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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她回到小旅社,整整洗了兩個小時的澡。

    不是為了清洗身上那股不道德的髒,只是想讓熱水衝着從頭到腳,不要停下來。衝到手指都發皺了,腳趾紅得發腫了,她還是停不下來。

    連最簡單的願望都無法達成。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至少沒有好的神。她早就一清二楚。

    但連自己都這麼看不起自己,她在接受時,還缺乏最基本的痛苦。

    ——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她凝視鏡子裏充滿霧氣的自己時,覺得不意外的陌生。

    既然如此……

    熱水貼着頭髮而下,她打開透明的夾練袋,往下倒出白色粉末。

    “我才不要自殺,也不會拖你下水。”

    小恩看着白色的粉末在排水口塞成了糊狀。

    幾分鐘前,她還想一口氣吞掉這堆不明的白色粉末結束生命,卻説不出理由。

    爛貨本來就該用爛貨的方式活着,不需要用好女孩的標準提早走一步。

    只是那間便利商店,再也無法過去了吧。

    想到這裏忍不住有點沮喪。

    刻意不擦乾身體,從浴室出來後就這麼摔在牀上睡覺。

    醒來時,她的呼吸乾枯灼熱,好像有塊沙漠躺在她的肺裏。

    渾身發抖下了牀,一邊哆嗦,一邊穿上衣櫃裏最薄的衣服,走下樓。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櫃枱後的老闆正在打盹,瞄了她一眼。

    她什麼也沒回。

    開始走,走走走,往這個城市的另一頭走去。

    這個城市幾乎比白天還亮。

    無以數計的霓紅燈,刺眼的,一次次鞭笞着這城市。

    經歷了一百六十七個噴嚏,她終於跋涉到上帝遺忘在這城市的另一道裂縫。

    黑巷,暗梯。

    四樓。

    還沒敲門,門就以極快的速度打開。

    鐵塊穿着她送的素色黑T恤,赤着腳。

    “你正要出門……殺人嗎?”小恩的聲音,輕到快飄了起來。

    鐵塊搖搖頭:“我聽到樓梯聲。”

    小恩點點頭,唇齒蒼白。

    “我發燒了。”

    鐵塊伸手,但還沒摸到小恩的額頭就不自然停住了。

    “可以在你這裏待一下下嗎?”她看着他的腳:“就一下下。”

    搖搖晃晃的,彷佛隨時都會摔倒。

    “沒關係。”

    鐵塊側過身,讓小恩自己走進屋子。

    小恩縮在角落,瑟簌抱着一條大毛巾。

    “對不起,才一天就回來了。”

    “沒關係。”

    “我可以喝水嗎?”

    鐵塊從熱水瓶裏倒了一杯給她。

    “你有好一點嗎?”她捧着熱水,小心翼翼沾了一小口。

    “有。”

    “還會痛嗎?”

    “偶爾。”

    “要我念故事給你聽嗎?”

    鐵塊搖搖頭。

    “要做嗎?”

    鐵塊搖搖頭。

    “要的話,我可以做。”

    鐵塊搖搖頭,但是從皮包裏拿出十六張鈔票拿給小恩。

    小恩將鈔票推了回去。

    “在我之前,都是誰念故事給你聽的?”

    她想問,很久了。

    鐵塊沒有回答,也沒有迴避她泛紅的眼睛。

    “是個女人嗎?”

    鐵塊點點頭。理所當然是吧。

    “那……那個女人呢?”儘管昏昏沉沉的,小恩還是很想知道。

    “喝水,休息。”鐵塊不想回答。或許也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想殺人的時候,我也沒叫你先休息啊。”小恩打了個失控的噴嚏,紅着鼻子説:“我現在想問問題,換你配合我了。”

    “……喝水,休息。”

    “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啊?”

    “……很安靜。”

    很安靜?小恩有點不安。

    那不就是跟自己不一樣類型的女人嗎?

    “為什麼後來找我,不找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問,眼睛不敢直視他。

    “她不見了。”鐵塊的聲音稍微輕了點。

    不見了?

    真是相當鐵塊式的回答。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

    “你們也做了很多次吧。”

    “嗯。”

    “她陪你很久嗎?幾年?幾個月?”

    鐵塊像是愣了一下,然後陷入長達一分鐘的沉默思索。

    “忘了。”

    最後,他只能這麼説。

    但這個答案的背後意義,多半是段相當相當久的時間。

    久到讓人不覺得有仔細計算的必要。

    “你喜歡她嗎?”

    “也許。”

    “那,你以後還會繼續找我念故事嗎?”

    “會。”

    鐵塊沒有猶豫,讓她有一點高興。

    她可以説對他一無所知,卻對他所説的一切感到莫名的信任。

    如果他還願意找她念故事,那麼,自己或許還有一點點用吧。

    ——即使這樣的工作誰都可以勝任。

    “那,你喜歡殺人嗎?”

    “這是我的工作。”

    “你不會害怕嗎?不,你害怕過嗎?”

    “這是我的工作。”

    “你都怎麼接工作的?”

    “我租了個信箱,裏面會有名字、地點、跟錢。”

    “誰放了錢進去?”

    “那是別人的工作。”

    “你認識殺手月嗎?”

    “知道,不認識。”

    大概是看在小恩發燒的份上,鐵塊罕見地回答了好幾個句子。

    有的句子裏頭甚至還有逗號,大概是連明天跟後天的額度也提前預支出來了。

    小恩有點感動。也有點暈。

    鐵塊將她抱到舒服的躺椅上,走到浴室裏,擰了一條熱毛巾。

    模仿着前幾天小恩反覆對他做的那些,鐵塊慢慢擦拭着她的身體。

    她幾乎要哭了。

    “對不起,我可能要睡一下了。”小恩閉上眼睛,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男人都只喜歡聽她叫,沒一個喜歡她流淚。

    只要她一哭,就是她該滾的時候了。

    “你睡,我下去買藥。”鐵塊想起兩條街外,有一間連鎖藥局。

    “不要。”小恩有點吃驚自己的舉動,小指軟弱無力勾着鐵塊的手。

    “……”

    “等我睡着以後,再過一下下再走好不好?”小恩不敢睜開眼睛,努力地説:“我很怕我死掉的時候,旁邊沒有人。”

    “好。”鐵塊沒有猶豫,坐下來。

    像一塊安靜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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