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涼如水。
水榭紗帳翻飛。風過水麪,荷香陣陣,絲竹悠揚,如泣如訴。
我走至父親身後,他一直沒有發現我,帶着醉意撥着琴。我看他,呵!鬢邊的頭髮已經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輕。
聽説,十六年前,母親還是江南琴坊獻上京的絕色名伶,賣藝不賣身,年紀輕輕已是古琴國手。先皇設宴,母親一身雪青紗衣,端坐殿中央,輕攏慢捻,一片繁華便如過眼雲煙,眾人眼裏只看得到十里青翠江南。
父親在宮宴上對母親一見傾心,可是被美人傾了心的何止他一人。可母親在眾多親王貴胄中,獨愛上了這個英姿颯爽的七皇子。
母親再美再慧,到底只是個伶人,他們結合,頗受了一些阻撓。先皇本有意給父親指婚他人,可父親偏偏堅持娶母親為正妃。母親甚至一度被迫到庵裏帶發修行。
那場舊事,以先皇病重,四皇子做主給兩人主婚結束。母親的盛名,也是有此成就而來,從此誰人不知安王妃楊紫鈺乃南燕第一美人。
多年過去,美人寂寞多時,終於故去了。而我已經十五歲。
在母親嫁進來之前,父親已經有了一對雙生子女,大我四歲,大哥名賀,姐姐名嫺。他們的母親王氏本是侍妾,母親進門後,可憐王氏,父親便納她做了側妃。
母親的從容大度和智慧同她的出身一點都不符合。我想這也是父親迷戀她的原因。
新婚不過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兩派,一派擁護皇長子,認為他長房嫡出,又是長子;一派則擁立四皇子,認為皇長子雖名正,可才不足,優柔寡斷,喜色好聲,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寵愛的孫貴妃所出,文武雙全,胸有謀略,果斷英明,如繼承皇位,必是一名明君。
吹得天花亂墜。
那是一段動盪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親起了很關鍵的作用,以他的資質,角逐皇位未嘗不可,可是他全力支持同母兄長,四皇子。
不久,户部尚書李大人聯合北方明廣氏意圖謀反的事傳了出來,舉國震驚。
皇長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過。
李大人自盡前字字血淚,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聖人降世為王。奸人當道,吾國堪憂啊!”
且不管究竟誰忠誰奸,權利鬥爭中,本就是敗者為寇勝者為王。公道自留給後世人,且盡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後無窮事。
哪個朝代權利更替沒有一場血雨腥風?哪位皇權的確立不是建築在無數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時,怨自己不夠狠辣,再不濟,就怨命吧。命運之於人,就如同手之於泥,想捏成什麼形狀,就成什麼形狀。
不是不無奈的。
我無法從長輩的口中打聽到詳細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個屬於父輩的,遙遠複雜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們現在不是高高坐在龍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牀上任由親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親臨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慶時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兒,正同羣臣飲酒的皇帝聽到了這消息,龍顏大悦,認為這是吉兆,逐為我命名為“念”。取“念德懷仁”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時間幾乎都是在皇宮的高閣蘭殿中度過,或聽書習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歡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懶而單純自在的日子。
縱有千嬌百寵,也不抵形勢逼人。
那時候母親還未懷上弟弟,一日進宮給太后請安,深夜才歸,一臉淚痕。
那時我已經睡下,她將我從夢中搖醒,抱住我哭泣。我慌張不安,也大哭,她這才擦去眼淚,哄我入睡。
後來不久,母親再度懷孕。
我從下人處聽來閒言,跑去問母親:“什麼是綠帽子?”
那時父親也在,臉色立刻變得鐵青,一字未發,我仰頭看他,他的手在發抖。
母親苦笑,説:“你休了我吧。”
父親似極痛苦,拂袖而去,就此再也沒有踏進過母親的院子。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夜已深。父親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聽到他在喃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覺中看到了母親,依舊風華絕世,面若芙蓉,身姿輕盈,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説:“父親,回房吧,這裏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頭,説:“紫鈺,你回來啦?”
“是。是。”我應和着,他現在一腦子糨糊,我不和他爭。
“其實……其實……我都知道……”
“……是……”
“你明白?”
我嘆口氣,“明白。”
“你明白什麼?”父親突然問。
他神智已經不清,把我誤認為母親不算,還滿口胡話邏輯不通。
我苦笑着,説:“念兒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親卻突然撲了上來,把我按倒在地上,雙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將我置於死地。
“你恨我!你好狠的心!是你毀了紫珏,她那麼愛你,你也下得了手!”他發狂地叫着,酒氣噴了上來。
我拼命地掙扎,可是怎麼也推不開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來越緊,空氣越來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乾淨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於是也放棄了掙扎,覺得沒意思,該怎麼就怎麼,反正強求不了。
只覺得意識開始渙散,無法出聲。天空中月影晃動,母親俯身看我,嘴角還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這麼快就來接我了。
突然,一聲茶壺碎裂的聲音響起,父親手上勁一鬆,倒在了一邊。我大口喘着氣,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臉色煞白。
我立刻坐起來,他撲進了我的懷裏。
“沒事。”我安慰他,“爹只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他瑟瑟發抖,卻沒有哭。他説:“姐姐,你先忍着。等我長大了,我來保護你。”
我緊緊抱着他,有他這句話已足夠。
父親給下人扶走了。我回到水榭,坐在琴邊,環視這個精巧別緻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射燈光,亮晶晶的,像誰落的眼淚。
我輕撥琴絃,音色如水瀉下,正是那曲母親喜愛的《長清調》。
我傳承了她的琴技,母親説我比她當年還彈得好。但我在人前很少用心彈奏,於是無人知道。
母親喜歡的荷花開了,香氣瀰漫於院子每一個角落。這是她留下的記念,她要我們永遠都生活在她的温柔芳香裏。煙籠寒水月籠沙,惟獨佳人無覓處。
天已經開始亮了。我站起來,去叫睿起牀梳洗。這以前是母親的事,但她已經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維持這個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帳子,我去推開窗。今天天氣明媚,空氣很好。
“娘……”睿自牀上坐起來。
我對他説:“晚上睡得好嗎?”
“姐……”他看清楚了。
我點頭,“是我。今天要發喪,我會很忙。”
他耷拉着腦袋,沮喪地不説話。我過去摟着他,“我們必須學會麻木和遺忘,就從娘開始!”
母親死了,可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以後的一切,都要我們自己來面對。
我無知無覺地站在荷池邊,只覺得母親就像琥珀裏的生命,明明已經消逝,卻彷彿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