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山那位客户家裏,知秀四處仔細看了看,坐回客廳的沙發上。
主人從廚房裏端來兩杯果汁,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茶几上還有幾個文件夾,是知秀帶來的,裏面有幾百種花卉的照片,分類詳盡,一目瞭然。
5月21日,下午,4點43分。
“我覺得客廳比陽台更適合養花,就這兒,把這個沙發推到那邊——壁爐前面,反正客廳很寬敞,又朝東,採光也沒問題。”
主人是位40出頭的家庭主婦。
“您是説在這裏放個花盆嗎?”
“不是,我想向您推薦這種類型的花壇。”
知秀翻開一本文件夾,指給女主人看。
文件夾封面上寫着,“客廳裏四季常青的迷你叢林!”裏面每一頁都是16開大小的彩色照片,有20種類型的花壇,分成幾個類別,既有高挑奪目、青翠欲滴的野生棕櫚類和柏樹類,也有清新的珊瑚樹類,還有闊葉的椰子類。
一般人都認為客廳裏設花壇會很亂,但看着照片,女主人情不自禁地發出陣陣驚歎。樸素的燈具和半垂的手工花邊窗簾做背景,襯托着一個個造型各異的花壇,似乎光是通過照片就能感受到每個陽光照射的窗户上散發出來的淡雅香氣。
翻着翻着,女主人的手指停了下來。
“這種大概需要多少錢?”
“300萬。”
“那……那麼貴啊?”
“花木不同,價格差異很大,您的預算大概是多少?我可以照您的預算替您設計。”
“這個嘛……我很喜歡這種,能不能便宜點兒呢?”
“我給您的是最低價了,您喜歡的這種不光花木很貴,而且外面的框貼了一層原木,裏層是玻璃,必須用鵝卵石和紗布細緻地鋪上排水層,用最好的滅菌土和鵝卵石、苔蘚……放入鵝卵石的時候還要放入麥飯石和竹炭塊,防止花木根部腐爛,確保萬無一失。光是看這裏用到的11種花木的品質,這價錢也不能算貴。”
“是嗎?沒想到這麼貴。”
“您原來打算花多少呢?”
“哦……大概一半。”
“150萬的話您可以做這種。”
知秀往後翻了幾頁。
她推薦的是一種古典風格的花壇,看上去清新淡雅,8棵青翠的南洋杉排成一排,前面種着東方伊斯蘭地衣,整理得像一片小草坪,還種了發財樹、粉紅色的四季海棠和杜鵑花叢,為花壇增添了幾分喜氣。
但女主人的表情似乎不以為然。
“我還是比較喜歡前面那個。”
知秀點了點頭,沒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這種事她碰到的何止一兩次?她讀得出顧客的心理,眼前這個女人沒有真正呼吸過花卉散發出的平和的香氣,不知道綠色和草綠色是靈魂的色彩,是原始的生命力,只知道在心裏為1萬塊錢鬥爭不已。跟這種顧客談話的結果就是搞得自己筋疲力盡。
女主人嘴裏嘟囔着不能讓知秀白跑這麼遠的路,嘩啦啦地翻着文件夾,終於在一幅照片上停下了手指。
照片上是用裝飾土和鵝卵石壘出形狀的魚缸型飼養箱,深紫色紫羅蘭後面種着鐵線蕨和袖珍椰子,底下鋪着豆綠色的苔蘚,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最後用裝飾土和白色鵝卵石整理出好看的形狀。
但這種東西不是花壇,而是一種純裝飾性的東西,就像在小學校門口賣的黃色小雞,沒有人期望它們長大以後生蛋孵卵。魚缸是用來養金魚的,花草可不能在裏面長時間生長,也就是説,不出兩個月,魚缸就會變成一個瀰漫着死亡和荒涼的容器。
知秀向女主人説明了這一點,但女主人回答説:“女人就像花一樣,凋謝時那種悽美的感覺更有看頭。”這樣的話聽起來似乎挺像那麼回事的,知秀也就不再説什麼了,雙方講定的價格是5萬韓幣。
這個女人,她不是在買花草,而是用錢來買一些穿插在日常倦怠中的傷感和轉瞬即逝的虛榮。
知秀走到公寓的玄關處,用手機給供貨的花卉園打了電話。
“對,137號魚缸,明天晚飯前送到就可以,主人説下午五六點鐘最好……對,另外,做魚缸的時候,請鋪1/3以上的土,別像上次那樣鋪得太薄……是啊,裝飾土只要輕輕撒在表面上就行了……對,對,拜託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泥土的深度對綠色植物來説就是生與死的分界線,就像魚兒暢遊需要一定深度的水一樣,植物的根鬚必須像蚯蚓一樣能在土裏遊動、呼吸才能供給莖葉充足的養料。
即使對視覺上的美稍有影響,如果在魚缸底部鋪上1/3的土,紫羅蘭、鐵線蕨、袖珍椰子和苔蘚至少能活3個月,但3個月之後,鐵線蕨和袖珍椰子將最先因侷促而死去。
知秀想到那些本來種在苗圃裏的花草將被挖起來,無辜地被賣掉,而且生命只有3個月,嘴角不禁浮現出自嘲的微笑,帶着一絲無奈。不過,這世上所有的生命本來就時時刻刻都在移動之中,即使能夠在某處停留,又怎麼見得那不是一處新的流放地呢?
知秀想起了離開的男人。
3年前,知秀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光華門十字路口,也就是在教補文庫①大樓斜對面高麗亞那賓館和朝鮮日報社旁邊的廣場上。他穿着乾淨的襯衫,打着藍色的領帶,蹲坐在廣場的一角,跟附近無數的摩天大廈裏隨時可能跳出來的推銷員並無二致,年齡二十八九歲,大學畢業後到公司工作了一兩年的樣子,長得白白淨淨,眉目俊朗。
他引起知秀注意的真正原因是面前放着的兩雙紅色拳擊手套和在長方形的紙板上用粗筆寫的一行字:
“來,打我吧,給你3分鐘,發泄所有煩悶!男5000,女3000。”
哦!什麼?路過的行人中有人停下腳步看一看,搖搖頭,又嘻嘻笑着走開了。看起來挺正常的一個人,怎麼回事?他的這個職業創意可以説是很新穎,但生意並不好。附近工作的人多屬於知識階層,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光天化日下戴着拳擊手套上躥下跳打人,他幹嗎不去血氣方剛的大學路呢?
知秀給附近的一個咖啡屋做帶輪子的花壇,剛結束工作出來,已經跟朋友約好在附近的“磚·木”餐廳吃晚飯,看看時候尚早,就在附近閒逛。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的生意稍微有了點兒起色。
“什麼?打不還手?瞧瞧,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就像拳擊練習一樣,但我絕對不會出手攻擊對方,只進行自我防衞。”
“是呀,這才合情合理嘛。瞧!李代理,我説對了吧?明天午飯你請!”
“沒問題。課長,您要試試嗎?費用我來付。”
“算了,打人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幹過,每個月在家裏把老婆孩子輪流打上四五次我已經夠累的了。哈哈哈!”
“大哥!我是高中生,能打折嗎?”
“你是説你下手比別人輕嗎?”
“哈哈!當然不是,我可是刷新過拳擊機器記錄的!”
穿着破洞牛仔褲的短髮女學生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慫恿男朋友:
“試試看吧,親愛的,多好玩兒啊!”
“光是打着玩兒沒意思。”
“那,這樣好不好?要是你3分鐘之內把他打趴下了,就把我獎給你。”
“真的?那人的身子骨看起來不怎麼樣啊……大哥!真的把您打趴下了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只要你能做到。”
“哈哈!大哥你今天遇到我算你運氣不好。允姬你今天回不了家了,要知道,我可是從初中就開始去拳館練拳的。”
長得稜角分明的高中生得意揚揚地戴上了女孩遞過來的手套。
“先付錢!”
穿破洞牛仔褲的女孩二話不説遞過來5000塊。那個男人戴上手套站了起來,拿出身後的鬧鐘,放在花壇邊上。
“5點45分開始,到48分結束……好,開始吧!”
高中生微微一笑,一秒鐘也不肯放過,左蹦右跳地向那男人揮舞起拳頭來。什麼拳館之類的話肯定是吹牛,那傢伙像劈柴一樣兇猛地揮舞拳頭攻擊男人,男人左右閃躲,但他的打法跟拳擊大相徑庭,腰部沒有一點兒彈性,重複着攻擊腹部、面部的單調動作,那個男人從容不迫地用手套、肘部上下遮擋就化解了對方的攻擊。
砰,砰,砰……
隨着聲聲撞擊,高中生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而那個男人即使被擊中腰部也只是晃了晃,毫髮無傷,為時3分鐘的戰鬥輕鬆結束了。
女孩撇了撇嘴。
“哎呀,真不爭氣!嘖,丟死人了!”
高中生的臉紅到了脖子根,摘下手套,扔到地上。女孩用手掌拍着他的後腦勺,兩個人消失在地鐵站方向。
那個男人摘下手套,重新蹲在了地上,那姿勢彷彿受了傷痛一樣縮成了一團。
居然還有這樣活着的人啊!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打算收攤了,開始把放在地上的長方形紙板和鬧鐘一樣一樣收進包裏。知秀似乎被一種奇妙的衝動驅使着,平素做事猶豫不決的她,現在卻不假思索、大搖大擺地走到了男人面前。
“喂!”
“嗯?”
“生意不做了嗎?”
“嗯?”
“我也想試試。”
“啊……當然可以。”
知秀遞過一張1萬塊錢的鈔票,他找回7000塊,然後給知秀戴上了手套,自己也戴上了。接着他一手握拳,“啪啪啪”地打着另一隻手的手心,嘴裏“呼,呼”喊着凌空連打了幾記勾拳和直拳,彷彿在熱身,又像是在給知秀做示範——就照這個樣子打!
“現在是6點11分,到14分為止。”
迄今為止,知秀還從來都沒打過人。
“打吧!快點兒!”
我為什麼要做這麼瘋狂的事?知秀躊躇了20多秒鐘,終於出拳了,起先每一拳打出去都軟綿綿的,後來快速揮舞起來。
“噢!有個女人在街上打人!”
十幾個行人圍過來,雙手抱在胸前看着。看來要吸引觀眾,的確得有女人才行。
看那個男人的表情,似乎覺得知秀的繡花拳頭很不過癮,渾身發癢。兩分鐘後,他突然垂下戴着手套的雙手,解除了武裝。
“怎麼了?還沒到時間呢!”
“您是今天最後一位客人,我免費贈送您一項服務。”
“嗬,嗬……嗯?”
“打我的鼻子!從正面使勁來一下,這兒,用力!”
“啊?什……什麼?嗬,嗬……”
男人舉起右手指着自己臉中央的鼻子,把臉湊向了知秀。
“打吧!小姐!既然説是免費贈送。”
看熱鬧的人起勁地慫恿着。
哼!你以為叫我打我也不會打嗎?知秀抬起右手,用力打向他彎着腰湊在自己面前的臉中央。
砰!
鼻血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前的白色襯衫上,像一簇盛開的金達萊。
“天……天啊!沒事吧?”
“哈哈,沒事兒。”
男人從黑色揹包裏取出脱脂棉,堵住了鼻子,用盛在塑料袋裏的濕毛巾擦掉了下巴和臉上的血跡。是不是看到了血,這一天就痛快了,工作的煩惱和壓力也煙消雲散了?看熱鬧的人羣大笑着搖着頭散開了。他從揹包裏取出西裝上衣,拍打着。知秀站在那裏,愣愣地看着這一切。
他把為數不多的器具放進揹包裏,掉頭走開之前看了知秀一眼,對她笑了笑。
那是他最強有力的出擊。
①韓國數一數二的大型書店,設立於1981年,位於漢城市光華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