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凌風明白過來。
“寶玉呢?”
“當然不會有,黃綾包木匣只是幌子。”
“對方如此做的目的何在?”
“斷各方的念頭,造成人與玉俱亡的假象。”
“三娘沒死?”
“當然!”
“東西仍在她的手中?”
“應該是!”
“照此判斷,這出戏是江先生的三位同道表演的?”
“有此可能,不過……也許還有我們想不到的內幕,這樁事從歐爺奉令查辦到那叫翠翠的女子傳訊,便一直詭譎萬端,現在只有一個事實堪以認定,便是‘神通寶玉’落在一個極可怕的人物手中,玩這些手法的目的是希望官府從此結案不再追查。”
古凌風深深想了一陣。
“鸚鵡夫人?”他脱口説了出來,道:“她現身得突兀,作法也詭異……”接着,古凌風把谷底經過説了一遍。
“很難斷言,但目前她是主要對象。”
“對付這女人還真不容易!”古凌風皺了皺眉道:“江先生,她……會不會就是‘百靈會’會主?”
“歐爺已經想到,他父女與黃總捕已經出山進關去追查線索。”
“進關去追線索?”
“對,卜芸娘與白世凡是‘百靈會’的人,他倆已經來到紫荊關,卻不見在山裏露面,這當中便有了文章。”吐了口大氣道:“我們先上巖頭去。”
兩丈高下,只消抓住藤索,毫不費力地便上了巖頭。
巖頭上只小泥鰍一個人在守候。
“古爺,我知道您會平安!”
“小泥鰍,你是怎麼上來的?”
“不知道,我醒來時是在距此不遠的山脊上,有個姑娘叮囑我傳話説您絕對平安,就這樣,別的什麼也不知道,想起那怪物,嗨!這輩子最好別再看到……”
姑娘,古凌風明白不是若嬋便是若娟,看上去兩個都是那麼善良正派,從聲音推斷,她倆的主人應該也是女人中的佼佼者,會是邪門人物麼?
於此,他不期然地想到了“桃花女”華豔秋,尤物中的尤物,可是她的為人作風,卻不輸於蛇蠍。人,尤其是女人,是絕對不能以表面的尺度去衡量的。
“江先生,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歐爺希望我們在山裏多待兩天,看是否能找到什麼有關的線索。”
“唔!”
“宋三娘已經在此地露面,必有線索可尋。”
“依在下看……那三位貴同道已經棄絕了江先生,江先生最初的想法恐怕需要改正了。”古凌風輕搖了下頭,又説道:“江先生對他們三位應該有很深的認識!”
醉蝦的老臉變了變。
“老夫仍然堅信他們雖邪但絕對不惡。”
“希望如何!”古凌風虛應着回答。
“我們換個地方吧!”
三人離開巖頭,不自覺地又回到原先醉蝦被“魔魔雙道”
迷倒的山洞,日頭已快當頂,峯上沒有陰霾之感。
“小泥鰍!”醉蝦開了口道:“先設法弄吃的!”
“是!師父,可是……沒辦法弄到酒。”
“廢話!”
“嘻!”小泥鰍一蹦出洞去了。
“古老弟,到目前為止,你的身份還沒泄露,在各方的心裏頭仍然是個謎。”醉蝦一本正經地道:“依老夫的想法,你應該繼續保持下去,對我們的行動絕對有利。”
“未見得!”
“為什麼?”
“鸚鵡夫人對在下的底可能已經摸得一清二楚。”
“不一定!”嘴是這麼説,心裏卻毫無把握,主要是兩人對“鸚鵡夫人”都一無所知,這女人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不過,是否真的完全摸透了古凌風的底卻並不一定。
“啊!”一聲栗叫倏然遙遙傳來。
古凌風與醉蝦同感一震。
“莫非小泥鰍出事了?”醉蝦起身。
“我們去瞧瞧!”古凌風一骨碌翻起身便奔了出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奔朝峯背方向,小泥鰍是去找尋食物的,峯前是蒼龍巖,草木不生,要採果獵物,當然是在峯背方向,遠遠地,古凌風發現有東西在晃動,身形一緊,迅快接近,看出是小泥鰍站在一塊山石上揮手。
“在這裏!”古凌風招呼了醉蝦一聲,疾奔過去。
小泥鰍躍下山石。
“古爺!”一張小臉全是駭震之色。
“怎麼回事?”
“死人!”
“死人?在哪裏?”
“在……下面洞裏!”小泥鰍用手朝林蔭中指了指。
醉蝦也已趕到,三個人奔下斜坡,林木陰翳中有個石穴,剛到穴口,便看到穴裏有具裸屍,橫陳在枯草堆上,是具男屍,衣物拋在一邊。
山洞裏出現裸屍,這倒是稀罕事。
山洞狹小,三人魚貫而入,古凌風當先,小泥鰍殿後,四五步便到了屍旁。
“怎麼會是他?”古凌風驚叫出聲。
“石心劍白世凡!”醉蝦也跟着栗叫。
死者竟然是卜芸孃的搭檔白世凡,醉蝦曾經贈藥為他治療了不舉之症,怎麼會裸體陳屍在山洞裏?
屍身下一片濡濕,脅下的傷口還在滲着血水,看來被害的時間還沒太久。古凌風蹲下身用手探了探鼻息。
“還有氣!”
“傷在要害,救治已經無望,看能不能把他弄醒?”醉蝦在古凌風身後探頭。
“試試看!”古凌風伸手先點白世凡幾處大穴,然後把身軀半翻,掌心附上“命門”,徐徐注入真氣,不久,白世凡的鼻息開始粗重,失了神的眼珠子微微轉動,乾燥失色的口唇居然翕動起來,他似乎想説話。
“白世凡!”古凌風直呼其名道:“誰下的手?”
白世凡口唇連動,但發不出聲音。
古凌風連聲問,手心加緊逼入真元。
白世凡終於發出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古凌風把耳朵貼了過去,仔細辨聽。
聲音斷斷續續,古凌風邊聽邊跟着複誦:“……卜……
芸娘……翠……翠……南陽……四……四眼……”嘓地一聲,白世凡斷了氣,兩眼仍暴睜着。
古凌風直起身,攤了攤手,作了個無奈的表情。
醉蝦回頭朝小泥鰍比了個手勢,小泥鰍乖覺,立即退出洞外守望。醉蝦先審視了死者一眼,然後才目注古凌風。
“古老弟,你聽出什麼門道沒有?”
“他提到卜芸娘、翠翠,還有什麼南陽四眼,這些……怎麼連貫?”
“老夫猜到一些,但不一定正確。”
“江先生説説看!”
“殺人兇手是卜芸娘。”醉蝦以斷然的口吻説。
“何以見得?”
“有很多個理由,得一樣一樣慢慢分析。”醉蝦飽含機智練達的目芒閃了閃,道:“首先,他第一個提到的是卜芸娘,而他是卜芸孃的貼身助手,男人脱光了衣服,又是在這隱密的山洞裏,你可以想象他是在做什麼事!”
“唔!”古凌風深深點頭。
“其次,凡是不帶劍的女人,多半喜歡用匕首,從死者的傷口判斷,正是死於匕首,同時,你可以想象男女在做那種事的時候,最順當的下手部位是哪裏!”
“脅肋之間,沒錯。”
“白世凡與卜芸娘行動在一起,表面上儼若夫妻,但卜芸娘卻是他們主子的女人,自然不容染指,此所以白世凡變成了不會啼的公雞,老夫在給他解藥之時曾經警告,如果秘密泄露必遭殺身之禍,於今果然。”
“不太對!”
“為什麼?”
“卜芸娘出身青樓,而且騷媚成性,既然白世凡回覆了真正男人的能力,豈非正合她意,怎麼可能……”
“古老弟,女人通常比較怕死,為了保護自己而在某種壓力下殺人是極可能的事,凡是神秘的門户,都慣用層層監視的恐怖手段以達到控制手下的目的……”
“有道理,江先生,在下忽然想到在南陽時卜芸娘與百靈會巡察馬健私通,結果馬健在磨坊送命,這情況如出一轍,是不是故事重演?”
“對,老夫也想到了,正是如此!”
“照當時狀況,翠翠是馬健下手殺害的,白世凡也提到翠翠,江先生的看法如何?”
“這是個謎,眼前無法猜透,翠翠是替宋三娘傳訊的,而宋三娘又演了這場戲,使這個謎變得更復雜,猜也無從猜起,除非……我們找到四眼。”
“四眼……四眼代表什麼?”
“據老夫猜想,四眼應該是一個人的外號,而且與這樁公案有密切關係,如果能找到四眼,將有助於解開這個謎結,而找四眼,就必須回到南陽。”
“殺人遺屍,豈非自敗行藏?”古凌風望了白世凡的屍體一眼。
“深山野洞,殺人者可能沒料到這麼巧會被人發現,在這種地方,豺狼虎豹是最好的收屍者,絕隔不了夜。”
“結果是由我們來善後。”
“若非如此,我們就無法獲得這麼有價值的線索,白世凡臨斷氣的那幾句話,等於是報答了老夫對他贈藥之情,天下有些事好像在冥冥中有一定的安排,要不是小泥鰍湊巧發現,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白世凡慘死山穴,其他的秘密就更不必説了。”
“江先生,我們封洞吧?”
“好!動手。”
山石遍地都是,三個人一齊動手,很快便封妥了。
“古老弟!”醉蝦老臉凝重道:“我們現在就暫時分手。”
“分手?”古凌風有些意外。
“對,宋三娘把我們誘到此地來演了這場戲,老夫吞不下這口氣,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古老弟協助歐爺辦案,本身有其責任,而目前老弟的身份還沒泄露,這情勢應該好好加以利用,我們如果仍然在一道,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江先生的意思是不再幹預這件公案?”
“老夫是江湖人,得用江湖人的方式。”苦苦一笑,又道:“當然,老弟也是江湖人,不過彼此各有立場。”
“在下明白江先生的意思!”
“那老夫就此向老弟説再見了!”
“請!”
小泥鰍哭喪着臉,他要向古凌風學幾手的心願看來是泡湯了,他不能不追隨師父,先望了醉蝦一眼,然後才開口道:“古爺,我們……會再見麼?”
古凌風含笑道:“當然會,而且不會太久,我在來此的路上已經告訴了你一些用劍的訣竅,你照着練吧!”
這並非純是安慰之辭,他知道醉蝦的用心,只能彼此心照,不能明説,他是七巧玲瓏心,當然能摸透醉蝦的心理。
小泥鰍眉毛一舒道:“真的?”
古凌風點點頭,不願多説。
醉蝦擺手道:“古老弟,小心,珍重!”轉身舉步便走。
小泥鰍依依地深望了古凌風一眼,才跟着醉蝦離開。
古凌風目送師徒倆自視線中消失,然後,他收懾心神,既然應父執歐陽仿之請助他辦這樁“神通寶玉”失竊的宮廷大案,在沒破案之前便脱不了責任,所以,現在他對未來的行動必須有一番盤算,於是,他開始深深地想——
首先,“閉眼到”江無水化名醉蝦匿居南陽賣豆腐的消息不知是如何傳開的,招來了這多江湖人物追寶,這彷彿是一項陰謀的開端,目的至今未明。
其次,盜寶的三神偷神秘失蹤,寶玉下落成謎,而當初出面的“鬼臉人”也失了蹤,幕後人是誰?
“鬼臉人”的拜弟“六爪銀狼”温子真出面調查“鬼臉人”
的下落,被卜芸娘和白世凡誘殺,為什麼?
叫翠翠的女子在為宋三娘傳話之後隨即被殺,而殺翠翠的兇手馬健也告橫屍,宋三娘約晤醉蝦的秘密消息不脛而走,這又為什麼?
宋三娘表演了抱玉投巖的詭戲,偏偏醉蝦又被制無法行動,這是有意的安排,不使雙方碰頭,目的又是什麼?
蒼龍巖是絕地,卻出現了個“鸚鵡夫人”,這其間有什麼關聯?
“百靈會”的會主是誰?
白世凡臨死到底是想要揭露什麼?
………………
古凌風把先後概略的狀況想了一遍之後,得到了幾個行動的原則——
卜芸娘是最主要的偵查對象,也是揭開“百靈會”之謎的唯一線索,而依種種跡象判斷,“百靈會”是本案的關鍵。
“鸚鵡夫人”也是關鍵性的人物。
“四眼”如果是一個人的外號,就必須找到此人,只要查明翠翠的來路和死因,便可以循此找出別的線索。
“桃花女”華豔秋在現場指出自己是受僱於南粵某一巨豪,這故事要不是她胡謅便是有人故意編造,而編造必然有其目的,這一點也不能放過。
這一想,心頭上的結似乎紓解了些,但無形的壓力卻又增加了,有了行動的方向如何着手成了大問題,這必須會同歐陽仿和黃坤共商配合之策,現在歐陽仿父女和黃坤已經出山到紫荊關偵察卜芸孃的行動,如果卜芸娘在殺人之後離山,就會與策應的同路人聯絡,希望歐陽仿他們能發現新的線索。
正自想得入神之際,一個柔媚的聲音突然傳來。
“凌風,你在想什麼?”
“是你?”古凌風先是一驚,繼而從聲音判斷出來者是誰,他緩緩回過身,是你兩個字是脱口而出的。
“桃花女”華豔秋俏生生站在八尺外的岩石邊,面上帶着迷人的笑,這笑對古凌風絕不陌生,但他心裏仍然免不了一蕩,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笑也是笑中之笑。
“你還捨不得離山?”
“你呢?”古凌風反問。
“我在找你!”她上前兩步。
“我也想找你!”
“噢,那就太巧了,你先説,你想找我有什麼事?”
古凌風心念電轉,這檔事該不該追問?如果裝渾下去,可以使對方摸不透自己的底,可是話已經開了頭,又不能不問,且見機行事吧!
“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在蒼龍巖現場,曾經指出我跟百粵名職業殺手‘閻王令’鄺亞雄是一路,受僱於一位南方巨豪謀奪‘神通寶玉’,這故事是哪裏聽來的?”
“你承認麼?”
“是我在問你!”
古凌風不承認也不否認,他要為自己留地步,對付這種女人得步步留神,不能説錯一句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她心裏在打什麼主意,更無法揣測她會變什麼花樣,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她的圈套。
“我是聽來的!”
“聽什麼人説的?”
“不明來路者的私語,只聽到聲音不見人。”
她這回答到底有幾分可信只有天知道,不過依情理判斷,她沒有編這故事的必要,若非是別有用心者的詭謀,便是出於第三者的臆測。
“真的是這樣?”
“凌風,對你我絕不會説假話,同時説了也沒用,如果是真的,那已經是事實,如果是謠傳,對事實也無損,因為你失敗了!”
“失敗二字怎麼説?”
“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哦,那我現在聽你説!”
“你明明已經知道,不過我還是要説出來,因為我始終不放棄要跟你合作,宋三娘投巖是一場戲。”
“你怎麼知道?”古凌風真的吃了一驚。
“因為我看到你跟醉蝦一起攀上巖頭,於是我悄悄地查探,發現了巖下不遠的山洞,也看到了裏面遺留的東西,你與醉蝦來此,是出於宋三娘之邀,而醉蝦與宋三娘是一路的人,所以這場戲……”
她説到這裏倏然住了口,以一種很暖昧的目光望着古凌風。
古凌風的反應靈敏之極,立即猜到了她的心意。
“你認為這場戲是我和醉蝦故意安排的?”
“起先是這麼想!”
“後來呢?”
“我發現了另一個事實,證明原先的判斷錯誤。”
“什麼事實?”
古凌風表面上還是同樣冷靜,但內心卻起了震撼,要是她所指的事實是聽到了自己和醉蝦的交談,那自己的身份便完全宣泄無遺了。
“我現在不想告訴你。”華豔秋神秘地笑笑。
“那又為什麼?”古凌風心裏起了發毛的感覺。
“因為現在我們是各走各路,除非……”
“除非什麼?”
“還是那句老話,合作!”
古凌風心頭一寬,暗忖,聽口氣她並未識破自己的身份,否則便不會重提“合作”這兩個字,看來她知道某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必定與宋三娘演戲的事有關,合作這一節不宜予以回拒,能保留一步棋最好。
“這點……我會認真加以考慮。”
“你真的會認真考慮?”
“唔!”
“不是應付我?”
“這不是我的作風!”
“好,衝着這句話,我提醒你一件事,關於宋三娘演戲的秘密,主謀者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秘密已泄,所以我們要嚴守這秘密,不能讓對方覺察。”
“這我早已想到,你不説我也會提出來。”
“凌風,要是我倆合作……嗨!算了,以後再説吧!”華豔秋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
驀然此刻,一條人影歪歪斜斜地奔了過來。
古凌風與華豔秋同時感到一怔。
來人停在兩人之間的對角點,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婦人,髻上插着一朵紅色的野花。白髮紅花相映十分顯目,鶴髮應該是雞皮,但這婦人臉上不見皺紋,憔悴但卻平整,年紀頂多半百,從臉型五官的輪廓看,依稀可見昔年的風韻,年輕的時候定是個大美人。
白髮婦人先打量華豔秋,冷哼了一聲,然後轉向古凌風,兩眼突然瞪大。
古凌風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因為他發現這婦人的眸光是狂亂的,狂亂之中似乎又夾着怨毒,絕不同於一般人,看起來相當可怕。
“瘋婦!”古凌風在心裏暗叫了一聲。
“大娘,你是誰?”華豔秋開了口,她已經看出了這婦人有些古怪。
“妖精!”白髮婦人突然戟指華豔秋,聲音相當刺耳道:“原來是你迷住了他,我先殺了這負心人再跟你算賬。”
狂亂的目光又回到古凌風身上。
華豔秋被罵得乾瞪眼,啼笑皆非。
古凌風已經確定對方是個失心瘋的婦人,衣着不整,但卻是華貴的質料,她怎會出現在山裏?碰到這種人,説什麼都是多餘,唯一的辦法是避開。
“豔秋,我們走!”古凌風偏了偏頭。
“你敢!”厲喝聲中,白髮婦人一閃便到了古凌風身前,看這一式身法,她還是個相當不賴的高手。
古凌風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白髮婦人伸手戟指,咬牙切齒地道:“負心人,你這沒天良的東西,你害了我一輩子,我不會饒你,我……要殺你!”
雙手一錯,攻出,用的竟然是武林中罕見的“蘭花拂穴手”,上乘的玄功,只要被指頭拂到,不死也得受重傷。
古凌風旋了開去,對一個失心瘋的女人,他當然不能動手,但身形未穩,指影又附形而到,他是有名的快手,但對方的出手絕不比他慢。
華豔秋急叫一聲:“快走呀!”
古凌風再次旋身,也就趁一旋之勢,斜裏掠去,一閃五丈,足尖點地,準備再度飛身,但沒彈起來,足尖沾地便釘住了,因為白髮婦人已攔在他的身前。
華豔秋為之駭然而震,一個失心瘋的婦人,功力會有如此之高,的確太出人意料之外,以古凌風的身手,竟然被纏住脱不了身,看樣子她把古凌風當成了遺棄她的負心丈夫,瘋子,無法理喻,但你又不能傷她,事實上想要制住她恐怕也不是件易事。
最惱火的是古凌風,因為他不能動劍,一個名殺手如果殺的是一個神智失常的女人,那將是人神共憤的行為,傳揚開去,那還得了!
一個意念電映心頭,會不會又是陰謀者的一方故意安排的毒計來對付自己?如果自己誤傷了對方,便坐實了殺害瘋婦的罪名,在江湖上勢將成為眾矢之的……
白髮婦人的手又揚了起來,眼裏的狂焰更熾,從她的手勢看,不是繼續施展“蘭花拂穴手”,而是另一種根本無法預測的殺手。
古凌風情急智生,他準備拔劍用一個虛式逼迫對方,假使能迫得對方退身閃讓,自己便有脱身的機會,心裏才這麼想,華豔秋已經採取了應援的行動,只見她高叫一聲:“看我的飛刀!”手突然揚起,當然沒有飛刀射出。
白髮婦人根本不理會,連目光都不曾轉。
華豔秋這一着白費了。
古凌風的手指已觸上劍把,他不得不走自己的棋。
白髮婦人突然後退兩步,揚起的手垂了下來。
這意外的動作使古凌風為之一愕,瘋人的行為是不能以常理測估的,瘋人的本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
他的手指離開了劍把,突地,他感覺到一陣暈眩,無緣無故,這是不該發生的現象,運功默察之下,不由栗叫了一聲:“毒!”
他已經中了毒,在不知不覺之中。
失心瘋的人居然會用毒,這在江湖上從來就沒聽説過,難道她的瘋是故意裝的?
“毒!”華豔秋跟着驚叫了一聲。
古凌風出手的能力還沒完全喪失,快劍、殺人只在一瞬之間,再劇烈的毒,總是要那麼一點發作的時間,本能上的反射作用,不需要透過意念,寒芒一閃,劍已離鞘刺出,快,的確是快,快得無法以言語形容。
根據經驗,劍出奏功他是會有特殊感覺的,而現在,他並沒有那種劍入人體的特殊感覺,於是,他發現劍尖差三寸夠不上距離,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在這短暫得不能再短暫的一瞬把距離拉長的,反應上他並沒感覺對方動過。
他無法再出第二劍,暈眩使他失去了控制本身動作的能力,平刺的劍緩緩垂落。
華豔秋彈身上前捉住他的手臂。
“你……中了毒?”她急聲問。
“唔!”回應是在喉間。
“可惡,她居然裝瘋下毒,這就不能怪我……”華豔秋的話只説了一半,但已表示出她要下殺手了。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飛閃而到,直掠到白髮婦人身前栗聲道:“夫人,我們回去!”那口吻的確是在對一個失心瘋的人説話,帶着哄的味道。
不速而至的,是個中年婦人,標準的山裏人,皮膚黑得像是從炭窯裏鑽出來的,只是聲音卻很柔細,不看人,光聽聲音,你准以為是個細緻的大家閨秀。
古凌風以劍拄地支持站立之勢。
華豔秋已退離原地三步,雙手虛垂着,嬌豔的臉孔其寒如冰,兩眼向前直視,誰都可以看出是準備有所行動的姿勢。
事實上,華豔秋有什麼殺着古凌風還真的不知道。
白髮婦人的眼神依然狂亂,照定了古凌風,並不理會中年婦人。
“這位……”中年婦人側過臉望了望古凌風,然後轉向華豔秋道:“是受了毒傷?”
“不錯,想不到你家夫人會用毒。”
“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
“兩位請千萬忍耐一時。”説着,又回過頭,伸手拉住白髮婦人的衣袖,用最柔和的聲音道:“夫人,請隨我回去!”
“不!”白髮婦人反手揮出一掌。
“砰!”挾以一聲悶哼,中年婦人踉蹌倒退,一屁股跌坐到一丈之外,差一點便撞上一方多稜的岩石。
白髮婦人忽然就地坐了下去,以袖掩面啜泣起來。
看樣子她是真瘋,華豔秋本來是準備施展殺手的,現在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中年婦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葉塵土,曲指入口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厲口哨,看樣子她是在傳什麼訊號。荒山野嶺,應該是人跡罕到的地區,想不到情況會這麼複雜。
古凌風已經無法維持站立之勢,他坐了下去,除了頭暈目眩,他還感到穴脈阻滯,筋肉發硬,全身乏力,只是知覺還保持着幾分清醒。
“凌風,你覺得怎樣?”華豔秋橫靠兩步。
“還可以……支持一陣。”古凌風無力地回答。
“喂!你什麼意思?”華豔秋轉朝中年婦人,口氣已經非常地不和善。
“請稍等片刻!”
“等什麼?”
“解毒之人馬上會到。”
“解毒之人……誰?”
“我家小姐,啊!那不來了?”
像傳説中的嫦娥,凌虛御風而至,飄逸輕靈,翩然停在白髮婦人身邊,華豔秋幾乎想開口喝彩,是個清麗脱俗的素衣女子,明眸皓齒,秀髮如雲,從五官到身段,你可以一件一件分開來欣賞,仙露明珠四個字勉強可以形容。
亮麗的眸光徐徐掃過現場,在古凌風和華豔秋的臉上各停留了一下,然後向着中年婦人,乳鶯般的聲音從不脂而紅的櫻口裏吐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美妙的音符。
“怎麼會這樣?”
“小姐,是我一時疏忽,才讓夫人……”中年婦人黧黑的臉上透出惶恐之色。
“仙女!”古凌風脱口叫了出來。
“仙女?”華豔秋也跟着叫了一聲。
亮麗的眸光照定在古凌風近乎蒼白的臉上。
幾年前古凌風在大別山中被三種毒物所螫,生命垂危,被一位神秘的少女所救,還另外贈送了他三粒藥丸,其中一丸解救了“一滴血”毛人龍所中“黑寡婦”之毒。
他不知道神秘少女的來路,稱之為“仙女”,就是眼前這素衣麗人,這故事他曾經對華豔秋講過。
“凌風,她就是你説在大別山中那位……”
“唔,不錯!”古凌風漫應了一聲,目光沒移。
華豔秋足當得起一代尤物,很美、很媚、很嬌,還加上豔,但不到超塵脱俗的程度,而“仙女”的美卻是別出一格,特殊的氣質彷彿是一般人所形容的“不食人間煙火”,令人激賞,傾倒但絕不會生出褻瀆之念。
她真的是九天臨凡的仙女麼?
“你還記得我?”仙女開了口,是對古凌風説的。
“救命之恩永遠不會忘記!”古凌風似已忘了本身的毒傷,一向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的臉孔居然有了神采。
“你對我的稱呼很好,我會用它!”
“那太……太好了!”
“我娘對你的傷害是無心的!”
“這……這在下知道,她……是令堂?”
“唔!”仙女的玉靨黯了一黯。
白髮婦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啜泣,此刻正仰臉望着她身邊的仙女,很奇怪,狂亂的眼神變得十分地柔和,像任何一個正常的母親望着她的愛女,這是人性的光輝,沒有任何力量是可以加以改變。
“孩子!”憔悴的臉上淚痕未乾,但聲音卻很正常。
“娘,黑嫂扶您回去!”
“我……不!”
“娘!”仙女把她娘攙了起來道:“您先回去,女兒有很好的消息告訴您。”她像在哄一個不怎麼懂事的孩子。
“好消息,現在説?”
“娘,這裏有外人,不方便!黑嫂,扶夫人回去!”她朝中年婦人施了個眼色。
中年婦人被稱作“黑嫂”,倒也名實相符,她的確比一般常見的黑人為黑。
黑嫂上前扶住白髮婦人的一隻胳膊。
仙女撫了撫她孃的肩背,用柔得不能再柔的聲音道:“娘,您得趕快回去等着,家裏沒人怎麼辦?”瑤玉似的小嘴一呶,“黑嫂”會意地舉步帶動。
“對,要是他回來……看不到我……是不行……”
白髮婦人口裏喃喃着,腳步隨着“黑嫂”的帶動而動,兩眼望着前方,不再看古凌風和華豔秋一眼。
突然來的風雨又突然止歇。
家,對方一再提到家,在這種境地裏會有家?仙女是應該遠離塵俗麼?
人去遠了,不知所之。
“仙女”盈盈上步,望着華豔秋。
“你是名氣不小的‘桃花女’?”
“正是!”華豔秋驚愕地望着對方道:“請問姑娘你怎麼稱呼?”
“仙女!”回答了等於沒回答。
華豔秋柔媚地笑笑,這是她—貫的本色,她很識趣,不再追問下去。
“真的美如天仙!”
“你可以請便了!”
“我?”華豔秋料不到“仙女”會説出這句話來,一向伶牙俐齒的她,竟然説不上話來。
“對,是你,我説了一個請字!”聲音還是一樣地悦耳,但話意可就不怎麼好聽了。
“他中的毒……”
“我知道你跟他並不是一路的,你現在的同路人是‘一滴血’毛人龍沒錯吧?他在峯腳下遭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不嚴重,但你應該去看看,至於他的毒我會替他解。”
華豔秋望望古凌風又望望“仙女”,口唇動了動,似乎想説什麼又忍回去的樣子,很不自然地笑笑道:“今天是幸會,希望以後能有緣再見,我走了!”充滿誘惑的嬌軀一轉,又回頭道:“凌風,我們回頭見!”
她走了,速度倒是不慢,看樣子她真的關心毛人龍。
古凌風內心的驚震自不待言,“仙女”似乎無所不知,對華豔秋竟然瞭解得這麼清楚,她是江湖人,並非真正的仙女,嚴格地説:簡直近乎可怕。她娘瘋了還能用毒,不用説她當然是此中高手,初識與重逢都在深山裏,這意味着什麼?
“姑娘,在下……該怎麼稱呼你?”他很技巧地想探對方的來路。
“仙女這很好聽的外號不是你起的麼?”
“……”古凌風為之語塞。
“現在先替你解毒,注意,用你的內元接引,迫出你體內之毒。”
借外力之助而驅毒,這一點古凌風當然不外行,他立即盤腿作成趺坐之勢費力地把劍回到鞘裏,閉目垂簾內視,這時他才又重新感覺到本身的功力已經消散得等於零,穴脈已大半閉塞,肌肉也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
柔柔的指頭點上身來,是連點,遍及各重要部位。
他盡摒雜念,凝神一志。
一道熱流,由“天靈”貫下,另一道寒流從“命門”注入,一寒一熱在體內衝出,循徑走脈,分合交流,他竭力以漸蘇的內元配合接引,因勢而導。
阻塞的穴脈漸次通暢,不久,本身真元自循周天,進入了無我境界。
功畢醒轉,但覺神清氣足,四肢百骸彷彿經過浸洗,有説不出的舒坦。
起身,只見“仙女”綽立在數尺之外,抬頭望着林空似乎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他故意輕咳一聲,兩道亮麗的目芒投射過來。
“好啦?”
“在下謹此致謝!”説着,拱手一揖。
“不必,這是我娘闖的禍,該由我收拾。”
“仙女言重了,在下受惠在先。”
“看你這身打扮,我稱你古公子好麼?”她嫣然一笑,笑態之美無法以言語形容,因為它已經不是美,給人的感受是心靈上的熨貼,就像是春風拂面,又彷彿香醇入口,激起了非常微妙的律動。
古凌風呆了一呆,幾年前在大別山中,他看到的是一個猶未吐蕊的花苞,而現在已經是一朵開放了的奇葩。
“在下……在下只是個江湖浪子,這公子之稱……”
“這有什麼,我也不是仙女,對不對?”
古凌風笑了笑,在他而言,笑簡直就是一種奢侈,他極少笑,能激起他笑的反應的情況並不多,否則便不會被人稱作冷血了。他心裏像有許多話要説,但又似乎無話可説,面對這種完全脱俗的美人,下意識中有一份情怯。
“仙女”定睛望着古凌風,像在鑑賞一件珍奇的古玩那麼專注,眼皮子連眨都不眨一下,玉靨上那一抹令人沉醉的笑並未消失。
就這麼凝眸望着,沒再開口,這表示什麼?
古凌風的內心起了某種感應,這感應使他不安,但他不願被對方看出,故作不經意地溜動目光,發覺天色十分昏暗,下意識地道:“天竟然黑了!”
“仙女”的臉上突然起了變化。
“不是天黑,是山雨要來了!”
“要下雨了?”
“晤!山間的雨是很可怕的!”
雨會可怕,而且是出自一個江湖高手之口,古凌風覺得很好笑,他當然不會笑出來,抬頭望了望林空,葉隙枝梢,天空是—綻墨黑。
一道亮光閃過林樾,遠處響起悶雷之聲。
緊接着,林木起了擺動,震耳的松濤像千軍萬馬遙遙奔騰而至,天氣變得可真是快。
“仙女”露出驚懼的神色。
“我要回家!”
“回家?”
古凌風想留住她多談幾句話,但又説不出口,心意一轉道:“仙女的仙居在哪裏?”
“就在山裏!”顯然她不願説出她的居處。
“噢!”對方這句近乎使人難堪的回答,古凌風並不以為忤,因為對方是救過他命的恩人,而且是美賽天仙的麗人,不過,失望的感覺是有的。
“古公子,我真的要走了!”抬頭一望林空,匆匆彈起嬌軀疾奔而去。
古凌風下意識地感到一陣懊喪。
突地,一道耀眼的金光照亮了林野,接着數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真有地動山搖之勢,令人心旌搖曳。
一條人影飛射而來,古凌風才看出是誰時,身軀已被抱住,完全意想不到的情況,使他全身有如觸電一般的感覺,“仙女”竟然被一個炸雷嚇得回頭抱住他。
她真的怕雷?
又是一個霹靂,“仙女”抱得更緊,兩個身體完全密合,古凌風伸臂反摟住她。
山風疾勁,使所有的林木全轉了方向,枝飛葉舞。
眼前是一片天昏地暗。
“我們……找個地方避雨!”聲音抖得像跳珠。
“山洞!”古凌風想到了原先與醉蝦共處的巖穴。
“那邊……”她一鬆手,拉着古凌風便跑。
這裏的一切,“仙女”當然是最熟悉不過,奔沒多遠,便看到一個藤蘿半掩的洞穴,兩人剛剛鑽了進去,暴雨夾着狂風鋪天蓋地而下。
進到洞底,“仙女”坐下來喘息不已。
古凌風的一隻手仍被她牽着,只好傍着坐下。
洞口不斷傳來閃光和雷聲,洞底一片漆黑,只有閃電餘光帶來剎那的光亮。
天仙美人,緊緊依傍,古凌風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抽得很緊,但他的心裏毫無綺念,不是因為他真的冷血,而是覺得這恩人兼美人純潔如天仙,任何一絲絲不當的想法對她都是一種褻瀆,一種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