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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從這裏步行到職業殺手住的地方,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

    小恩一路無語,越走越鎮定。

    一個半小時夠她把狀況想清楚了。

    他沒有當場殺了她,就不會在他家殺了她。

    如果不想她把他的藏身之處告訴警方,他應該不會省下一拳的力氣。

    他要她做什麼呢?

    要她還錢,不如直接搶劫汽車旅館的櫃枱,近在咫尺,收銀台的鈔票絕對是一萬六的數倍。而且保證沒有抵抗。

    要上她,大概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如果他習慣在每次殺了人之後就找女人,又在附近恰巧遇見自己,那這個色色的想法就説得過去。

    但説得過去也僅僅是説得過去的程度。

    就算上帝給她絕對不會被殺的保證,她還是很害怕。

    剛剛那個行兇的畫面正好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那種殺人的眼神不帶仇恨,不帶動機,完全就是電影裏職業殺手的典範。

    “我給你錢!”

    然後拳頭直接將這驚恐的表情打碎,眼珠子迸出窟窿。

    現場看,跟看了報紙才知道自己跟職業殺手交媾的衝擊,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究竟,那是什麼拳頭啊?

    根本就是大炮。

    雖然這麼説完全沒有根據,但她想,如果這男人走上拳擊舞台,就連現任的重量級拳王也招架不住他這一拳吧?

    “……”小恩勉強仰起頭,看着他。

    “快到了。”他微微點頭。

    兩人穿過川流奔騰的霓紅,鑽進藏污納垢的小巷。

    前天才踏過的危樓鐵梯,前天才聽過的鎖孔聲,前天才聞過的潮濕味。

    彷佛時光倒流。

    “去洗澡。”他脱下衣服。

    小恩聽話地走進浴室,在熱水的安撫下將皮膚燙紅,暫時鬆了口氣。

    他沒注意到,自己可是揹着小包包走進浴室的。包包裏有手機可以報警。

    不。

    是一點都不在意吧。

    不管警察怎麼破門攻堅,他還是很有餘裕扔來一拳。

    一想到這裏,小恩莫名其妙放了心。

    處於絕對悲慘的劣勢,反而不必想太多,要活命聽話就是,或許有一線生機。

    她走出浴室的時候用大浴巾將身體裹了一圈,而他如同上次,赤裸裸地坐在躺椅上,像看電視一樣看着冒着熱氣的小恩。

    小恩小心翼翼席地而坐,決不重蹈覆轍上次將浴巾卸下的窘境。

    隔壁住户那頭依舊傳來那首康康翻唱自張學友的“藍雨”。

    茫茫的哦搭一班最早的列車

    用最温柔的速度離開你身邊

    在我沒有後悔以前當你的美夢正甜

    我已帶着破碎的心情走遠

    風中的雨點打痛我的臉愛你的話也只有風能聽見

    是我不能違揹我的誓言

    風中的雨點打痛我的臉深深埋藏這段未盡的情緣

    想念每一個下雨天

    無限迴路重複的歌聲,彷佛將時間纏繞、圈養在這個殺手空間裏。

    “對不起。”小恩的腳趾縮了起來。

    “……不會。”他説,聲音低沉。

    兩人對看,又是對看。

    這個職業殺手似乎很習慣這樣,一點也不難為情。

    他沒有生理反應。

    她當然也不會有。

    牆上時鐘的刻動聲又成了這空間唯一有知覺的存在。

    不,還有那股略微嗆鼻的氣味。煙硝味。

    從他殺人的拳頭上發出來的。

    小恩不知道將視線擺哪,只好將他身上的肌線瞧得更仔細。

    用動物來比喻的話,獅子與老虎擁有雄渾爆發力,最強壯,但肌肉過剩。

    這男人像一頭鐵鑄的豹。

    削瘦,精密,每一吋的肌肉都是為了攻擊存在。

    獨行,撟捷,殺着一瞬而逝。

    許久。

    比許久再久一點。“你想説話嗎?”小恩吞了口水。

    電影裏的女人質,跟綁匪總是有話聊的。

    至今還沒看過任何一部電影,綁匪會真的殺掉跟他一直聊天的女人質。

    職業殺手有點訝異,聲音更低了:“説什麼?”

    卻不兇。

    “你會殺我嗎?”小恩鼓起勇氣。

    “我為什麼要殺你?”他説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很慢,好像沒有上油的滾輪。

    像是怕小恩聽不懂,隔了五分鐘,他又補充:“沒人付我錢。”

    這句話像直接灌進身體的氧氣,小恩一下子放鬆。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説關於你的事。”她感激得想哭。

    這倒是小恩的肺腑之言。

    他點點頭,不過好像不怎麼在乎。

    此時,門縫底下晃過一道黑影。

    他像炮彈一樣彈向門,飛快打開,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單位。

    門外沒人,倒是悶熱的風灌了進來。

    照例留下一隻牛皮紙袋。

    棕黃色的,在任何文具行都能輕易買到的、最普通的那種牛皮紙袋。

    他慎重撿了起來,有點疑惑、有點期待地關上門。

    ……原來如此,小恩心裏又更踏實了。

    果然,他呼吸急促,手指的動作既倉促又竭力謹慎,像小孩子拆開禮物般打開牛皮紙袋。如果不知道他是職業殺手,小恩恐怕會覺得他有點可愛。

    “請幫我念。”他拿出裏面的紙張,用最恭謹的語氣。

    A4,平凡無奇的紙質,新細明體,字體大小12。

    故事,蟬堡。

    沒有夢的小鎮之章,章節十。

    威金斯警長的頸椎受到的傷害,讓他必須在醫院躺上兩個星期。

    調查麥克醫生月夜殺人案件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副警長的頭上。全鎮的人都很關注這案件的發展,關注到每户人家都不停地談論。副警長自認力有未逮,於是請了牧師協助調查。

    瑪麗的陰道有精液反應,顯然麥克醫生在殺死瑪麗前性侵害了她。麥克醫生平日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為什麼會犯下這種毀掉自己清譽的事?只是一時的失心瘋?還是圖謀已久的犯罪?如果是後者,難道麥克醫生真心認為自己可以不留下任何把柄、逃過法律的制裁?

    小恩儘量用平緩的語氣讀着故事。

    他閉着眼睛,像個睡着的孩子。

    如果要説逼奸不遂,未免東窗事發,麥克醫生決定掐死奮力掙扎的瑪麗,不料用力過大,導致被害人的頭顱整個被扭下,未免也太沒有説服力。不過瑪麗的斷頭處血肉模糊,不見工具切割的痕跡,而是一團團遭強力拉扯的組織。

    簡單説就是稀巴爛。

    話説回來,麥克醫生能徒手扭斷自己的頸子,自然也能不用任何工具就摘掉一個十五歲女孩的腦袋,目擊證人有三十四位,此事不須懷疑。

    那晚阿雷先生被直接抓倒在地上,腳踝遭麥克醫生一陣糟蹋扭折,他與威金斯警長几乎在第一時間就被麥克醫生狂暴地捏昏,也能作為麥克醫生兇器般握力的證人。

    問題是,這份怪力竟來自一箇中年發福,未曾認真鍛鍊過肌肉的男人,怎麼可能擁有這種可怕的“握力”?不,這種等級的“握力”已經不是“握力”,而是一種“超級破壞力”。

    “這個故事跟上一次的故事根本接不起來。”小恩疑惑。

    “只到這裏嗎?”他睜開眼睛,有點失落。

    “不,還有。”

    “沒關係,往下念。在結束之前請不要停太久。”

    再度閉上眼睛。

    就這樣,小恩再沒有終止故事的節奏,一口氣唸到紙底。

    故事到了此章盡頭,他幽幽醒轉。

    這一章特別精彩,即使與上一次讀的篇章不太搭嘎,但小恩也讀得很過癮。

    “這究竟是什麼小説啊?”她問。

    “謝謝,可以……”他懇切地問:“再讀一次嗎?”

    小恩點點頭,用更慢的語氣再讀了一次。

    這是個奇幻的、黑暗的故事。

    僅僅讀過兩章,就讓那故事活在小恩的靈魂裏。

    唸完了,不等他睜開充滿渾沌的眼,小恩又唸了第三次。

    他的呼吸聲充滿感激。

    當現實世界再度降臨時,他站了起來,將她抱住。

    獸性地要了一次。

    小恩感覺自己像是在跟一塊質地柔軟的鐵做愛,不像是人,卻也不像交易。

    至少不是鈔票與肉體的那種交易。

    結束時,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倒頭就睡,而是僵硬地看着天花板。

    而小恩則覺得自己剛剛死過一次。

    這次小恩注意到,他一滴汗也沒流。

    那些淌在他身上快要沸騰的漿液,都是虛脱的自己留下來的。

    也許剛剛所謂激烈的交媾過程,對他來説根本不到流汗的程度。

    小恩竟有些歉疚。

    他起身,從丟在地上的長褲口袋裏拿出皮包,數了十六張千元大鈔給她。

    “謝謝。”小恩腦袋一片空白收下。

    他觀察她的表情。

    “不夠嗎?”

    “夠。”小恩的聲音有些顫抖:“很夠了,謝謝。”

    那些少女漫畫都怎麼形容這種男人?

    未知的生物。

    是了,就是未知的生物。

    這男人一定沒有叫過女人。要不,就是總是被女人騙。

    他一言不發,繼續看着小恩。

    小恩被看得臉都燙了起來。這種感覺從來沒發生過。

    每一本言情小説的核心都是“緣份”兩字。

    不可思議的緣份表現在男男女女陰錯陽差的巧遇,但就是沒有一本小説提到關於職業殺手赤手空拳擊碎一個人的臉後,立刻偕同援交妹一起全身脱光光讀小説,然後交媾的故事。

    沒可能有這種事。

    很多小説家都會宣稱:“現實比小説還要離奇,因為真實人生不需要顧及到“可能性”。”但真正比小説還要離奇的真實人生到底有多少?

    小恩有種嗑了藥的迷幻感。

    “你殺人。”

    她説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喉嚨、嘴唇、牙齒,一點感覺也沒有。

    連害怕也變得太抽象。

    “我殺人。”

    他説,語氣很乾淨。

    跟“是的,我是個工程師。”差不多的那種語氣。

    “你真的不會殺我?”

    “不會。”他每個字都很慢:“你念故事給我聽,你很好。”

    小恩不知哪來的勇氣,挺起微喘的胸膛,説:“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們都叫我鐵塊。”他有點生澀地説。

    鐵塊。

    這兩個字不夠資格稱為名字。

    卻很傳神。

    “你殺過很多人嗎?”

    鐵塊默認。

    “你殺人,怎麼不用槍?”

    “沒想過。”

    “殺一個人,可以賺多少錢啊?”

    她這麼問的時候,自己也大吃一驚。

    “……不一定。”鐵塊的聲音勉強從牙縫中敲出。

    她輕輕摸着鐵塊暗灰色的手指:“你的拳頭很硬。”

    鐵塊任她撫摸。

    “怎麼會有火藥的味道呢?”她很好奇。

    那股神秘的煙硝味一直沒有消失過,在做愛的時候尤其濃烈。

    鐵塊默然。

    “你幾歲?”

    鐵塊默然。

    “有沒有被關過?”

    鐵塊默然。

    “這裏是刀疤嗎?是哪一種刀砍的啊?譁!”

    “你有被子彈打到過嗎……對不起,是這裏對不對?還有這裏。”

    “你舉重都舉多少磅的啊?”

    “你是不是看不懂字?還是懂一點點?台灣人還是外國人?”

    “對了,你以前有當過兵嗎?還是國外的傭兵?”

    無論是什麼問題,鐵塊不再説話了。

    小恩沒有感覺到鐵塊有一絲不耐,更沒有敵意。

    或許鐵塊只是很單純地不想説話,要不,就是用光了今日説話字數的額度。

    倒是小恩,她好像一點也不怕了。

    不過面對一個不肯説話、卻不介意大眼瞪小眼的職業殺手,即使不再感到恐懼,也很無聊。一無聊就很容易尷尬。

    如果像平常一樣銀貨兩訖便一走了之,那也沒什麼。而且更好。

    沒有援交妹真正喜歡跟拿錢搞她的男人説話,最好是射完擦乾淨就走。

    但小恩並沒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沒有人在哪裏等她。

    更重要的,小恩有點莫可名狀的興奮。

    “那個小説,蟬堡,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鐵塊皺眉。好像問了不該問的事情。

    小恩靠近,大着膽子説:“你還有很多吧?蟬、堡。”

    “……”鐵塊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小恩微笑。

    她很想讀完蟬堡所有的故事。

    最好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

    “你想要重聽一次所有的蟬堡嗎?”

    鐵塊瞪大眼睛。

    小恩掩不住嘴角邊的小勾,説:“我可以重念一次給你聽。”

    如她所想,鐵塊立刻從躺椅上坐起,用生怕她反悔的焦切速度從底下撈出一個鞋盒,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大疊寫滿故事的A4紙。

    小恩感到有些好笑,那麼寶貝的東西,竟就這樣放在連個鎖都沒有的鞋盒裏。

    “嗯。”鐵塊勉強從明天的説話額度裏,預提了一個字。

    “有水嗎?”小恩光是看到這疊故事,就覺得很渴。

    鐵塊怔了一下,隨即會意過來。

    他衝進浴室,一陣沖水聲,再出來時已抓着盛滿自來水的漱口杯。

    “……”小恩看着塑膠漱口杯,看看鐵塊,勉為其難喝了一口。

    鐵塊重重閉上眼睛。

    於是又開始念故事了。

    這個神秘的故事章節錯亂,敍事迷離,場景看似紮根在美國內華達州的綠石鎮,來自公元1976年,卻又東奔西走。

    沙漠,繁城,地底,監獄,巨腦,巨船……

    猶如跳躍的火焰,給那流焰輕輕掃到,便即狂燒成另一個灼熱暴躁的故事。

    殺戮,囚禁,遊戲,雙胞胎,怪物,分裂……

    小恩原本很有耐心,保持穩定的速度。

    但想侵犯下一句話的視覺慾望,逐漸超越用唇齒逐字讀它的平衡。

    於是越念越快,卻念越急。

    專注用聽覺跟蹤故事的鐵塊,全身開始滲汗。

    他的想象在加速的過程裏再無法保持姿勢,幾乎要踉蹌飛行起來。

    那股煙硝味隨着汗水的蒸氣,瀰漫了整個房間。

    隨着不同章節故事的大量鬆脱、無法直接串連、甚至還開始碰撞、激烈矛盾;半小時後,小恩的思考也被重新拆解、中斷、錯亂,念故事的速度明顯鋭減。

    這一慢,鐵塊全身虛脱,腳下早已被熱汗濕了一片。

    再念半個小時,鞋盒裏的蟬堡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讀,突然一陣鼾聲。

    鐵塊恍惚睡着了。

    而小恩也正好失去了往下讀的力氣。

    這故事精彩,卻因章節闕漏變得好複雜,恐怕不是一口氣能讀完的,她想。

    他睡了,錢也拿了。

    她也該走了。

    小恩有個念頭,她想將蟬堡偷偷拿回家,或至少拿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複製一份,畢竟這個奇妙的故事不知道出自何處,搞得這麼神秘,應該不是在網路上可以用google搜尋得到。

    只是她有個預感。

    她還會遇到這塊殺人的鐵。再見面時可不想用求饒開始。

    她將奇異的小説紙稿放回鞋盒,擺回躺椅底下收好,有點戀戀不捨。

    “一個職業殺手,怎麼會在我這種女孩旁邊睡得這麼熟?”小恩看着他。

    鐵塊的皮膚又因深度熟睡而發燙,像個玩過頭的小孩子。

    離開的時候,巷子沁涼的晚風未能將她帶回真實的世界。

    唯一跨越夢境與真實的東西,大概是皮包裏那十六張千圓大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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