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這鄂州山城,在江湖人心中目中,是一個卧虎藏龍之地,也是武林聖地,一般武林人都稱它做“武林城”。
“武林城”有一個特殊的規例,城中不許攜刀帶劍,嚴禁尋仇鬥毆,所以很多避仇的人,都以此城為最佳的庇廕所,因這原故,住在城中的江湖人,品流複雜,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城內唯一可以攜帶兵刃的,是“無雙堡”的武士,他們是執法者。
夜將半,在東大街“悦來客棧”後面的馬房內,一燈熒然,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馬房的一角,一個白髮皤然的老者,蜷縮在草料堆裏,發出微微的鼾聲,側邊,馬槽邊,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逢頭少年,正在專心一志地點數着一包碎銀。夾雜在碎銀中的大錢,不時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老人翻了一個身,口裏含糊地道:
“小野,上夜料沒有?”
少年頭也不抬地漫應道:“早上過了!”依舊細心地數那些碎錢。
老人再翻了一個身,睜開了朦朧老眼,咕噥着道:
“你在搗什麼鬼,鬥夜三更還不睡,明早不溜馬了?”
叫小野的少年抬頭回瞥了老人一眼,道:
“老爹,我就睡!”
“你又是弄你那些寶貝錢?”
“老爹,快了,已經五兩多了,再一年……嗯!也許半年,積夠了八兩,我就可以……”
“可以怎樣?”
“買王家老店的那柄刻有‘七星’的劍!”
“唔!”
“老爹,我今天又去看過,那柄劍還掛在那裏,沒賣出去!”
“小野,你想劍想瘋了?”
“老爹,我玩那木劍膩了!”
在燈光映照下,可以看出這少年生得一表非凡,英姿颯爽,破舊的衣着,掩蓋不了他那天生的超人氣質。
“小野,你買了那柄劍又幹什麼?”
“做一名武士,殺那些欺負我的人!”
“哈哈哈哈……”
“老爹笑什麼?”
“等你積夠錢,他家的劍早賣了!”
小野吐了一口氣,顯得有些沮喪。
“不會,我就喜歡那把劍!”
“在‘武林城’殺人?”
“這……不……我可以換地方!”
“我教你劍術,你只為了殺人!”
“老爹,十年來我受的氣夠了!”
“你忘了我告訴你的話……”
“什麼?”
“你只要一顯露我教你的武功,立遭殺身之禍!”
“那老爹為什麼又要偷偷地教我?”
老人坐起身來,目光電炬,直照在少年面上,久久,目光黯淡下去,沮喪地道:
“小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武人都有這怪癖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些碎銀零,塞回馬槽下的土坑中,掩好,抬頭道:
“老爹,你既有這等本領,為什麼要委曲在這裏替人守馬房?”
老人嘆了口氣道:“小野,你問過我不少次了,以後別再提這句話。”
少年呆了一呆,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
“江湖中盡是怪人!”
“該睡了!”
“老爹,我請問你一件事!”
“什麼?”
“我聽人説過一柄名劍……”
“又是劍!”
“老爹,人談起的這柄劍非比尋常……”
“什麼劍?”
“蟠龍劍!”
老人面色微微一變,道:
“什麼蟠龍劍?”
少年眉飛色舞地道:
“聽人説,一柄神劍,也稱‘天下第一劍’,是當年‘劍王吳昆’的成名兵刃,可惜三十年前‘劍王吳昆’神秘失蹤,連劍也沒了下落,據説,那柄‘天下第一劍’即使由普通武士施展,也能發揮驚人威力……”
老人不悦地大聲道:
“小野,你的話有個完沒有?該睡了!”
少年無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吹熄了燈火,往草堆中一倒。
門窗的隙縫裏透過了曙色,漆黑的馬房開始有了光亮。
老人已在上料刷馬,併為那些早行的旅客備鞍。
“小野,天亮了,你準備吃排頭不是?”
少年一骨碌翻了起來,撣去了身上的草屑,揉了揉眼睛,到槽邊解下了一匹小紅馬,牽到一邊配上鞍吉,然後打開側門,牽了出去,刺骨的寒風,直朝他那件百孔千瘡的破棉襖裏鑽,使他打了一個哆嗦,連叫:“好冷!”
出了側門,轉過了一條小街,眼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方場。
一個勁裝窄袖,美如天仙的少女,正在場中練劍,劍芒閃爍,劍氣嘯風。
小野站在場邊,看得出了神。
少女練完了一趟,收劍俏立。
小野忘形地叫了一聲:
“好劍!”
少女衝着他微微一笑,道:
“小野,早啊!”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落在小野面上,打得他連連踉齧,眼冒金星,半邊臉登時顯出了五條清的指頭印,他仰起了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巍然兀立在他的面前。
“小雜種,你忘了形了?”
小野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抬頭望着眼前的高大老者,怯怯地叫了一聲:
“蔡管家!”
老者三角眼--翻,山羊鬍翹起老高,歷聲道:
“你在這裏幹什麼?”
“給小姐送馬來!”
“不是交待過你把馬拴好就離開,別在此逗留嗎?”
“這……小的……”
“小雜種,你竟然敢跟小姐説話,你想死?”
“雜種”兩個字,像一柄劍紮在小野的心上,這惡毒的字眼,他已聽慣了,全店上下,連一些街坊,都管他叫“小雜種”,但他逆來順受,不敢反抗。
那少女看不過去,噘了噘嘴,道;
“蔡管家,讓他走罷!”
老者氣呼呼地道:
“這小雜種如不管教,越發的不成話了!”
小野不知那裏來的一股勇氣,抗聲道:
“我又不做什麼,只叫了聲好……”
“啪!啪!”一連幾記耳光,打得小野口鼻冒血,幾乎栽了下去,但他沒有哼半聲,這種無理的打罵,對他已是家常便飯。
他狠狠地瞪了蔡管家一眼。
蔡管家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繮繩,一抬腿,把他踢飛到兩丈之外。
少女怒聲道:
“管家,你太過份了!”
“小姐,這是令尊交待的,你豈能與這種流浪子説話……”
“他一樣是人?”
“小姐,恕我説話粗野,他連父樣是誰都不知道!”
小野掙扎着爬起身來,蹣跚地走回馬房。
馬房內,白髮老者正悠悶地吸着旱煙,一見小野狼狽之狀,不由驚問道:
“誰打了你?”
小野田破袖擦去了口鼻間的血漬,咬牙切齒地道:
“管家蔡大光!”
“他為什麼打你?”
“因為我跟小姐説了一句話!”
“唉!小野,你年紀輕輕,那裏不好去,呆在這裏受折魔幹麼”
“老爹……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娘不肯離開‘武林城’!”
“為什麼呢?”
“不知道!”
“你娘知道你一直受人欺負嗎?”
“不知道,我……不敢告訴她。”
“何不告訴她呢?”
“她……會傷心難過!”
“你準備被折磨死?”
“老爹……我……沒有辦法!”
“小野,你知道你目前的本領嗎?一般武士,決非你對手,你所欠的只是功力與火候,你如能照我所教的勤練下去,將來必有大成……”
“可是老爹卻不許我顯露,而我娘……也一再告誡,不許我走武士的路……”
白髮老者默然了片刻,道:“是!是!我不該教你的,我為什麼要傳你武技呢?”
小野沉聲道:
“但我要學,您不教我,我會向別人學!”
就在此刻,一條嬌俏的人影,從側門閃了進來。
小野一看,不由呆住了。
白髮老者趕緊上前躬身道:
“小姐有何吩咐?”
“我來看看小野!”
“啊!小姐,你不該來這裏的……”
“為什麼不能來?”
“主人知道不得了,那將害苦了小野!”
少女目注小野,大聲道,
“小野,如果你有志氣的話,便遠走高飛!”
小野垂下了頭,不則聲。
少女一揚手,一錠黃澄澄的金子,落在小野腳邊地上。
小野倏地抬頭,目中泛射出兩縷異樣的光彩,但他卻沒有開口。
少女接着柔聲道:
“小野,這點金不算多,但已足夠你此另謀出路了。”
小野咬了咬了牙,道:
“我不要!”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少女粉臉一沉,嬌聲:
“小野,你沒出息,捨不得離開這馬房,無風無浪,吃吃現成飯,是麼?”
小野面紅筋脹,怔視着這位千金小姐,心頭有説不出的感受。
少女一跺腳步,寒着臉道:
“小野,從現在起我不要再見你!”説完,轉身疾步而去。
小野想喊住她,想吐出心中的話,但似有東西哽住喉嚨,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白髮老者乾咳了一聲,道:
“孩子,你必須要離開了!”
小野神不守舍的道:
“為什麼?”
“你沒看出上官鳳這丫頭對你的心意……”
“這……我知道!但……我怎能配得上……”
“問題就在這裏,若被主人知道,你決活不了!”
“可是……我娘不肯離開這城……”
“我們相處了這多年,倒底你娘是什麼來厲”
“這點我也不知道1”
“她不肯離開‘武林城’,必有原因?”
“但她不肯説!”
“多份是避仇!”
“可是她反對我習武……”
“自然有其原因的!”馬房門外響起了腳聲。
白髮老者面色一變,急聲道:
“快把那錠金子揀起來!”
小野搖了搖頭,道:
“我不要她的銀錢!”
兩名壯漢現身馬房,面上帶着猙獰的笑意,小野一看苗頭不對,下意識地進了兩步,白髮老者陪了個笑臉道:
“兩位哥們……”
壯漢之一抬手止住他的話頭,粗聲暴氣地道:
“鄭三,若不看你年老,先拆你的骨頭,這小雜種的事,你脱不了干係!”
白髮老者畏縮了退了開去。
另一壯漢戟指小野,歷聲道:
“野種,你吃了天雷豹膽,竟敢勾引主人千金!”
小野打了一個寒顫,栗聲道:
“我沒有!”
那壯漢一眼見地上的金錠,俯身拾起,冷哼了一聲,道:
“好哇!還敢偷錢——”
小野雙目一赤,抗聲道:
“我沒有,是小姐賞我……我不要!”
“哈哈,小雜種,這麼説,是小姐看上你這小兔崽子了”
“放你的狗臭屁。你娘偷人生下你這沒膽子的野種,你會偷錢,不錯呀!”
小野目眥欲裂,血脈賁張,有一種拼命的衝動……
白髮老人關三嘟噥着道:
“我這幾根老骨頭,要斷送在你這小子手上……”
言中之意,是不許小野動手反抗,否則兩人都是死路一條,小野一聽便已知道鄭三老爹的用心,但今天這兩名惡奴要如何對付他,便不得而知了。
兩壯漢互望了一眼,其中之一上前把小野雙臂反剪,扯下他身上的破棉襖,順手抓過一繩索,把他反縛馬槽邊柱上,另一個抓起一條皮製的馬鞭,用破襖的棉花塞了他的嘴,獰聲道:
“小雜種,這是你自作自受,死了別怨旁人!”
“啪!”一鞭揮落,一條血槽。
皮鞭飛舞,血迸肉綻,沒多久,便成了一個血人。
起先,小野還扭動掙扎,後來垂頭閉眼,只剩下奄奄一息。
白髮老者鄭三雙膝一跪,顫聲道:
“兩位,再打他便要死了!”
那持皮鞭的停了手,瞪眼道:
“本來就要把他活活打死!”
“您就發發慈吧!……”
“大爺生來不知道什麼是慈心。”
“他就算不死,也差不多了。”
“你給大爺滾開些!”
另一壯漢上前用手托起小野的下巴,看了看,道:
“大哥,便宜他了罷!”説完,又轉向老者道:“鄭三,你用馬車載他回去,主人交待,要他母子即日離城!”
鄭三連連應道:
“是!是!小老兒馬上辦!”
那持鞭扔鞭子,在小野臉上“呸!”了一口,與同伴揚長而去。
白髮老者鄭三噙着兩顆淚珠,把小野放了下來,不住地搖頭嘆息。
小野面如白紙,氣息微弱,渾身血肉淋漓,慘不忍睹。
鄭三在草堆裏翻了半天,找出一個小瓶,倒出白色藥末,遍灑小野全身,然後把剩下的,全倒入小野口中。
好半晌,小野連半聲哼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