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野一顆心直往下沉,苦苦一笑道:
“生死由命了!”
“笑話?”
東方野挪動了兩步,雙腿痠軟,無法支持身形,一咬牙道:
“閣下請便,在下……要休息一會,如果不死,將來再為報答……”
“血手書生”截斷了他的話頭,道:
“走不動麼?”
東方野點了點頭。
“血手書生”沉默了片刻,道:
“我帶你走!”
東方野面帶若笑,道:
“怎敢勞動閣下?”
“除非你不想活了?”
“可是……這個……”
“沒什麼這個那個。”
説着,一把抄起東方野檢起那柄“松紋古定劍”,彈身便奔。
東方野既感動又困惑,“血手書生”與自己素不相識,為什麼如此熱誠的對待自己?如果説他是個俠義之士,偏又有這麼個可怕的外號?再看路徑,奔的竟是“普渡庵”的方向,不由更加迷惑,不禁脱口問道:
“兄台帶小弟往何處?”
“到了便知道!”
“普渡庵麼?”
“知道又何必再問。”
這種冷漠的態度,使東方野啼笑皆非,但卻不以為意,心想,是了,這“血手書生”與庵中自稱“怨狐”的神秘女子,定有淵源,而“怨狐”與拜兄賈明乃系至友,他之所以現身援手自己,當是看在賈明的份上,同時“血手書生”血洗建始城“無雙堡”秘舵之謎,也不解自解了。
顧盼間,來到了“普渡庵”,血手書生,把他直帶到粗舍,放落明間中的木榻上,把那柄劍掛在壁上,然後道:
“人躺着休息,我設法求醫!”
東方野內心的感激無法以言語形容,期期地道:
“兄台與此間主人是……”
“兄妹!”
“哦!兄台認識‘青衣修羅賈明’嗎?”
“當然,他如不死,與舍妹應屬夫妻!”
“哦!可否請問尊姓大名?”
“你知道我叫‘血手書生’便成了!”
東方野窒了一窒,又道:
“兄台準備如何求醫?”
“當然是找道中高手,成與不成……尚在未定之天。”
東方野不禁黯然,沉聲道:
“不成小弟便認命了!”
“令尊是東方遠?”
“是的!”
“上屆第一高手?”
“是的!”
“聽説,他失去寶座敗得很意外?”
東方野內心一陣絞痛,咬了咬牙,道:
“先父是遭小人暗算……”
“什麼,令尊過世了?”
“是的!”
“遭何人暗算?”
“乾坤真人,小弟正設法找他。”
“啊!這是一件武林大事。”
“先父之死,武林中尚無人知……”
“令堂呢?”
“母子兩年前分離,迄無下落!”
“如此説來……你的身世十分悽苦!”
“造化弄人,奈何?”
“你歇着,會有人照料,我去辦事!”
“哦,小弟……有件事奉告……”
“什麼事?”
“小弟有匹坐騎在城內旅店之中……”
“嗯,好,我叫人去牽來。”
“兄台知道是哪間……”
“知道!”
説完,匆匆出門而去,剩下東方野怔在木榻上。“血手書生”與此間主人是兄妹關係,但行事都神秘莫測……
不久,一個青衣少女,倏然而現,手中端着一個大托盤,有酒有菜。
東方野起身下榻,激動地道:
“在下又來攪擾!”
少女笑了笑,沒有答腔,把酒菜放在桌上,擺好,還斟上了一杯酒。
東方野再次道:
“請代向此間主人……”説到這裏,忽感不妥,倏然住了口,説不定這少女便是“血手書生”的妹妹“怨狐”……
青衣少女卻開了口:
“我家小姐很願接待少俠!”
“啊!在下深感不安……”
“少俠請自用!”
説完,福了一福,姍姍出門而去。
東方野感到十分虛弱,只隨便用了些酒菜,便倒在榻上休息,想試行運氣,真元都提不起來,不禁廢然一聲長嘆,閉上了雙眼,想睡,那裏睡得着,無數往事,紛至沓來,使他腦脹欲裂……
過了一會,青衣少女來收拾了桌面,東方野閉着眼不出聲。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朦朧中似聞馬嘶之聲,睜開眼來,“血手書生”已站在榻前,不待東方野開口,已先道:
“你的馬牽來了!”
東方野起身坐在榻沿,赦然道:
“有勞了!”
“你現在感覺如何?”
“真元無法運轉!”
“那是必然的!”
“小弟在此打擾,深覺不安……”
“閒話少説,若非為了‘青衣修羅賈明’,我才不理這筆閒帳,醫生是請了,人家能不能醫不知道,是否能在明天趕到也不知道……”
“兄台已説了,成與不成,聽天由命了!”
“我不喜歡動不動委諸天命的説法!”
東方野悽苦地一笑道:
“除此,小弟説什麼?”
“好了,希望你根基深厚,能多維持一兩天的生命,等到所請的來……”
“但不知請的是什麼樣的神醫?”
“這你不必問,因為是我,換了別人,誰也請不動他。”
“啊!”
“你快到內房中安歇!”
東方野俊面一紅,期期道:
“那樣……不妥!”
“為什麼?”
“那是令妹的閨房。”
“可是你已經呆過了,是麼?”
“不,此一時,彼一時,先前是不知,現在卻不可。”
“迂腐之談,江湖兒女,何拘這些小節,反正那房空着,你也不是外人,同時你傷勢極重,必須好好安歇,這是舍妹的意思,聽不聽由你。”
東方野無奈,不能辜負別人好意,當下點首道:
“小弟遵命就是。”
“現在就進去。”
“遵命!”
東方野進入內房,首先入目的,是那件血漬斑斑的白衫,物在人亡,拜兄絢爛的生命,竟那麼短暫,而自己,可能也步入兄台同一條路。
想着,深深吐了一口氣,眼角不由濕潤了。
很奇怪,他對“秘魔門主”似乎沒有強烈的恨意,因為他知道她與父親之間,是情感上的糾葛,這情況,他只想到了上官鳳與白芸香,如果自己不死,將來二美之間,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他解衣脱履,上了牀,一種如蘭似麝的淡淡幽香,刺得他神魂不寧,他沒有想入非非。只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血手書生”沒有進房,想是離開了。
倒是那青衣少女,不時入房探視,起居飲食,照料得無微不至,這使東方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第二天,他覺得精神不支了,有虛脱的現象。
入晚,情況更加不妙,不時陷入昏迷,連説話的氣力都沒有了,請的醫生沒有到,他想,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也許熬不過今晚。
死,並不可怕,只是他覺得這樣死心有不甘。
窗外,有人影來回蹀踱,顯示着萬分的焦灼與不安,是誰,對東方野如此關心?是“血手書生”,還是……
每當神智甦醒的片刻,東方野便發現這人影,這種關切,反而使他痛苦。
四肢開始麻木,人已不能轉身,乾枯的嘴唇,已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失神的目珠尚能轉動,還有,便是一顆絕望的心。
孤燈熒熒,夜已深,東方野從可怕的夢魔中醒轉,發覺牀邊坐了一個白衣蒙面女子,一雙發顫的纖柔的小手,在面上輕輕撫摸。
東方野立卻意識到她便是“血手書生”的妹妹“怨狐”,但他已不能開口表達心中的感受,一滴滴冰涼的水殊,滴在面上,那是淚水。
她為什麼要這樣?感於他與她的心上人遭受同一命運麼?
青衣少女痴立牀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粉腮上長掛的淚水。
東方野快要發僵的臉皮拉了拉,嘴角牽動了數次,那是笑,斷人肝腸的笑,他自嘲,想不到臨死竟有不相干的女子為他垂淚。
他想:如果她是上官鳳,或是白芸香該多好?
不錯,死在這裏可以得妥善的埋葬,不致於拋屍荒野,或橫倒道旁。
他竭力振作自己,想保持臨死前這一刻的清醒。
突地——
窗外傳來了一聲輕咳,白衣蒙面女子與青衣少女立即奔出房去。片刻光景,“血手書生”陪同一個五旬左右的威猛老者,進入房中,這老者錦衣鮮履,頭戴員外巾,睜中精光炯炯,令人不敢逼視。
東方野心中一動,對方必是請來醫治自己的。
老者走近牀前,在東方野身上一陣摸索,搖了搖頭。
東方野不由透心冰涼,這一搖頭,表示絕望了。
“血手書生”懍聲道:
“無救了麼?”
老者濃眉緊蹙,沉聲道:
“有救,但我無能為力!”
“為什麼?”
“醫道不及!”
“這……這……説了還是一句話,沒救!”
“我可以延長他三日活命!”
“三日之後呢?”
“等候奇蹟出現。”
“啊!這……這……不能聽任他死呀!”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治……”
“誰?”
“獨手醫聖!”
“獨手醫聖?”
“不錯!”
“似乎沒聽説過……”
“你出道太遲!”
“此人現在何處?”
“此老算來年紀當已接近八十,久已不現江湖,是否尚在世間不得而知。”
“那……便完了……”
“所以我説除非奇蹟出現。”
“他……他……死定了?”
“那是命,非人所能挽回。”
“血手書生”垂下了頭。
東方野口不能言,但心裏明白,每一句話都聽入耳裏,這神奇蹟是不可能發生的,天下之大,何處去找一個江湖失名的人……
錦衣老者立即動手,遍點東方野周身大小穴道,點畢,取出各色藥丸四五粒,納入東方野口中,然後把他翻微,雙手分按“天突”“命門”二大穴,兩股熱流,滾滾而入,遍走奇經八脈。
東方野只覺“丹田”中熱流滾滾而生,四肢麻木的感覺消失,精神隨之漸漸復生,本身真元,也有復生的跡象。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錦衣老者收功而起,道:
“成了,三日之內可以不死!”
東方野慢慢回身,只見“血手書生”呆立牀前,老者業已離開,他試着坐了起來,開口居然有聲了:
“兄台,小弟感激萬分!”
“血手書生”低暗地道:
“不要多開口!”
“小弟不有三天可活……”
“三天內,我盡全力去找那‘獨手醫聖’!”
“兄台,不必了,那是大海撈針。”
“你……甘心死了?”
“這是命運,無法挽回的命運”
“不,你不能……”聲音激顫得令人心悸。
東方野心中一動,“血手書生”的表現似乎過分,彼此素昧生平,只是因了拜兄賈明這一點關係,他會如此激動?
青衣少女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東西進來,道:
“少俠,這是百年雪參煎的湯,可以提神!”
東方野咬着牙,苦苦一笑,道:
“令兄妹的這一份人情,恐怕來生才能報了!”
“血手書生”背轉身去,默不作聲。
東方野從青衣少女手中接過蔘湯,一口一口喝完,道:
“有勞姑娘了!”
青衣少女説了聲:“不敢!”接過空碗,出房而去。
東方野試探着運功提氣,真氣雖很微弱,竟能流轉,不禁精神大振,心想,自己還有三天可活,這三天,該做些什麼,不能躺着等死!
首先,他想到母親,但要找她是無望的。
再,他想到了囚在“無雙堡”的上官鳳,要見她一面,當然也屬妄想。
宇文一雄,對了,此去建始不遠,該找他,問明他師父與父母之間的仇怨,雖然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了,但在死前能打破這謎團也好。
最後,希望有機會碰到“魔轎”,澄清她與父親的關係。
最好,能碰上“張鐵嘴”,對許多事可作交待……
心念之間,他覺得一刻也不能留了,乘着自己還能動彈,能辦完想到的一件事也好,於是,他起身下牀。
“血手書生”栗聲道:
“你想做什麼?”
東方野紅着眼道:
“想乘這口氣未斷之前,辦幾件未了的之事!”
“什麼,你……你還有什麼力量辦事?”
“小弟……辦的事無須出力……只找幾個人。”
“胡説,不行!”
“兄台厚愛,小弟雖死猶感,只是有些事不辦……恐難瞑目。”
“什麼事,我為你辦?”
東方野靈機一觸,激動地道:
“兄台,小弟有三件事重託,只是……不好啓齒!”
“説吧,我會辦到。”
“小弟有母,叫宋婉君,下落不明,將來兄台如有機會遇上,請轉告小弟死訊……”
“你不一定!”
“兄台,一切都是定數了,同時請轉告先父已亡,埋骨武陵山中天王寺,當年謀害他的兇手是‘乾坤真人’,巢穴在巫山一谷中……”
“好,還有呢?”
“請轉告‘川中追魂客’,小弟對白姑娘失約了!”
“血手書生”默然了很久,才又道:
“還有沒有!”
“最後一樣,如遇‘魔轎’,請告知東方遠已死了十多年了。”
“我會……完全做到!”
“小弟如幸而不死,當重臨此庵。”
“你……現在要走?”
“是的!”
“如你中途碰上對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