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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心碎的九九乘法表

    1

    2006

    又出現了。

    一張畫滿了斷手斷腳的隨堂測驗紙,用一圈衞生紙壓在她的桌上。

    粘呼呼的,那團衞生紙沾滿了精液。

    據説人類是很容易習慣逆境的一種動物,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再怎樣也無法習慣的爛事。比如現在。

    氣味很腥。

    方琳閉住呼吸,用原子筆筆蓋挑起那坨衞生紙,將那團髒東西慢慢滾到隨堂測驗紙的中心,然後謹慎恐懼的將隨堂測驗紙往內折,折,折,直到測驗紙完全包住那坨精液為止。

    深呼吸,像是下定了決心從位置上站起來,方琳往教室後面走去。

    這一段四公尺不到的路,走起來像是有四公里。

    坐在最後面的高大男孩,摳着下巴上肥厚的大黑痣,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方琳。他的名字叫甘澤,從來沒有人教他如何欺負同學,他一個人就能做得很好。

    “……”方琳低着頭,將那一坨卑劣的惡作劇結晶丟進不可回收那桶。

    “嗨嗨嗨!殺人犯!”坐在垃圾桶旁邊的甘澤咧嘴訕笑:“臉那麼臭,是不是月經來了啊?用哪一牌的衞生棉啊?”作勢要掀方琳的裙子。

    方琳低頭快速閃過甘澤的鹹豬手,轉身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四周的同學忽然大聲爆笑起來……方琳知道自己還是被整了。

    她的屁股壓到一團不明的物事,摸一摸,竟然是一團黏答答的白濃液體,還有“剛剛”將液體包住的薄薄衞生紙。現在當然是整個爆漿開來,黏在方琳的裙子上。

    一股腥臭的蛋白質氣味衝進方琳的鼻腔,既熟悉又噁心!

    趁着方琳走到教室後面丟垃圾時,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將新鮮熱辣的精液放在她的位子上。説實話這也不是方琳第一次中這種陷阱了,只是她匆匆回到座位,十次中總有一次忘了再看座位一眼。

    是誰弄得?

    所有正在捧腹大笑的每一個男生都有可能。或者,大家都輪着幹過這種勾當。

    除了……

    “喏。”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從抽屜裏拿出用到一半的攜帶型面紙包。

    他沒有轉頭。

    不知是否不想接觸方琳的眼神,那男孩只是將右手掠過自己的肩膀,將面紙輕輕放在她的桌上。這個輕微的“多管閒事”舉動已經是這個班裏所能容忍自己的極限。

    她沒有道謝。

    她一開口就會哭,只能默默的接受前座同學的好意。

    抽出兩張衞生紙,方琳將手伸到裙底慢慢擦拭粘在上頭的穢物。眾目睽睽下裙子沾到同學惡作劇弄出來的精液,這恐怕是一個女孩出糗經驗裏的最大值。

    但方琳沒有哭。至少眼淚沒有掉下來。

    她默默地在心中念着……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恩……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一如往常,默誦九九乘法表慢慢撫慰了方琳痛苦的心。

    四周圍的大笑聲沒有停止。

    大多數的人都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從他們笑到擠出眼淚的誇張表情就知道絕對是這麼回事。即便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其他女生,也只是自顧做自己的事,聊天打屁,一起研究少女服飾雜誌,比較彼此新刺得耳洞,就是沒有人開口聲援方琳。

    沒有人,會站在殺人犯的女兒這一方。

    ……五五二十五,五六三十,五七三十五,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

    如果當初國中有稍微用功點,方琳就不會考進這間爛學校了。

    這間學校的學生素質是出了名的王八蛋,打架第一,升學率最末,在路上別間學校的學生遠遠看見這裏的學生就會下意識的避開視線,免得惹上麻煩。

    一體兩面,凡事都有兩種觀點,對黑道來説這裏可是第一流的明星學校。

    很多新興堂口都在這裏招兵買馬,培養賣K粉的下線,招攬賭博網站的學生簽註,收買用來頂替罪嫌的未成年小笨蛋,招募想升級當傳播妹的援交女等等,明着來暗着來,校園裏也分了好多生意跟派系。

    校方怎麼會不知情,只是許多不想惹事的老師都視而不見。

    這種環境,對方琳來説真是惡劣透了。

    “李方琳!幹嘛那麼快擦掉!我們好不容易才打出來的耶!”

    “哈哈哈哈哈要不要猜猜看是誰打的啊?哈哈哈哈”

    七三二十一,七四二十八,七五三十五,七六四十二,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七九六十三。八一八,八二十六,八三二十四……

    身處窘境的方琳,一邊默唸着九九乘法表,一邊一聲不吭紅着眼將裙子底擦乾,最後用剩下的兩張衞生紙將那些髒掉的衞生紙給包起來,暫時放在自己的抽屜裏。也只能這樣。

    “笑什麼笑?一大早有沒有自覺啊!”

    一個帶着金絲邊眼睛的男老師走進教室,對着滿堂大笑開罵。

    劈頭就罵的男人是這個爛班的班導師,已經帶這個班一年半了,表面上看起來是非常温和的人,罵起人來卻是整間學校最有名的火爆脾氣。

    説過了這間學校素質之低享譽黑道,栽培了很多未來混黑社會的主人翁,但就算是最頑皮的學生碰上了這個渾身殺氣的班導師,也沒膽量與他四目相接。

    所有同學快速噤聲,卻不由自主的將視線都集中在滿臉通紅的方琳上。

    方琳低着頭,看着桌上的英文參考書。她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李方琳!你又搞什麼了你!”模樣斯文的班導師竟對着苦主方琳破口大罵:“早自習的秩序都被你一個人破壞了!站起來!”

    方琳慢慢站起來。

    這一站,後面的同學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李方琳!”班導師將教室日誌用力摔在講桌上:“你又鬧!”

    “……”方琳低着頭。

    沒有辯解。因為辯解沒用。

    要是據理力爭有用……有一點點的有用,上個學期就可以擺脱現在的處境了。

    “為什麼不抬頭看我!有沒有家教啊!”班導師氣沖沖走過來。

    “……”方琳沒有道歉,但還是生硬的將臉抬起來。

    班導師近距離瞪着她,那剛起牀的悶臭口氣直接噴在她的臉上:“李方琳,不要以為殺人犯的女兒就很囂張啊,學校不是讓你逞兇鬥狠的地方,你想耍流氓就回你家去,在我的地盤就要有一個學生的樣子!沒家教!”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面無表情的温書,心中非常不屑……

    哪有囂張?

    什麼時候逞兇鬥狠了?

    根本就不合邏輯,更完全不該是一個老師教訓學生的話,説穿了只是在瞎扯亂罵人,全班都看得出來……但前座的男孩的臉上,連一點點不認同都不敢表露出來。

    在這個班上,“對正義視而不見”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2

    若説這個班級是世界上最邪惡一面的縮影。

    那麼,方琳就是忍耐邪惡的王。

    午餐時間是教室最熱鬧的時刻。

    男生狼吞虎嚥一番就衝出去操場打籃球,生怕少流了一滴汗。

    女生三五成羣,將桌子拼在一起吃飯,有人一邊聊着蔡依林與周杰倫兩人最新的專輯到底誰比較好聽,有人七嘴八舌討論化妝的技巧,更多人談論網路上的明星八卦。

    熱鬧吵雜的教室裏,就屬方琳的角落最安靜。

    沒有人想,也沒有人敢來拼桌,方琳獨自吃着從家裏帶來的便當。

    那是今天一早自己用隔夜飯匆匆做的,經過早上四節課飯菜早已冷掉,只剩下一點模稜兩可的温度。

    通常沒有訂便當的人,就是從家裏帶飯盒到學校去。在第三節課時,值日生會統一將這些飯盒一起拿到中走廊旁的蒸飯室,十二點整再統一搬回教室。

    關於蒸便當方琳也試過兩三次,但結果不是飯盒神秘消失,就是打開來發現裏面都摻滿了沙子與橡皮擦屑。有一次打開便當蓋還看見裏面被吐了一口濃痰……誰吐得?每一個在這間教室的人都有可能。

    一口一口,冷掉的飯菜滋味在齒間慢慢咀嚼着。

    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孤獨的方琳就會回想這幾年的遭遇。

    當方琳國小二年級下學期時,一場“嚴重的車禍”奪走了很多人的命,也帶走了她的爸爸……這是方琳自己的説法。獨一無二的講法。

    官方的版本則是:

    一名叫李祐辰的中年上班族,因錯過拖吊場的取車時間失去理智,翻牆入內開走自小客車後在市區橫衝直撞,不僅拒絕警方緝捕,更因危險駕駛造成二十多起大小交通事故。

    最後在警方英勇的逮捕行動下,於十一點三十一分,車速過快的李祐辰逞兇衝撞路旁海產餐廳,造成八名正在用餐的客人當場死亡,十三人輕重傷,而後又有四名客人在送醫過程中斷氣。兩名員警在追擊的過程中翻車傷重不治,一名員警截肢後轉服內勤。一台老舊計程車翻覆撞上電線杆,司機重傷後成為植物人至今沒有恢復意識,幸好當時沒有乘客在計程車上……

    這是台灣交通史上最嚴重的連環車禍,也是治安史上最令人髮指的公共危險罪行——簡直可以用“邪惡”來形容此一暴行,令多人死傷慘重,更造成多個家庭支離破碎。

    至於兇嫌李祐辰為什麼會因為一點點芝麻小事,就大暴走危險駕駛呢?據警方資料,兇嫌下午曾請假兩個小時到醫院耳鼻喉科看診,在醫生告知輕微感冒後便沒有到學校接女兒。依照路口監視器的畫面顯示,李祐辰在醫院旁的路邊停車格待了約兩個小時才走……

    兇嫌在那兩個小時裏,窩在那小小的老舊房車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無解。

    毫無意外,這起重大的衝車殺人事件佔據了所有報紙,與當期雜誌的頭版頭條。

    動機是破案之母。

    然而對李祐辰犯罪的動機眾説紛紜,有人説李祐辰原本就有精神上的問題,有人説當時李祐辰駕駛的汽車恐怕正處於嚴重失控無法剎車的狀態。但更多怪力亂神的八卦雜誌則訪問了幾個掌管宮廟的法師與壇主,那些被冠以大師的靈異人士都言之磬磬,李祐辰應該是遭鬼魅俯身才會導致行為錯亂——這個説法最多人相信。因為那是最有戲劇張力的不解釋。

    對那一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年紀尚小的方琳記得很清楚。

    剛出車禍的爸爸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對不起”

    “把拔?”

    “方琳,把拔對不起”

    “把拔你跑去哪裏,怎麼都不回家?”

    “把拔很想你,很想回去吃晚飯。”

    “那你快點回來啊……媽媽在生你的氣。”

    “你功課寫好了嗎?”

    “還剩一點點。”

    “好乖。”

    “把拔你快點回來啦,老師叫我們背一遍九九乘法表給爸爸媽媽聽,背好了你們還要在聯絡薄上簽名證明我有背,不然明天我去學校會被老師罵……”

    “那你背給把拔聽。”

    “我要背了哦!”

    “嗯,二一二。”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把拔,好好笑哦,這個三七二十一就是成語的那個不管三七二十一嗎?”

    “對啊,然後呢?三八?”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方琳一口氣背完了九九乘法表,到最後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

    “把拔,你有在聽嗎?”

    “有。”

    “那我棒不棒?”

    “好棒,方琳好棒。”

    “那你快點回來嘛,不過媽媽真的很生氣哦,你慘了。”

    “方琳,把拔跟你説。”

    “恩?”

    “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把拔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要記住把拔現在説的話”

    “……”

    “你知道嗎,人的一生中,我們會碰到很多很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爾也會發生很好的事哦。”

    “我聽不懂。”

    “一定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

    “好。”

    “好乖。”

    然後電話就斷了。

    這些對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熟悉到每一個字都會背了。

    只是方琳跟周遭大人提起這通電話的內容時,那些大人就會一臉難以置信。他們起先是驚訝,然後是狐疑,接下來是一連串越來越尖鋭的問題……最後是責備她説謊,罵她壞小孩。

    “你爸爸從頭到尾都卡在駕駛座內,怎麼可能出去打電話?”

    “你家的通聯記錄根本就沒有這通電話,你扯什麼謊?”

    “撒個謊有什麼意義?你爸爸當場就死了!死了!”

    只有媽媽什麼也沒説,用力抱着她一起哭到兩個人都沒有眼淚。

    漸漸長大以後,方琳每次回想起那通電話還是深信不疑。

    她沒有説服過自己那是過度思念父親的胡思亂想,也從不認為自己神經錯亂,更不覺得那是通神秘的惡作劇電話。

    爸爸打來的,就是爸爸打來的。千真萬確。

    那麼多年了,大家都説爸爸是開車到處撞死人的大壞蛋,只有方琳深信爸爸只是遇到了很不開心的事。她當然不清楚來龍去脈,電話裏爸爸一個字也沒提到那些不開心的事,所以那些不開心的事一定也不是那麼重要吧……爸爸只是要她專心等待好事發生,還很有耐心的陪她背誦九九乘法表。

    悲劇很可怕,可小孩子不假思索的玩笑往往更殘忍。

    事件發生後,學校的同學便一直用“你爸爸是殺人兇手!”照樣造了五千個句子去欺負方琳,方琳生氣的哭了好幾次,也跟同學大吵大打了好幾次架。

    學校的老師很保護她,每次都站在方琳這邊,處罰那些用惡毒語言傷害方琳的同學。只是為了方琳好,老師最後還是幫她轉學到別的學區就讀。

    “方琳,媽媽幫你改個名字好嗎?”媽媽幫她梳頭髮時會這麼問她。

    “不要。”方琳倒是沒有猶豫。

    “為什麼不要?”媽媽楞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把拔取的。”方琳對着鏡子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媽媽笑了,但是也哭了。兩個人又抱在一起。

    國小畢業了。國中也畢業了。

    漸漸的,周遭的人好像都忘了了這個大慘劇的存在。

    即使記得,也不過可能將“殺人兇手”的女兒名字與其背景記得一清二楚,只要媒體不感興趣,就不會有人突然對殺人兇手的家人產生興趣。

    這些年方琳平平淡淡的度過。

    直到……

    高一開學的第一天,教室後面的公佈欄被貼了一整面牆的當年新聞影印稿。

    3

    午間靜息,方琳趴在桌上假睡。

    桌面上用立可白塗滿了你能所想像的種種嘲笑。

    “殺人狂的女兒,一定也是殺人狂!”

    “你爸撞死人,那你有什麼更屌的計劃!?”

    “為什麼當年你沒有一起去死啊??!!”

    “史上最有潛力——瘋狂女賽車手即將誕生!”

    “我好想幹你喔!乾死你乾死你乾死你這個殺人兇手的爛種!”

    “真人版碰碰車,碰碰碰碰碰!”

    “死一死吧你這個殺人犯的女兒!”

    “你爸爸把人類當作保齡球瓶撞成全倒啦!”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每一句話都是用驚歎號結尾,彷彿句子本身還不夠觸目驚心似的。

    這些冷嘲熱諷不管看了幾次都無法處之泰然,方琳費了很大的的功夫用刀片刮掉,第二天卻又馬上被塗滿,來來回回好幾次,最後只好任憑這些惡毒字眼如腫瘤般長在桌子上。

    報告班導師?

    班導師只會暴跳如雷地教訓她:”別人的桌子那麼幹淨,為什麼你的亂七八糟!到底有沒有家教啊!”或:”你沒惹別人,別人怎麼會來惹你?檢舉別人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反省自己?回去!”

    不管別人怎麼罵,都沒有班導師罵的有殺傷力。每一次每一次,“沒家教”這三個字就像一把尖刀,插在方琳內心的最深處,捅得她心血淋漓。

    幾次後,方琳學會了最低限度保護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別找班導師幫忙。

    不找班導師幫忙,班導師倒是沒放棄過找她麻煩……

    禮拜三下午第二堂課到第四堂課都是國文。

    國文正好是班導師負責的主科,連續三堂國文課按往例都安排學生寫作。詭異的是,每次作文課命題似乎都是衝着方琳而來。

    上上個禮拜的作文題目是“罪與罰”與“姑息的代價”兩者擇一。

    上個禮拜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與“如果我沒有爸爸”兩者擇一。

    而今天的作文題目則是……

    班導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如果我殺了人”,頓了頓,然後在一旁又寫下“如果我的爸爸是殺人兇手”。全班忍俊不禁。

    “李方琳!你一定很高分啊!”

    甘澤在教室後面翹着二郎腿大叫,馬上又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同學,不以為然地看着這兩個題目,心想:這是哪門子的作文命題啊?這不擺明要給李方琳難看嗎?到底班導師對李方琳有什麼不滿,要這樣一直一直的弄她呢?

    前座的男同學沒有轉頭偷看方琳的表情。

    他不忍心。

    “一樣,兩個題目選一個。”班導師淡淡的説:”如果我殺了人這個題目,主要是想讓各位善用想象力,試着用內化的思考去反省殺人這種劣行。另一個題目我的爸爸是殺人兇手,則是想讓大家討論大義滅親的意義。不要七嘴八舌,專心寫作!三堂課還寫不完的要處罰跑操場!”

    大家一陣騷動,顯然還是在討論方琳。還有人噗嗤笑了出來。

    方琳的頭低低,長髮垂落在桌面,沒有人可以看清楚她的表情。

    細細碎碎的耳語,唧唧喳喳的評論,就像近在咫尺的黑色蜂窩。

    “安靜!安靜!”班導師用力拍黑板,怒氣勃發:“講什麼話?專心寫自己的,要不然全班一起出去跑操場十圈!”

    大家這才安靜下來。

    九九乘法表已背過兩輪,半小時過後,方琳的作文簿上還是空白一片。

    要寫什麼呢?

    “爸爸,你説,我會遇到很多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你也説過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不是嗎?”方琳看着空白一片的格子,茫茫然唇語:”為什麼上了高中之後,我連一件好事都沒發生過呢?

    越想越出神,不知不覺一隻手慢慢接近她的背後。

    “?”

    那隻手迅速拎起桌上的空白作文簿,方琳才猛然回神。

    神色冷淡的班導師拿着作文簿,嚴峻地説:”李方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沒有。”方琳低聲説。

    心跳得好快

    “不是看不起我,那這是怎麼一回事?。”

    “……”

    “説啊?”

    “我還沒有想好。”

    “什麼叫還沒有想好?將來考大學作文的時候你也可以這麼大方説你還沒有想好嗎?你是不是不想考上好大學?還是你完全不在乎?”

    “……不是。”方琳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快沒辦法呼吸了。

    “不是什麼?你憑什麼不在乎?你那種瞧不起人的態度到底是怎麼來的?”

    “……對……不起”方琳呼吸越來越困難,使盡全力才勉強吐出這三個字。

    “你跟誰對不起?跟我對不起?你最應該説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這樣自暴自棄的態度繼續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出去之後別説我教過你!”

    “……”

    全班的氣氛變得極為肅殺。

    所有人知道事不關己。卻同樣被這股強烈的怒意狠狠壓迫。

    “很好,你自認很優秀。”班導師淡淡地説。

    “……”方琳想説沒有,但完全沒有力氣應答。

    “你不用寫作文了,你給我上台。”班導師指着講台的方向。

    “?”方琳以為自己聽錯了。

    “上台。”班導師的眼神極為冷峻。

    “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作文不寫,叫你上台又不要,李方琳,你到底來學校做什麼的?上去!”

    萬般無奈,方琳慢慢走上講台。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台,雙腳已微微發抖。

    “不寫,就用説的。”班導師雙手環胸,下巴微揚:“兩個題目選一個,即席演講。講的好我就不處罰你,講不好我就叫你明天朝會到司令台講給全校同學聽。開始。”

    方琳傻了。

    全班同學也傻了。

    方琳全身火燙,腦袋一片空白。

    “在等什麼?等鼓掌?”班導師拍起手來:”好,大家鼓掌!”

    全班掌聲如雷。

    “好啊好啊!我們很想聽啊!”甘澤哈哈大笑,用力鼓掌。

    方琳呆呆的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這發生在自己身上,惡意如雷的一切。

    哭?

    如果狠狠地在大家面前痛哭失聲的話,也許會很簡單。

    但哭要是有用早就用了。

    既然結果都一樣,徹底的被羞辱被糟蹋,方琳早就下定決心絕對絕對不在這些人面前掉一滴眼淚。問題是,她不過是一個才十七歲的高中女孩,此時此刻尚能夠忍住眼淚已是最極限,若真的開口演講這兩個題目肯定淚水失守。

    她就這麼站在講台上,站在黑板上那兩行作文題目粉筆字前。

    掌聲斷斷續續。

    被凝視,被窺看,被可憐,被取笑。

    那天她面無表情呆站了三節課。

    4

    原來不只是失去爸爸那麼簡單。

    無法單純的為爸爸的早逝感到悲傷,人生還是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可以失去。

    中午沒有人跟方琳吃飯,下課沒有人陪她一起上洗手間,體育課時沒有人跟她一起坐在大樹下乘涼聊天,每一次化學課分組實驗時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這就是方琳的高中生活。

    比起學校,家裏是温暖的避風港。

    卻也是一個方琳無論如何都不想把“風”帶回去的小港口。

    回到家,方琳從沒有跟媽媽提起過學校發生的一切。並不是不想媽媽幫她解決問題,也不是不想讓媽媽擔心。而是不想讓媽媽感同身受她所遭遇的痛苦……一想到媽媽替她難過的表情,她就心如刀割。

    這種痛苦,一個人默默承受就可以了。

    一個小時前才從大賣場下班的媽媽,正在流理台洗高麗菜。

    蘿蔔絲切好了,蒜苗也切好了,一顆魚頭在半滾的味曾湯中載浮載沉。

    電鍋上飄着蒸蒸熱氣,那是家庭號大包裝饅頭的香味——也是明天飯盒裏的一部分。

    “學校最近好嗎?”媽媽從冰箱拿了兩顆蛋出來。

    “普通。”方琳坐在餐桌上唸書,身後正是忙着煮飯的媽媽。

    “都沒有特別的事嗎?”

    “……我不喜歡體育課,每次都要跑步很累。”

    “媽媽以前也不喜歡體育課,現在想起來還是很討厭。”

    “所以是遺傳囉?”

    “不過我再怎麼討厭還是會去上啊,你也要多運動……”

    母女背對着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卻很珍惜這樣聊天的時光,只要一個人開口,另一個人就會接着搭腔。

    等一會晚餐過後,媽媽又得去附近的檳榔攤幫人顧攤位顧到凌晨兩點,回家的時候方琳早就睡了。媽媽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回到家睡沒幾個鐘頭,就要到附近的社區大樓打掃。下午大賣場的排班時間一到,媽媽又得到量販店去幫忙把生鮮蔬菜上架。

    其實家裏開銷很小,除了房租跟保險以外花不到什麼大錢,媽媽打這麼多工,多半是沒有安全感,畢竟在方琳大學畢業前她得存一筆還能看的教育費用,她可不想看方琳在那邊半工半讀。

    將洗好的菜放進炒鍋,媽媽朝後看了方琳一眼。

    “要不要去補習?是不是應該加強一下數學?”

    “自己念就好了。”

    “數學自己念會不會很辛苦?”

    “沒關係我沒打算考很好。”方琳拿着熒光筆在參考書上劃線。

    媽媽笑了出來。

    這孩子脱口而出的體貼總讓她過意不去。

    這些年下來,她其實也不奢求方琳的成績優異,她只希望方琳能快樂。

    “最近越來越少聽你説學校的事。”媽媽將切碎的豆腐放進魚湯裏。

    “因為沒什麼好説的啊。”方琳淡淡地説。

    “美芳跟你還好嗎?”

    “她好像跟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就我説的那個很高很高的男生。”

    “喔?為什麼説好像?美芳沒跟你説嗎?”

    “大概美芳有點彆扭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好奇,等她自己説咯。”

    “這樣啊……美芳原來是會彆扭的女生啊。”

    “嗯啊。”

    “下次請美芳來,我加兩個菜,你看怎樣?”

    “我問問看啦,不過她放學都要去補習,現在又好像有男朋友,兩人世界啊!”

    媽媽開始大火炒菜,然後將兩顆蛋陸續敲破打進去一併炒……一口氣解決蛋跟菜的問題。這就是媽媽一貫的風格。

    “那你呢?在班上有沒有喜歡的男生啊?還是隔壁班?學長?”

    “都沒有啦。”

    “假日如果要跟朋友出去玩,就跟媽説一下,媽偶爾也想一個人去逛街喔。”

    “好啊,那我約約看。”方琳心不在焉的説。

    ……那麼,這個禮拜天自己一個人去圖書館唸書吧,免得媽起疑心?

    還是搭公車去塔位看爸爸?不,媽媽也可能去,如果在那裏撞見就前功盡棄。

    就這麼決定吧,去圖書館。祈禱在那裏別遇到任何一個同學。

    飯菜好了。

    母女倆慢慢地吃,誰也不急着吃完最後一口飯。

    此時誰也沒發覺到,日積月累的疲倦已經滲透進母親的肝臟,將細胞變形轉化。

    一年又兩個月後,母親將因肝癌末期永遠離開這張餐桌。

    5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間學校對方琳的惡意絲毫不減。

    對擅長瞧不起人的混蛋來説,能夠欺負方琳的寶貴時間正在一天天消失。

    教室空蕩蕩的。

    不過才下午第三節課,就有十幾個學生偷溜去參加黑幫大老的公祭。

    八成的人根本沒有在上課,女生大剌剌將言情小説直接擺在桌上看,一點偷看的偽基本尊重概念都沒有。男生不是在睡覺,要不就是在輪着最新一期的少年快報,最角落的學生乾脆在桌子底下玩起撲克牌。有幾個女生直接將鏡子擺在桌子上擠粉刺,交頭接耳下課要去西門町哪間店買更酷炫更長的假睫毛。

    “張宗訓。”公民老師依照學校規定,開始課堂點名。

    “有。”坐在教室最後的甘澤舉手。

    “甘澤。”

    “有。”甘澤伸懶腰。

    “許國強。”

    “有。”甘澤又舉手。

    “李羣凱。”公民老師的視線僅止於點名簿。

    “有。”甘澤舉手。

    “張開成。”

    “有。”還是甘澤慵懶地應答。

    公民老師總算點完了名,一人分飾十幾角的甘澤於是開始睡覺。

    這是很微妙的平衡。

    老師也不直接點破缺課的人,不找大家的麻煩,可壞學生還是得舉手幫忙缺課的人答有,保留老師殘餘的一點面子。

    或許有人會説,這種慣性的交相賊的起點,絕對不是惡劣的壞學生,而是讓惡劣合理化的爛老師——但實情真是如此嗎?

    為什麼學校裏總是充滿了層出不窮的霸凌事件?奮力抵抗有那麼難嗎?出手幫助弱小的同學有那麼困難嗎?尋求師長協助有那麼難以其齒嗎?

    很巧妙的,是“時間”姑息了這一切。

    “被欺負”當然很慘,可學校偏偏是一個可以精準倒數計時結束這種悲慘的地方,絕大多數被欺負的學生都相信這點。死命的相信這點。只要秉持“一旦畢業,就可以脱離苦海”的想法,就能從絕望裏壓榨出力量——熬下去!這種日子終究會結束!

    方琳也是如此信仰。

    她常常從教室看着窗外發呆,想象有一天離開這間學校時自己腳下輕盈的踏步聲。考上哪一間大學都好,自己只要別再見到這些混蛋就能重獲新生。

    “再過一年兩個月。”方琳喃喃自語:”又兩節課”

    下課鈴響。

    喔喔,只剩下一年兩個月又一節課。

    最後一節課是拖地時間,此時最能看出學生之間的食物鏈關係。

    真正在搬桌子灑水掃地的學生都是草食動物,拿着掃帚當刀嬉鬧互砍的學生是肉食動物。而巡邏在走廊上毫不在意將水桶故意踢翻的學生,則是森林之王。

    方琳拖地拖到一半,水桶就這麼“一不小心”被踢翻。

    不用抬頭,就知道是甘澤跟他的狐羣狗黨。

    “李方琳,我們剛才在打賭你內褲的顏色。”甘澤的腳將空掉的水桶踢到一旁:”我們各賭一百塊錢,我賭白色。”指着兩旁的跟班,許國賢跟王乃強。

    “……”方琳假裝沒聽見,將水桶撿起來。

    “我賭是卡通圖案。”胖胖的許國賢咧開大嘴。

    “我賭沒有穿哈哈!哈哈!”皮膚黝黑的王乃強嬉皮笑臉。

    這算什麼爛戲碼啊?

    坐在方琳前座的同學正站在一旁擦玻璃,目睹了一切,忍不住皺起眉頭。

    “看一下。”甘澤用手掀了一下方琳的裙子,被方琳用力拍掉。

    “看一下嘛!”王乃強也伸出鹹豬手,照樣被方琳用力拍掉。

    “……”方琳想走,卻被許國賢一把攔住,還“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胸部。

    方琳瞪了許國賢一眼,此時已被三個無賴給擋在路中間,進退不得。

    ……有沒有搞錯,再怎麼説這裏還是學校啊。

    “我們這兩年打了這麼多手槍給你,你怎麼這麼小氣啊?”王乃強挺着下半身,模仿瑞奇馬丁搖晃起屁股:”看一下會死啊?不然我的也給你看!”

    “對喔,是不是你嫌我們賭得太少?”甘澤一臉恍然大悟:”那就是我們的不對了!一百塊錢的確有點看不起人喔?”

    “對對對!那我賭卡通圖案五百塊!”許國賢呵呵呵笑。

    “我賭白色五百塊。”甘澤伸手撥弄方琳的長髮,方琳嫌惡地將他的手揮開。

    “我跟我跟!我賭沒有穿……五百塊!”王乃強繼續搖着屁股,抖動的下半身越來越靠近方琳的裙子。

    嘻嘻哈哈,六隻鹹豬手亂七八糟戲弄着方琳,這邊碰一下那邊也偷摸一下,就是不直截了當地將關鍵的裙子掀起來,

    方琳冷靜地躲躲閃閃,不哭也不答。比起上個禮拜這三個王八蛋纏着她説要練習“單手解開女生胸罩的技巧”,上上禮拜的主題則是:“快點告訴我女生的月經是怎麼回事”,今天的性騷擾算是比較輕微的了。

    “如果你不給我們看內褲,就一個人賠我們五百塊,因為你害我們賭不成。”帶頭的甘澤故作生氣,氣沖沖地對着方琳説。

    “對啊,一個人賠五百塊。”許國賢聞着剛摸過方琳屁股的手,大力嗅着。

    方琳沒有生氣。至少沒有將她的憤怒牽動臉上的任何一條神經。

    這兩年下來方琳學會“把難堪的時間硬耗過去”的最佳辦法,就是不要做出這些王八蛋期待的任何反應:哭、鬧、生氣、求饒等等。最好就是像個陌生人一樣旁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等到這些王八蛋煩了,燥了,膩了,就會停手了……

    “喂,你真的很小氣耶!”許國賢猛一靠近,在方琳的耳邊用力吹氣。

    “因果報應,你爸爸每殺一個人,就要你給別人看內褲顏色一千次才能抵消,你還不趕快給我們看?”甘澤笑嘻嘻的臉貼近方琳的臉,下巴上的巨大黑痣幾乎撞上了方琳的鼻子……

    "要不就給錢,給錢啊!”

    “我給你看,你給我看。”王乃強拉低自己的褲子,露出有點黃黃的內褲上緣:“快點,快點,換你給我看了。”

    方琳左支右拙,一下子被推過來,一下子被拉過去。

    唯一沒有欺負過方琳的前座男孩依舊在一旁擦着窗户玻璃,他發覺拿着舊報紙與乾布的手正微微顫抖,玻璃早擦得比空氣還透明,他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可以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今天這幾個王八蛋似乎特別有耐性……前座男孩慢慢深呼吸。

    這不是他該管的,也不是他有能力管的,管下去的代價更不是他能負擔的。一旦出聲聲援方琳的下場很明顯,那就是從今以後自己也是被拉來推去勒索午餐錢的其中一個。

    前座男孩覺得自己很好笑……也很可恥。

    自己假惺惺在演什麼內心戲啊?

    如果他有膽量阻止那些混賬早在兩年前就阻止了,兩年前不敢,現在當然也不敢,即使自己偷偷地喜歡着這個可憐的小女生也一樣——若真有英雄救美的戲碼,自己也永遠不會是那個英雄。

    方琳眼神空洞地低頭閃躲,一手護胸,一手不斷撥開來襲的鹹豬手。

    “要不然親一下好了?”甘澤伸出舌頭,朝方琳的臉上舔去。

    方琳驚嚇躲開,卻沒能避過許國賢粗大又濕潤的舌頭,許國賢像舔甜筒一樣貪婪地在方琳的臉頰上留下一道唾沫痕跡。方琳心中感到一陣作嘔。

    “我的內褲跟你換!”王乃強用扭動的屁股狠狠撞了方琳一下,讓她差點摔倒。

    “我也要親一個!親一個就不看你內褲了喔!”甘澤甩動舌頭亂舔。

    這些王八蛋剛剛發明出來的、既粗魯又噁心的舉動真的嚇到了方琳。一想到那口水的臭味會留在臉頰上,她終於露出驚恐的表情……這下可犯了大忌!

    “親一下啦!這是我的初吻耶歐北鼻!”

    “都已經摸過我的精液好幾次了,親一下會死啊!”

    “那是什麼表情?我的口水很髒嗎哈哈哈哈!”

    方琳飽受驚嚇的表情大大鼓舞了甘澤等人,變本加厲,舔她的脖子,舔她的手,舔她的臉。那些舌頭晃啊晃啊,方琳完全嚇呆了。

    去死吧!

    你們這些人渣!

    抓着乾布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糟糕,快失去理智了……剛剛差點就要把那些話給吼出來了。前座男孩的心跳得很厲害很厲害。

    不行!絕對不行!快點想想後果……

    你這個膽小鬼承擔不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倏乎——

    忽然一道不該出現的”聲音”,從眾人的眼角余光中高高地快速掠下。

    只有那麼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間,卻因為的聲音極不合理的“高高掠下”運動方向,令所有正在走廊上動作的每一個人,不管是掃地還是在走路還是剛好在聊天,都本能地朝洗手枱外的方向看過去。

    咚。

    沉悶的一聲怪響。

    “……”甘澤看向洗手枱外。

    “……”許國賢看向洗手枱外。

    “……”王乃強看向洗手枱外。

    “?”擦玻璃的男孩看向洗手枱外。

    這裏是四樓。

    洗手枱正靠牆,樓下是花圃與排水溝,再後面是偌大的操場。

    而從洗手枱這邊看過去是另一棟平行的教學大樓,那一棟同樣樓高四層的教學大樓的學生們也恰恰朝這裏看了過來。

    大家不約而同向牆靠攏,把頭探出去,往下尋找黑影下掠後的歸處。

    大概有幾百人同時發出尖叫。

    尖叫聲越來越高亢,幾秒後簡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千人大合唱。

    那黑影是個人。

    一團用血肉模糊也無法精準形容的,極致的血肉模糊。

    詭異的是,那團血肉模糊位於操場的正中央,四周根本沒有大樓可以”讓這麼一個人從高處墜落”的物理條件。所以是……

    仰望天空。

    沒有飛機經過,也沒有飛機經過時劃破雲霧所留下的淡淡白痕。

    那麼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裏的高處飛速墜落?

    更高的天空?

    天空之上更高的……什麼地方?

    那”墜落物”落下的時候好像還在尖叫,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很多人都確實聽到了吧?那扯破喉嚨的慘叫聲是從上而下的過去進行式,這也是很多人的耳朵可以共同印證的吧?

    説到墜落。

    下墜的力道極為驚人。

    PU材質的地板凹陷了一大塊。屍體的呈現就像一隻剛吸飽鮮血的蚊子被雙掌猛力擊中的爆裂感,當時正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八十七名學生。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沾到了屍體的肉末碎塊,無一倖免。

    不規則形狀的血水在綠色的籃球場上張牙舞爪。血珠噴濺至最遠處,竟是當時正趴在四樓洗手枱邊看好戲的許國賢與甘澤的臉上。血還是温的,粘粘的。

    對了,那聲響。

    據説那種撞擊地球表面所發出的怪異巨響,讓當時每一個正在打籃球的學生都耳鳴了三天,那到底是從多高的地方墜落才會撞擊出這麼恐怖的聲音?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人類”撞擊地球表面所能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一個一個追問那些耳鳴的學生,卻都沒有人能貼切地用比喻法去形容這樣的聲音像什麼?接近什麼?

    所有人都議論紛紛。

    這場光是用”突如其來”也無法形容其詭異突兀程度的”意外”,目擊者太多了,每個人都有參與到這慘烈又不可思議的一幕,氣氛很是熱烈。

    人性是很可怕的,雖然一開始氣氛很恐怖,但一陣尖叫過後很多人竟然都笑了。很多人趕緊用手機拍下恐怖的畫面,更多人用“天啊!這輩子我竟然可以看到這種畫面!真的是太經典了!”如此字眼來形容,幾乎每個人都拿起手機打給親朋好友,用興奮的語氣將怪事傳述出去。

    操場這邊擠滿了圍觀的羣眾,鬧哄哄的,手機內建相機的快門喀嚓聲不絕於耳。

    方琳意外得救了。

    總算找到比性騷擾還要有趣的事,甘澤等三人當然第一時間就衝了下去。

    “借過借過!幹借過一下!”甘澤哈哈大笑:“太酷了吧!靈異現象耶!”

    許國賢不時抬頭看天空:“到底從哪裏掉下來的啊?”

    在人羣中擠啊擠的,王乃強只敢睜半隻眼:”該不會是從飛碟吧?”

    三個人越擠越近,終於來到屍體直接命中操場的核心區,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大量的﹑沒有根據的﹑天花亂墜的猜測氾濫成災。

    “哇靠,這是我們學校的制服耶!”

    “真的是我們學校的耶?哪一班的啊?”

    “幹超恐怖的!比撞火車還恐怖!”

    “惹誰了啊他?是被黑道處決麼?我在小説裏看過。這叫拋刑。”

    “黑道哪有可能做到這種程度啊,而且……從哪丟啊?”

    “警察怎麼還沒來啊?該不會都沒人報警吧?”

    “我好想吐……血的腥味好重喔。借過借過我要吐了嘔……嘔……”

    “會不會是……被直升飛機丟下來的啊?剛剛有人聽到直升飛機的聲音嗎?”

    “那個白白的是腦漿嗎?好像豆花喔……”

    費了好大的勁,三個人終於來到了屍體旁邊。

    “完全爛掉了……超酷喔,可以死的這麼炫算你厲害啦!”甘澤嘖嘖稱奇:“有多少人可以死的像巨星?真的是太帥了你!”

    “不可以亂講話啦,對死者不敬會有報應的。”靠那麼近,王乃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雙腿還有點發軟。

    “幹還不敬咧!快點幫我跟它拍一張,快快快!”甘澤將手機拿給許國賢,快速蹲在屍體旁邊比了個勝利手勢:”快啦!不然大家都要學我!”

    許國賢拿着手機,發抖地按下了快門。

    該不會因此排出靈異照片吧?許國賢感到下腹一陣哆嗦。

    “你手震超明顯的,幹再一張!”甘澤嚷嚷,賴在屍體旁繼續比YA。

    喀嚓。

    多此一舉的救護車來了。

    不得不來的警察也來了。

    最想來的記者當然也來了。

    “不明墜落物”……或者説是“死者”?其身份一下子就查了出來。

    雖然五官早就摔成了零碎紛飛的爛泥,可死者正好穿着該校學校的制服,制服上棕色的學號與姓名清晰可辨:

    二年六班,甘澤。

    6

    三天了。

    DNA檢驗需要七天的時間,但……

    指紋比對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如果“需要比對的所有手指”都在的話。

    從高處墜落在操場上的屍體,指紋並沒有因巨大的衝擊而粉碎,一經比對,竟然與甘澤完全吻合。不只是大拇指,而是所有還能在現場找到的手指指紋全數吻合,血型也一樣,AB型。

    現在的科技技術還能進一步做到的,就是比對兩者的DNA序列了吧。

    再等四天,就能知道這個穿着甘澤制服﹑擁有甘澤所有指紋的屍體,究竟是不是甘澤本人的——這個懷疑與假設實在矛盾到了極點。

    又是國文課。

    作文題目是“校園霸凌之我見”﹑“論孤獨”兩者擇一。

    桌上作文薄空白一片,甘澤呆呆地坐在教室後面,眼神空洞得像一個死人。

    黑眼圈很深很深,額骨的輪廓比平常突出很多。

    “不要想太多啦!你人好好的坐在這裏,哪裏有時間去死。對不對?”

    許國賢用力拍拍甘澤的肩膀,但許國賢的眼神也充滿了古怪。

    這三天死黨王乃強完全不敢靠近甘澤,遠遠見了他就快步走開。班上其他同學也一樣,對“邏輯上應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的甘澤避之唯恐不及,只敢從遠處評論這位全校的焦點人物。

    不只班上,隔壁班,隔壁的隔壁班……全校每一個人都在談論那具屍體,以及受到屍體詛咒的甘澤。記者蜂擁而至,不管是電子媒體還是報章雜誌,都為這具從天而降的屍體寫了七、八個版本的靈異傳説,當然也訪問了被當做巨星的甘澤。

    不,不是被當做巨星。

    ——是被當做一具暫時還保持説話能力的屍體。

    沒有人比主角甘澤還要恐懼。

    當甘澤被帶到警察局做筆錄的時候,接觸到了其他同學沒辦法接近的詳細證物。那件繡了甘澤學號與姓名的染血制服,還有一個令人不寒而梀的小特徵。

    當初幫甘澤把名字繡上去的裁縫店,由於習慣了繡三個字的制服,並沒有將學號上的橫排空間均分成二,而是依照繡三個字的方式將甘澤兩字繡在前頭,後方卻還留了一個足以容納一個字的空位,整體看起來比例有點失衡。為此甘澤感到頗為不爽,還用這個理由向失手的裁縫師父殺了二十塊錢。

    而那件穿在爆裂屍體上的制服,姓名正是那樣的不均衡繡法。

    當甘澤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的時候,幾乎當場尿了出來。

    “你先回家,我們會查清楚這是什麼樣的惡作劇。”

    警察向甘澤這麼保證的時候,神色語氣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敷衍。

    這三天下來,甘澤還沒睡過一秒鐘。

    他生怕自己一旦睡着就會變成那具從高空墜落的屍體,每次一出現睡意彷彿就出現雙腳懸空的幻覺。聽起來很蠢很不合理,但對當事人來説這是多麼深刻而巨大的壓力。

    超高調摔死在眾目睽睽下,又活生生得意洋洋地與自己的屍體合照……

    即使是最厲害的魔術師也無法辦到吧?

    甘澤會魔術嗎?

    不會。所以篤定是被詛咒了。

    甘澤去五間大廟宇拜拜,蒐集了七個香火袋,兩個媽祖,三個觀音,一個關公,一個濟公,眾神團聚在他的脖子上。收了兩次驚,乖乖喝了兩天的符水。即使不信教也學會時不時在胸口劃十字架。光昨天就上了兩次學校輔導處的心理諮詢。

    甘澤的精神狀態已瀕臨極限。

    “我想起來了,當時候噴在我的臉上……那滴血……”甘澤呆呆地看着坐在隔壁的許國賢,指着自己下巴上的大黑痣:“是黑色的,軟軟的。”

    “你在説什麼啊?”許國賢渾身不舒服。

    “好像就是這個觸感。”甘澤神色呆滯地戳着大黑痣,戳着,戳着。

    “喂……就説了你別想太多啦!”許國賢皺眉,語氣不悦。

    這三天以來他不斷忍耐着精神不穩的甘澤,耐心也快被磨光。

    “我記得我不是擦掉……我是用手指……用手指彈掉的……”甘澤繼續陷在三天前的回憶:“彈掉的,是這個軟軟肉肉的觸覺……對,就是……”指甲在臉上的大黑痣上留下明顯的指痕。

    “……”許國賢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裝作沒聽到。

    “那個DNA……還有四天……”

    “?”

    “萬一真的是我,我該怎麼辦?”甘澤的指甲一直扣着那顆肥痣,越來越用力,簡直就是想把它給硬摳下來似的:”DNA……幾百萬人中才……”

    “哪有可能!”

    許國賢翻白眼,一臉的不屑。但許國賢心中卻打定主意,如果DNA檢測報告出爐發現那具屍體跟甘澤是“同一個人”,自己絕對要離開甘澤遠遠的。

    越遠越好……萬一厄運也會傳染就糟了!

    “如果是呢如果是呢如果是呢?”甘澤的五官扭曲,黑眼圈瞬間更深了。

    許國賢不再理會。

    大家振筆疾書,卻都偷偷地用眼角餘光偷瞥坐在最後一排的甘澤。

    每個人都很納悶,真不曉得甘澤為什麼還要來學校上課?像他那種壞學生應該趁機要求請病假在家瞎混才是,幹嘛要來學校驚嚇大家呢?難道連甘澤那種不把人看在眼裏的混混,也會害怕一個人獨處嗎?

    “李方琳!你今天值日生是怎麼當的!”

    班導師又在對方琳咆哮了。

    真了不起,或者該説是真不可思議?當全班甚至全校的焦點只集中在活死人甘澤的身上時,班導師還是固執地針對方琳一個人暴怒。

    “走廊上的花盆都沒有好好對齊,粉筆灰也沒清乾淨,還有……你看看?粉筆剩這一點屁股幹嘛不丟掉?你午間靜息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啊!不要把你在家裏那一套拿來這裏,學校有學校的規矩懂不懂!”班導師罵了一大串,眼睛卻在檢查方琳的作文簿內容,看是不是還能罰她去站講台。

    甘澤呆呆看着方琳因緊張而縮起來的背,喃喃自語:”一定是這個臭女人。”

    “?”許國賢不明究理。

    “對,一定是這個臭女人害我運氣變差的……”甘澤的肩膀抽動。

    雖然絕對不相干。但這種時候也只能順着甘澤的話講,許國賢隨口胡説:”對啦,那天就是她不給你看內褲,所以才詛咒你的。”

    “對,一定是……”甘澤的喉嚨鼓動。

    “好了啦,我看你睡一覺就沒事了。”許國賢越説越小聲。

    “臭女人……帶賽……帶賽的臭女人,好好……好……還是個殺人犯養出來的臭女人……想害我?要怎麼害我?哈……告訴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

    許國賢發現,甘澤凝視着方琳背影的眼神充滿了扭曲的憤怒。

    他打了個冷顫。

    7

    講台上的作文薄堆了一疊。

    放學的鐘聲響起,教室裏的所有人迫不及待收拾書包,用衝刺的速度離開。

    好奇心歸好奇心,議論歸議論,沒有人真的想跟甘澤處於同一空間太久。連過去如膠似漆的王乃強跟許國賢都一副“放學後有緊急事件待處理”的樣子匆匆丟下甘澤,連聲明天見也沒有。

    教室淨空。

    一聲不吭的甘澤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猶如一個充滿負面能量的黑洞。

    “他要幹嘛啊?”方琳心中嘀咕。

    身為值日生,無奈的方琳只得將黑板仔細擦了一遍,用抹布沾濕把黑板溝槽裏的粉筆灰清乾淨,再將有點凌亂的桌椅大致排好。最後將講台上整疊的作文簿依照學號排好,放在班導師的桌子上。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將課本與鉛筆放進書包﹑正要將電燈通通關掉的時候,甘澤還是坐在教室後面如凶神惡煞般瞪着她。方琳遲疑了一下……電燈跟電扇還是等最後走的甘澤自己關了吧?

    不……還是自己等甘澤出教室後再走,免得最後走的甘澤惡意將教室弄得亂七八糟的,明天又害自己被班導師臭罵一頓?甘澤那混蛋一定會這麼做的。

    方琳瞥眼見到甘澤。不,不想。不想跟那種人共處一室那麼久。

    不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説吧。

    正當方琳背起書包要走的時候,甘澤突然大叫:”李方琳!你搞什麼鬼!”

    “!”方琳嚇了一大跳,半張臉瞬間麻了。

    甘澤慢慢站起來,將教室的後門關上。

    這不是平常的惡作劇。

    ……甘澤的眼神流露着沒有底線的瘋狂,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一邊走,一邊沿步將所有窗都拉了起來。

    “你幹嘛?”方琳警戒地看着甘澤。

    這短短三個字恐怕是這一年半來,方琳第一次開口跟甘澤説話。

    甘澤將前門關上。上鎖。

    為什麼要關門?上鎖?窗簾通通都拉上又是怎麼回事?

    甘澤的肩膀抽動。

    這一刻方琳汗毛直豎。

    “李方琳,我知道了……是你搞的鬼。”

    刻在甘澤眼窩上的黑眼圈,像是要將他理智吞沒般越來越深。

    此時從甘澤口中吐出來的話,猶如班導師惡意針對方琳的胡扯翻版。

    “我要回家。”方琳快步走向後門。

    才走兩步,方琳便覺腦後一陣劇烈的暈眩,往前踉蹌跌倒。

    暈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火焰在方琳的後腦勺快速燒了起來……好痛!

    好痛!

    剛剛是甘澤打的嗎?他瘋了嗎?

    倒在地板上的方琳可沒時間惱怒甘澤的無理舉動,她馬上得面對的是……

    “李芳琳!”

    甘澤蹲下,快速揮下第二拳。

    這次直接、正面、完全沒有保留地砸中方琳的臉。

    方琳還來不及閉上眼睛,後腦就重重撞上了後面的地板。

    “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不説!別想我會放過你!”

    砸!

    甘澤完全失控了,根本沒有讓方琳有回話的機會,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狠狠打在方琳的臉上,將方琳驚恐的尖叫聲通通給打回她的嘴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呻吟。

    “……”方琳視線模糊地看着甘澤。有兩個……兩個半甘澤?

    眼睛也捱揍了嗎?還是腦部受到了重擊?方琳迷迷濛濛地想着。

    然後是第六拳,正中鼻樑。

    咚!

    方琳的後腦勺再度敲撞在地板上。

    “你爸爸當初殺了那麼多人……你現在也想有樣學樣……對吧!”甘澤用力扯住方琳的頭髮,惡狠狠地説:“説,你到底想怎樣?想對我做什麼!”

    “我……不要……”方琳害怕的連哭都忘了。

    “你不説,你當然不會説……不然我知道以後,你就不能那樣那樣對付我了哈哈!”逞兇的甘澤竟露出異常恐懼的表情,足見他的意識已混亂不清:“沒關係,我先殺了你,這樣你就不能對付我了!”

    第七拳與第八拳間隔一秒重重落下。

    這裏是四樓,是這棟教學大樓的最頂樓。

    如果沒有非常特別的事,否則其他樓層的學生不可能往上走動,有時就算工友也懶得爬上來巡樓,隨便廣播呼叫同學快點回家便了事。如果同一樓層的其他班級學生沒有恰巧經過這間教室,就不可能發現方琳面臨的危險。

    機率?

    放學鐘響後已十五分鐘了,對一間跟升學主義完全無關的學校來説,學校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吸引力,這一層還有其他學生走動的機率幾乎於零。

    該絕望了嗎?

    鼻腔蓄滿了濃稠的鮮血,不時倒灌,嗆到令方琳快要無法呼吸,更別提大聲呼救了。話説若真的大叫起來,甘澤更狂暴的拳頭馬上就會將她打昏。

    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她看見了難以置信的畫面。

    甘澤將褲子脱下,也將方琳的內褲從裙子裏硬扯了出來。

    “原來是白色的。”甘澤將內褲丟在一旁,憤怒低語:“如果你那天給我看內褲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你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你那是什麼眼神,我説要你死!”

    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在説什麼啊?

    方琳的眼淚奪眶而出。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跟自己想象的一樣嗎?

    甘澤的臉貼住了方琳的臉。

    那顆又醜又肥的黑痣黏上了方琳的鼻。

    下體被粗暴地撐開,澆灌上猛烈的極灼熱。

    痛。

    好痛。

    小腿被什麼東西給抓住、機械式地拉開,毫無防備的陰户就這麼被撕裂。

    絕對不要睜開眼睛,絕對不想記住他的臉。絕對不要……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

    方琳打了一個冷顫。

    “三七二十一……”方琳閉着眼睛,彷彿又聽見了那通電話。

    黏膩的汗水滴在她的臉上。

    堅硬的憤怒下體撞擊着她的陰户。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四四十六,四五二十,四六二十四,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四九三十六。五一五,五二十,五三十五,五四二十,五五二十五……

    “方琳,把拔給你説。”

    “嗯?”

    “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把拔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要記住把拔現在説的話。”

    “……?”

    “你知道嗎,人的一生中,我們會碰到很多很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爾也會發生很好的事喔。”

    “我聽不懂。”

    “一定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

    “好。”

    “好乖。”

    好事呢?

    把拔,你答應的好事呢?

    方琳不怪爸爸。

    意外的很歉疚。

    歉疚着自己沒能如爸爸約定地遇見好事。在另一個世界遇見爸爸的時候,爸爸一定非常非常的抱歉吧。其實不用啊爸爸,是我自己的運氣不好。

    緊閉的雙眼,再睜開的下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總希望在死之前,能對這個欺負自己一年半的超級王八蛋……

    施展憤怒!

    忽地下體一陣哆嗦。

    不,是纏趴在自己身上的那塊邪惡肉體發出了堅硬的哆嗦。

    一股強大的熱氣在自己飽受侵略的陰户間沸騰開來。

    猶如一座巨大的火山在方琳的胯下大爆發,鮮紅的處女之血化作熔岩與灼漿,以遠遠超過光速、超越五感所能體驗的極速度噴射出來——

    觸感消失了。

    被粗暴撐開的下體,頓時失去了屈辱的充實感。

    沒了。

    不見了。

    空蕩蕩的。

    許久。

    方琳緩緩睜開被打腫了的眼睛。

    臉上兀自的殘留着那噁心的汗水。

    鼻子上彷彿還有那顆肥痣留下的壓印。

    疼痛的下體連一滴白濁液體也沒留下。

    甘澤消失了。

    “……”方琳看着天花板。

    一動不動的懸吊式電風扇葉片,靜靜地,孤獨的停留在她的視線裏。

    8

    距離那聲震撼全校的巨響,第七天了。

    DNA檢測結果出爐,死者確實是甘澤。

    但甘澤消失了。

    或者應該説,另一個“還活着的甘澤”消失了。

    沒有回家,也沒有來學校。沒有任何人看見甘澤的行蹤。臨近學校的每一台監視器都沒有拍到甘澤的身影。他在線上遊戲裏慣常使用的兩個賬號都沒有人動過,巴哈姆特網站上的賬號也無人登陸。

    去了哪?

    還能去哪?

    警方鋪天蓋地搜尋了一個禮拜都沒有發現。

    “説起來也……該怎麼説呢……既然有這份DNA比對報告……”

    負責找人的警察看着甘澤在學校的空位,又看了看手中的檢驗報告,説出似是而非的結論:“這孩子就是死了吧?兩個禮拜前就跳樓死了不是嗎?”

    絕對是硬幹到底了。

    也絕對是合情合理,百分之百證據確鑿的結案。

    再五分鐘就放學了,不少人開始偷偷收拾書包。

    前座的男孩暗暗替方琳感到高興。

    幾天前從樓梯“失足跌倒”的方琳,臉上的重傷好了大半,心情多半也因此變好了吧?心思仔細的男孩感覺到坐在後面的方琳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

    或許比一點點還要再多一點點吧,總之是好事。

    今天整整八節課,方琳一直一直在教室的最後面偷看。

    看着許國賢,露出甜美芬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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