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邪老老實實地説道:“這幾天都吃野菜,嘴裏確是淡出鳥來,但也慣了。”空空兒大笑道:“小段,也真難為了你,師兄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送你一隻燒雞吧。這是從令狐潮的廚房裏偷來的。”段克邪接過那隻燒雞,饞涎欲滴,但他還是放了下來,説道:“多謝師兄,我留待南叔叔回來,大家同吃。”
空空兒道:“段大俠,你們坐困危城,可不是辦法!”段圭璋道:“依你之見如何?”空空兒道:“我沿途所見,你們敵方的援軍絡繹不絕,目前睢陽城下,少説也有二十萬之眾。你們雖然也有幾路民兵趕來,但最近的一路離睢陽也還有百里之遙。令狐潮在各處險隘,都已有兵把守,最少在十天八天之內,那幾路民兵,絕難通過。依我看來,你們兵微將寡,外援難至,內乏糧草,不是我説句泄氣的話,這睢陽城的失陷,只怕是在旦夕之間,段大俠,你縱有天大本領,也難挽狂瀾,不如趁早走了吧!”
段圭璋怫然説道:“我也知道隻手難挽狂瀾,但數萬軍民,同困危城,我豈能獨自偷生?要走也只能和大夥兒一同突圍而走。”空空兒道:“我早已料到你會這樣回答我的了,你們是俠義道,把忠勇義俠這幾個字看得比性命都重要,我也不敢勸你了。但我只想向你求一件事情,請你讓我把克邪帶走了吧。”段圭璋道:“這個·”他看了兒子一眼,見他已消瘦了許多,一時間躊躇難決。
空空兒道:“我對你實説了吧,我這次下山,要做四件事情。其中兩事是受了師母的囑託,一件是將精精兒捉回去,還有一件就是來探望克邪師弟。我師母很疼他,絕不願見他在危城中遭受玉石俱焚之難,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想來你也不願堅執要他學你的模樣,小小的年紀,就捐軀為國吧?你放心,我將他帶走,百萬軍中,我空空兒也敢誇口來去自如,絕損不了他一根毫髮!”
段克邪忽道:“師兄,你説錯了!“空空兒道:“怎麼?”段克邪道:“我就是要學我爹爹的榜樣,這幾天來,我聽得人人都誇讚我的爹爹,連帶還誇讚了我,我昨日殺了幾個賊人,下城之後,人人都來看我,個個翹起拇指讚道:‘父是英雄兒好漢!’另外有幾個逃亡的軍士,卻被大夥兒唾罵,倘若我隨你走了,他們一定會説‘父是英雄兒混蛋’。哎呀,我可不願受別人唾罵!”
段圭璋雙眉一軒,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志氣!”接着對空空兒道:“我段某豈不疼自己的孩子,但我更願他自小就是個識大義、明是非的人。你對他的好意我終生不忘,但我也只能讓他聽天由命了!”
空空兒嘆口氣道:“既然你們心意已決,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了。段大俠,咱們曾做過對頭,我空空兒目空天下,但你卻是我最佩服的人!這大俠二字,你的確是當之無愧!”段圭璋道:“我也只是求心之所安而已。克邪,你過來給師兄磕頭,多謝你師父、師兄傳藝之恩。”
段圭璋此舉實是含有訣別之意,段克邪不懂,空空兒卻是心知,當下熱淚滿眶,將段克邪扶了起來,説道:“師弟,是我該向你道謝,你雖然入門最晚,尚未成年,但一出師門,便已足令本門不朽,只可惜我還未有傳人,不能和你一道了。”原來空空兒因為要傳他師父的衣缽,他未曾收下徒弟,就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故此有此一言。段圭璋心道:“空空兒本是個邪正之間的人物,他如今能夠有陪克邪赴難的念頭,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空空兒又道:“我這次下山,除了師母囑託的兩事之外,我自己也有兩件私事,一件是勸王龍客·”段圭璋道:“對了,你和他乃是世交,當年他父親做綠林盟主就是靠你撐腰的,他如今誤人歧途,你是該勸勸他才好。”空空兒道:“我已經勸過他了,無奈他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昨晚偷進他的營中,與他相晤,卻探聽到一個消息。羊牧勞的兩個結義兄弟馬遠行與牛不耕都來了,這兩個人與羊牧勞當年號稱‘三孽畜’,武功也大致相當,要是碰上了他們,你可得稍微當心。”段圭璋笑道:“我早巳把性命豁出去了,多來幾個‘孽畜’又怕他何來?”
空空兒又道:“另一件事是我有件東西要送給鐵摩勒,你可知道他在何處?”段圭璋道:“他在金雞嶺,但金雞嶺山正受敵人包圍,也許現在他們已經突圍了。”空空兒道:“我去試試看,王伯通留下的遺物中有綠林盟主的符信,當時來不及交代,這本是竇家的東西,你的娘子想來已用不着,我看還是交給鐵摩勒吧。你有什麼話要我對鐵摩勒説麼?”段圭璋道:“我只想他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綠林盟主麼,做不做也罷。”
空空兒道:“好,我一定給你把話帶到,但願你們能平安度過,咱們後會有期。”身形一起,疾如飛鳥,轉瞬間就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
空空兒走後,段圭璋憂心如焚,空空兒已把戰場形勢説得很清楚,各路民軍俱都被阻,城中缺糧,的確是難以等待了。段圭璋心想,“空空兒勸我走當然不對,但他的話也有些道理,困守無益,是該勸張太守突圍了。”這一晚他目不交睫,只待天明就要去見張巡。
哪知剛到黎明的時分,便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段圭璋大吃一驚,趕忙提了寶劍出來,只見滿空火蛇飛舞,轟隆轟隆之聲不絕於耳。一個旗牌官揮舞着令施,一面奔跑,一面叫道:“元帥有令,軍民人等,各歸所部,立即突圍!”
原來賊兵在五更時分,趁着防禦較弱的時候,加緊攻城,用發石機攻坍了南面的城牆,火箭也紛紛射人,城中已有多處起火。幸而張巡早有部署,不但士兵,連闔城民眾,都已編成隊伍,突圍令下,雖未能井井有條,但也不至於太過慌亂。
段圭璋一打聽,知道張巡現在東門,便即吩咐兒子道:“你去接你媽與南嬸嬸一家人出來,到東門會合。”
段圭璋趕到東門,只見南霽雲與張巡的一隊護軍,拱護着—輛戰車,拉車的四匹馬都已披上了鞍甲,正要打開城門,殺出城去。車上坐着的正是張巡。
南霽雲道:“可有見到凌霜麼?”段圭璋道:“我已叫克邪去接她們了。”南霽雲道:“好,現在也難以顧及他們了,咱們保護元帥突圍吧。”
城門打開,兩軍立即短兵相接,南、段二人在前開路,殺得敵人人仰馬翻,廝殺聲與婦孺的哀號聲混成一片。張巡熱淚盈刀匡,傳下令道:“快分兵去保護百姓,不要只顧着我。”
混戰越來越劇烈,不過多時,突圍的軍民已被截成了數十段,幾乎陷入了人各為戰的境地。張巡兩翼的軍隊也已被衝散,只有南、段二人,和那一小隊護軍,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正自緊緊地聚在張巡車駕周圍,浴血死戰。
劇戰中只見又是一輛戰車衝了出來,所到之處,敵兵紛紛閃路,原來這輛車中坐的是夏凌霜母子,竇線孃親自駕車,她一把彈弓,彈無虛發,段克邪在戰車前面縱躍如飛,見人斬人,見馬斬馬。賊軍見這個小孩子如此厲害,大為驚異,以為是妖星下凡,竟然不敢惹他。
張巡雙眉稍展,説道:“南將軍,嫂子有孕,你回到她身邊去吧。”南霽雲虎目藴淚,説道:“元帥如此厚恩,南某粉身碎骨,難以圖報!請恕我這次違抗將令了。”他不待張巡再説一句話,便殺進了敵軍之中。
原來城中馬匹差不多都已殺盡充飢,只剩下十來匹軍馬,分配給三部戰車,張巡一部,副帥許遠一部,在西門突圍,還有一部,張巡臨時下令,給了夏凌霜,南霽雲現在才知道。
但也正因為從圍城中出來的只有三部戰車,遂成為賊軍眾矢之的,激戰中忽聽得賊軍齊聲叫道:“許遠已被活擒,張巡你還往哪裏跑?”張巡抬眼望去,只見許遠那部戰車已四輪朝天,翻倒路旁,但人頭擁擠,距離太遠,卻看不見許遠,也不知被擒之説,是真是假?張巡悲憤交集,沉聲説道:“今日是我盡忠報國的時候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奪了侍衞的一支長矛,親自出來,運矛如風,刺殺戰車前面攀轅來攻的賊軍。
南霽雲一輪快刀,連斬十數名敵軍驍將,攻擊張巡這部戰車的賊軍,發一聲喊,暫時後退,南霽雲勸道:“主帥不宜徒逞血氣之勇,請張公保重,務必要突出重圍!”
忽見敵軍的“帥”旗高舉,幾十部戰車衝出陣來,賊軍元帥令狐潮站在當中的一輛車上,兩旁侍立旗牌官揮舞帥旗,大聲喊道:“元帥有令,張巡若不投降,就把他這兩部破車粉碎!”賊軍的戰車分成兩隊,登時如兩股怒潮,分頭捲去!
張巡大怒喝道:“令狐潮,你欺負婦孺,算什麼好漢,張巡在此,敢來與我決一死戰麼?”他目睹眾寡懸殊,情知突圍無望,是以不理南霽雲的勸説,抱了必死之心,要把敵軍的主力引來,好讓夏凌霜那部戰車,得有機會突圍。
張巡三日三夜目不交睫,每餐又只是吃個半飽,但這一喝,仍是聲如洪鐘,把那戰車奔馳而來的轟轟發發之聲都壓了下去。令狐潮本來不知道那輛車上載的張巡,這一喝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但見兩面“帥”旗,一齊向張巡這方揮動,敵軍哪一個不想爭功?幾十部戰車,十乘中有八九乘改了方向,向張巡衝來。
雷萬春大怒道:“師兄,你在這兒護衞主帥,待我毀了他這幾輛車子!”他背後插有十幾枝尺許長的小標槍,手上挺着一杆重達六十四斤的虎頭金槍,一聲大喝,不待那些戰車衝到,就先殺了上去!
只見他左手一揚,兩技標槍疾射而出,第一輛車前面的兩匹馬給他的標槍搠翻,戰車也立即翻倒。雷萬春連發十四技標槍,槍無虛發,連毀了賊軍七部戰車。可是第八部戰車已到了他身前,距離太近,標槍已不濟事,雷萬春舌綻春雷,大喝一聲:“我與你拼了!”虎頭槍一挑,但聽得“轟隆”一聲,那輛戰車,竟給他挑了出數丈開外!
雷萬春連挑三輛戰車,氣力不繼,第十一輛戰車衝來,他奮力一挑,戰車是挑翻了,但他也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仆地不起了。
令狐潮揭起車簾,站了出來,哈哈笑道:“張巡,螳臂豈足當車?我勸你還是歸順我主吧!念在昔日同窗之誼,我不但保你身家性命,還保你官升三級,永享榮華!”張巡怒道:“令狐叛賊,你世受國恩,不思圖謀,為虎作倀,助紂為虐,還敢恣口雌黃,面顏勸降!我生前不能殺你,死為厲鬼,亦必啖你之肉!”令狐潮冷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唐朝待臣下素來寡義,你又何必為他賣命?好,你倘若還是執迷不悟,我只好成全你的志願,讓你死為厲鬼了!”原來令狐潮乃是玄宗的羽林軍統領令狐達之兄,令狐達因與宇文通勾結造反,舉事不成,被宇文通殺之滅口,其後令狐潮就投降了安祿山。
雷萬春力毀十一輛戰車,賊軍幾曾見過這等驍勇的虎將?他雖然力竭仆地,餘威仍是駭人,隨後來的幾部戰車不覺都勒住馬僵,不敢橫衝直闖;令狐潮的帥旗急忙揮動,那些戰車,無奈只好向前。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南霽雲亦已飛奔來到,含淚説道:“師弟,你先走一步吧!”拿過了雷萬春的虎頭金槍,奮力一挑,把第十二輛戰車挑得飛上半空,恰巧和後一部戰車相撞,兩部戰車,登時都成粉碎,馬嘶人叫,肢體橫飛,灑下了滿空血雨!
雷萬春的神勇,賊軍已是驚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今南霽雲一槍就粉碎了兩部戰車,比雷萬春更為厲害,後面的幾十部戰車,車上的“勇土”都給他嚇破了膽,在那瞬間,竟然顧不得“帥”令,紛紛撥轉馬頭,如潮退下。
令狐潮的車駕上忽然跳下一個瘦長的老者,喝道:“南霽雲休得逞強,我來會你!”聲到人到,轉眼間就刀光罩頂,向南霽雲疾劈了幾刀。此人乃是羊牧勞的結義兄弟馬遠行。
近身惡鬥,長槍不便使用,南霽雲拔出寶刀,用了一招“八方風雨”,將馬遠行的鬼頭刀盪開,驀地又是一聲大喝:“令狐賊看槍!”長槍脱手擲出,“卜’的一聲,正插在令狐潮的車轅上,槍尾兀自顫動不休,令狐潮嚇得魂飛魄散,慌忙縮了進去!
馬遠行怒喝道:“南八,你死到臨頭,還敢逞能?看刀!”反手一刀,摟頭劈下,左掌隨着刀鋒穿出,五指如鈎,藉着兵刃的掩護,向南霽雲的琵琶骨抓來!馬遠行與羊牧勞、牛不耕二人齊名,他身材比南霽雲高出半個頭,手長腳長,居高臨下,使出這刀中夾掌的兇狠惡招,果然是非同小可!
南霽雲大笑道三“南某早已拼着血濺沙場,死何足懼?但我卻得先宰了你這頭畜牲!”霍地一個“風點頭”,揮刀一架,接着呼的一拳搗出,但聽得“蓬”的一聲,接着“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就在這瞬息之間,兩人已是拳掌相交,雙方的兵刃,也接連碰了六十下。
馬遠行是有名的“閃電手”,想不到南霽雲的“快刀”比他更快,一片斷金夏玉之聲過後,只見馬遠行的“鑌鐵斫山刀”已損了三四處缺口。幸而他這口“鑌鐵斫山刀”刀身甚厚,還不至於削嘶。南霽雲一刀緊過一刀,端的有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來,只見刀光,不見人影,賊軍雖多,但在刀光耀眼之下,已分不出誰是南霽雲,誰是馬遠行。但見兩團刀光滾來滾去,稍為挨近,便是皮破血流,哪裏插得進手。
馬遠行見南霽雲招招都是殺手,完全是奮不顧身的拼命打法,也不禁暗暗膽寒。當下打定了主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待拖到了羊牧勞等人來到,便可以穩操勝券了。
南霽雲慣經大敵,何嘗不知道敵人在拖,而自己則利於速戰速決。無奈他這幾天,每餐只是吃個半飽,剛才又力挑兩輛戰車,縱是鐵人,也難持久。開頭數十招還是刀光霍霍,虎虎生風,漸漸便覺得力不從心,有好幾招眼看可以得手的,都給馬遠行擋開了。
馬遠行也感覺到了,哈哈大笑道:“南八,我看你也是一條好漢,拋下兵刃,我饒你不死!”南霽雲忍着怒氣,陡然咬破舌尖,二口鮮血噴出,頓時刀光大盛,把馬遠行殺得只有招架之功,竟無還刀之力!原來他是用自身疼痛的刺激,把精力都集中起來,當真是以性命與敵人相搏!
激戰小隻聽得段圭璋那邊的廝殺聲也是震耳欲聾,南霽雲掛念張巡的安危,百忙中抽眼望去,只見張巡的車駕已陷入重圍,那隊護軍,已是寥落可數,除了段圭璋之外,大約只剩下三四個人了!
高手比拼,哪容得心神稍亂,馬遠行看出有機可乘,驀地—個“彎腰折柳”,刀鋒卷地而來,逕削南霽雲雙足。
南霽雲因為比對方矮半個頭,一直都是採用仰攻的刀法,不料對方突然變招,南霽雲那一刀剛好從對方頭頂削過,招數使老,急切問抽不問來,眼看難逃這一刀之厄。
好個市霽雲,就在這性命俄頃之間,當機立斷,反而迎上前去,飛腿變踢,雙方動作都快到極點,但聽得“咔嚓”一聲,南霽雲的胸骨斷了一根,接着“蓬”的一聲,馬遠行給他踢了一個筋斗。
兩個倏的分開,南霽雲正想上前結果馬遠行的性命,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亂軍之中,還有一個王龍客,早就窺伺一旁,待機而動。只因他們打得難解難分,無法偷施暗算,如今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哪裏還肯錯過,王龍客用的那把摺扇,扇骨乃是精鋼打的,扇柄安着活括,一按機括,扇骨登時變為暗箭,嗖、嗖、嗖,接連三枝,流星閃電般的便向南霽雲射去。
南霽雲一足受傷,他刀背一格,磕落了一枝,翻身一閃,避開了第二枝,第三枝卻躲不過,但聽得“嗤”的一聲,那支“暗箭”,已射人南霽雲的脅下,從背後穿出來,登時血流如注!
王龍客哈哈大笑:“好呀,今日方消我心頭之恨!”那馬遠行翻了一個筋斗,這時也已跳了起來,見南霽雲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他看出有便宜可撿,立即飛步上前,一刀向南霽雲劈下!
令狐潮的手下大喜如狂,不約而同的齊聲喊道:“南蠻子完啦!”就在這吶喊聲中,南霽雲驀地大喝一聲,恰似晴天打了一個霹靂,眾人掩耳不迭,睜眼看時,只見南霽雲已成了一個血人,但倒下地的卻不是他而是馬遠行,而且馬遠行的頭顱也已不在脖子上了!原來南霽雲以畢生功力之所聚,和身撲上,作最後的一擊,他中了馬遠行的三刀,但他卻一刀便割下了馬遠行的首級!
吶喊聲登時沉了下去,令狐潮手下身經百戰的將士也有許多,卻從未曾見過如此慘烈的惡戰!不由得個個噤聲,人人膽戰!南霽雲遊目四顧,厲聲喝道:“王龍客,你出來!王龍客躲在亂軍之中哪敢應聲?
夏凌霜那輛車子正在另一邊疾馳而過,她聽得吶喊,心頭大震,推開了竇線娘便要衝出車廂,但轉瞬間吶喊聲便即沉寂,戰場上突然靜下,更是怕人。夏凌霜驚疑不定,疊聲喊道:“霽雲、霽雲……
南霽雲吸了口氣,提高聲音應道:“凌霜,我沒什麼,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他為了要使妻子相信他未曾受傷,幾乎是把殘存的精力都凝聚起來,發出傳音人密的內功,好教他的妻子放心!
夏凌霜哪知丈夫已是油盡燈枯,最後掙扎,她聽得丈夫的聲音精力充沛,只道他果然未曾受傷,心中一寬,心腸軟了下來,竇線娘趁勢一拉,將她拉回了車廂。
夏凌霜未曾看見丈夫,竇線娘卻已瞧得清楚,她見南霽雲渾身浴血,遠遠望去,就似一個剛從顏料缸裏拖出來的,白頭髮到腳跟,都染得通紅的人,再一望,又見她的丈夫段圭璋和張巡亦已陷在重圍之中,形勢岌岌可危,不由得大吃一驚。
就在這時,忽聽得賊軍金鼓大鳴,又一輛插着“將”旗的戰車疾馳而來,竇線娘眼利,已認出那站在車上的人正是羊牧勞!
竇線娘心頭大震,無暇思索,就撥轉馬頭,要去援救丈夫。段圭璋高聲叫道:“線妹,你今日要確保南弟婦母子平安,否則我永遠不能恕你,趕快走吧!”
夏凌霜那對孿生孩子,被金鼓聲嚇得哇哇大哭,竇線娘心中如同刀絞,暗自想道:“我與圭郎一同赴死,還不打緊,但那就保不住她們母子三人!”這剎那間,她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咬着牙根,含着眼淚,再望了丈夫一眼,便疾的一鞭,催馬疾馳,向着與丈夫相反的方向逃走,可憐他們夫妻死別生離,就只能在亂軍之中,遠遠的互相只看了一眼!
羊牧勞哈哈笑道:“釜底遊魂,還要掙扎麼?姓段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週年忌日了!”話猶未了,忽聽得“轟隆”一聲,他那輛車子突然傾覆,原來是段克邪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突然以閃電般的手法,削斷了拖着他那輛車子的馬腿!
羊牧勞凌空躍起,大怒喝道:“小賊,往哪裏走?今日我要你父子一齊送命!”段克邪身材矮細,滑似游魚,早已從亂軍叢中鑽了出來,他一面跑一面嘻嘻笑道:“老賊,你敢惹我,我叫你再瞎一隻眼睛!”
轉眼間,段克邪已跑到他父親身邊,段圭璋這時也正殺退了面前的敵人,見兒子到來,心中又悲又喜,他忍着眼淚,連忙説道:“克兒,你答應我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好漢的,還記得麼?”
段克邪一本正經地答道:“父是英雄兒好漢。孩兒緊記不忘!”段圭璋道:“好,那你就要保護母親,殺出陣去!”段克邪道:“爹爹,你呢?”段圭璋道:“我要在這裏保護張太守,我若跑開,還算得是什麼英雄呢?”段克邪道:“那麼,那老賊呢?”段圭璋道:“由我來料理他,倘然我今日殺不了他,你長大了再去找他算帳。”他想説的本是“報仇”二字,但怕説得太過明白,孩子機靈,會聽懂他要以身殉難的心意,是以話到口邊,才把“報仇”二字改為“算帳”。
羊牧勞帶着一隊武士,大聲吆喝,越來越近。段圭璋道:“克兒,你看你媽媽的那輛車已走得遠了,你還不快迫上去?倘若你不能保護她殺出陣中,就不是好漢了!”
段克邪道:“好,爹爹,你看我的本事!爹爹,你殺了那個老賊,快些來啊!”他身形一起,恍如蝴蝶穿花,蜻蜓點水,在亂軍的縫隙中直穿過去,果然萬馬千軍,都攔他不住,轉眼之間,不見蹤影!
段圭璋急步走到南霽雲身邊,南霽雲流血太多,雙眼昏花,神智亦已迷糊,全仗着一股神威,兀立如山,鎮懾敵人。他見一條人影向他衝來,只道又是賊軍殺到,大喝一聲,提刀便斫。段圭璋連忙閃過,叫道:“南兄弟,是我!我揹你出去。”南霽雲道:“凌霜她們呢?”段圭璋道:“弟婦那輛車子已衝出去了。’”
南霽雲道:“好,那麼我沒有什麼牽掛了。段大哥,請恕我把重擔都交給你啦!”哇的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撲通”便倒!
段圭璋來不及將他抱起,羊牧勞的人馬已似旋風般的捲來。羊牧勞哈哈笑道:“姓段的,今日羊某與你再決雌雄,可惜南八死了,你缺了幫手啦!”
段圭璋一彎腰,將南霽雲的寶刀拿起,喝道:“段某隻有一顆頭顱,你們一齊來吧,看誰有本領拿去!”左刀有劍,狂衝猛斫,轉眼之間,已有六七個“勇士”傷在他的刀劍之下。
羊牧勞道:“你們去活捉張巡,別在這兒礙我手腳!”那隊勇土巴不得他如此吩咐,一窩蜂的都走了。段圭璋心頭一震,想道:“不好,我不能中了羊牧勞調虎離山之計。”可是他要再殺回去,卻給羊牧勞攔住了他的去路了!
羊牧勞大笑道:“姓段的,你沒膽與老夫一戰麼?哈哈,你要走也容易,把你這兩顆眼珠給我留下來!”
話猶未了,段圭璋驀地大喝一聲,反手便是一劍,羊牧勞一個“游龍探爪”,施展大擒拿手法扣他腕脈,段圭璋左手的寶刀已從肘底穿出,反削過來,羊牧勞使出綿掌功夫,一掌印下,段圭璋竟然不躲不閃,左刀有劍,劍刺前胸,刀削膝蓋。羊牧勞大吃一驚,急忙把攻出去的一掌硬生生的撤了回來,護着前胸,蹬蹬蹬連退三步,好不容易才化解了段圭璋這一招兩式!
這幾招疾如暴風驟雨,雙方都使出了渾身本領,每一招都足以致對方死命,但,這在段圭璋是奮不顧身,而在羊牧勞則是被迫拼命,幾招過後,羊牧勞不禁膽寒。
本來羊牧勞是這樣想的,他曾和段圭璋交過幾次手,當然知道對方深淺,因此心中想道:“段圭璋雖然劍法精妙,但我的七步迫魂掌也盡足以應仗,最多不過半斤八兩而已。而今他久戰之下,已是強弩之末,何足懼戰?”故此他才遣散眾人,有意逞能,與段圭璋單打獨鬥。哪知段圭璋一抱了必死之心,竟然鋭不可當,殺得他手忙腳亂!
羊牧勞正自心慌,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説道:“小王,你去活捉張巡,我來會會這位段大俠。”羊牧勞大喜道:“三弟,你來得正好,你不是想要一把寶劍麼?姓段的這把正是寶劍!”原來這人正是羊牧勞的把弟牛不耕,他和王龍客領了一隊鐵甲軍衝來,本是奉命活捉張巡的,但為了覬覦段圭璋這把寶劍,他寧把活捉張巡的功勞讓給王龍客了。
牛不耕用的是一柄烏金打成的“闢雲鋤”,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卻沉重非常,段圭璋一劍削去,只聽得“當”的一聲,火花飛濺,牛不耕的“烏金鋤”缺了一口,但段圭璋這把寶劍本來是削鐵如泥的,而今卻只不過把他的烏金鋤削去了一小片,足見他的烏金鋤也是一件寶物。
牛不耕試出在兵器上並不怎樣吃虧,登時勇氣倍增,把一百零八路闢雲鋤法,盡數施展出來,使闢雲鋤法的,武林中只他一家,段圭璋也未曾見過。
段圭璋在兩大高手夾攻之下,拼死惡戰,可憐他自朝至午,一路衝殺,未曾歇過片刻,他到底是血肉之軀,漸漸也感到頭暈眼花,有點吃不消了。
激戰中,忽聽得“轟隆”一聲,賊軍大叫道:“好呀,張巡的破車翻了!”接着聽得王龍客的聲音叫道:“元帥有令,只許活捉張巡!”
段圭璋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我當口手下留情,饒了這個小賊,今日卻害了張公!”百忙中抽眼望去,只見張巡的車駕果然已是四輪朝天,賊軍箭如雨下,張巡的擴軍傷亡殆盡,王龍客手揮摺扇,正向張巡撲去!
段圭璋又悔又急,忽覺肩頭熱辣辣的,原來已給牛不耕的烏金鋤劈了一刀,肩胛骨都裂開了。段圭璋這時已不知道什麼叫做疼痛,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驀地裏大喝一聲,和身撞去,只聽得“蓬”的一聲,羊牧勞一掌擊中他的胸膛,但段圭璋也把他撞翻了。
牛不耕一個閃身,揮鋤再劈,段圭璋大喝道:“好,你要寶劍麼?寶劍給你!”使出了大摔碑手法,寶劍脱手,直插進牛不耕腹中,將他釘在地上。
隨着手臂一掄,左手那口寶刀,也化成了一道長虹,呼的一聲,向羊牧勞擲去,羊牧勞剛自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恰好碰上,被那口寶刀穿過了小腿,可惜距離較遠,段圭璋又已氣力不加,這一刀雖把羊牧勞重傷,還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賊軍紛紛撲來,段圭璋仰天大笑道:“段某今日死得其所,死亦無憾!南兄弟,咱們又可以相見!”不甘受辱,將全身精力凝聚,反手一拍,登時自斷經脈而亡!
賊帥令狐潮乘車到來,也不禁嗟嘆道:“真是兩個好漢子,不愧大俠之名!”吩咐手下,將南霽雲與段圭璋以禮葬之。不久,張巡也因眾寡不敵,自殺不成,被賊所擒。後來,令狐潮屢次勸降,張巡總是罵不絕口,終於與許遠一同就義。張巡的隨從護軍三十六人,或戰死,或被擒,被擒的也無一人屈節。後人有詩讚曰:張巡許遠同盡忠,正氣浩然昭日月。從死不獨南與雷,三十六人均義烈!”
竇線娘駕車疾馳,仗着一把彈弓,彈無虛發,當者披靡,衝開了一條路,雖然尚未衝出戰場,離開廝殺的核心地帶也已漸漸遠了。
竇線娘稍稍鬆了口氣,但遠遠聽那金鼓震天之聲,心頭更為沉重,她遊目四顧,丈夫當然是看不着了,兒子也未見回來。
正自心急如焚,忽聽得蹄聲得得,一騎健馬,疾風般的追來,騎在馬上的正是王龍客!
竇線娘大怒,弓弦一拽,金彈飛去,王龍客一個“鐙裏藏身”,彈子從他身旁擦過,沒有打着。竇線娘探手入囊,想取出彈丸施展連珠彈的絕技,哪知囊裏空空,這才知道暗器囊中的一百二十顆金丸,已全都用掉了!
王龍客馬快如風,轉瞬追上,“呼”的一聲,一柄長矛擲出,穿過鞍甲,把拉車的一匹馬殺了。那輛車子重心不穩,登時搖擺傾斜,幸虧四匹拉車的戰馬都是素經訓練的,一馬失蹄,其他三匹馬也立即止步,車子才不至於翻倒。不過如此一來,竇線娘又陷入了包圍之中。
王龍客哈哈笑道:“你們跑是跑不了的,竇線娘,你我二家的仇恨以後再行算帳,就看你識不識相了!”笑聲中,突然從馬背一躍而起,撲上了竇線娘這輛車子。
竇線娘手提金弓,劈面打去,王龍客伏在車頂的蓬蓋上,這一打沒有打着。夏凌霜跳出車廂,拔劍向車頂便刺。
王龍客叫道:“凌霜,你的丈夫已經死了,你不如跟了我吧!”夏凌霜喝道:“狗強盜,胡説八道·”話猶未了,忽聽得“當”的
一聲,王龍客揮刀劈下,將竇線孃的金弓削為兩段!
王龍客哈哈笑道:“你不信麼?你睜眼看看,這是誰的寶刀!”原來王龍客在南、段二人死後,便搶了他們的兵刃,他將段圭璋那柄寶劍獻給了令狐潮,自己則拿了南霽雲那把寶刀,飛馬來追夏凌霜。
夏凌霜見了丈夫的寶刀,登時有如頭頂打了一個焦雷,天旋地轉。王龍客叫道:“你跟了我,我保你母子平安,連竇線娘我也可以饒她一命!”
夏凌霜怒極氣極,一劍刺去,但她身懷六甲,一怒之下,用力過度,未刺中敵人,自己反而跌了一跤。
説時遲,那時快,王龍客已經撲進車廂,竇線娘駢指如戟,疾點他背後的“志堂穴”,這“志堂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給點中,不死也必重傷。
可惜竇線娘血戰了大半天,拉弓百餘次,斬殺數十人,也早已是筋疲力竭了。點穴必須有內力相濟,力透指尖,才能致人死命,如今她卻是沒有這個功力了。
王龍客給她一指戳中。雖未受傷,也“咕咚”一聲,跌進車廂。竇線娘正要搶進去奪他的寶刀,王龍客忽地一聲獰笑,復轉身來,竇線娘登時吃了一驚,給嚇住了。原來王龍客已把夏凌霜的一個孩子抓在手中,厲聲喝道:“你再進一步,我就把這孩子扼死!凌霜,你還要不要孩子的性命?乖乖的跟了我吧!”
夏凌霜掙扎起來,忽地將佩劍拋開,叫道:“王少寨主,你饒了孩子吧,我在這裏給你下跪了!”竇線娘又是傷心,又覺奇怪,因為她素來知道夏凌霜是心高氣傲,決不肯向敵人乞憐的。
王龍客哈哈大笑道:“夏姑娘,你願意順從我了麼?好,好,好!起來!起來!你我將來是要做夫妻的,夫妻只該彼此尊敬,卻不宜行此大禮!”他見夏凌霜拋了佩劍,心裏再無顧忌,眉開眼笑,口角春風,一面説着俏皮話兒,一面就彎腰張臂,要把夏凌霜抱起來,他抓着的那個孩子當然也就放下了。
哪知笑聲未絕,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袖箭射了出來,夏凌霜大罵道:“狗強盜,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夏凌霜是趁着下跪之時,衣袖合攏,遮住了王龍客的目光,突然把袖箭放出來的,王龍客根本就沒有防備,距離又近,本來非中不可。卻不料王龍客正巧在這個時候,彎下腰想抱她,這一箭原是對準了王龍客的咽喉的,這麼一來,就難免偏高,一箭射空,“嗖”的一聲,穿過了車篷去了。
王龍客這一驚非同小可,登時怒氣勃生,一咬牙根,便厲聲喝道:“賊婆娘,不識抬舉,我讓你去和丈夫團聚吧!”一按扇柄,開動了機括,把兩支扇骨,也化成了短箭射出來。他是因為已經知道夏凌霜是決不肯順從他的了,所以兇性大發,得不到的東西,就非要毀滅不可。
夏凌霜尚未來得及起身,更談不到躲避。就在這性命俄頃之間,忽聽得竇線娘一聲尖叫,夏凌霜的身體被她蓋住。原來是竇線娘和身撲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夏凌霜。
竇線孃的金弓早被削斷,這時她是雙手空空,無物抵擋,她要施展接暗器的功夫,卻又因為力竭精疲,第一支“箭”接到手中,卻被利簇穿過了手心,第二支“箭”就接不住,只聽得“卜”的一聲,從她的肩頭射人,背後穿出。
王龍客大喝道:“賊婆娘,我正要送你去見你的死鬼丈夫!”提起南霽雲那把寶刀,一刀便向竇線娘劈下。
忽聽得一聲喝道:“住手!”突然問,一條人影,快如閃電,王龍客的刀鋒剛要觸及竇線孃的頭皮,手腕便突然一震,是段克邪捷如飛鳥的撲來,短劍一格,就把他的寶刀打落。段克邪是在百萬軍中,東尋西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母親這輛車子的,可惜他還是來遲了一步,竇線娘已受了傷了。
王龍客的武功也非泛泛,他的兵刃一脱手,立即便託着了段克邪的手肘,同時左臂橫抱過來,狠狠的用盡氣力,將段克邪攔腰匝實!
段克邪畢竟是個十歲剛剛出頭的孩子,任憑他武功如何超卓,體力總是不及對方,這時雙方纏身扭打,什麼踏雪無痕的輕功,神奇奧妙的招數全都用不上上了。但聽得“咕咚”一聲,兩人都倒在車廂裏,王龍客用他粗壯的身軀,緊緊壓着段克邪,大聲叫道:“快來人呀!”
竇線娘欲爬起身來,上前相助,只覺骨頭格格作響,登時痛徹心肺,那條手臂,竟似不屬於自己了的,發不出力來。就在這時,只聽得車聲隆隆,一輛賊軍的戰車,正自向這邊疾馳而來。
説時遲,那時快,夏凌霜把她丈夫那柄寶刀拾了起來,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只一刀就把王龍客攔腰斬斷!
段克邪吸了口氣,幸喜未曾受傷,他一躍而起,叫道:“這輛車子來得正好,媽,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腳尖上點,即如弩箭穿空,直向對方的戰車射去!
雙方距離還有十餘丈遠,在那輛車子上的是賊軍神箭營的一個小隊,看見一個小孩子似飛將軍的從天而降,人人驚駭之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顫腳戰,發出的箭也都失了準頭,竟沒一枝射中。當然,這也是由於段克邪來得太快的緣故。
段克邪一到車上,立即以閃電般的手法,將十三名神箭手全部刺殺,勒住了馬,正好停在他們原來的那輛破車旁邊。
段克邪首先將兩個孩子抱了過去,這才發現他母親的肩頭一片殷紅,段克邪驚道:“媽,你怎麼啦?”竇線娘道:“好孩子,不要顧我了,你們逃吧!”夏凌霜滿眼都是淚水,俯下身軀,就要把竇線娘背起來,可是她也早已心力交疲,背不動了,終於還是段克邪把她們二人拉了上去。
有一小股賊軍的騎兵策馬追來,段克邪將那十三名“神箭手”的屍體一一拋出,尖聲叫道:“誰不怕死的就來,這些人是你們的榜樣!”那一小股騎兵見軍中最精鋭的神箭手尚且被這孩子盡殲,個個驚奇震駭,人人心中均是想道:“這孩子定是妖星下凡,切莫惹他!”不約而同,撥轉馬頭,一鬨而散。
這時已到了賊兵稀薄的地方,沒多久就衝出了戰場。夏凌霜再也支持不住,捧着丈夫的寶刀,叫了一聲“南大哥”,就暈倒了。
竇線娘欲哭無淚,可是此時此際,她卻必須強力支持,她半邊身子已不能動彈,只有一隻手還勉強可以使用。她就靠着車廂,用那隻手執着馬繮,策馬驅車,逃出險地。
段克邪哭道:“媽,都是我不好,累你受了傷,我對不住爹爹了。”竇線娘急忙問道:“你見到了你爹麼?他説些什麼?”
段克邪道:“爹要我保護你平安脱險,爹要我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永遠永遠記着他的話,嗯,媽你怎麼啦?”
竇線娘道:“好孩子,螞沒什麼,只不過受了點傷,總算暫時脱險了。你已經無負於你爹爹的囑託,用不着難過了。唉,好孩子,只要你記着爹爹的説話,媽就放心了。”話聲斷續而又低沉,只見她面如金紙,肩頭上的血泡正接連不斷地冒出來。段克邪連忙撕下一幅衣衫,敷了金瘡藥,給她裹好傷口。他見母親傷得如此之重,也不禁,嚇慌了。
段克邪還不知道,他的金創藥雖然能夠止血,但對他母親所受的傷,功效也只是僅能止血而已了。竇線孃的琵琶骨已被射穿,等於成了廢人,從今之後,她的武功是再也不能使用了。
可是竇線娘傷口的疼痛比起她心上的痛苦,那就簡直不算什麼!她聽了兒子的話語,已知丈夫決意殉國,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見不到丈夫了。
她四肢乏力,跟前漆黑,便似掉下了無底的深淵,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
她忽地一咬牙根,睜眼叫道:“不,這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咱們還未曾完全離開險境!南弟嫂母子也還要人照料。”可是她實在無法支持,執着的馬繮也鬆開了。
夏凌霜剛好在這時甦醒過來,剛好聽見了她這幾句話。她心中本來是充滿着喪夫的哀痛,整個人都還在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了這幾句話,不由得猛然驚醒,在這一剎那間,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衝擊着她,令她受到深深的感動,竇線娘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她,而竇線娘也是同樣死了丈夫,(段圭璋之死,他的兒子尚未知道,但夏凌霜已從王龍客的話語中知道了。)可是竇線娘卻忍受着痛苦,重傷之下,仍然為她們母子駕車。
只見竇線娘猛一咬牙把馬繮重拾起來,吆喝道:“走呀,走呀!”不知是否馬兒被她一催,跑得太快,她一下子又被震倒,馬繮再一次脱手!
夏凌霜熱淚盈眶,突然問氣力長了出來,叫道:“對,這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好侄兒,你去照顧媽媽。”她接過了馬繮,抬起了馬鞭,揚空抽了一鞭,用她精良的控馬技術,駕着馬車,穩穩地向前奔跑!
車子上不過是兩個女人,三個小孩,但卻是兩個喪了丈夫的女人,三個失了父親的小孩。唉!這輛車子“載”着的悲傷,不是太過沉重了嗎?
三天之後,夏凌霜回到了她在玉龍山下的老家。這個家在她們母女離開之後,交給一個奶媽看管,在戰亂中幸而沒有毀壞。如今夏凌霜歷盡風霜,也幸而平安的回來了。可是不幸的竇線娘卻病倒了!
竇線孃的病日益沉重,這一日段克邪正在牀前服侍,忽覺微風颯然,回頭一望,只見房中已多了一個人,正是他的師兄空空兒。
竇線娘霍地坐了起來,顫聲叫道:“空空兒,你…你道她何以這樣驚惶?原來空空兒手上捧着一把寶劍,正是她丈夫段圭璋的那把寶劍!空空兒面色陰沉,愴然説道:“段嫂子,尊夫這把寶劍不該落在壞人手中,所以我給你送回來,順便來看看師弟。”
空空兒繼續説道:“這是我從令狐潮手中盜回來的。嫂子,你不要太過傷心。現在郭令公的大軍已直撲睢陽,李光弼的大軍也已進了潼關,這場亂事指日可平,尊夫可以無恨了。”
段克邪嚷道:“什麼,你是説我爹爹,我爹爹,……”他怎也不肯相信他父親已死,那一個“死”字到了口邊,説不出來。
母子倆心意相通,竇線娘高聲説道:“你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不錯,你今後是難以見到他了。但像你爹爹這樣的人,他是、他是永遠不會死的!你把你爹爹的寶劍接下來吧!”
段克邪一片茫然,對母親的話似懂非懂,他睜着一對充滿疑惑的眼睛,把這柄寶劍從空空兒手中接下。
就在這時,夏凌霜走了進來,空空兒的話,她全都聽見了。竇線娘還未曾哭得出來,她的淚水已先濕了衣裳了。
竇線娘道:“霜妹,你來得正好。”她取出了一支玉釵,説道:“克兒,這是你定親的信物。你的妻子叫史若梅,現在由薛嵩收養,改了名字叫薛紅線。你長大了拿這柄玉釵去尋找她。”玉釵上雕着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釵頭還嵌着一顆夜明珠。段克邪茫然的又接過了這枝玉釵,正想問“妻子”究竟算是什麼人,只聽得母親又已説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以後問你的姑姑。霜妹,我把這孩子託給你了。克兒,你把寶劍拿上前來。”
“咣”的一。聲,竇線娘在寶劍上彈了下,叫道:“段郎,段郎……我,我來了。”聲音突然寂滅。可憐她早已油盡燈枯,只因心中還抱着萬一的希望,所以掙扎着活到如今,如今,希望已滅,她也就一瞑不視了。
接着又是“咣”的一聲,玉釵從段克邪的手上掉了下來,小小的心靈充滿了哀痛。正是:茫茫愁,浩浩劫,夫妻俠義兼忠烈,碧血丹心永不滅!
欲知段克邪今後如何?是否能與史若梅結成佳偶,請看續集《龍鳳寶釵緣》。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