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老人突地變得十分平靜,激動的神情完全消失了,這是一個“劍道”名所必須具備的條件,心平氣和,凝神一聲,這也顯示出他將要施展驚人的招式了。
東方野當然一看便知,登時也沉凝下來,把十二成功力,聚到劍身之上。
他既冒“血手書生”之名,解白衣蒙面女之圍,當然不能大意丟人。同時,與“無雙堡”之間,恨深怨重,若非天性仁義,他的身手,不知要造成更多的殺劫。
雙方凝神相對,獄峙淵停。
場面靜止了,但殺機卻更濃。
人人知道,這一擊必是石破天驚。
時間像是已凍結在某一點上,氣氛迫得人呼吸皆窒。
“呀!”
栗喝聲中,灰衣老人出了手,勢如天河突,一瀉驚人之極。
東方野一振臂,手中劍幻成一個奪目的車輪,這是“烈日當空”這一七式中的最後一式,也是最凌厲的一式,寓攻於守。
“鏘!”然巨震聲中,劍氣四溢,裂空有聲,近圈的武士,紛紛倒退不迭。
灰衣老人一退,再退,退了六七步之多,手中劍虛虛下垂,那一盼懾人的盛氣,剎那間完全消失。
東方野一個彈身,着指對方心窩。
灰衣老人頓時面如土色,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那批在場的“無雙堡”武士,齊齊吆喝一聲,圍了上去。
“哇!哇!”
白衣蒙面女子旋身之間,兩名武士栽了下去,其餘的被震住了,白衣女子僅只略略一窒,跟着出手,所有的武士,把目標移向了她。
於是——
一幅栗人的畫面,疊了出來,暴喝,慘號,血光,劍影……
整座的荒庵顫慄了。
灰衣老人怒目瞪視淋淋的現場,但卻無法動彈。
白衣蒙面女子的功力,似不亞於乃兄“血手書生”,而出手之狠辣兩兄妹卻是一般無二。
瘋狂的場面,結束得很快,剩下了最後一名中年武士,在白衣蒙面女子的劍下,步步後退,到了牆邊,退無可退,面上滿是死亡的恐怖,汗珠滾滾而落,手中劍幾乎舉不起來。
大部分的屍體,尚在淌着鮮血,慘不忍睹。
東方野忍不住道:
“夠了,留一個活口吧!”
白衣面女子冷酷地道:
“我沒你那麼仁慈!”
灰衣老人咬牙大叫一聲:
“血手書生,下手吧!”
“哇!”慘號顫人心絃,白衣蒙面女子的長劍,刺入那武士的胸膛。
東方野側過面去,心想,兩兄妹都是心狠手辣,心念之間,感覺空氣不對,“鏘!”然一聲,手中劍被一股強力盪開,幾乎脱手,這不過電光石火間事,目光轉處,只見灰衣老人的身影已自屋脊消失,他沒有去追,只重重地吹了一口氣。
原來灰衣老人乘東方野轉頭分神之際,猝然下手,他的目的是要脱身,是以沒有下殺手,否則東方野非受傷不可,因為兩人功力懸殊不大,但如他要下手,縱使傷了東方野,他自己也別想全身而退了。
白衣蒙面女子抽劍回身,道:
“為什麼放他走?”
語音之間,顯示她是個很任性的女子,東方野拋下了蒙面的衣襟,淡淡一笑道:
“是在下一時大意!”
“你根本沒有殺他之心……”
“令兄呢?”
“不知道!”
説完,轉過嬌軀,姍姍入內去了。
東方野啼笑皆非,當初拜兄賈明怎會愛上這麼個魔女?兄妹都是邪惡之流,自己此來探親,算是多餘了,自己若非適時而至,她非毀在灰衣老人的劍下不可,但連最起碼的禮數都沒有。
於是,他歸劍入鞘,掃了一眼滿院積屍,轉身離開。
他一面走一面思,自己與“無雙堡”之間仇怨甚深,何以對灰衣老人下不了殺手?是一時婦人之心,抑是對他的劍術動了惺惜之念?出了庵門,他深深透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
灰衣老人的劍術,看來更在當初卧底“無雙堡”,擔任執法武士統領的“雲龍劍客盧日升”之上,他敗在自己“烈日當空”第七式之下,但自己是用了十二成功力出劍的,像這等高手,“無雙堡”不知有幾個?
“武林城”卧虎藏龍,多的奇人異士,田慕嵩羅網人才,可説十分便當,將來正式找田慕嵩算帳時,所受的阻力必然更大。
他有些後悔,為什麼輕易放過灰衣老人,留下一個勁敵。
對敵人寬恕,便是對自己殘忍!
此刻,他才想起這句武林中的名言來。
自修習了“玄機武功”之後,無形中把他自幼積在心中的恨化解了許多,這也許是他性格改變的真正原因。而不殺灰衣老人,可能是由於灰衣老人面上沒有暴戾之氣,是以勾不起他的殺機,再一方面可能是白衣蒙面女子的殘酷手段,引起了他的反感,所以他未下決心之前,被對方溜脱了。
正行之前,一條灰影,迎面而來。
東方野不期然地上了一步,灰影也停了下來,一看赫然是“曲手書生”,腦海裏不禁又浮起了巫山之前,寅夜來訪,他與青衣女婢同房的一那一幕,下意識中,對他有一種不齒的感覺。
但又想到對方對自己的種種情誼,堪稱義薄去雲天,自己可不能對方的私德而忘恩負義,心念之間,拱手道:
“小弟正來拜謁兄台!”
“血手書生”似心有不悦地道:
“你到今天才想起要來?”
“不,小弟已來過一次,是夜訪,兄台正巧不在!”
“你沒留下話,令區區懸心……”
“啊!是小弟疏忽了,尚請寬宥!”
“老弟現在何往?”
“庵內發生了事故……”
“噢!什麼事故?”
“無雙堡爪牙尋釁!”
“算是平息了,沒事,令妹受了點輕傷!”
“請轉回庵內,我們談談!”
“小弟……”
“區區兄妹已準備他遷,下次來此地沒人了!”
“哦!好吧!”
東方野隨着“血手書生”重返庵內,到了精舍明間中落坐,“血手書生”轉入內間,對庵內積屍,他競視若無睹,不置一詞,這種性格,東方野深不為然,青衣婢女獻上香苟衝着東方野盈盈一笑。
東方野正襟危坐,沉聲道:
“小姐的傷無礙麼?”
“難得少俠記掛,是皮傷,不要緊,家小姐敬謝少俠援手!”
説完,深深一福。
東方野暗忖,還謝個什麼勁,方才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如果不是碰上“血手書生”,自己還不是沒趣地離開了。
青衣女婢似已窺出東方野心意,陪着笑臉道:
“方才小姐對少俠很失禮……”
“那裏話!”
“自賈明少俠過世之後,小姐性格全變,對世事意冷心灰誓獨守終,對我家公子也不例外,只有一樣,對殘害賈少俠的‘無雙堡’決不放過!”
東方野不禁油然而生同情與敬佩之心,暗忖,自己方才錯怪她了。
就在此刻,“血手書生”轉了出來,仍是蒙着面,青衣婢女退了下去。
“謝謝老弟適才對舍妹援手!”
“小弟欠兄台太多,鬚鬚小事,何足掛齒,適逢其會罷了!”
“舍妹對老弟的劍術十分推崇……”
“誇獎了!”
“老弟可能以敝兄妹不示其面目為不然?”
東方野朗聲一笑道:
“人人皆有不得已之時,小弟並不在意!”
“血手書生”沉凝地道:
“實緣敝兄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遲早總有一天對老弟出示真面目的,其時,也就是你我緣盡分手之時!”
東方野心頭一動,道:
“那是為什麼?”
“血手書生”音調有些悲涼地道:
“一切都是命定的,人力無法轉!”
“小弟不解?”
“屆時老弟便知道了!”
“那兄台又何必定要出示真面目呢?”
“我説一切都是命定,無法改變。”
東方野茫然地點了點頭,事實上根本沒有猜測的餘地,什麼是命定,命定了什麼?出示真面之後,便告緣盡,永不再見,簡直是匪夷所思。
心念之間,改變了話題道:
“兄台方才説要準備他遷?”
“是的,此地並非可以久居之地!”
“什麼地點?”
“這個……有事我會找你,對了,那匹馬……”
“怎樣?”
“老弟想來必十分需要……”
東方野哈哈一笑道:
“那是小弟贈與兄台之物,沒有收回的道理!”
“我回贈可以嗎?”
“小弟決不接受!”
“好,不談這個,老弟還記得當你受‘紫電神功’所傷之後,曾拖我找幾個人轉達你的話,我碰到了‘川中追魂客’……”
“啊!”
“他説,已在巫山與你見過面!”
“是的,有這回事,兄台何時碰上他的?”
“一個時辰之前,他到歸州!”
“哦!”
東方野自己在巫山後的“毒谷”與“川中追魂客”分手時,他説要守候三日,想起自己因見“藍衣秀士”留字而沒有回頭,可能他又改變了主意,隨着出山了,不然他怎會在歸州現身。
“血手書生”又道:
“其餘的沒碰上,看來不必要了。”
“是的!兄台這令妹?”
“見了!”
“可知那灰衣老人的來歷?”
“這……不知道,舍妹説他一直沒報名號,幸虧老弟不速而至,否則後果難以想像,即使我在,恐怕也不是那老匹夫的對手……”
“兄台過謙了!”
“這是實話,憑愚兄妹的身手不相上下,她不敵,我也不成!”
“小弟也只是險勝!”
“老弟不殺他為什麼?”
“這……一時大意,被對方脱走了!”
“如老第有心殺他,他恐怕沒有機會!”
“是的!”
“老弟造了大錯,容留一個可怕的勁敵,如果有一天再次碰上,對方有人聯手助力的,後果仍然是嚴重的……”
東方野赧然道:
“這點小弟事後想到了。”
“老弟目前行止?”
“赴嵩山附近找一個人?”
“誰?”
“他叫石公生,在江湖中可能無名!”
“何事找對方?”
東方野不願在此時抖露實情,心念一轉,含糊以應道:
“只是受朋友之託,查證一件事。”
“乾坤真人如何?”
東方野憤然道:
“被他逃脱了,那老牛鼻子狡詐如狐。”
“這一來打草驚蛇,找難了……”
“但不管上天入地,小弟發誓要找到他!”
“老弟現時名聲已傳遍江湖,這樣明着去找,你人未到,對方早已聞風而遁了!”
東方野頷首道:
“兄台所説極是,小弟得遮掩本來面目。”
“那樣好些。”
“小弟想告辭了?”
“便餐如何?”
“不必了。”
“如此,我們後會有期!”
東方野起身,拱手作別,到了庵外,四顧無人,立即施展“易形”奇術,把膚色改變成紫棠之色,骨骼也略為收縮,這一來,任誰也認不出來了。
到了歸州城,已是薄暮時分,他安步當車,在街上閒逛,希望能有所遇。
這裏地當水陸要街,三街六市,熱鬧非凡。
突地,肩膀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出自練武人的本能,他先朝前一彈,然後轉身,面對自己的,赫然是“川中追魂客”。
“少俠,我們去喝三杯,吉慶樓,有名的燒烤!”
東方野大感駭然,自己已易了容,連體形都改變了,他是憑什麼認出自己的呢?而且時值黃昏,夜色迷茫,燈光未放,行人接踵而踏,他的目光如此鋭力麼?心念之間,故意瞪眼道:
“朋友什麼意思?”
“川中追魂客”一怔神,深深看了東方野一眼,接着嘿嘿一笑道:
“喝酒不好麼?”
“朋友莫非認錯了人?”
“那就該挖眼割鼻!”
東方野不禁“卟哧!”一笑道:
“閣下説挖眼猶可,這割鼻何解?難道閣下是憑嗅……”
“川中追魂客”一擺手,道:
“停會再談,走!”
吉慶樓並不當街,座落在西街尺頭的一條橫巷裏,地點雖然僻靜,卻座無虛席,大概是出了名的緣故。
兩人甫一抵步,一名小二迎上前來,一哈腰,道:
“您老今天請客?”
“嗯!”
“仍在老地方?”
“當然!”
“請!”
“川中追魂客”朝東方野一偏頭,當先入門,穿越嘈雜的酒座進入後院,上樓,轉回欄,進入一間極為精緻的小套間,像主人待客似的擺手道:
“隨便坐!”
東方野在椅上坐了,一笑道:
“閣下對此地十分熟悉?”
“常年食客!”
“這是包廂?”
“差不多是本人專用。”
“有意思!”
小二捧上香茗,在裏間桌上布了杯箸,然後才恭謹地道:
“您老今天點了什麼菜式?”
“川中追魂客”轉向東方野道:
“少俠喜歡吃點什麼?”
“在下是外行,閣下點吧!”
“好,這裏拿手的是燒烤,我們今天來個全套!”説着,轉向小二道:“三燒三烤,會錦食鍋,外帶玫瑰升酒!”
“喳!”
小二哈腰應了一聲,出屋而去。
東方野拾起話題道:
“閣下到底憑什麼認出在下?”
“憑眼睛鼻子!”
“此話何解?”
“憑眼睛,認你的佩劍,憑鼻子,聞你身上特有的氣味……”
“氣味,在下有什麼氣味?”
“嗯!這氣味別人聞不出,只有區區才能……”
“哈哈哈哈,閣下的鼻子與眾不同麼?”
“別笑,是你身上的氣味與眾不同!”
“在下倒要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