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影同記憶裏另外一個遙遠時空裏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同樣在堅韌中帶着孤獨和疲倦,同樣專注地沐浴在燭火之中,同樣總是鎖着的眉頭,同樣總是埋得很深的憂愁。
謝懷珉打了一個飽嗝,把吃剩的飯菜倒進老黑的盆子裏,然後朝屋裏喊:“連城,出來洗碗!”
連城正趴在牀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疼,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師傅不温柔,把他每天當狗一樣訓練。回到家裏,本該體貼賢惠的姐姐也根本不會照顧人,把他當下人使喚。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怎麼啦?”謝懷珉終於探了半個腦袋進來,“這麼一下就蔫了?”
“被訓練的又不是你!”連城少爺正在鬧脾氣,悶悶地把臉轉向朝裏,“沒吃過苦不知道難受。”
謝懷珉笑嘻嘻地走過去,推了推他,“這麼大的人了,還使什麼性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對了,我看到你和柳兒在説話,她怎麼不理你?”
連城的臉一下紅得像煮熟的蝦,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裏。
謝懷珉樂,“得啦!誰不知道呢!你也別泄氣,你才多大啊,學人家鬧失戀!那小丫頭和她娘一樣,勢利得很,等將來你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時候,給她們瞧瞧。”
連城悶在被子裏説:“你別説好聽的安慰我。”
謝懷珉拍拍鼓起來的被子,“專心學習吧,小子!還沒發育呢,就知道談戀愛了!”
連城一聽,猛地從被子裏跳了出來,“誰説我沒發育?!你看看我胳膊!”説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給謝懷珉看。
謝家姐姐噗地一聲哈哈大笑,差點掉下牀去。
“小東西,懂個屁!”她掀起被子捂住連城,在上面狠狠捶了兩下,“不幹活就去看書寫字!”
連城悶聲嗷嗷叫。
謝懷珉丟下他,捲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經來了,天氣悶熱而潮濕,城裏的花都謝了大半,植被上覆蓋着厚厚一層新綠色。空氣裏濃郁的花香淡了許多,混雜着飯菜的香,左鄰右舍隱隱傳來別家的説話聲。夜晚降臨的城市平和安詳。
謝懷珉輕輕哼着歌,動作麻利地洗好碗,一隻只擦乾,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燒的洗澡水已經開了,她朝對面的房間喊:“連城,來洗澡!”
大門上突然響起砰砰的敲門聲。
“小謝姐?你在嗎?快開門!”
她聽出那是醫局裏小林的聲音。這姑娘平時説話聲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來拍門大叫,一定出大事了。
打開門,林秀差點跌進來。
謝懷珉立刻關好門,扶着她問:“出什麼事了?”
林秀上氣不接下氣地説:“是……是京城醫局來人了!封了咱們的藥庫,扣起了張大人和好幾個醫官,又説要提你去問話。藥庫的王師父要我先來告訴你一聲,讓你有個準備。”
謝懷珉心裏有數,“是不是為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驚訝,“上面還帶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藥庫裏的如意膏都給搜了出來,堆在院子裏……”話還沒説完,巷子裏就響起了零碎的腳步聲,門上又傳來敲門聲。
謝懷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別驚慌。
打開門,四個陌生的兵差站在門口,穿着硃紅色的兵服,雖然神色嚴肅,但是並不兇惡。領頭的那個很有禮地對謝懷珉行禮道:“可是謝大夫?請隨我們回醫局一趟!”
“怎麼了?”連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驚愕地看着院子裏的人。
“沒事,醫局裏的人找我。”謝懷珉輕鬆地説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煩你就先留在我這裏,幫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來。”
小林雖然嚇得哆嗦,可還是點了點頭。
“不!我也要去!”連城敏鋭的直覺讓他不安,“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一個孩子湊什麼熱鬧?”謝懷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麻利地脱下圍裙,整了整頭髮,對兵差説,“我們這就走吧!”
“姐!”連城驚慌地大叫着衝過來。一個兵差立刻攔住。連城下意識地就要抬手去打。
“連城!”謝懷珉喝了一聲。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謝懷珉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叫我去問個事,你別想多了。我很快回來!”
連城只得擔憂地看着她被人帶走。
謝懷珉趕到醫局時,那裏已經亂作一團。門大開着,燈籠和火把將整個前院照得通亮。局裏的同僚大半都在,個個都驚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東西,正是十天前進的一大批如意膏。一個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謝懷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一個模樣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這位可是謝大夫?”
謝懷珉忙行禮,“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大堂等着謝大夫呢!”
謝懷珉整了整衣服,隨着他往裏走。
裏面大堂燈火通明,兵甲在側。謝懷珉驚訝地看到太守和好幾個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寧,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活像見了鬼。他們身後各站着一個兵差,不像保護,倒像是看守着他們。
大堂上座,光線反而十分幽暗,一個男子正坐在陰影裏,低頭看着公文。絳紫色儒袍,暗銀雲龍紋,頭戴紫烏髮扣,插着一支白玉簪。從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們一步步走近,男子聽到他們的聲音,抬起頭,放下手裏的案卷。
閃動的燭光下,謝懷珉看清了他的模樣。三十不到的年紀,挺直的鼻樑,眉如刀裁,光線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輪廓。是個極為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畫,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淵,看起來似乎平和淡泊,可是抬眼輕掃時,目光卻是清冽犀利,鋭氣逼人,教人心裏一陣發慌。謝懷珉就在他的注視下立刻垂下視線,欠身行禮。
“謝懷珉?”那個男子的聲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謝懷珉的耳朵一陣麻,腦袋依舊低着,“正是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