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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單騎一劍江湖客 萬里西風瀚海沙

    紫塞黃雲望眼遮,徵韃未解又天涯,可堪綠鬢鬥霜華。

    剩水殘山思故國,荒沙瀚海乏仙槎,豪情猶在莫興嗟。

    ——調寄浣溪沙

    漠漠黃沙,驕陽似火。這正是蒙古庫裏戈壁上最炎熱的季節,七月裏的某一天的中午時候。

    大地都好似喘不過氣來,在這萬里無垠的大沙漠上,一切都好似靜止了,看不到什麼有生命的東西,只偶爾可以看見沙石堆中綻出的幾根野草。可是就連這沙漠中生命力最堅韌的野草,也已經桔萎焦黃,縱有風來,它也不會迎風起舞了。

    沒有靜止的只有流沙。一陣狂風過後,流沙四散,儼若驚濤。沙跟着風移走,就像水在地面上流過一樣。風沙起處,陽光也染成了一片黃。黃沙漫天的迷離煙霧之中,略略帶着一些淡紫的輕藍色,使人遠遠望去,總好像那遙遠的地方是一個浩瀚的美麗的海洋一樣。可是任是眼睛再好的人,也看不清楚哪兒是天地相接的地方!

    這真是天地間罕有的奇觀,只有在大戈壁才能見着的奇景。

    在這萬里無垠的大沙漠上,當真是一切都靜止了嗎?在這七月裏的中午時候。

    不,這只是往常的情形,但今天卻有例外。

    除了流沙之外,還有一個人。他是一個約莫二十三四歲的粗豪少年,騎着一匹馬,正在庫裏戈壁上冒着風沙前行。

    這少年從來沒有過在沙漠旅行的經驗,此際他正震驚於眼前的奇景,心裏想道:“前人形容‘瀚海’(沙漠)的流沙説是:‘積河成旱,狀如驚濤。遇風則流,乍聚乍散。’形容得真是一點不錯。”這少年人是從中原來的,他曾經為了這次深入漠北的萬里壯遊做過一些準備功夫,讀過一些有關沙漠的遊記,學過蒙古的語言。看過許多有關蒙古各個部落的風土人情的記述。但如今身歷其境,他只覺得書上所描寫的遠不及他所見到的十一,是如此的雄奇而又如此的令人怵目驚心!

    這少年只是震驚於眼前的奇景,卻無心欣賞這眼前的奇景,在這樣炎熱的陽光底下,他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塊塊要溶化的羊脂,他騎的一匹千中選一的國外良駒,也在口吐白沫,幾乎走不動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他所帶的乾糧和食水也快要用完了。

    這少年在黃沙漫天之中,吸了一口熱風,只覺身體就似要着火焚燒似的,十分難受。他想喝一口水,一看水壺裏的水,已是隻剩下薄薄的一圈了。這個大沙漠不知何時方能走出,他苦笑一聲,只好又把壺蓋蓋上。

    這少年苦笑一聲,心裏想道:“人生際遇之奇,往往出人意外。我以為是要到江南去的,誰知卻到了漠北來!”

    原來這少年姓李名思南,本是山東武城人氏,這次他到蒙古來,乃是奉了母命來尋訪他父親的。

    山東武城早已淪陷在金國的統治之下百有餘年,南宋偏安江南也差不多有一百年了。李思南本來是將門之後,他的曾祖曾在韓世忠手下當過一箇中級軍官,宋室南遷之際,沒有隨行,從此便以務農為生。到了他的父親李希浩這一代,家道中落,和一般農户,已是沒有多大分別。李家的家傳武藝,也因數代務農,逐漸失傳,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李希浩,只是會一些尋常的弓馬,談不到有什麼武功了。所幸他知書識字,在鄉下開了一間私塾,務農而兼教學,勉強也還可以混混日子。

    金章宋泰和六年(宋寧宗開禧二年,公元一二0六年),鐵木真統一蒙古,受各部落推戴為“成吉思汗”,興兵伐金,李希浩被蒙古兵擄去作夫子。這次戰爭,因蒙古有事於西夏而移兵西向,全國得以苟安,但金國的戰爭結束了,李希浩卻沒有得到釋放,推想可能是蒙方缺乏人力把民夫都帶回去了。

    李希浩被擄之時,李思南只有三歲,他的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宋室南遷,中原父老,遙盼彼旗,百年來仍是在異族統治之下,李希浩思念故國,是以把兒子名為“思南”。

    七歲那年,李思南有了一個奇遇。他父親童年時代的一個好友在少林寺學技,此時已經成為一個名滿江湖的大俠,回到故鄉,訪尋舊友,得知李希浩的不幸遭遇,不勝嘆息。他見李思南聰明伶俐,遂收了這個故人之子做了他的第二個弟子。

    匆匆十載之後,李思南已是學成出師,他記着父親命名之意,準備待母親百年之後,便即投奔江南。居家數年之中,他與抗金志士也常有來往。

    到了今年春天,有一個當年與他父親同被俘往蒙古的民夫逃了回來,據説他在七八年前見過他的父親,後來就不知消息了。

    李思南的母親年紀已老,日夕思念丈夫,因此就要李思南到蒙古尋父。她怎想得到李思南尚未得知父親的下落,就已被困在這沙漠之中。

    李思南咬了咬牙,嚥了咽口水,稍稍潤濕那快要冒煙的喉嚨,極力忍受着口渴的焦渴,此裏想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得繼續前行!”

    好在這時狂風已過,流沙漸漸靜止,雖然仍是驕陽似火,大地則已恢復晴明,呼吸也沒有那麼艱難了。

    李思南簇馬緩緩而行,只盼在這沙漠上出現奇蹟,發現綠洲。不料綠洲未曾發現,卻先發現了一堆白骨。

    那是在狂風“搬開”了一個沙丘之後,所暴露出來的一堆白骨。因為它是埋在沙丘下面的,還未曾給狂風吹得東零西散,排列得雖然凌亂無章,大體還可以看得出是兩具屍體。兩個破碎了的頭顱上還覆蓋着濃密的黑髮。看來這兩具屍體生前應該是中年漢子。而且是死了還沒多久的,所以頭髮都未脱落。

    李思南想了一想,便明白其中緣故。沙漠中的兀鷹是喜食腐肉的,這兩個人一死,身上的皮肉便已給兀鷹啄食盡了。

    李思南不禁毛骨悚然,知道只要自己一個支撐不住,倒了下來,便將變成這樣的一堆白骨!

    李思南正自觸目驚心,忽聽得極為刺耳的“嘎嘎”叫聲,抬頭一看,頭頂覆蓋着一片“黑雲”,卻原來是一隻碩大無比的兀鷹,兩隻翅膀張開來足有一丈多長!他剛剛看到被兀鷹啄盡皮肉的白骨,這隻食人的兀鷹就來到了!

    李思南怒道:“好呀,我是活人,難道你也敢食我?”只見那隻兀鷹從他頭頂掠過,向他前面的一個沙丘俯衝下去。

    李思南眼光一瞥,已經發現那裏有一個人!臉朝下的俯卧在流沙之上,不知是死人還是活人。但四肢無缺,縱是死人,至少也是一具完整的屍體。李思南這才知道,兀鷹是要去啄食那個人的。

    李思南大怒,張弓搭箭,“嗖”的一箭就射過去。弓如霹靂,箭似流星,恰好在那兀鷹的巨爪將要抓着那人之時,射個正着!

    李思南雖然甚為疲累,畢竟是個具有內家真力的武功高手,這一箭的勁道非比尋常,那隻磨盤大的兀鷹吃了他這一箭,痛得難當,不敢停留,帶着箭就飛走了。

    李思南跳下馬來,過去察看,把那人翻轉過來,只見頭部血肉模糊,早已死了!李思南嘆了口氣,心道:“費了偌大氣力,不料救的卻是個死人。想必這人一死,就遇上風沙將他掩埋,倖免做了兀鷹口中的食物。但這人是什麼人呢?”

    這人的腰間懸有一個草囊,李思南心裏想道:“我且看看他有什麼遺物,要是能夠弄清楚他的身份,知道他是哪裏人氏,將來回去給他的家人報個訊也好。”於是便搜查這人的草囊。

    李思南把袋子裏的東西拿出來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囊中所有,只是三支金鏢,黃金所打的飛鏢,在江湖上極為少見,鏢的形狀也很奇怪,那是尖端開叉的蛇形的飛鏢。

    但這還不足以令李思南吃驚,使得他吃驚的是:這三支金鏢拿到手中,便聞到一股腥味。李思南立即知道,這是毒鏢!毒鏢也還不足為奇,但再仔細看時,鏢身上還刻有圖案的,這一特殊的標誌可使得李思南大大吃驚了。

    鏢上刻着的是龍形圖案,具體而微,昂頭舞爪,十分生動。李思南心中閃過了三個字:“毒龍鏢”!

    毒龍鏢的主人是個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獨腳大盜,名叫屠百城,人稱“冀北人魔”!單單看他的姓名綽號,可能會以為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其實他平生殺人雖多,卻並非濫殺無辜,他殺的多是金國的貪官污吏,尤其喜歡殺殘害百姓的金國帶兵的軍官,某一年曾在山東的七個中小城市,殺了金國的四十八名軍官,其中有十四名還是守備和總兵級的高級軍官。

    金國的官府中人聞其名而喪膽,他本來另有名字的,因他姓屠,在那年連殺七城的軍官之後,就有人叫他做屠百城,從此他也自稱屠百城了,當時他並曾有豪語説:“多蒙江湖上的朋友給我取了新名,我必定不負朋友的期望,要屠它百城的金虜方算稱心。”至於“冀北人魔”則是金國的武土給他所起的綽號。

    李思南不知他究竟屠了幾城,不過想來總還不滿百城之數,如今卻已埋骨沙丘!

    李思南對屠百城只是聞其名而未見過面的,不過他曾聽師父詳細説過其人其事,還特別提到屠百城所用的獨門暗器——毒龍鏢。這是分量最重而又見血封喉的毒鏢,只要給他打着一鏢,武功多好,也是必死無疑。當年他殺七城的四十八名金國軍官,其中三十六名便是喪在他這毒龍鏢之下!

    李思南手中拿着毒龍漂,大驚之後,心裏想道:“這一定是屠百城無疑了,他這麼高的武功,卻是誰有那麼大的本領把他殺死的?”

    心念未已,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支響箭,已是向他射來!

    這支響箭來得急勁之極,李思南剛聽得“嗚”的一聲響,利箭已是劈胸射到。李思南正在低頭看那毒龍鏢,做夢也想不到在這杳無人煙的戈壁之上突遭暗算,冷不及防,幾乎給那枝箭射着。

    李思南一個“燕青十八翻”就在浮沙上打了幾個滾,發箭的人哈哈大笑,説時遲,那時快,第二支、第三支響箭又相繼射來。

    響箭本來含有警告的意思在內。江湖上的習慣,敢於使用響箭的人一定是自信武功了得,遠勝對方,所以才用響箭,叫對方有所提防。而且第一支響箭,通常也不會是射向對方要害的。

    可是這個人的響箭來得快如閃電,而且接連三支,都是向着李思南的要害之處射來,這就失掉了“警告”的意義,這個人分明是要取他的性命,卻又故作豪邁,使用響箭,顯得他“不是”暗算。

    李思南大怒,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此時他已有了準備,對方的連珠箭雖然來得仍是十分急勁,他已是可以從容應付了。他翻起身來,正好迎着了那兩枝箭,當下提弓一撥,叮鐺兩聲,兩支響箭落在地上。

    李恩南抬頭一看,只見來的兩騎快馬,騎在馬上的,一個是粗眉大眼的蒙古武士,一個是面肉橫生、披着大紅袈裟的喇嘛。

    那粗眉大眼的武士怔了一怔,隨即又縱聲笑道:“好小子,倒有幾分本事。你是來給屠百城收屍的嗎?不用費事了,我送你到黃泉去與屠百城相會吧!”

    那喇嘛道:“先問問他是什麼人?”

    武土説道:“這小子來給屠百城收屍,又是漢人,不用問準是屠百城的手下。”一面説話,一面跳下馬來,向李思南撲去。武學高手在沙漠上和敵人交手,地戰要比馬戰有利得多,因為沙漠不比平地,説不定會踏着浮沙,人和馬的重量總在二百斤開外,踏着浮沙坐騎就會失陷。一個人就輕得多,而且可以施展輕功,所以這個蒙古武士捨棄坐騎,輕身來鬥李思南。

    李思南敬佩屠百城是個好漢,心裏想道:“殺屠百城的一定不是好人,鬥不過也要和他們一斗。”

    待那蒙古武士來到三丈之內,李思南陡地一聲大喝:“來而不往非禮也!”手中的三支毒龍鏢一齊打出!

    李思南一來是因為這個武士的手段太過狠;二來對方能夠殺屠百城,本領一定十分了得,若然不下辣手,只怕性命難保。是以他迫不得已,才使用剛剛到手的毒龍鏢。

    這名蒙古武士欺身疾撲,也並非對敵人毫無防備的。但一來因為他是成吉思汗帳下有數的好手,藝高膽大,李思南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雖有防備,也還不怎樣把李思南放在眼內;二來他並不知道李恩南已經取得了屠百城的毒龍鏢,而這毒鏢乃是見血封喉,毒性最厲害的暗器!

    距離只在三丈之內,而且這名蒙古武士的身形還是向他撲來的,李思南一手三鏢,全都打向他的要害,饒他武功再高,也是難以躲避的了!

    李思南的三支毒龍鏢,分別從三個不同的方位打去,一支打他上盤額角的“太陽穴”,一支打他中盤胸口的“璇璣穴”,一支打他下盤石膝蓋的“環跳穴”,這三個部位並非成一直線,而是排列成一個不規則的角形。這樣的打法,難到了極點,對方即使是一個擅接暗器的高手,至少也要給打中一支。

    李思南滿以為非中不可,不料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呼”的一聲,突然就像有一片黃雲捲來,把他這三支毒龍鏢全部捲了去。原來是那個紅衣喇嘛從馬背上跳起,一技箭似的射來,恰好赴在那蒙古武士的前面,大袖飛揚,把三支毒龍鏢一古腦兒的收歸袖底。

    這種接暗器的功夫當真是出神入化,李思南非唯見所未見,且是聞所未聞。

    紅衣喇嘛把三支毒龍鏢拈起來看了一看,便放入囊中,笑道:“屠百城的毒龍鏢果然名不虛傳,是天下最厲害的百毒暗器,可惜你這小子不會使用!”

    聽他的口氣,似乎他從前還未見過毒龍鏢,那麼,屠百城是不是他殺的呢?抑或是在他們交手之時,屠百城無暇射出毒龍鏢就給他殺了。

    但在此時此地,李思南也是無暇推敲的了。李思南唰的拔出劍來,喝道:“併肩子上吧!”

    紅衣喇嘛哈哈一笑,説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老佛爺還不屑與你交手呢。”

    那蒙古武士險些給毒龍鏢打中,嚇出了一身冷汗,此際驚魂已定,怒氣陡生,撲上前來,大喝道:“小子休得猖狂,看我取你性命!”

    紅衣喇嘛道:“這小子雖然不是怎麼了,但赤老温,你也不可輕敵了。

    赤老温一聽,心裏想道:“你看不起這小子,卻叫我不可輕敵,這分明也是看不起我。”為了爭一口氣,於是一上來,便對李思南連下殺手。

    李思南一招“彎弓射鵰”,長劍筆直刺出,陡然間一個轉身,左翻右絞,把那武士劈來的兇悍絕倫的連環三刀盡都化解。而且劍勢未衰,解招之後,劍尖仍是向前刺去。

    赤老温心頭一凜,急忙一個“大彎腰,斜插柳”,俯身一旋,橫刀拍出,他的臂力本來不弱,再借了這一旋轉之勢,勁道已在李思南的這一劍之上,“鐺”的一聲,刀劍相交,李思南的長劍給他拍開。

    李思南也禁不住心頭一凜,想道:“蒙古的刀法果然與中原大不相同,古怪之極!”要知李思南已得少林派達摩劍法的真傳,在他使出那一招殺手還擊之時,實是想不到蒙古武士會用如此古怪的刀法化解他的。

    兩人刀來劍往,轉眼間就鬥了三五十招。李思南只覺得喉焦口澀,目眩頭昏,劍招使出,往往力不從心。原來他在庫裏戈壁上困了兩日,只用乾糧度日,水也不敢多喝,如今一與強敵交手,初時還可以支持,時間稍長,已是難以為繼。

    赤老温得理不饒人,刀法越來越狠,橫劈直斫,每一刀劈出去,都是隱隱挾着風雷之聲。

    李思南改用“遊身八卦掌”的輕靈身法,劍中夾掌,與赤老温遊鬥。赤老温喝道:“一味躲閃,不敢與我見個真章,算得什麼好漢?”

    話猶未了,李思南陡地喝道:“看劍!”一招“大漠孤煙”,劍光如練,倏地裏就指到了赤老温的胸前,赤老温斜身一竄,李思南如影隨形又追了過來,冷笑道:“你也只知躲避,不敢與我見個真章麼?”

    赤老温大怒,使了渾身氣力,一刀就劈過去,李思南故意賣個破綻,倒縱閃開,赤老温猛力一躍,又是一刀,恨不得把李思南劈成兩半!

    李思南忽地喝聲“倒也!”赤老温“哎喲”一聲,果然應聲而倒!原來赤老温的輕功不及李思南,李思南在遊鬥之時,試出了有一堆乃是中間陷空的浮沙,他倒縱跳過這堆浮沙,赤老温卻陷入了浮沙之內。他是用了全身氣力的,一踏着了浮沙,大半個身子已是陷了進去,急切間哪裏跳得出來?

    眼看只要李思南迴劍一戳,赤老温性命難保,那紅衣喇嘛已是擋在李思南面前,冷冷説道:“你莫以為你用狡計勝一場,就得意了。老佛爺空手接你的劍,只要你過得十招,老佛爺給你嗑頭,而且恭送你出這沙漠!”

    李思南喝道:“誰要你讓!”唰的一劍就刺過去,此時他的氣力已差不多耗盡,形勢兇險,逼得他必須速戰速決,是以一出手便是“達魔劍法”中的殺手絕招,也顧不得對方是空手還是使用武器了。

    那喇嘛説了只憑一雙肉掌,果然就是空手應付。李思南的這一劍來得迅如閃電,他竟然不躲不閃,只聽得“啪”的一聲,李思南的青鋼劍正是給他彈開。這一彈拿捏時候,當真是妙到毫巔!

    李思南虎口疼痛,吃了一驚,一個“風颳落花”的身法,轉到那喇嘛的背後,又是一劍,刺他脊椎的“大椎穴”。

    殊不知李思南固然吃驚非小,那喇嘛也是不禁心頭一凜,“這小子看來已是筋疲力竭,我居然還不能夠把他的劍彈出手去,倒是不可小覷了。”

    那喇嘛反手一拂,李思南見識過他的本領,不容他的手指拂到,劍走輕靈,倏地就斬他雙腿。那喇嘛使用“拂雲手”的功夫,重心放在上盤,下盤乃是“空門”,李思南本領雖不及他,但對於武學的原理卻是研究有素,是以能夠避實就虛,出手就是攻擊對方的弱點。

    那喇嘛也好生了得,背後好像長着眼睛似的,李思南那裏一個變招,他亦已是步換身移,霍的一個“魁星踢鬥”,仍然是對準了李思南的虎口踢來。

    李思南劍鋒一偏,避開了他的鞋尖,劍鋒朝着他腿窩“鼠跳穴”就刺。雖然不過數寸之差,但他這一避一刺卻是武學的上乘功夫。高手比拼,所爭不過毫釐之差,如此一來,那喇嘛登時又給李思南制了機先。

    那喇嘛硬生生的把踢出去的這一腳縮回,倒縱出一丈開外。李思南連遇兩次險招,也是吃驚非小,一時間倒也不敢貿然進擊。

    那喇嘛心裏想道:“這小子的劍法好不溜滑,只怕十招之內,我是未必勝得他了。”暗暗後悔先前的話説得太滿,驀地心念一動,“有了!”把袈裟脱了下來。

    李思南正要揉身再上,陡然間只見一片紅雲當頭罩下,李思南一劍刺去,“嗤”的一聲輕響,劍尖從袈裟上滑過,竟是未能將他的袈裟刺穿。就在這一瞬間,只覺勁風撲面,而且胸口也好像捱了一錘似的,隱隱作痛,李思南連忙縱開,幸好恰恰來得及避開袈裟罩體之災。

    那喇嘛哈哈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還有六招,小心應付了。”

    這喇嘛説過不用武器,但這襲袈裟拿在他的手上卻是一件極為厲害的武器,抖開來似是一張大網,收束起來又似一根棍子,經過了他的玄功運用,碰上了李思南的青鋼劍,竟會發出鏗鏘的聲響。

    李思南奮力招架,不過數招,只覺胸中氣血翻湧,五臟六腑好似就要翻轉一般。李思南暗睹叫退,“不妙!”仗着輕功,東躲西閃,希望能夠將他誘到浮沙之上,敗中求勝。

    哪知這喇嘛的輕功比他還要高明,幾次踏着了浮沙,都是一驚即過,如影隨形地緊緊跟在李思南背後。

    李思南全神應敵,也不知過了多少招。這喇嘛卻是心中焦躁,暗地想道:“幸好這裏沒有外人,要不然給人看到我在十招之內拿不下這個小子,我的面上還有什麼光彩?”

    李思南實在已是疲累不堪,全仗着一股氣才能夠勉強打下去的。忽地一個疏神,他想誘對方陷足浮沙,不料自己一躍卻差了那麼少許沒有跳過去,反而陷在浮沙之中。

    那喇嘛喝道:“好小子,還想逃麼?”裟裟罩下,那股勁風先就令得李思南幾乎窒息。

    李思南正自心裏叫道:“我命休矣!”迷迷糊糊之中忽似聽得“喘”的一聲響,那喇嘛喝道:“什麼人?”隨即有人哈哈笑道:“你説話算不算數,已經是第十五招啦!”

    李思南想睜開眼睛來看,雙眼已是不聽使喚,睜不開來。但也還隱隱感覺得好像是有人到來,驀地裏那喇嘛大叫一聲,隨即聽得馬蹄聲遠去。李思南知道定是有人來救自己,如今已是把那喇嘛打跑了。李思南全仗着一股氣勉強支撐,此時知道危險已過,那口氣一鬆,人也就登時暈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思南忽覺遍體清涼,朦朦朧朧之中好似有甘霖下降,滴入他的口中,焦渴止了,有説不出的舒服,人也就漸漸醒了轉來。

    張開眼睛一看,只見自己是在一個帳幕之中,帳幕中有一個頭戴儒冠,留着三絡長鬚的中年漢子,還有一個穿着淺綠衣裙的妙齡女子,兩人都是漢人裝束。那個少女正站在他的面前,手裏拿着一條濕透的毛巾,絞那手中,把水珠一滴滴地滴在他的面上,滴進他的口中。

    此時已是晚上,沙漠上日間和晚上的氣温相差很大,李思南是在炎熱的沙漠上暈過去的,此時醒來宛似到了清涼的境界。他乾燥的喉嚨有了水珠的滋潤,少女淺綠色的衣裙也給他一種清涼的感覺。李思南一醒過來,不覺便是精神一振。

    那少女見他張開眼睛,笑道:“好了,爹爹,這位相公已經醒過來啦!”

    那中年雙子走了過來,説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屠百城的什麼人?”

    帳幕的一角並排放着那三枚毒龍鏢,想必是這人在打跑了那喇嘛之後撿起來的。屠百城的屍體想來也當然是給他發現了。

    李思南道:“多謝俠士救命之恩。我與屠百城素不相識,不過曾聽得家師説過他的事蹟,知道他是一個好漢子。”

    那漢子道:“你師父是誰?”

    李思南説了師父的名字,那漢子笑道:“原來是少林派谷大俠谷平陽的高足,怪不得本領這麼了得!”李思南好生慚愧,惶然説道:“晚輩學藝未精,若非恩公相救,晚輩已是喪命在那兇僧手下。”

    那漢子正色説道:“你可知那兩個人是什麼人?那個喇嘛是蒙古國師龍象法王的大弟子呼黎奢,那個武士則是成吉思汗手下有名的武士。成吉思汗手下有十二個本領最高的武士號稱十二金剛,這人名叫赤老温,在十二金剛之中排名第八。我看你的坐騎累成那個樣子,想來你已是被困在戈壁裏有幾天了,你居然能夠打敗赤老温,還能夠抵擋呼黎奢的一十五招,這正是雖敗猶榮,還用得着慚愧麼?”

    李思南聽了這漢子的讚語,心裏卻是暗暗吃驚,想道:“原來那個喇嘛不過是蒙古國師的弟子,而那個武士在十二金剛之中也只能排名第八。如此看來,蒙古實是大有能人,不在中原之下呢!”

    那漢子若有所思,接着問李思南道:“屠百城是給誰殺的,你知道麼?依我看來,呼黎奢的武功雖然不弱,但憑他這點本領,也還殺不了屠百城!”

    李思南道:“晚輩不知,但恩公卻是猜得不錯,屠百城的確不是那兩人殺的。因為在他和我交手之前,他還未曾見過這毒龍鏢。”當下將發現屠百城屍體的經過,以及和那兩個人交手之時所聽得的言語都對這人説了。

    這漢子嘆了口氣,説道:“我與屠百城曾有一面之緣,雖然相交不深,彼此都是互相敬重的。我聽説他來到了蒙古,正想找他,不料他已埋骨荒沙。一代英豪,喪身異域,實是令人嘆息。”

    李思南心裏想道:“這人能夠打敗那個喇嘛,又是屠百城的朋友,想來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於是恭恭敬敬地問道:“小可多蒙救命之恩,不敢請教恩公高姓大名。”那漢子道:“患難相助,我輩俠義道之所當為,何況咱們都是漢人呢。我是襄陽盂少剛,她是小女孟明霞。”李思南聽了他們父女的名字,不覺大吃一驚。

    原來這孟少剛乃是名震武林的江南劍客,李思南曾聽得師父説過他的一個故事:有一年孟少剛偷渡長江,潛入敵後,想要聯絡伏牛山區的一支義軍,不幸風聲泄漏,金廷派了五名一等的高手緝捕他,在伏牛山下相遇,一場惡戰,孟少剛只憑雙掌一劍,盡殲金國五名高手,本身也受了重傷。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情,自此之後,孟少剛的蹤跡就再也沒有在金國統治下的地區發現了。中原的武林人士,揣測紛紛,有的以為他因重傷難治,業已身亡;有的以為他已迴轉江南,經過了這一次死裏逃生的危險,豪氣非復當年,因此閉門封刀了。想不到在十年之後,李思南卻在這大戈壁遇上了他。

    孟少剛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大約曾經聽過我的名字?”

    李思南道:“孟大俠當年在伏牛山下,雙掌一劍,盡殲金國五名大內高手,家師對孟大俠也是十分佩服的。家師常説,他只恨沒有機緣到江南去拜訪孟大俠。晚輩真是何幸如之。”

    孟少剛道:“我當年身受重傷,本來是活不了的。幸虧有個人救了我,這個人就是屠百城。”

    李思南道:“哦,原來如此!”心裏想道:“怪不得他趕來救我,而且我一醒來,他就問我是屠百城的什麼人。屠百城的屍首給我發現,我又打出了屠百城的獨門暗器毒龍鏢,當時那喇嘛也以為我是屠百城的弟子,想必這位盂大俠亦曾有過如此懷疑。”

    孟少剛道:“我對令師也是聞名已久的了,可惜我這次匆匆經過中原,未能前去拜訪。”接着渠道:“你在這裏遇見我,有點奇怪吧?”

    李思南道:“前輩可是在蒙古找尋履大俠的麼?”

    孟少剛道:“我是知道地已經來了蒙古,我也希望能夠在這裏碰見他,不過,我這一次卻並非為他而來。你是我輩中人,我不妨對你説。”

    在他們説話的時間,孟明霞已經煮好一鍋稀飯,此時捧了上來,笑道:“爹,先讓客人吃點東西再説。李大哥,你在惡鬥過後,疲勞過甚,吃乾硬的東西恐怕不大適宜,所以我給你弄了一點稀飯。我們已經吃過了,你不必客氣。”

    李思南笑道:“我在沙漠幾天,每一天至多敢喝一小杯的水,實在渴得難受,吃稀飯最好不過。”心裏很是感激孟明霞的體貼。

    帳幕外面傳來馬嘶之聲,李思南聽得好似是他的那匹“一丈青”,正要詢問,孟明霞已在説道:“你那匹坐騎,我也給你救活了。馬是好馬,可惜大約也是因為幾天沒有水喝,疲不能興。現在它正在外面吃草,我出去看看,待它吃飽了草,我再牽它去喝水。離這裏不遠,有個水源。”李思南聽得坐騎無恙,大喜過望,再次多謝了孟家父女。

    孟少剛道:“霞兒,你把馬兒牽去喝水,順便帶一些食水回來。”

    孟明霞道:“是。”取下掛在帳幕上的一個皮袋,便出去了。沙漠上的蒙古人都是用皮袋盛水的,孟家父女到了蒙古已有多日,也跟從了蒙古人的習慣。

    李思南心裏想道:“用皮袋盛水比用水壺好得多了,可惜我沒有預備。要是有這麼一個大皮袋,在沙漠裏至少可以多熬幾天。”

    李思南把那鍋稀飯吃得乾乾淨淨,孟少剛笑了一笑,説道:“精神好了點麼?”李思南道:“好得多了。”於是盂少剛回到剛才的話題,繼續説道:“你在金虜統治的地區,可曾聽到這樣的一個風聲:蒙古要和大宋聯盟,夾攻金國?”

    李思南道:“這幾年晚輩家居侍奉老母,窮鄉僻壤,聽不到什麼消息。此事若然屬實,倒是一個喜訊。”

    孟少剛皺了皺眉頭,説道:“看來消息倒是真的,不過,卻未必是大宋之福。”

    李思南道:“孟大俠可是恐防前門拒虎,後門進狼。”

    孟少剛點了點頭,説道:“正是這樣。”歇了一歇,喝了一口水,接着説道:“我有個朋友,是在宮中做侍衞的,據説蒙古的確派有密使前來臨安,準備與宋國商談聯腹攻金之事。臨安朝議未定,大臣中分為兩派,一派急功近利,很想促成此事,藉蒙古的兵力恢復中原;一派畏金如虎,只怕戰事失利,那時反遭亡國之禍。這兩派人都沒有想到要靠自己的力量來打敗敵人,當真是令人興嘆。”

    李思南道:“孟大俠之見如何?”

    孟少剛道:“聯蒙古夾攻金國,此事是否可行,在江南的武林人物之中,也是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蒙古與在臨安立國的大宋地北天南,相隔何止萬里,江南豪傑都沒有到過蒙古,對蒙古的情形毫無所知,是以武林朋友在爭論一番之後,認為空論無益,必須到蒙古,聽聽他們的輿情,看看他們的情況,然後才能判斷蒙古是否具有誠意。這,就是我這次要來蒙古的原因了。”

    李思南肅然起敬,説道:“孟大俠為國辛勞,間關萬里,橫穿大漠,深入窮邊,當真是令人敬佩!”

    孟少剛道:“我剛走江湖的,多吃點苦,正好磨練自己,那也算什麼。小女明霞,她對這裏暴熱暴寒的氣候很不習慣,現在也可以走了。”

    孟少剛只有一個女兒,很是疼愛,一説起來,不免多説幾句閒話,笑道:“我本來不要她來,她非要跟我不可,便也只好帶着她了。幸虧她倒是沒有給我添上麻煩,旅途上的起居飲食,反而是她照顧我呢。”

    李思南道:“這是孟大俠的好福氣,有一個這樣孝順的女兒。”

    盂少剛道:“你也是一個孝子呀,你剛才不是説,你這幾年是在家居侍奉老母嗎?”

    一個孝子,一個孝女。説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思南長了二十三歲,從未曾與女子結交,孟明霞可算得是他第一個相識的異性朋友。對於這樣一個剛健婀娜有之的俠女,他雖然不敢稍涉遐思,心裏也是十分佩服的。此時他正在感激着孟明霞對他的關心,聽了孟少剛的話,不覺面上一熱,説道:“晚輩怎麼比得止令媛?對啦,孟大俠剛才説到此次來蒙古探聽虛實,不知是否已有所得?”他喜歡聽孟少剛談論他的女兒,但又不好意思再談下去,於是就趕快回到原來的話題。

    孟少剛笑道:“你瞧我好糊塗,正經的事忘了説,繞了幾個彎,也不知説到哪裏去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喝了一口水,接下去説道:“我們父女到了蒙佔,已經有八個月。這八個月中,我們走了許多地方,三教九流的朋友,也都見過不少。我們探聽所得,成吉思汗整軍經武,以他的兵力,確是可以獨自打敗金國。”

    李思南道:“那麼,他何以要與大宋聯盟?”

    孟少剛道:“依我猜想,他一定是要操必勝之算才肯進兵;二來他也想消耗宋國的兵力。”

    李思南道:“這麼説,成吉思汗的圖謀,是在滅金之後,再移師南向的了。”

    孟少剛道:“一點不錯。我看到好幾個跡象,都可以證明他有先滅金、後滅來的圖謀。”

    “蒙古大部分地區是沙漠,他們的騎兵最為驍勇,攻城掠地,靠的全是騎兵。可是這一兩年來,他們已在開始訓練水師了。蒙古的幾個大湖,如呼倫池、貝爾湖、達爾泊、庫爾察汗泊等等,都是他們訓練水師的處所。進攻金國,可以從陸路大舉入侵,只靠騎兵便可橫行無阻。他們訓練水師,顯然不是在於對付金人。”

    李思南悚然而驚,説道:“不錯。他們若是要進兵江南,必須渡過長江。這水師當然是要用來侵宋的了。”

    盂少剛接下去説道:“其次,蒙古是許多部落結合而成的國家,部落多,種族也多。漢人在蒙古也有不少。聽説蒙古人,尤其是蒙古的貴族,以前對漢人是很虐待的,這兩年卻好了很多,在成吉思汗的帳下就用了不少漢人。他們要學漢人的諾言,要熟悉江南的風土人情和地理形勢,不惜拜漢人為師呢。你想,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當真是對漢人好起來麼?還不是為了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的緣故。”

    李思南點了點頭,説道:“我也聽説成吉思汗雄才大略,委實不可小覷,如此看來,他還當真是深謀遠慮哪!”心裏則在想道:“蒙古改變對待漢人的策略,我的爹爹或許可以少受折磨,還活在人間也説不定。”

    孟少剛講完了他在蒙古的所見所聞之後,問李思南道:“老弟,你在鄉下還住得下去吧,為什麼也跑到蒙古來?”心想,他若是不甘於受金虜的統治,應該跑到江南才是。

    李思南説出了他遠來尋父的原因。孟少剛道:“對了。我也知道蒙古在二十年前,曾經興兵侵金,在中原俘虜一批漢人老百姓回來!”

    李思南道:“這批俘虜的下落,盂大俠可有所聞?”

    盂少剛道:“我聽説其中有一部分是給他們派去開荒。漢人懂得耕作,蒙古人則只是擅於遊牧,對於農事,非得請教漢人不行。”當下説了幾個比較大規模的開墾荒地的場所,李思南記在心上。

    孟少剛道:“還有一些有一技之長的,當了工匠與其他架差。也有少數人受了延攬,在成吉思汗的帳下做了官。”

    説到這裏,孟少剛想了一想,忽道:“令尊叫什麼名字?”

    李思南因為他的父親並非什麼著名人物,混雜在一大堆俘虜之中,他的名字,從江南來的孟少剛想來是不會知道的,所以一直沒説。這時聽得孟少剛問起,心裏想道:“試一試也好,説不走他曾經聽過什麼人談及我的爹爹。”於是就把“李希浩”這個名字説了出來,還怕孟少剛聽不清楚,拿起筷子,在地上寫了三個工筆揩書。

    孟少剛低頭一看,面色微微一變,但轉瞬便即恢復如常,不讓李思南看出,淡淡説道:“哦,是李希浩嗎?”正是:

    言者無心聽有意,險教碧血染黃沙。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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