳樸,吏治清廉。鄉親們在山坳裏種點玉米,在田裏種些水稻,日子過得很是寧靜清閒。
正是春末,梅雨季節剛過,太陽熱辣辣的大中午。河裏七八個光屁股的孩童在戲水,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我坐在河邊樹陰下編草繩,一邊看着孩子們游水,心裏羨慕得緊,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們水性都很好,在深水裏拿着網子撈魚。
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哧溜一聲從水裏鑽出來,手裏舉着一個漁網,衝我高聲歡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細一看,那漁網裏果真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孩子興奮地跑上岸來。我一手接過漁網,一手把巾子丟他頭上。
“好樣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給你做魚湯!”
小冬仰着被曬成麥色的小臉,稚聲稚氣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絲魚丸子。”
“也行。”我把那條鮮活的大魚丟進水罐子裏,裏面已經裝着好幾條小魚了,“快把頭髮擦乾,穿好衣服。時辰不早了,你功課還沒做。萬一你爹提前回來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頭,“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訓的。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蟥。”
我在他頭上輕敲了一個爆栗,“沒大沒小的。這話誰教你的?什麼螞蟥,是螞蚱!我還蟋蟀呢……”
“是二師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額頭,“他還説,站在高處尿尿,將來才長得高。小姑姑,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麼會知道?你回去問問你二師叔,他小時候是不是站在房頂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嗎?”幾個小孩子跑過來。
小冬依依不捨地點了點頭,“我爹就要回來了,我得回去做功課。”
“那明天還能出來嗎?大柱他們要去曬穀場烤紅薯,春梅她們幾個也會來。”
小冬可憐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道:“這我不管。你別讓你爹知道就行。”
小冬大喜,對小夥伴説:“那我明天儘量趕過來。”
我提着水罐,牽着小侄子的手,沿着來時的山路往回走。
樹陰濃郁茂密,陽光從枝葉間流瀉下來,在長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點點亮光。山林裏清爽幽靜,聽不到人聲,只有鳥在看不到的枝頭鳴叫着。偶爾轉彎,可以看到山澗裏的泉水叮叮咚咚地從石上流過。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邊,一邊問:“小姑姑,我今天聽説村裏的王秀才要進京趕考了,説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來呢。京城有那麼遠嗎?”
我説:“騎馬不算遠。書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點時間。”
“那京城漂亮嗎?”
我笑,順了順他額頭上汗濕的頭髮,“京城又大又漂亮。樓都修得高高的,雕樑畫棟,大街上賣小吃的,玩雜耍的,到處都是。你只要有錢,想吃什麼都買得到。到處還有穿着漂亮的人,騎着大馬走來走去。”
“那,京城那麼好玩,為什麼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卻要住在這老山裏?”
為什麼?
我淡淡一笑,説:“京城雖好,卻吃人呀……”
“吃人?京城裏有妖怪嗎?”
我撲哧一聲,乾脆順着他的話,點頭道:“是呀。京城裏有個大妖怪,專門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過男孩子不怕嚇,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氣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帶上師公一起去,師公能捉妖怪!”
我拍着他的腦袋哈哈大笑,“師公年紀那麼大了,你還忍心讓他操勞呀?”
“那……”黑眼珠咕嚕一轉,“那我就跟着師公學捉妖,將來去京城殺了那個大妖怪,為民除害!”
“行,有志氣!”我讚許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課做完再説吧。”
走了小半個時辰,鑽過一道天然的石拱門,進了山谷裏。只見山谷中央一汪淺淺碧潭,岸邊一座白牆灰瓦的道觀。
一個穿着黃裙的秀麗少婦正倚門而望,見到我們回來了,把腰一叉,作河東獅吼狀。
“你們兩個死人,還知道回來呀。我還當山裏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頭人。
我乾笑,“呵呵,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乾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從身後摸出一根掃帚。我和小冬跳起來,我先一腳把他踢進了門,叫道:“冬子你趕快去做功課!”一邊抱住大嫂抓着掃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後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後院滾去。大嫂見追不上,丟了掃帚,低頭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們下河捉魚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沒下河,真沒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數落道:“你也是,才發過病,就到處亂跑。回來這麼遲,藥熬好了也不見人。感情這身體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廚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説你喜歡吃河裏的蓮花魚,專程下山給你捉的。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氣死,他就算是孝順了。”
剩飯熱在灶上的。大嫂給小冬送飯去了,我端着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燒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乾的,又拿湯泡了飯,吃了個乾淨。
大嫂轉了一圈回來,見我狼吞虎嚥,忍不住説我:“身體不好,別吃那麼急。真是的,都不知道愛惜自己。”
我抹乾淨嘴,端起藥來,咕咚咕咚喝光,然後丟了碗抱着糖罐舀糖吃。
“前輩子屬耗子的吧。”大嫂一邊埋怨,一邊過來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輩子肯定屬羊的,才能這麼温柔賢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着,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陽天,“老天爺終於是放晴了。不然總是下雨,看你那麼難受,也真作孽。你這藥再吃幾天就該換一副了,給你好好養養肺。”
我説:“我真沒你們想的那麼虛。我今天從山下一口氣走上來,氣也不喘,頭也不暈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個從棺材裏扒出來的人,是誰?”
“是誰?”我嘿嘿傻笑,“不認識呢。路過的吧?”
大嫂賞了我一個白眼。她容貌秀麗,這個白眼,自然也是個漂亮的白眼了。
我幫着大嫂收拾了廚房,然後把魚拎出來殺了。這蓮花魚肉細刺少,我以前也很愛吃。不過現在身子不好,魚又是腥葷之物,我是看得到卻吃不到。
正拿刀一點一點地刮魚肉末,外面傳來人聲,想是大師兄回來了。
我大師兄葉懷安是名門公子,生得如傳奇小説裏寫的那些大俠一樣,高大英俊,為人正直,武藝超羣,威武不凡。除了人有點嘮叨,就幾乎沒什麼缺點了。當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醫仙之女,兄嫂兩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師兄是師父的俗家弟子,早幾年已經下山了。這次舉家回來,其實主要還是為了我。
當年一箭差點穿心,體內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點就真的嗚呼了。師父和二師兄花了數日才搶回我一口氣,可我依舊還是很兇險,師父只好去信將成家在外的大師兄夫婦叫了回來。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條小命。從那以後,每隔幾個月,他們全家就要進山來看我一回,給我看傷換藥方。
我就同大嫂説:“連累你們跑來跑去的,十分過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裏人多事雜,特別是逢年過節,要送禮,要開宴,麻煩死了。我還巴不得遠遠躲開!你大師兄也不愛應酬,小冬又喜歡回山裏玩。你也不要東想西想的了。”
大師兄一進門就説:“這天,一會兒下雨陰冷得很,一會兒出太陽又熱死人。”
我把午飯端給他,問:“師父怎麼樣了?”
“老樣子,閉關沒消息。我順便去看了你三師兄一趟。你三嫂快要臨盆了。”
三師兄前年下山後就在隔壁大遊鎮開了個藥鋪,後來娶了當地一個布商之女。三師兄老實敦厚,三嫂倒十分潑辣,夫妻倆一個管店,一個抓藥,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
大嫂掐指頭算了算,“日子過得可真快,難怪人家説山中無年月。我這還得準備一下,到時候不能空手上門。”
我問:“看得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雙胞胎。我看不來這個,回頭你和你大嫂上門去拜訪,讓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着幾張紙跑過來,“爹!我功課做完了!”
大師兄拿過來看。小冬已經拉着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來!”做爹的一聲大喝,“你這寫的什麼鬼畫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裏推,趁大師兄忙着教訓兒子,腳底抹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