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夫人和玉面蜘蛛兩人到底談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空氣變成死寂,現在,才使人感受到墳墓的總味,這裏本來就是另一個世界,大夥和沒來過的另一天地。
死寂持續,每一個人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如意夫人才從屏風後轉了出來,面色十分凝重,賽雪欺霜的臉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看樣子她曾經相當激動過。
胡蕙君迫不及待道:‘夫人,您沒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如意夫人搖搖頭,步到胡蕙君身邊,然後又轉身面對屏風,這才開口道:‘馬大俠,護莊,兩位請過來!’
冷一凡和馬子英大惑不解,但仍依言走了過來。
他們兩個人一離開門邊,門裏的人立刻大批湧了出來,分散環立,又回覆先前的包圍形勢。玉面蜘蛛的聲音道:‘你們別動,總管,你過來!’中年婦人先掃瞭如意夫人他們一眼,才走到屏風前,接着是一陣低語。
‘仙子,不可以這麼做!’中年婦人高聲反對。
‘我已經決定這麼做。’玉面蜘蛛回答。
‘要是事實不符,豈非後悔無及?’
‘我自有道理。’
‘屬下認為犯不着冒這不必冒的險?’
‘只管照我的話做。’
冷一凡滿頭玄霧。
馬子英也是一臉困惑之色。
氣氛的確詭譎,但顯然地趨近平和。
玉面蜘蛛指示中年婦人做些什麼?
如意夫人與對方達成了什麼協議?
‘李豔娘,希望你説的全都是實情實話!’玉面蜘蛛的聲音回覆了冷漠,但已沒有激動的意味。
‘仙子,請放一千萬個心。’
‘你應該知道謊言欺騙的後果!’
‘當然!’
‘好。’
隨着這一聲‘好’之後,一條人影轉出屏風。
除了如意夫人,所有的目光全直了,現身的赫然是使美如臨風玉樹的賈依人,他被捕為人質,而現在居然面帶笑容,看樣子他並沒受到任何折磨。
而更令人吃驚的是,他手裏竟然捧着被劫的包袱。一個小小的包袱卻是半支鏢,價值幾乎是如意山莊全部財產的一半,玉面蜘蛛放人又還鏢,簡直不可思議。
最激動的是冷一凡,因為這半支鏢是他丟失的。
賈依人來到眾人身邊,先衝着冷一凡笑笑,然後向如意夫人微微一躬身,什麼話也沒有多説,但從他的眼神看來,他已説了話。
當然,這種無聲之音,只有如意夫人一個人能領會。
冷一凡想説話但開不了口。
這次失鏢牽連了這麼多人,在他來説,是栽了個大跟斗,而且栽的很慘,一肚子的窩囊,他還能説什麼?
中年婦人跟着從屏風後轉出,手裏拿着一把黑色絹帕,臉色可是鐵青的,步到眾人身前,冷冷道:‘現在送你們出宮,自己把眼睛蒙上。’説着在每人手中塞了一條絹帕,又道:
‘老實些,一定要蒙緊。’
如意夫人二話不説,率先蒙上眼睛。
冷一凡心裏暗忖:‘矇眼送出宮,顯然這寒玉宮另有通往外面的秘道,怕被外人認出,所以才需蒙上眼睛,要是對方乘機下手,這可糟了……’馬子英、胡蕙君和‘追魂煞’也自動蒙上眼睛。
冷一凡看看他們,只得照做了。
蒙妥之後,中年婦人逐一檢查了一遍,然後招來五名白衣女子,一人手牽一個,開始向外走。
什麼也看不見,如果被集體牽入牢房,那只有認栽了。
感覺上地道很長,而且相當曲折,平行、上階、轉彎,如此一再重複,足足有一盞熱茶工夫才停了下來。
清新的空氣,還有野草的特殊香味,證明已到了古墓之外。
沒有任何意外,對方已完全依約而行。
牽住的手鬆開。
‘聽着!’中年婦人的聲音:‘等我説好,各位再解開蒙眼的絹帕。
全都自持身份,沒有人存偷窺之念,靜靜地候着。
半刻之後,“好!”字的聲音傳來,已經很遠,略帶沉悶,像是捂住嘴發出來的話聲。
大家迫不及待的抓落絹帕,乍見天日,是清晨時分,只見荒煙蔓草,累累土堆,沒有半個人影。
這一夜的折騰,使人有過了一年那麼長的感覺。
秘道的開口在何處,當然無從尋覓,但如果認真地找應該是不難,至少已經知道了一個範圍。
冷一凡逐一望了每個人一眼,然後目光停在靠近身邊的賈依人面上。
“賈老弟,你在寒玉宮裏不像是人質,倒像是做客。”
“對,小弟與玉面蜘蛛有淵源,這就是江湖秘客安排我去當人質的原因。”賈依人笑着説。
“什麼淵源?”冷一凡不解。
“上一代的交情。”賈依人似乎不願深談這個問題。
轉過臉來,目標移向如意夫人,賈依人又道:“夫人,在下佩服您的機智,居然想出‘聽音辨症’這絕妙好辭!”
“我斷定你必然已經得手,所以敢冒這個大險!”説着,微微一笑,冷漠成性,這笑的確很難得。
冷一凡心中一動,聽聲口是賈依人在玉面蜘蛛身上做了手腳,他可真有本事,要是弄砸了,恐怕他所謂上一代的淵源保不了他的命。
胡蕙君挨近冷一凡,甜甜地笑着。
“浪子大哥,漂已得回,這你可安心了!”
“慚愧,這是大家的功勞,尤其是勞動夫人長途跋涉到洛陽來……”
“護莊!”如意夫人接了話:“我來是為另一個重大的原因,索鏢在其次,其實……這事遲早會爆發,如果不是藉鏢發作,恐怕後果更加嚴重。”
冷一凡似懂非懂,從如意夫人與玉面蜘蛛的密談,與玉面蜘蛛堅持要包侯爺出面這兩點看來,雙方之間是有某種問題存在。
但冷一凡不便追問,除非如意夫人主動説出來。
她會説麼?看樣子她不會透露。
“追魂煞”在這時開了口。
“夫人,幸不辱命,老夫要告辭了!”
“為什麼?難道……”
“夫人,還是趕快辦正事吧!老夫真的得走了。”
説完,目光環掃眾人一遍,追魂煞抱了抱拳,怕被人追趕似的疾掠而去,轉眼間便消失在累累亂石之中。
冷一凡望着“追魂煞”消失的方向,他還是不明白,本來是跟自己一方敵對的人,何以會聽命於江湖秘客?
這事傳出去,他如何向所屬的黑龍會交代?
“浪子大哥!”胡蕙君用手肘碰了一下發呆的冷一凡,顯得很愉快的道:“你把失鏢交還託鏢人,這檔事便算圓滿解訣。回到了開封之後,我親自下廚做幾樣可口小菜,請你喝幾杯,這樣算有始有終,你説好不好?”
“我受之有愧!”冷一凡很不自然地笑笑。
“胡姑娘!”賈依人笑着接上了口:“這次行動是大家出力,你只請浪子一個人,不太公平吧?”
“賈大俠!”馬子英淡淡的一笑,意味深長的道:“胡姑娘擺的可不是慶功宴,你別弄錯了。”
胡蕙君的粉腮緋紅起來。
冷一凡當然已感受到胡蕙君的心意,他能表示什麼?
他什麼也不能説,一個影像牢牢佔據他的心房,不但不能容納別的,而且還有一種拒斥的作用。
那影像便是“女殺手”巧姐兒。
江湖秘客曾經傳過話,説巧姐兒在等他。
音音在隨金劍手離去之時,也叮囑過愛她的姐姐,他自己本身也有一種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念,這意念已隨着時日而加深。
如意夫人望望胡蕙君,又望望冷一凡,勾了勾嘴角,淡淡的道:“這慶功宴當然是由我來擺,等回到開封再説,現在先把這半支鏢交割清楚,就煩馬大俠隨同護莊辛苦再跑一趟了。”
冷一凡點了點頭。
五天後。
如意山莊的內客廳裏擺了一桌盛宴,這就是如意夫人許諾而設的慶功宴,列座的只五個人。如意夫人、胡蕙君、冷一凡、賈依人和馬子英。
席間,賈依人和馬子英神情開朗,冷一凡和胡蕙君因某種微妙的情況而顯得不大自然,如意夫人是主人,一反平日的冷態帶笑殷殷勸酒,但掩不住眉宇之間那股隱約的憂煩之氣和沉重感。
她有心事,而且是很重的心事。
冷一凡已察覺出來,他很清楚,失鏢的事雖然順利解訣,但如意夫人與玉面蜘蛛之間有交換條件。
使如意夫人心煩的必然是即將面對的交換條件,在墓室裏雙方是經由密談而達成協議,協議的內容局外人當然不得而知。
但有一樣堪以認定,絕對關係到包侯爺。
胡蕙君舉杯道:“浪子大哥,我敬你!”
冷一凡“嗯!”了一聲,端起杯子。
賈依人笑笑道:“胡姑娘,你未免有些厚此薄彼了!”
“我怎麼啦?”胡蕙君不解地瞪大了眼。
賈依人腰了冷一凡一眼,道:“如果在下設記錯,你敬浪子這是第四杯,而在下和馬大俠只得一杯……”
胡蕙君漲紅了臉道:“我這杯是代家父敬的,因為出這趟鏢,浪子大哥是協助性質,卻累他吃足苦頭,多敬幾杯是應該的。”
賈依人道:“胡姑娘,説着玩的,別在意。”
冷一凡端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如意夫人趕緊打圓場道:‘蕙君,各敬一杯!’胡蕙君咬咬下唇,分別敬了一杯。
賈依人臉色一正,望着冷一凡道:‘浪子,小弟差點忘了件大事……’冷一凡心中一動,道:‘什麼大事?’
賈依人一本正經地道:‘江湖秘客要小弟轉告一句話,巧姐兒已經來到了開封,她不願主動跟你見面,希望你着意尋找她。’
冷一凡劍眉一挑,脱口道:‘巧姐兒在開封?’賈依人道:‘不錯,她已來了開封,也許你的一切作為盡在她的眼中!’説着,神秘的笑笑。
冷一凡道:‘她為什麼不主動跟我見面?’
賈依人道:‘這得問她本人。’
胡蕙君粉腮微微一沉道:‘巧姐兒是誰?’
賈依人不經意地道:‘浪子的紅顏知已。’
淡淡的一句話,使胡蕙君臉色大變,彷彿突然間不勝酒力,又像是忽然急症發作,本來婉約可親的神韻一下子消失無蹤。
但少女的矜持,她竭力使自己回覆正常。
她不能丟人現眼,痛苦迅快地被埋入心底,努力擠出一句話道:‘想來這巧姐姑娘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希望有一天能有幸認識。’賈依人行若無事地道:‘那位七姐姑娘可是女人中的女人,也是女人中的男人;胡姑娘想認識她,一定有機會的,只要浪子還留在山莊。’冷一凡陡然警覺,巧姐兒是音音的胞姐,而賈依人則是音音的族兄,關係非常的明顯易解。
賈依人當人抖出這秘密是有意圖的,絕對不是酒後失言。
所謂江湖秘客傳話,根本就是藉口,他是在維護女殺手巧姐與自己這一段情的完整,可是巧姐兒為什麼避不見面呢?
當初,她有意要撮合音音與自己結合,卻不料音音早已心許金劍手曲君平,反過來音音要成全自己與她姐姐的一段情。
巧姐兒本身呢?
這會是第三方面的一廂情願嗎?
如意夫人不認識女殺手巧姐兒,但她也是女人,從胡蕙君的反應她已瞧出端倪,苦於插不上口。
於是,如意夫人故作淡然地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尤其是男女之間,主要在一個緣字,順其自然,勉強不來的。’
説着偷眼瞟了胡蕙君一眼。
一直沒有開口的馬子英突地一拍手掌道:‘對,夫人説得對極了,一切都是緣,有緣自然合,無緣自然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就拿……’説到這兒倏然住口,自顧自的喝了口酒。
冷一凡聽出話中有話,追問道:‘就拿什麼?’馬子英訕訕一笑道:‘沒什麼,在下本來想舉一個例子加以解釋……’一個小丫頭神色匆匆進入廳中,趨向如意夫人身邊,福了一福。
‘稟……夫人’她的氣接不上來。
‘春兒,什麼事?’
‘夫人……貴賓院……’
‘有話慢慢説,別急!’
‘貴賓院發生了事故!’
‘喚!’如意夫人站起身來:‘發生了什麼事?’‘命案,丘總管正在處理。’
席間人士都臉上變色而起。
‘我們去瞧瞧!’如意夫人離座。
貴賓院。
燈火通明,聚集了不少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冷一凡等一行匆匆來到。
‘夫人來了!’人羣中有人高叫了一聲。吵雜的聲很立即平息下來,同時紛紛退開,一具屍體橫陳眼前,總管丘四海站在屍體旁,臉色一片陰沉。
一行人趨近,停住,只見死者是一個瘦削老者,兩眼仍圓睜着,屍體仍坐在椅子上,靠着桌沿,地點正是賈依人隔壁。
如意山莊名滿天下,包侯爺威震武林。
居然有人敢登門殺人,的確令人駭異。
‘歐大先生!’如意夫人冷沉的聲音微帶顫抖。
歐大俠何許人?
冷一凡以詢問的目光望向賈依人。
賈依人以低沉的聲音道:‘乾坤手歐大先生,功高名顯,黑白兩道無不敬畏三分,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向他下手,而且會得手!’
冷一凡心頭大震,他是聽過歐大先生之名。
賈依人接着又道:‘在所有的貴賓當中,歐大先生是首屈一指的大牌人物,兇手敢來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馬大俠!’如意夫人兩眼仍望着死者:‘煩你解開歐大先生的胸衣,檢視一下他的致命處。’
丘總管的臉色更陰沉。
馬子英上前兩步,蹲下身,解開了歐大先生的外衫,再掀起內衣,露出了精瘦的胸脯來。
如意夫人的粉腮突然呈現蒼白,像是發現了什麼最可怖的東西,嬌軀在搖晃,胡蕙君伸手扶住。
冷一凡不明白如意夫人為什麼要馬子英解開歐大先生的胸衣,但想象可能是要先找出死者的死因,從而判斷出誰是兇手。
他定眼望着死者的胸部,不見傷痕,也沒發現異狀。
他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如意夫人,這一看不由心絃劇顫,他看到了雙可怖的眼睛,迸射着刀鋒似的利芒,盯在丘四海臉上。
如意夫人為什麼要以這種眼光望丘四海?
丘四海難道是殺人兇手麼?
馬子英是蹲在屍體邊,他當然看得最真切,自顧自的點點頭,站了起來,退回原位,不説半句話。
‘丘總管,歐大先生是怎麼遇害的,你知道麼?’如意夫人開了口,如刃目芒仍緊盯不移。
‘不知道,我發覺時兇手已設了影子。’丘四海意態之間表現得相當傲慢,似乎根本不把女主人看在眼裏。
‘你是怎麼發覺的?’
‘我經過院門時聽到異聲,趕緊過來查看,只見歐大先生靠在桌上,其他的什麼也沒看到。’
説着,掃了屍體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如意夫人的目光轉向圍觀的人,道:‘同院各位貴賓,有哪位聽到或者是看到了什麼異樣?’
在場的面面相覷。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貴賓院住的都是成名的高手,居然殺了人還不知道,尤其是歐大先生竟然絲毫沒有反抗的跡象,殺人的兇手是魔鬼化身麼?
‘我早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丘四海陰陰開口。
‘你早料到?’如意夫人的目芒射過去。
‘不錯,而且這僅是一個開始,以後這種事會接二連三發生。’‘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夫人,你應該很明白,如意山莊已經成了藏污納垢之所,江湖亡命之徒居然也登堂入室,還能不招來禍患麼?眼看侯爺辛苦創立的這片基業便要敗亡……’‘住口!’如意夫人厲喝了一聲:‘丘總管,請保持你的身份,你是在對誰説話?你以為我查不出兇手,那你就錯了,你等着瞧!’如意夫人話中有話,誰都聽得出來,只是不明白她何以會忍受一個總管的囂張,而不把他解職趕出山莊?”
“夫人,我知道你會查出兇手,不過在查出兇手之前,恐怕會有不少賓客枉送性命,至於能不能逮住兇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意夫人的臉色泛了青。
貴賓之中一個方面大耳的老者越眾上前,仔細觀察死者,突地“啊!”了一聲,老臉全變,連退兩個大步。
他的那樣子像突然碰見了鬼,口張了半晌,才抱拳進出聲音道:“夫人,老夫在此蒙貴莊接待,十分感激,只是……只是老夫一向潔身自愛,不喜歡……老夫就此告辭。”轉身,疾步朝院外而去。人羣中起了一陣嗡嗡之聲。
很顯然,離去的老者已有所發現,從他驚駭恐怖的樣子,可以判斷殺人的兇手定是個相當可怕的人物。
會是誰呢?怎麼到如意山莊來殺人?
被殺的是響噹噹的“乾坤手”歐大先生,是個人恩怨,還是……
冷一凡相當困惑,如意夫人和丘四海似乎都言詞閃爍,像有什麼秘密不能公開,於是把目光移向馬子英。
因為馬子英剛才在察看屍體時曾點點頭,這表示他可能窺出端倪,但此刻馬子英的面孔沉凝得幾乎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