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桂武聽了甘聯珠的話,口裏也連説:“這事怎麼了?”甘聯珠躊躇了一會,勉強安慰桂武説道:“事已至此,翻悔是翻悔不了,惟有竭力做去!走得脱,走不脱,只好聽之天命;逃是不能逃的:好在父親和哥哥出門去了;若他二人在家,我等就一輩子也莫想能出這房門!”
別武走了定心神,問道:“父親的本領,我知道是無人及得;哥哥的本領,大約也是了不得;我自信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是他二人既經出門去了,家中留的,全是些女眷;我就憑這一條鐵棍,不見得有誰能抵得我住?你説得這般鄭重,畢竟還有甚麼可怕的人物在此,我不曾知道麼?”
笆聯珠道:“那有你不曾知道的人物!不過你剛不是説,租母曾説要親自替你我餞行嗎?除了父親哥子,就只袒母最可怕的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別武吃驚道:“祖母這麼大的年紀,我只道她走路還得要人攙扶,誰也沒想到她有甚可怕的本領。”
笆聯珠笑道:“豈但祖母,連我家的丫頭都沒有弱的;外人想要憑本領,打出這幾重門户;可説是誰也做不到!你莫自以為你這條鐵棍,有多大的能耐!”桂武紅了臉,心中只是有些不服,但是也不敢爭辯。
笆聯珠接説道:“你既向祖母説了,明日動身;明日把守我這重房門的,必是我嫂嫂。我嫂嫂的本領,雖也了得;我們不怕她:她曾在我跟前輸過半手;便沒你相幫,也不難過去!把守二重的,估料是我的生母;她老人家念母女之情,必不忍認真難為我;衝卻過去,也還容易。卻是你萬不可動手,你只看我的舉動,照樣行事!叁重門是我的庶母;她老人家素來不大願意我,一條槍又裨出鬼沒,哥哥的本領,就是她傳出來的;我父親有時尚且怕她。喜得她近來在右膀膊上,害了一個酒杯大的瘡;疼痛得厲害,拈槍有些不便當;我二人拚命的招架,一兩下是招架得了的;久了她手痛,便不妨事了。”
“最可怕就是把守頭門的祖母;她老人家那條杖,想起來都寒心!能衝得過去,是我二人的福氣;不然,也得認命,沒有旁的法設!你今夜早些安歇,養足精力;默禱九泉下的父母保佑,桂氏一脈的存亡,就在此一舉。”
別武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暗想:我在此住了這麼久,不僅不知道這一家眷屬,都有如此驚人的本領;連自己妻子,也是個有本領的人,尚一些兒不知道:可見得我自己的本領不濟,並且過於粗心!敝道那個肩有兩隻鷹的老頭,教我和妻子商量:照此看來,我桂氏一脈應該不絕,才有這種異人,前來指點。
這夜甘聯珠催桂武早些安歇,桂武那裏睡得?假寐在牀上,看甘聯珠的舉動。
只見甘聯珠將箱篋打開,檢出許多珠寶,做一大包袱捆了;又檢了許多,捆成一蚌小包袱;才從箱底下,抽出兩把雪亮也似的刀來,壓在兩個包袱上面。一會兒收拾完了,方解衣就寢,也不驚動桂武。
別武等甘聯珠睡了,悄悄的下牀,剔亮了燈光,伸手去提那刀來看,一下沒提動,不禁暗暗詫異道:“我的力不算小,竟提這一把刀不動,還能使得動兩把嗎?”
他運足兩膀氣力,將那刀雙手拿起來,就燈光看了一看,即覺得兩臂疼脹:心裏實在納罕:“像聯珠這樣纖弱的女子,兩指拈一根繡花針都似乎有些吃力的模樣;居然能使得動這麼粗重的兩把刀麼?我自負一身本領,在江湖上目中無人,幸得不曾遇這一類的人。遇了就不知要吃多少的苦頭!”
他一時想將手中的刀,照原樣擱在包袱上,那裏能行呢?兩膀一酸脹,便驚顫得不能自主,那刀沉重得只往下墜,兩手不由得跟那刀落下去;刀尖截在地下,連牆壁都震動了:甘聯珠一翻身坐起來,笑問道:“不曾閃了腰肢麼?”桂武心裏慚愧得很,口裏連説沒有。
笆聯珠拉桂武上牀,笑道:“我教你好生安息一夜。你為甚麼要半夜叁更,爬將起去看刀呢?你聽,不是已經雞叫了嗎?”桂武搭訕上牀胡亂睡了一覺,已是天光大亮。
二人起牀結束。甘聯珠提了那個小包袱給桂武道:“你把這包袱,馱在背上十胸前的結,須打得牢實;免得動起手來,它礙手礙腳:這裏面的東西,夠我二人半生的吃了!”桂武接在手中,覺得也甚沉重;依甘聯珠的話,結縛停當;一手提了帶來的鐵棍。
只見甘聯珠馱了那個大包袱,一手拈了一把刀,竟是絕不費事;回頭向桂武説道:“你牢記:只照我的樣行事,我不動手,你萬不可先動手!”
別武此時已十分相信自己的本領不濟。那裏還敢存心妄動?忙點頭答應理會得。笆聯珠將右手的刀,並在左手提了;騰出右手來,一下抽開了房門的閂,隨倒退了半步;呀的一聲,房門開了。
別武留神看門外,只見甘勝的妻子,青巾裹頭,短衣窄袖,兩手舉一對八稜銅錘,堵門立;滿面的殺氣,使人瞧害怕。全不是平日温柔和順的神氣!倒豎起兩道柳葉眉,用左手的銅錘,指甘聯珠,罵道:“賤丫頭戀漢子,就吃裏扒外,好不識羞恥!有本領的:不須懼怯,來領受你奶奶一錘!”
笆聯珠並不生氣,雙手抱刀,拱手答道:“求嫂嫂恕妹子年輕無狀,放一條生路,妹子報德有日!”
笆勝的妻子那裏肯聽,更厲聲喝道:“有了你,便沒有我!毋庸嘵舌,快來領死!”
笆聯珠仍不生氣,説道:“人生何地不相逢?望嫂嫂恕妹子出於無奈!”桂武在旁,只氣得緊握那條鐵棍,恨不得一下將甘勝的妻子打死。只因甘聯珠有言吩咐在先,不敢妄動!
笆勝的妻子經甘聯珠兩番退讓,氣已漸漸的以了些;錘頭剛低了一下,也是説時遲,那時快!笆聯珠已一躍上前,雙刀如疾雷閃電般劈下;甘勝妻子方悟到甘聯珠是有意乘她不備,自己錘頭了一刀背,被甘聯珠搶了上風。勉強應敵了幾下,料知不能取勝;閃身向後一退,氣忿忿的罵道:“賤丫頭詭謀取勝,算不了本領!暫且饒你,走罷!”
笆聯珠也不答白,見讓出了一條去路,即衝了出來。桂武緊跟在後面,回頭看甘勝的妻子,已香汗淋漓的走了。
二人走到二重門,果是甘聯珠的生母,挺槍當門而立;面上也帶怒容。甘聯珠離開一丈遠近,就雙膝跪在地下,叩頭哀求道:“母親就不可憐你女兒的終身嗎?”她母親怒道:“你就不念你母親養育之恩嗎?”桂武見甘聯珠跪下,也跪在後面。甘聯珠卻跪不起。
她母親撒手一槍,朝甘聯珠前胸刺來;只聽得叮噹叮噹一陣響。甘聯珠隨手將槍頭一接,原來是一條銀漆的木槍頭;槍頭上懸一串金銀珠寶;被甘聯珠一手將槍頭折斷,那串金銀珠寶,跟到了手中。她母親閃開一條去路,二人皆從斷槍底下,躥了出來。
笆聯珠收了槍頭和金錢珠寶,直奔第叁重門。她庶母倒提一條筆管點鋼槍,全副精神,等待殺的樣子。甘聯珠不敢走近,遠遠的跪下,説道:“媽媽素來是最喜成全人家的;女兒今日與女婿出去,將來倘有寸進,決不敢忘媽媽的恩德!求媽媽成全了女兒這次!”
她庶母將槍尖一起,指定甘聯珠,罵道:“家門不幸,養了你這種無恥賤人!今日我是成全了你;怕明日我甘家就要滅門絕户了:我知道你的翅膀一齊,就要高飛;但是你也得問過老孃手中這個夥伴,它肯了,方能許你高飛遠走呢!”
笆聯珠又叩了一個頭,説道:“女兒便有天大的膽量,又不曾失心瘋,怎敢與媽媽動手?只求你老人家開恩,高抬貴手,女兒就終身感德!”甘聯珠一面哀告,一面將手中雙刀,緊了一緊。桂武跪在傍邊見了,也緊了緊手中棍,準備殺。
只見她庶母一抖手,槍尖起了一個碗大的花;連聲喝道:“來,來!我不是你親生母,不能聽你的花言巧語!”旋罵旋用槍直刺過來。
笆聯珠一躍避開四五尺,雙手一抱,説道:“那就恕女兒、女婿無禮了!”兩把刀翻飛上下,風隨刀發,滿地塵埃激起,如狂風驟雨,如萬馬奔騰,連房屋都搖動起來!
別武也帶發了性子,使動手中鐵棍,爭先殺上。一來欺她庶母是個女子;二來聽得甘聯珠説,她右膀害瘡;所以自己的膽壯起來。一鐵棍劈去,卻碰了槍尖,就彷佛碰在一塊大頑石上一般;鐵棍反了轉來,險些兒碰到自己的額頭上;虎口震出了血,兩條臂膊都麻了。暗地叫了聲:哎呀!好厲害的傢伙!忙閃身到甘聯珠背後。
笆聯珠一連兩刀,架住了筆管槍,向桂武呼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桂武聞言,那敢怠慢!一伏身,從刀槍底下,躥出第叁重門外。
只聽得他庶母罵道:“好丫頭!你欺你老孃手痛,如此偷逃!看你父親哥子回家,可能饒你,許你們活!”
笆聯珠沒回答,撇了他庶母,也躥到外面;揩乾了頭上香汗。甘聯珠説道:“我們須在此休息片刻,才好去求祖母開恩!她老人家那裏,就真不是當耍的!”
別武剛碰了那一槍尖出來。自看手中鐵棍。已碰了一個寸來長、五分多深的大缺口;棍頭也彎轉來了,不覺伸出舌頭來,半晌縮不進去!暗想:聯珠説他袒母的本領包可怕;虧得我在她庶母手裏,試了一下;不然,若在她祖母跟前出手,真要送了性命,還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呢!
別武正在思量,甘聯珠來了。聽得説要休息月刻,才好去求祖母開恩的話,慌忙問道:“萬一她老人家不許,將怎麼辦咧?”
笆聯珠知道他已成驚弓之鳥了;心裏若再加害怕,必然慌的連路不知道走!得安慰他道:“我要休息片刻,就是為的怕他老人家不許!論我的本領:抵敵她老人家,原是差得甚遠,不過但求得脱身。只要你知道見機,有隙就走,不要和剛一般,百到我喊你走,你才提腳!你出了頭門,我一個人是不妨事的!”
別武心神略為安定了些兒,説道:“你若也和剛一樣,能將祖母的杖架住;我準能很迅速的逃出去!已經歷過一次,第二遭便知道見機了!”甘聯珠點頭,只是面上很帶容。
其實甘聯珠知道自己的本領,萬分不是甘二嬡姆的對手!兩把刀的許多路數,一到甘二嬡姆的杖跟前,從來是一下也施展不來!但是甘聯珠何以主張桂武去向甘二嬡姆作辭,敢跟來冒這種大險呢?這其間有一個大緣故:因為甘瘤子的獨腳強盜,原是繼承祖業;他們這種生涯,比較綠林中成羣結黨的強盜,還要危險十倍!綠林強盜,是明目張膽的;盡避官廳和百姓,都知道他們是強盜。他們仗人多,依山憑險,官兵奈何他不得!即使有時巢穴被官兵搗毀了,他們另莧一處險阻的地方,嘯聚起來;舊業不難立時恢復!
至於甘瘤子這種獨腳強盜就不然:他們分明是個極兇狠的強盜;表面上卻對人裝出紳耆樣子,和一般平民住在一塊,有田畝,有房屋,也一般的完糧納税,並和官紳往來;凡是綠林強盜的防禦工程,一些兒也沒有設備。他們的防禦,就全在秘密,絲毫不能露出形跡,給外人知道:若外面一有了風聲,他們便沒命了!所以甘瘤子一家人,全是一個系統的。
笆瘸子招桂武作贅婿,因見桂武年紀輕,父母都死了,沒有礙;本領雖不見得十分高強,然年輕人,精研容易。原打算贅作女婿後,漸漸探問桂式的口氣:若肯上自己這一條門路,就告知自己的行為給他聽,再傳給他些本領,好替甘家作個貼己的幫手。
當時以為:桂武年輕沒把握,又為憐愛嬌妻,斷沒有不肯上自己這條門路之理:誰知幾次用言語探問,桂武不明就裏,總是説到強盜,便表示恨入骨髓的樣子;後來別武漸漸看出了些甘家父子的舉動,雖不大當人表示恨強盜了;然而表同情的意思,卻始終不曾露過一言半句。甘家父子料知是不能用作自己的幫手,絕口不再來探問了!
笆聯珠見丈夫立志不做強盜;她也是一個有志趣的女子,怎麼肯勸丈夫失節呢?丈夫既是不做強盜,獨腳強盜家裏,勢不能容非同道的人,人住在家裏礙眼!別武若只知道迷戀女色,貪圖温飽;甘聯珠知道就在甘家住一輩子,自己父兄也不會有旁的念頭!
無奈桂武硬説出心中害怕,決計要離開這裏的話來;所以甘聯珠不由得躊躇了好一會,才主張等父兄出了門,即去向祖母作辭。
笆聯珠躊躇的是,就勉強將桂武留住,他是一個公子哥兄出身,不知道厲害:心裏又恨的是強盜,萬一父兄有了旁的念頭,更是危險待沒有方法解免!此時光明正大的,作辭出去,危險自是危險,然尚可望僥倖脱身。這也是古人説的“女生外嚮”!大凡女子一嫁了丈夫,一顆心就只顧婆家,不顧孃家了!
當下甘聯珠同桂武休息了片刻,不敢遲緩;急忙緊了緊包袱的結頭,綽手中刀,直奔頭門而來。桂武不敢再作抵抗之想。只見甘二嬡姆,欄門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左手支一條茶杯粗細的杖,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鋼是鐵,有多少斤重量;右手拈一根旱煙管,在那裏掀撅魚般闊嘴吸煙;那旱煙管,也足有酒杯粗細;迷離兩眼,似乎被煙薰得睜不開來的樣子。
笆聯珠跪下去叩頭,就像沒有看見。桂武也得跟跪下。甘聯珠才待開口哀求,甘二嬡姆已將旱煙管一豎,問道:“你們來了嗎?你們要成家立業,很是一件好事:你們要知道,我這一份家業,也不是容易成立起來的;我活到九十多歲,你們還想我跌一跤去死:這事可是辦不到!”
笆聯珠哭説道:“孫女和孫女婿,受了祖母父母養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怎敢如此全無心肝,去做那天也不容的事!”
笆二嬡姆用杖一指,喝道:“住嘴!你祖母父母一生做的,盡是天也不容的事;你們既不存心教我跌一跤去死,我於今已九十多歲了,能再活上幾年?你們為甚麼不耐住幾年,等我好好的死在家裏了,才去成家立業呢?不見得此時就有一個家業,比我這裏還現成的,在外面等你們去成立?你們既存心和我過不去,自是欺我老了無用。也好!倒要試試你們少年人的手段看看!”説時,已立起身來。
只嚇得桂武渾身發抖,叁十六顆牙齒,打的咯咯的響。甘聯珠仍跪不動的哭道:“祖母要取孫女的性命,易於踏死一個螞蟻!”甘二嬡姆那許甘聯珠説下去?舉杖如泰山壓頂般的朝甘聯珠頭上打下來。甘聯珠得用一個“鯉魚打挺”身法,就地一側身,咬緊牙關,雙手舉刀,拚命往杖一架。
笆聯珠的心理,以為桂武見已將杖架住,會趁這當兒逃走。誰知桂武被嚇得只在那裏發抖,不敢冒死從杖下甘聯珠刀背一杖,兩臂那禁受得那般沉重!只壓得兩眼發花,兩耳嗚嗚的叫!口裏不覺喊了一聲:“不好!”兩腳隨一軟。身體便往後頓將下來:招架是招架不了;躲閃又躲閃不開。明知這一杖壓將下來,萬無生理;只好將刀護住頭頂,雙睛緊閉,等她打下。
就在這閉了眼睛的一剎那之間,只覺一陣涼風過去,即聽得哎呀一聲!笆聯珠只道是甘二嬡姆不忍下手打自己的孫女,卻將孫女婿打死了。心中不由得一痛!連忙睜眼。
低見桂武不但沒被祖母打死,並且情神陡振,一手拉了自己,往外便躥。一時也沒看清自己祖母,為何不動手阻擋?加在夢中的,急躥了兩裏多路。甘聯珠才把神定了,立住腳問桂武道:“畢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難道是死了,和你在陰曹奔走麼?”
不知桂武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再説。
注:嬡姆,實是(女矣)(母也),音(ai1,jie3),湖南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