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過十年,到最後,那個毛丫頭兇霸霸的臉都在記憶中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撲上來在他手腕上惡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見骨的牙齒印,宛如烙鐵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兇啊……昏昏沉沉中,他嘆了口氣,嘴角卻流出一絲笑意來,尤自記得那個剎那水蜜桃般紅撲撲的臉頰,虛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這次不是想揪住那個丫頭,只是想輕輕地摸一下她的髮絲——就在那個瞬間,幽咽的笛聲從不知何處響起來,小葉子抬起頭來對着他詭異地笑了笑,臉色陡然慘白,嘴角卻是沾滿了鮮血,猙獰可怖。
他下意識驚呼一聲,倒退了幾步,猛然間看見小葉子白皙的頸部居然有個細小的破洞,皮膚下,隱約有什麼東西翻湧着蠕動。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表情呆滯地向着他蹣跚地走過來,伸出蒼白僵冷的雙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葉子!小葉子!”在那雙冰冷的小手撫摩上他肌膚的剎那,驚駭的大叫從昏迷人的嘴裏溢出。
在他醒來的剎那,那隻冰冷的手卻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實實地。
身體彷彿死去一樣無法動彈,然而神智卻比平日更加敏捷。所以在一睜開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這個紅衣女童的時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麼樣的絕境裏——就是這個妖女,居然用不知什麼妖術結出了小葉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頸中有血慢慢滲出,流入他衣領。細小的牙齒咬着他的血脈,他隱約聽到有咕嘟的吞嚥聲,讓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這個妖女在做什麼?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劍坐起,然而身體完全木然了,根本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動作。那一瞬間,他想起那些遊蕩在空寨裏的殭屍們,難道…難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麼?”彷彿終於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動了一下,一張臉從他頸間抬起,開合着腥豔的雙唇,問他。
“小葉子!”那個瞬間,他再度震驚。那樣的震驚,居然衝破了身體裏的麻木,讓他脱口驚呼出來——還是那張臉!居然還是那張臉!……還是昨夜他一劍刺出時候的那張臉,那張十年前小葉子的臉。
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對着他莫測微笑着。
晨曦透進來,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臉上,上面有一層細小的茸毛,宛如嬌嫩的桃子。一模一樣的臉,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樣染着他的血,噙着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彎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記。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剎那,他立刻明白過來,脱口厲喝,“不許用邪術化成小葉子的樣子!你這個齷齪的妖女,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
“哦?你不忿麼?”那個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卻是奇怪地笑起來,用小手繞着他的頭髮,“你這麼寶貝她?剛才還口口聲聲念着她呢。聽説她小時候又兇又霸道,有什麼好——就是讓她來做我的黑羊兒,我都不要呢。一定不聽話,還不如殺了。”
“你把小葉子怎麼了?”看到那個詭異的孩子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宮陌只覺的全身發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來,才發現身體的麻木感開始慢慢消失,只是肢體依然痠軟無力。
“哎呀,怎麼就亂動了?”他一動,那個小孩子便坐不穩了,隨着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皺眉,“我剛給你吸完身上的屍毒,亂動的話,還沒有散盡的毒氣可是會侵入心脈的哦。到時候自動變成我的黑羊兒了,可別怪我。”
一驚之下坐起,南宮陌下意識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劍,瞬間發現手指半分力氣都沒有。勉強移動了一下身體,心口便是一陣絞痛,肩上被殭屍抓傷的地方又麻木起來,只好不再亂動,瞪着懷裏坐着的女童:“妖女,你給我的不是解藥是毒藥!是不是?”
“當然不是解藥,嘻嘻,你以為我的解藥那麼好拿呀?”坦然承認了自己昨夜的欺詐,女童仰起稚氣的臉,眼神卻是成年女子的嬌媚,“爾虞我詐,反正你也不是個君子,早就沒想你會守約——南宮家的大公子,滅魂劍下殺人無數,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聲。但是,似乎從來不曾聽説你是個誠信君子哦。”
南宮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駁,卻底氣不足,終究哼了一聲不曾開口。
他生性落拓不羈,灑脱飛揚,雖然出身武林名門世家,卻沒有世家公子該有恭謹禮讓,既不擅長應酬江湖長輩,也在新一輩裏沒有多好的人緣。於是長輩説他不知禮節,同齡人也怪他傲慢無禮眼高於頂,再加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義氣相投之時,哪怕對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樣稱兄道弟,於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責。
傲上欺下,無禮放誕——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親南宮言其為鼎劍閣主,執中原武林牛耳,卻也為兒子這般的行止大傷腦筋,甚至屢次動用家法,卻無法改變兒子一絲半毫。後來南宮陌的武功越來越高,連南宮言其都無法制服這個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錯不斷,只盼不鑄成大錯便好。
對於對方如此瞭解自己底細有些微的詫異,更覺得這一次拜月教來犯非同尋常,南宮陌瞪着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童,眼神從兇狠轉為無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説呢?”那個女童卻是狡猾的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糅合着稚氣和惡毒,看得人心裏一冷。
“拜月教教主,是麼?”看着女童頰上那一彎標誌着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宮陌眼睛凝聚如針,冷冷,“那麼拜月教這次捲土重來的企圖,和十年前應該一模一樣吧。”
“哦?”那個孩子坐在他膝蓋上,微笑着用小手卷起了自己烏亮的長髮,“那麼十年前的企圖,又是什麼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時候,南宮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樣可怕的一雙手!
小小的,稚氣的,卻佈滿傷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陳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萎縮了,然而一個個傷口卻彷彿一張張乾癟的小嘴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吶喊。那樣的傷口遍佈每一寸稚嫩的肌膚,從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着袖中的手肘延伸過去。
“不過是……不過是想奪得南疆的地盤,擴大邪教的……勢力罷了。”眼睛停留在那雙可怖的小手上,南宮陌機械地回答着,不知道為何心裏一動,寒意卻一層層湧起。
“哦。是麼?”聽得他漠然的回答,孩子卷着頭髮的手頓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來。
那樣清脆的笑聲,居然有説不出的熟悉,迴響在南宮陌的記憶裏,震得他雙手微微發抖,定定看着膝蓋上坐着的孩子,臉色一下子蒼白。
“金錢,勢力,權力,地盤,奴僕……真是沒有想象力。你們這羣人腦袋裏滿滿的,就是這些麼?”那個孩子冷笑起來,聲音卻是清脆如同銀鈴,眼光陡然一寒,刀鋒般凌厲,“為了這些,你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是不是?
那樣煞氣逼人的話,讓神思恍惚中的南宮陌陡然回過神來,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繞着頭髮的手指,忽然一笑,將袖子挽起,蒼白的手臂伸了過來,遍佈可怖的傷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麼出來的麼?”
南宮陌似乎沒有留意到她説什麼,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卻漸漸蒼白。
女童蒼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卻收了回去,大紅的袖子垂下來,掩住傷痕累累的雙臂,她用手指繼續逗弄着自己的髮梢,笑了笑:“喏,這一口,是蠍子蜇的;這一口,是蛇咬的;那邊呢,是蜈蚣咬的……我們拜月教的百毒功啊,就是非要這樣練出來才行。”
細小慘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動,卷着漆黑的頭髮,女孩卻是笑吟吟的。
南宮陌忽然間不敢直視,移開了眼睛低下頭去。
“你這種變幻面貌的妖術,也是這樣練出來的麼?”有些茫然地,他喃喃問了一句,眼睛卻是一直盯着那捲着黑髮的露出枯骨的手,“可你怎麼知道小葉子十年前的樣子……怎麼能變得那麼像?笑起來那樣像……連喜歡用手指卷着頭髮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紅衣女童一震,繞着髮絲的手指驀然頓住,許久,忽地笑了一聲:“你倒是記得清楚。”
她説到這裏,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手指一揮,房子四角待著不動的殭屍們忽然長身跳起,相互拿着刀劍互砍起來,登時血濺滿地。女童看着看着,忽又開心起來,看到精彩之處,拍手咯咯嬌笑。
那種惡毒歡喜的笑容,帶着説不出的邪氣,登時將方才南宮陌的迷惘驅散——畢竟神色氣質是裝不了的,那樣邪氣的笑容,小葉子的臉上怎麼會出現?
他一出神的時候,殭屍們已經打得血肉橫飛,卻依舊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殺,羅白癸和史解本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平日也是交情極好的兄弟,然而此刻兩人都是蒼白着臉,木無表情地相互對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劍就削掉了羅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莊故人如此,南宮陌忍不住叫出聲來,“你當人命是豬狗麼?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驅遣他們,算是什麼?”
“我就當他們是豬狗……不,豬狗都不如!”女童咬着牙,忽然冷笑。
指令顯然還沒有撤銷,那羣殭屍如同瘋了的狼羣一樣撕咬在一起,相互攻擊。被削斷手指的羅百回彷彿絲毫不覺得痛楚,將劍換到了另一隻手上,拼命還手,尋了個空檔,登時也將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來。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宮陌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求你了,你乾脆殺了他們吧!”
“你倒是有閒心為別人擔心,”女童忽地一下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轉過頭看他,詭異地笑,“怕不怕自己也變成這樣?”
蒼白的小手抱起了那個陶罐,掀開蓋子,裏面忽然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呼嘯飛出,根本來不及看清就從木樓的窗口飛了出去,消失在日光裏——外面,曼珠沙華開的正盛,如同火焰般跳躍着圍繞了這座頹敗的高樓。
傷痕累累的可怖身體上,卻有一張漂亮稚氣的完美的臉,女童轉過頭看着南宮陌,手指間蠕動着一枚白色的線頭大小的蟲子,笑:“這就是幻蠱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會在你脖子上傷口裏鑽進去,鑽進去……一直鑽到你的頭顱裏,吃掉你的腦子。”
然而對着這樣的威嚇,南宮陌卻是眼皮都懶得抬:“你要下蠱就下吧,我現在也沒辦法,只是哪來那麼多廢話。”
“你……!”女童眉頭一跳,那些殭屍彷彿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殺氣,更加賣力的砍殺起來,紅衣女童氣得在屋子裏連連走了幾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麼我偏不殺你,也不對你下蠱——等我捉到了葉家那一對賤人,讓你看我對付他們的手段!”
這把利劍準確命中了目標,她得意地看着南宮陌眉頭一挑,臉色陡然蒼白:“你這個妖女!你若是敢動天徵和小葉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樣?”女童詭異的笑着,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樣子!你有又能——”
話音嘎然而止。
在方才的對答中,南宮陌已暗自調動真氣,此刻瞬間出手,以指為劍,指尖已經點在她眉心,眼神冷厲。
怔了怔,女童卻是脱口低呼:“別動!屍毒未散就亂用真氣,再動一下你就完了!”
“你嚇不了我。”南宮陌臉色蒼白,隱隱浮起了死氣,然而眼睛卻是冷定而不顧一切的,“我就是不要這條命,也不會讓你這妖女過去害小葉子——給我把所有的蠱都收回來,立刻回到靈鷲山月宮去!不然我現下就殺了你!”
“呀,算你厲害——”女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歪了歪頭,卻是彎起了嘴角,不知為何顯得很是高興,“你果然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我很喜歡呢。”
頓了頓,看到南宮陌的手指更加逼近一分,女童仰起頭,嘴角綻出一個笑容:“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你趕快放下手,我就暫且放你上羅浮山去,如何?”
“把那些中了蠱毒的人都放了!”他卻不肯退讓,心知即使自己上了試劍山莊,恐怕整個莊裏的人還是難逃被殭屍圍殲的厄運,他必須要逼這個妖女撤掉所有幻蠱,不然如果曼珠沙華蔓延開去,只怕整個南疆、甚至中原都難逃大劫!
“哎,你還跟我談條件?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就快——”女童看他急遽蒼白下去的臉,撇了撇嘴角,然而神色微微震動,似乎有些擔憂。
她話音未落,南宮陌只覺得心口絞痛,眼前又是一黑。
“去了試劍山莊,替我問問葉天徵:七日之期就要到了,我上次提出的條件他到底是答不答應?”體內殘餘的屍毒猛烈地發作起來,失去知覺前的剎那,南宮陌只聽到那個孩子嬌嫩的聲音説了最後一句話,“他若不親手提着那賤人的人頭來見我,那麼整個山莊、明日便要變成我放牧黑羊的牧場!”
“休、休想!”聽到那樣惡毒的話語,用盡全力回答了一句,他再也説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