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朔伸了個懶腰,點燃一支煙。茵寧用手捂着嘴笑道:
“真是個有趣的前輩!”
“是啊,我來漢城上大學後,在這個校園裏,除了他就沒發現第二個有人味兒的傢伙。”
“可是,奇朔,要是尹前輩真的像他説的那樣喜歡我怎麼辦?”
“你還不知道啊?他是真的喜歡你,真的!還不只如此呢,上次喝酒的時候,他甚至説愛你呢!”
“啊……天哪!真的嗎?”
“嗯,還説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什麼的。”
“天哪!要真是那樣我該怎麼辦?奇朔,你聽他那麼説也不在乎嗎?剛才他説的那些話你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嗎?”
“當然啦。這也難怪,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是個男人,見到你哪有還不動心的?要是不動心,那還能算是個正常的男人嗎?”
茵寧露出迷惑的表情:
“你對我評價這麼高,又這麼大度,挺讓人高興的,是不錯,可……仔細想想,要真是那樣,你就不覺得不安嗎?”
“有什麼不安的?你為了我,都追到這所大學裏來了,我還擔心什麼呢?哈哈!當然,説實話,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擔心,不過,我才不會傻到自尋煩惱呢!要是以後你遇到了命中註定的愛人,那個愛人不是我,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是大力士,愛情這東西,也不是説攔就能把要走的人攔住的。”
“嗬,你這麼説就奇怪了,難道我們那天的相遇就不是命中註定的嗎?”
“嗯?”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啊。在電影院裏,我們並排坐着,電影演到一半,你突然把爆米花遞給鄰座的我,我嚇了一跳,把整包爆米花都碰灑了。”
李奇朔回想着當時的情景,快活地晃了晃腦袋:
“雖然你老説不信,但……我再説一遍,當時真的以為你像現在一樣,是個女大學生呢,因為你披着長髮,也沒穿校服。真的……當時電影院裏那麼黑,可是我旁邊的位子卻那麼明亮,都是因為你光彩照人,害得我一點兒都沒看到字幕,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演了些什麼,誰是主角……哈哈哈……”
李奇朔説着説着,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
茵寧瞪圓眼睛問:
“怎麼了?還有什麼?”
“嗯……我突然想起那個,就是電影散場後,我説請你喝咖啡,當時你的那種表情。似乎你跟我説‘啊!不行!我是高中生’的時候還往後退了好幾步吧?”
“嗬!當時你歪着頭説:‘啊!那就奇怪了,這部法國電影明明是禁止未成年人觀看的啊!嘖嘖!既然這樣,那就去喝杯奶昔吧。’後來我們去了對面的快餐店,你一邊拉椅子一邊很酷地把長髮往後一甩,説:‘你真的是高中生嗎?那也沒關係,反正我有時間,就等你好了,不就一年嗎,很快就過去了。’”
他們一起笑起來,笑聲彷彿黃色的網球在綠色的草地上跳動。
茵寧仰臉笑了一會兒,理了理長髮,轉頭看了看四周。一直待在附近的才民連忙轉過身站了起來。
他不想被發現。他本來只是想聽聽茵寧的聲音,看上去卻像是在偷聽別人談話。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飛奔起來。
淚水在臉上流淌。他生她的氣了,她居然愛上了別人而不是自己。她的聲音是那麼動聽,她的面孔是那麼美麗,她的心是那麼善解人意,他對她的愛是那麼深,因而他的憤怒也強烈到了極點。她居然用那麼含情脈脈的目光看着別的男人,對別的男人微笑。才民羨慕那個男人,嫉妒他——坐在茵寧身邊全身心沐浴着茵寧的目光和微笑的那個高個子男人。對他的嫉妒刺痛着才民的心。
一切都讓他感到憤恨:為什麼我比她年紀小,比她個子矮?不公平像空氣一樣充斥着整個世界,為什麼沒有一件事如我所願?才民在心裏咆哮着。
他跑進K大運動場,氣喘吁吁地跑上空無一人的觀眾席,朝着紅色的運動場大聲喊道:“煩死啦!一切都煩死啦!”
年輕人的天地就是年輕人的天地。K大學的校園裏,青春遍地閃光,熱情四處洋溢:咖啡機前,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擎着紙杯笑彎了腰;午後時分,高亢的電吉他聲從社團活動室裏傳出;網球場上,球拍左右翻飛,金球如流星閃爍;張張長椅上,並肩坐着對對戀人,膝蓋上放着幾本書,時不時喁喁私語;石結構的圖書館大門洞開,到書海暢遊的莘莘學子川流不息。
美麗的湖邊,月牙形的小橋上有一隊人在拍外景,穿着白色或黑色曳地長裙的女高音在演唱歌劇,攝影師圍着她們緊張地忙碌着。
每次穿過校園,才民總要四處張望,但不是瞧熱鬧,而是在尋覓韓茵寧和李奇朔的影子。
自從魯莽地衝出來表白了自己的心跡後,才民放學後再也沒有在校園裏閒逛過,他穿梭在家、圖書館、教室、自習室之間,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去。茵寧和奇朔的身影偶爾才會映入他的眼簾:有時是其中一人單獨走在去圖書館或教室的路上;有時是他或她正跟別的同學一起悠閒地歡聲笑語;有時是他倆肩並肩散步或坐在長椅上説着悄悄話;有時是豪爽的尹政哲跟他們在一起熱烈地爭論着什麼。每次看到他們,尤其是看到茵寧,才民都會整天沉浸在快樂和悲傷交替的情緒中,眼前一會兒浮現出美麗的晚霞,一會兒又瀰漫着黑漆漆的夜色。
每次遠遠地看到他們,才民總是連忙躲開,他覺得眼下還不是跟他們説話的時候。那天傍晚在校園湖邊的舉動,如果挪到現在,他根本做不到。當時如果不是各種因素共同起作用,點亮了他心中的火花,讓他的熱情迸發出來,他可能直到今天依然把自己對茵寧的感情埋在心底。
現在的才民已非昔日可比,他的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爭分奪秒。
從十月下旬開始,K大開始了秋季校園慶祝活動。在熱鬧的人羣中,才民時常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茵寧無論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引人注目的,她和奇朔站在一起時,那種和諧真讓才民嫉妒。
K大的畜牧專業很有名,因此慶祝活動總少不了喝牛奶大賽——看誰不把牛奶灑出來還喝得最快。比賽的男生舉起盛滿500毫升牛奶的啤酒杯對着自己的嘴,喉結不停地上下移動,牛奶就像被倒進橡木桶一樣流了進去。李奇朔參加了這場比賽,站在他身邊拍着手為他加油的正是茵寧。
他們還參加了一項只有成雙成對的戀人才可以參加的比賽——在寬闊的草地上放一頭豬,看誰能抓住它。尾巴上繫着紅色緞帶的中等大小的豬剛一放到草地上,幾百人就張開雙臂衝了過去。豬嚎叫着,時而往東,時而往西。有的人眼看就要追到了,於是伸出手猛撲過去,結果豬沒捉到,自己卻滑倒在草地上摔個嘴啃泥。觀眾的笑聲和拍手聲把樹葉都震下來了,一片一片地飄落到草地上。
“怎麼也捉不到,放棄吧!”
“什麼話!我一定能抓住。”
奇朔氣喘吁吁地停下來,雙手叉腰站直了身體,茵寧繼續伸着手衝過去。不料那頭豬被迎面的人羣擋住,調轉頭直朝她衝過來,她立刻大叫一聲,回頭就跑,逗得圍觀的人們捧腹大笑。
“瞧啊,不是你捉豬,而是豬捉你。哈哈哈!”
“哼!你沒看見它噘着嘴巴朝我衝過來的樣子有多兇嗎?簡直比汪汪叫着衝過來的狼狗還可怕。”
奇朔拉着茵寧的手站在草地中央,看着一羣人像雲彩一樣跟在豬後面移動。才民也在圍觀的人羣中,凝視着明眸皓齒的茵寧。
在眾多的圍觀者中,只有才民一個人不快樂,不等結束就悄悄離開了。
低垂着肩膀緊握着書包帶的才民挺起胸膛,大步往前走去。
哼!等着瞧吧!雖然茵寧姐姐現在站在你身邊,但總有一天,她會站到我身邊的,而且會笑得比現在還開心。李奇朔!你可不許毀約!要是你以後敢搪塞我,有你好看的!
1992年1月12日
上午10點鐘。
奇朔撥完電話號碼,把聽筒放在耳邊,信號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喂?”
“是我。”
“啊,奇朔!你在哪兒?”
“我家啊,大邱。”
“你父母好吧?二老身體健康吧?”
“嗯,託你的福。”
“奇朔你呢?”
“我也很好。”奇朔頓了一下,接着説下去,“茵寧……那我就去了,你也注意……”
“什麼意思啊?説好了我去送你,票都訂了,這就打算出門了!我本來打算到了漢城站再給你打電話的。”
“不用了,何必那麼辛苦呢?”
“不成!難道你打算一個人走嗎?你以為當兵只是你一個人去嗎?要知道,我的心也會跟你一起去的。你這個男人,連這點都不明白!”
“哈哈!是嗎?”
“所以,不必多説了,等着我。我6點整到東大邱站,你會來接我嗎?要不我到了以後給你打電話?”
“你來,我還能不去車站接啊?”
“呵呵!”
“怎麼了?”
“有點兒心神不定。明天你就要去當兵了,我覺得像是自己要去似的,心慌,心跳得厲害。反正,6點見。”
“嗯,路上小心,我等你。”
奇朔握聽筒的手微微有點顫抖,待了一會兒,才輕輕把聽筒放下。
一個學期很快過去了,奇朔結束了大三的學習,定下了入伍的事。十天前,他接到家裏的電話,説已經收到入伍通知書了,便離開漢城回到了大邱。
入伍通知書上寫的報到時間是1992年1月13日,截止到上午11點,集合地點是論山訓練所。
今天一大早,天就陰沉沉的,刺骨的風把黑色塑料袋吹起來,呼啦啦地飄在空中,灰濛濛的大邱城在風中瑟縮着。大邱位於盆地中,夏天很熱,冬天相對暖和。但今年不同,似乎從城周圍的山上吹來的寒氣凝聚在一起,把整座城市都凍僵了,人們露在外面的耳朵和皮膚感到陣陣刺痛。
兒子要在這樣的天氣遠行,母親擔心極了,奇朔本人卻不以為意:冬天的風再冷,還能敵得過胸中燃燒着的一團火嗎?
奇朔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了會兒東西,點燃了一支煙,表情複雜地走到窗前,縷縷青煙飄向灰暗的天空。是啊,一種遠離親人、陌生而又艱苦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心裏怎麼能平靜?
傍晚6點5分,東大邱站,從漢城來的木槿花號旅客列車在5號站台旁停下了,乘客們次第下車,人羣中,穿淺紫色外套圍黃色圍巾的茵寧格外引人注目。
快到出站口了,茵寧眼望着接站的人羣,嘴裏自言自語地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