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衣襟拿在手裏,不住地顫抖。那一個小小的血手印,十年後尤自清晰,宛如直跳出來一掌迎面摑來。
天已經亮了,這個絕域中的人又迎來了苟延殘喘的新一天。然而試劍閣中,葉家兩兄妹卻對着這一幅陳舊的衣襟長夜沉默,臉色都是蒼白如紙。
“終於還是來了麼?”葉天籟仰起臉,眼睛裏居然有晶亮的淚水,“天見可憐,她終於還是活着回來了。”
葉天徵修長的手指緩慢地磨娑着這幅血跡斑斑的衣襟,薄唇緊抿着,清秀的臉上有沉鬱痛楚的表情,忽然間劇烈咳嗽,莫名地大笑起來:“是的,是的,回來了!——活着回來了,要將我們所有人一起拖進地獄裏去陪着她!報應……真是報應啊。”
“天徵,天徵!”那樣失常的大笑,讓葉天籟眼裏有了極度的驚慌,她再也顧不得別的,在他再度大笑着咳出一口血的時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該來的就讓她來吧!最多我們把所有都還給她!我不怕的,你也不要怕。我們死活都在一起就是了。”
“……”感覺到女子身上難以控制的恐懼震顫,葉天徵反而平靜了下來,抬起手摟住妹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若只是捨出我們兩人的命就能了結一切,倒也罷了……但是她會肯麼?你看看她如今的能耐,那樣氣勢洶洶的來勢,分明……是要試劍山莊雞犬不留!”
“怎麼會?”葉天籟震了一下,脱口低語。
“怎麼不會?”葉天徵嘴角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看着窗外碧藍的天空,搖了搖頭,“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已經有三個落入她手裏,所有門下無一生還!連沈伯都被……你以為,拜月邪教的教主,還會對我們手下留情麼?”
葉天籟想起沈伯的一去不返,顫了一下,眼裏的恐懼之意更濃,脱口:“那……我們逃吧!”
“逃?”似乎沒有想到妹妹會説出這種話來,葉天徵笑了笑,“是啊,以我的功夫,護着你逃出去,兩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莊裏的人呢?!”
他的笑意驀然收斂,眼神冷厲如刀,看着懷裏的女子,冷冷:“你要我把那些人留在邪教的重圍中,不顧他們死活自己去逃命麼?!他們都是試劍山莊的家臣、弟子……已經把他們的性命都交給了莊裏,這個當兒上,你要我丟下他們、自己逃生?”
彷彿是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呵斥自己,葉天籟怔了怔,説不出話來,眼睛眨了眨,盈滿了淚水。
“我作為少莊主,曾應承和他們同生死,大難到來卻臨陣逃脱。我如果那麼做,那就不單只是怯懦,而簡直是——卑鄙。”看到她的淚水,葉天徵的語氣微微緩和,然而一句句卻依然絕決,“要我在她面前做一個卑鄙者,比殺了我更甚。十年前,我已經逃了一次,這一次,我決不能再逃。”
他的手指最後一次撫摩過那幅已經上的血手印,將那片破布捲起,收入懷中。
“我錯了,我錯了,天徵你不要生氣。”臉上泛起了紅暈,葉天籟有些難堪的低下頭去,急急拉住了對方,帶着哭音,忽然一咬牙,“那麼,就答應她的要求吧!這樣什麼事都沒了。”
葉天徵剛要站起,聽得那樣的話,卻一個趔趄坐回了椅中,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樣蒼白秀麗的臉,和他的面目如此相似……十年來,陰暗的天空下,他們的人生彼此交錯,宛如兩條藤蔓,相互糾纏着錯綜複雜地生長起來,扎入心底的最深處。那樣畸形的、不可告人的關係,卻是他生命中失去那人後僅剩的温暖,如何割捨得下?如何割捨得下!
“別傻了……你以為如果我真的拿着你的人頭去見她、她就能放過我和試劍山莊麼?”有些艱澀地,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緩緩回答,“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她了,若是我答應了她的條件,她一定會讓我死了一次後、依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後,試劍山莊會被吞併,拜月教的勢力將會擴展到整個南疆,再然後,整個中原或許都會成為她放牧黑羊的牧場。”
那樣冷定的敍述,讓葉天籟打了個寒顫,脱口:“那、那怎麼辦?”
“就算我心甘情願死在她手裏,但試劍山莊必須要保全,拜月邪教的擴張勢頭也必須被遏止,不然天下武林必然有一場大劫——到時候只怕鼎劍閣、南宮世家都無法對付這個邪教!”葉天徵喃喃,思考着面前嚴峻的局勢,忽然覺得胸肺間彷彿有烈火燃燒,咳嗽起來,“如果南宮在……如果南宮現在在這裏,或許還有希望。”
葉天徵有些絕望地閉起了眼睛,忽然煩亂地用手錘着自己的頭,“現在我後悔了!我為什麼不早點把真像告訴南宮那個小子?我為什麼要瞞他那麼久……我一直缺乏勇氣,所以現在什麼都完了。”
“天徵,天徵!”看到向來有主見的少莊主都沒了主意,葉天籟又急又心疼,拉住他的手拼命晃着,想制止他瘋狂的行動,“我們再想想……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的!你不要這樣。”
“還有什麼辦法……我都不敢想過了今天的限期,明日整個山莊會如何。”葉天徵苦笑着,握着妹妹的手,眼神里卻是心力交瘁的悲涼,“我不是神……我已經竭盡全力去想如何解決面前的困境,但是我實在想不到。我死了也罷了,可你怎麼辦?莊裏那些子弟怎麼辦?——我真的不敢去想啊,如果你落到她手裏會如何!”
“天徵……”葉天籟聽得一句,心裏就沉重一分,忽然間唇角浮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似是下了什麼決心,“沒關係,如果真的逼到了最後,我還是有辦法的……“
裏面兩兄妹正糾纏不休,門口卻奔來了一個滿臉喜氣的弟子,一見這樣的情形不由頓住了腳,不敢進來。
“莊主……”好容易等葉天徵注意到了自己,那個弟子低下頭去,訥訥道,“稟告莊主,鼎劍閣、鼎劍閣的人到了!”
“什麼?”那樣驚人的消息,讓裏面兩兄妹一起詫異地站了起來。
雖然是白天,可試劍山莊外的空地上,卻佈滿了一張張慘白的臉,應該是接到了指令,那些殭屍嚴密地看守着每一條通往山莊的路,不讓一個人從裏面逃出。那些面無表情遊蕩的活死人中,許多赫然就是原先山莊裏的子弟。
南宮陌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山莊大門的門廊下。沿着山莊外牆的牆角,密密麻麻叢生着紅火的曼珠沙華,襯得試劍山莊宛如一座在地獄烈火中的孤城。
記掛着莊裏那兩兄妹的安危,他來不及思前想後,立刻敲門。然而發現大門居然是從裏面被封死了,他顧不得失禮,便點足從圍牆上掠入——然而身在半空,勁弩如雨呼嘯而來,若不是他拔劍得快,早被射成了一隻刺蝟。
“住手!我是鼎劍閣來的!”看着莊裏如臨大敵的子弟們,他明白了原委,立刻大聲分辯,同時手中滅魂劍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射來的箭,“我是南宮陌!”
“南宮陌?”山莊裏有人低呼了一聲,揮手讓手下停下了攻擊,走出人羣來,卻是現下試劍山莊四大名劍裏面最後倖存的孫馮,他過來打量了一下來人,最後從滅魂劍上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大喜,“真的是南宮公子!鼎劍閣的救兵真的到了!”
“救兵?”南宮陌不明所以,卻看到身邊試劍山莊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歡呼起來。
在試劍閣裏看見出迎的年輕莊主時,南宮陌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幾乎認不出這個臉色憔悴蒼白的男子、便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俊逸儒雅的葉天徵。
“小葉子……小葉子還好麼?”他顧不得別的,第一句便問。然後聽到身後房間裏桌椅碰撞了一下,似乎有人匆匆起身離去,他性子急,一步便跨入室內,看到了站起身來的白衣女子,長長舒了口氣:“小葉子?還好,還好……真的嚇了我一跳,那個妖女揚言要你的命,我怕我來得遲了你真的出事了。”
“南宮……南宮公子。”葉天籟退避不及,被南宮陌撞見,只好停下來斂襟行了一禮,“多謝你及時趕來。”
“這……不用謝,這是應該的。”沒想到一見面對方就説出這樣禮貌的話來,南宮陌陡然覺得陌生,彆彆扭扭地回了一禮,搓搓手,不知如何回答,“這到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苗疆的拜月邪教又捲土重來了麼?昨夜我在扶風寨裏,看到了一個妖女,居然不知用了什麼妖法變成了天籟小時候的樣子!”
“天籟……小時候的樣子?”葉天徵卻倒抽一口冷氣,迅速和妹妹交換了一下目光,急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她有沒有要殺你?”
“她若真要殺我,我也走不到這裏了。”想起昨夜噩夢般的經歷,南宮陌有些筋疲力盡地坐倒在試劍閣的椅子裏,微微苦笑,“好厲害的妖女啊,只要抬抬手指就能把人變成殭屍!——我想她還想玩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所以暫時放過了我,想把我也關進試劍山莊這個籠子,最後一併處理掉。”
“她……她終歸是沒殺你,那就好了。”彷彿沒有聽摯友後面説了些什麼,葉天徵卻是長長舒了口氣,“那就好了……她終歸還有不想殺的人。”
“嗯?”不明白對方喃喃地説着什麼,南宮陌疑問地看向葉天徵。
這邊,自從南宮陌出現在試劍山莊後,葉天籟就分外沉默起來,一直低着頭呆在一邊,此刻端上了兩盞茶,南宮陌忍不住看向多年不見的未婚妻,卻見她臉色蒼白忐忑,完全沒有記憶中的飛揚跋扈。見他目光看過來,她臉上一陣不自然,放下了茶盞,便想悄悄告退。
“等一等,”葉天徵眼睛裏陡然有亮光一閃,攔住了妹妹,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拉着葉天籟的手,一直走到南宮陌面前,“南宮,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你。”
南宮陌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聽得此話嗤笑了一聲:“説的這麼慎重,一定沒好事——不過,我們是什麼交情?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何必……”
“南宮,你要答應我,無論出了什麼事,一定要護得她周全。”沒有讓摯友將話説完,葉天徵一字一句地説出了他的請求,同時拉住了轉身想走開葉天籟,“你要竭盡全力保護她,帶她平安離開這裏——我就求你這件事,你是答應也不?”
南宮陌一口茶差點嗆住,忍不住笑了起來:“就這事?我如果連小葉子的死活都不管,我也不叫南宮陌了。你放心,有我一口氣在,我必然不讓那個妖女加害小葉子。”
“我不要跟他走!”然而葉天籟卻一直掙扎,終於從兄長手中掙脱出來,蒼白着臉瞪着葉天徵,“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來跟你一起,到死都和你一起!”
聽得這樣的話,那一口茶切切實實地嗆住了南宮陌,他咳嗽着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這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蒼白的臉,秀麗的眉目,五官和葉天徵頗為相似,然而眼睛裏卻是沉靜温柔的,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飛揚跋扈——
然而,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地,她説出了這樣的話。
“小葉子……?”他喃喃説了一句,哭笑不得,忽然間不知道説什麼好——原來那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怪不得葉家一直拖延婚期,原來十年後,長大了小葉子,心裏一直愛慕着的人,還是她的兄長?那樣畸形的情結,居然多年來未曾解開、反而越來越深地糾纏在一起了?
他忽然有種心力俱疲的感覺,橫手一掃,將那盞茶潑到地上,站起身來冷冷看着長身玉立的葉天徵。試劍山莊年輕的莊主似乎料到了這樣的情況,蒼白着臉站在那裏,卻不發一言。
事情到了今日這般地步,真像絕對是無法再掩蓋下去了,就這樣鬧破了也好。
“我不是小葉子!我不是小葉子!”葉天籟蒼白着臉,終於崩潰般地叫了起來,踉蹌着後退,雙手在臉上撕拉着,瞬間扯下一張薄薄的面具,因為撕扯得太快、臉上的肌膚被扯破了幾處,然而那張薄薄的人皮面具終於被撕了下來,扔到南宮陌臉上,“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要娶的二小姐!”
那張輕飄飄的面具打到南宮陌臉上,卻讓他全身劇烈地一震,不可思議地退了一步。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臉,清秀蒼白,細眉細眼,柔婉美麗,五官和葉天徵沒有半點相似,一望而知不是葉家血脈。女子的頰邊流着血,情緒激動地退到了葉天徵身邊,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宮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裏的面具薄如紙,南宮陌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顆紅痣,陡然間感覺有些眼熟,不確定地脱口喃喃,“你是……玉簫?”
“是。”這一次,接口回答的卻是一直默不出聲的葉家大公子,“她是玉簫。”
“玉簫……”慢慢記起了多年前天徵身邊那個侍女,南宮陌恍然大悟,“你讓她假冒小葉子?所以一直來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宮家,是不是?可是…可是……這到底是為什麼?小葉子?小葉子呢?”
他急切地看向葉天徵,白衣公子卻轉過頭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
“他媽的葉天徵,你把小葉子怎麼樣了?!”陡然間心裏有不祥的預感,南宮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幾乎一拳就打了過去,“小葉子現在怎麼了?”
“你上山來的時候,不是已經看過她了麼?”葉天徵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卻阻止了一邊玉簫上前,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碧藍的天空,靜靜道,“你不是説,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茶盞從南宮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觸到冷硬地面的瞬間迸裂成無數片。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多年的摯友,手指慢慢鬆開,一步一步倒退,彷彿忽然間不認識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
“葉天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今天不給我説清楚你就別想出這個門。”滅魂劍錚然從劍鞘中跳出,攔在前方,南宮陌看着試劍山莊莊主,眼神里隱隱有了煞氣,“你們葉家到底瞞了多少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玉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葉子又怎麼會成了拜月教主?十年來,你從不肯跟我好好説過一次真心話,虧我還當你是刎頸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