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見地,手機的鬧鐘功能發揮了作用。
眼睛一睜開,慎重其事畫了妝,小恩便着手她的小計畫。
小心翼翼地寫字,由於太久沒有拿筆,一筆一劃都格外謹慎,立可白上場的次數寥寥可數。對中輟的小恩來説,這表現已是可圈可點。
好不容易完成,小恩踩着輕快的腳步來到便利商店。
那條要流浪不流浪的“黃金梅利”,正趴在店門口,意興闌珊地玩弄吃到一半、爛爛的蘋果。
小恩故意將蘋果踢開,黃金梅利卻只是呆呆地看着蘋果歪歪斜斜地滾走,一時之間無法決定要不要追。樣子呆得要命。
“吃太好了喔。”她嘖嘖。
櫃枱有個工讀生正趴在櫃枱看書,不過不是奇怪的書,是一本顯然是自己從架上拿來“試閲”的電腦雜誌。頭髮跟梳得很整齊差得遠,全部都亂翹。
另一個工讀生一邊拖地,一邊隨手將架上的零食排好。
這個拖地的工讀生頭髮梳得可整齊,後面卻往上翹了一小撮。
跟晚班的女工讀生形容的一模一樣。
小恩先走到飲料櫃前,若無其事拿了一罐蘇打汽水,再走到影印機,逕自將剛剛完成的“作品”印了一百張出來。
結帳時,一頭亂髮的工讀生還是隻顧看雜誌,由拖地的工讀生走過來處理。
“下次要印這麼多,不要來便利商店印,很浪費耶。”
那工讀生掃描影印捲上的條碼,嘴巴念個不停:“在這裏印一張要兩塊錢,多走幾步路到旁邊巷子出去、右手邊的影印店,印一張只要零點六元。一百張啊,就差了……一百四十塊。一百四十塊錢,就差不多三個便當了。三個便當耶!”
小恩瞥了他別在胸前的名牌一眼,叫乳八筒。
第一印象是羅唆。
還有……乳?真是個不正經的怪姓。
不,連名字都很不正經。
“謝謝。這樣吧,既然你人這麼好,順便幫我做一份問卷好不好?”小恩從那疊“作品”中抽出一張,放在結帳台上。
“是喔。”那乳八筒拿起來,瞪大眼睛喃喃説:“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寫設計運卷喔?我還以為只有在我們鄉下才會有這種事咧。”
怎麼有這麼羅唆的人啊。
“因為我沒電腦,公司叫我用手寫就可以了。”小恩比ya。
“什麼公司啊?”
“雖然不關你的事……不過,是一間沒有名氣的化妝品公司啦。”
“反正現在沒別的客人。”乳八筒從上衣口袋裏抽出原子筆,對付起問卷。
小恩無聊地踢着腳,看向門外。
“門口那個蘋果是你丟給狗狗的嗎?”
“狗狗?喔,你是説黃金梅利嗎?”乳八筒看着問卷,眉頭慢慢緊了起來:“我吃不完就給它吃了。”
“狗好像不會吃蘋果吧?”
“吃的。狗連自己的大便都吃了,怎不會吃蘋果?真正的餓啊,就是最好的開胃菜。”乳八筒的視線抽離問卷,突然説:“可是這份問卷不是在問化妝常識的嗎,我怎麼會寫啊?”
這就是重點所在了。
“是喔……還是你有沒有女朋友,幫我帶回去寫,我住在附近,明天再來跟你收。”小恩鎮定地看着他。
“這樣喔……”乳八筒猶豫。
小恩暗中祈禱,卻見乳八筒不置可否,將問卷折成四折,塞進口袋。
唉,好傷心喔。
要是把這個反應告訴晚班的女工讀生,她一定會很失望很失望。
“我呢?”那個精神不濟的工讀生突然撐起頭,眼神有點迷惘。
“還有你,你也拿一份,明天我來收。”小恩同樣塞了一份過去。
“可是我沒有女朋友,以後也很難交到耶。”
雖然小恩不感興趣,不過……勉強問一下好了:“為什麼?”
“因為我的頭髮太亂了。”那工讀生滿臉歉疚地説。
“……”
結完帳,小恩轉身的瞬間,腳步忍不住往後頓了一下。
她看見疊在門旁的蘋果日報頭條,放了張觸目驚心的血腥照片。
一個男子坐卧在屈臣氏門前的燈柱下,軟癱無力垂着頭,看不清臉。四周都是圍觀尖叫的羣眾。鮮血灑了滿身,似是從男子的鼻腔與嘴裏一起嘔出來的。
斗大的腥紅標題:“西門町街頭暴力,一拳送命?!”
小恩忍不住將沉甸甸的報紙拿起來,將它整版攤開。
西門町街頭暴力,一拳送命?!
昨天晚上九點半,西門町驚傳一起暴力鬥毆事件,三十四歲的黃姓男子偕同女友在西門町逛街時,突遭一名高大男子攻擊斃命。唯一的目擊者言之鑿鑿,該施暴者僅僅朝黃姓男子胸口揮出一拳,就將他當場活活打死。
三十四歲的死者黃方田是鐵蹄子幫戰堂堂主,主要負責帶領堂下的青少年進行暴力討債的業務。據瞭解,死者當兵時曾是蛙人爆破大隊的成員,受過嚴格訓練,身強力壯,怎麼會被人一拳暴斃,令人匪夷所思。據救護車上的緊急救護人員初步判斷,死者的胸骨至少有五根斷折,斷骨貫穿心臟與肺臟造成大量內出血,是致死原因,目擊者“一拳殺人”的説法仍待法醫解剖驗證。
初步瞭解,事發當時死者女友正轉身付錢,表示什麼都沒看見,也不知道是誰動的手,事發後精神極不穩定,一直哭泣。而事發太快,既無槍聲也沒有死者的叫聲,現場僅一名目擊者看見兇手行兇的過程,並在兇手離去時用手機拍下兇手模糊的背影。
“真是太扯了。”不願具名的目擊者心有餘悸地説:“那個人根本沒有行兇的跡象,就只是走到那個人旁邊,然後就這樣……一拳下去。”記者追問:“兇手與死者間沒有對話嗎?”目擊者説:“沒有,突然發生然後就莫名其妙結束了。我還以為可以看打架,沒想到這樣就死掉了。”記者追問兇嫌究竟有沒有使用兇器,目擊者斷然否認,並表示:“對了,我有聽見悶悶的一聲,原來骨頭碎掉聽起來是那樣……”
這起案件與兩個月前,在台北日清居酒屋前遭人從後一拳擊碎頸椎的鄭姓小開案,監視器所拍到的模糊畫面有相似之處。當時由於畫面不清楚,警方懷疑兇嫌是手持鈍器行兇,但現在似乎有了新線索。
但人的拳頭是否有這麼大的破壞力?記者專訪武術專家李鳳衫先生,他表示一拳殺人的確是可能的,對少數修習武術的練家子來説絲毫不奇怪,過去神秘的特務訓練也包含此項。“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真正修行的人是不輕易出手的。”李鳳衫再三強調,如果自己願意,隨時能將採訪的記者一掌擊殺。
據悉,死者涉及上個星期二在豪情酒店發生的槍擊砸店案,這起街頭暴力致死的事件是否與砸店引發的股東恩怨有關,警方還要深入調查。只是昨夜此重大暴力事件發生在人聲鼎沸的西門町,對照警政署署長日前宣示要在一百日內提升治安的説法,更顯得諷刺。
(記者葉君宜綜合報導)
報紙最底下照樣附了怪模怪樣的犯案示意圖:
一個高大的男子擺出拳擊姿勢,一拳擊中死者的胸口;而死者的表情就像被捉姦在牀的董事長,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
誇張的是,電腦繪圖還畫了一股閃電從兇嫌拳頭貫穿出者的後背。
比起放大到快爆出新聞框外的橫死街頭照片,這張示意圖對死者顯然更不敬。
“一拳必殺,你相信這種事嗎?”乳八筒淡淡地説。
“很強喔。”另一個工讀生半睜着眼。
小恩沒有回話,只是自然將手指稍稍挪了一下,露出頭版的下方一角,那目擊者用手機倉皇拍下的畫素既低又嚴重手震的照片。
報紙幾乎要掉在地上。
錯不了……小恩的腳底麻了起來。
也許會看錯人。但不是現在。
尤其是昨天晚上還跟這個人上了牀,在那之前,彼此對看到快哭出來。
鼻腔裏彷佛還積蓄着那股氣味。
——來自殺人犯手上的煙硝味。
小恩呆呆地拿着報紙,慢慢走出便利商店。
叮咚。
“那種為錢賣命的殺手最讓人不齒了。”乳八筒對着那疊報紙豎起中指。
“那你崇拜月羅?”蓬頭垢面的工讀生半張臉貼着櫃枱。
“他是我的偶像。”乳八筒頓了頓,又説:“但,誰不是呢?”
“對了。”
“嗯?”
“她沒有付報紙的錢耶。”
兩人對看,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