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完了,明明胃裏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很想再接再厲地吐。
我滿頭髮都是自己吐出來的東西,那股氣味實在讓人崩潰。
我試着用手背擦乾滿臉的酸液,努力地將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想清楚。
當初九把刀交代給我的任務的確很簡單:「有個女孩的爸爸中風快死掉了,吃什麼東西都沒有食慾,請問該喂這個爸爸吃什麼東西才能讓他安心上路?」
跟眼前我所看到的事實完全不相符啊!
這個女孩的爸爸神智錯亂,肛門也無力剪大便,不過他根本沒有中風,更沒有快死掉。最重要的是,這老人食慾好得很,竟然連冰箱裏的冷藏嘔吐物都吃得津津有味,哪裏還需要別人幫他想應該吃什麼好呢?
很明顯,這個叫文慧的怪女孩瘋了。
對一般人類來説,現在應該滿腦子想逃了,反正門就在後面,不顧一切往樓下衝也就是了,哪管什麼九把刀的任務?
這樣的念頭也在我的腦袋裏不斷火山爆發。
不過,比起逃,我更想要賺錢!
萬一我在這個階段就孬種地逃走了,以後就休想繼續賺九把刀的錢,更休想借着這個肥差慢慢接近「我爸爸被溶解之謎」。不行,我一定要撐住。
仔細想想,説穿了文慧不過就是個沒禮貌又愛亂踩人的瘋女孩,如果我連她都對付不了,怎麼挑戰溶解掉我爸爸的神秘組織呢?
老闆九把刀説:「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一定就是這個意思!在打BOSS級的大魔王之前,我得先把小關卡的那些小魔王一一解決,才能累積戰鬥的實力啊!
老人吸完了嘔吐物,便拖着搖搖欲墜的步伐、與一條遲遲未能剪斷的大便,在積滿灰塵的客廳走來走去。他眼神迷離,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我異常渙散的眼神跟着老人移動,終於看見老人停在一把生鏽的大剪刀前面,顫抖地將大剪刀拿起。剪刀平舉,眼神疑惑,好像自己也不曉得要用這刀子剪什麼東西。
文慧沒好氣地説:「大明,可以請你幫我爸爸剪大便嗎?」
原來如此。
「那當然那當然,這是我的榮幸。」我接過剪刀,彎下腰。
老人慢慢轉過身,背對着我,然後將屁股翹了起來。
我屏住呼吸,表情嚴肅地剪掉那一條早就幹掉、結構紮實的大便。
大便掉在地上後,我還很有禮貌地從口袋裏拿出面紙包好,丟在垃圾桶裏。
老人沒有發覺大便已經被剪掉,兀自挺立蒼白的屁股正對着我。
我只好用手指彈了彈他的屁股,示意老人一切搞定。
「大便搞定了,文慧。」我勉強擠出笑容:「不過妳爸爸他看起來,胃口好像不錯?好像不需要刻意幫他想吃的東西?」
文慧白了我一眼,狠狠説:「我爸爸整天都在吃這些吐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有營養?你難道是看不出來我爸爸是精神有問題才會吃這些東西嗎!做子女的,當然是要想辦法找正常的東西給他老人家吃啊!不給他吃他喜歡的東西,他怎麼會有力氣好好大便?」
面對文慧這一番理直氣壯的言論,我趕緊點頭稱是。
不過,話説回來,所謂「正常的東西」還真的是有夠多啊!再怎麼樣想不出可以吃的東西,也不至於想到要「把吐出來的東西冰起來給老爸吃」吧!
「聽説湯類比較順口,文慧,妳試過給妳爸爸吃超營養的雞湯嗎?」
「沒。好麻煩。」
「那滋補的人蔘湯?」
「沒。更麻煩。」
「很鮮美的蜆仔湯呢?蛤仔湯呢?」
「去你的誰會做啊?」
「很基本的青菜蘿蔔湯呢?豆腐湯呢?只要加了貢丸就可以叫貢丸湯的貢丸湯呢?只要紅豆加糖把水滾一滾就OK了的紅豆湯呢?」
「都沒。你是不是在質疑我不關心我爸爸!」
文慧的五官扭曲起來,説着説着,腳又抬了起來。
「不,當然不是!」我趕緊否認我內心的想法,用力説道:「我只是推薦,説不定妳從現在開始煮一些很基本的湯,妳爸爸喝了就會很有精神喔。」
「是嗎?」
「沒錯,絕對是,一切都會大大改觀的!」
文慧蹲了下來,用力扯着自己的頭髮,一言不發。
久久,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才嘆了一口氣。
「我看還是算了,從最基本的開始做實在是太麻煩了。」她咬牙切齒地説:「我一次就要成功,一次就要拿滿分!這才是做子女應該的孝道,是不是!」
放妳媽的屁。
「這樣的想法也很積極喔,很棒喔!」我鼓掌,露出欣慰的表情説:「不過這樣難度也會變得很高喔,難怪妳要找九把刀出馬!只是妳自己心中有什麼選項嗎?」
「我根本就不知道。」
「如果真的不清楚的話,我建議可以把妳爸爸送到療養院,讓專家幫妳想辦法解決喔!那些專家應該看多了類似的個案,一定沒問題的。」我笑笑。
這種麻煩事統統推給專家就對了,這就是這個世界運作的最高法則啊。
「我才不放心把我爸爸送到療養院,那裏才沒有人真的關心我爸爸。」文慧大言不慚。
是喔?交給妳自己處理,妳爸爸不缺乏營養到死才怪。
「説得沒錯。」我堅定地表示認同:「自己照顧比較放心。」
「不過我爸爸到底最喜歡吃什麼啊!我實在是沒有頭緒!」
文慧霍然站起,整個人彷彿怒到不行。
接下來,我想都沒想過,我説出來的這幾句話會造成超級恐怖事件發展。
「文慧,妳爸爸最想吃什麼,這個問題要問妳爸爸自己」我誠懇地説。
「什麼意思?」
「妳爸爸不可能從以前一直都是這樣神智不清啊,他在腦袋還清醒的時候一定有最喜歡的東西,如果把那個東西重新召喚出來,妳爸爸一定會吃得很開心的!」
我想起了許多美食料理漫畫的老梗橋段,那種重新吃到久違美食的表情,故鄉的味道瞬間綻放在舌尖上、刺激淚腺,老人們一邊吃一邊大崩潰,哭着説這就是人生啊!
「以前最喜歡的東西以前最喜歡的東西以前」文慧喃喃自語。
「沒錯!以前最喜歡的東西!」
「召喚重新召喚」文慧看着依舊翹着蒼白屁股的老人。
「加油,一定可以想出來的!這就是熱血啊!」我握拳,鼓舞着文慧。
此時文慧眼睛一亮,許多淚光全在她小小的眼眶中擠得你死我活。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文慧全身發抖。
「加油!GOGOGO!」我附和。
「我爸爸以前,最喜歡我媽媽了!」文慧大叫。
啊?
我的頭歪掉。
「不是不是,文慧妳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説」
「可是我媽媽已經死掉好幾年了啊,我要怎麼把我媽媽找出來給我爸爸吃,這根本就不可能啊!」文慧尖叫,歇斯底里地拉扯自己的頭髮:「好不容易想到了解決辦法,卻根本沒辦法做到啊!」
這種毀天滅地的叫法,代表我的腳又開始被踩了。
文慧狂踩我的腳泄恨,不管我怎麼躲怎麼閃,文慧就是有辦法用踩地鼠的超高速命中我的腳,説過了我沒穿鞋子,被踩得超級痛。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一個根本就辦不到的好方法!為什麼!為什麼!」她尖叫:「你是不是想懲罰我!想懲罰我!」
「文慧!妳誤會了!妳誤會了!」我邊叫邊跳,真的被踩到哭了出來。
猛然,文慧重重一腳踩在我的腳上。
她恍然大悟説道:「對了,你剛剛還提到了召喚!」
我想都不想就哭着説:「對對對,召喚!」
繼續被這麼踩,我真的會被踩到取得搭高鐵買殘障優待票的資格。
文慧呆呆地看着遠方,自言自語:「雖然我媽媽死了,但一定還有辦法召喚出我媽媽的,是不是?沒錯,只要請靈媒用觀落陰請我媽媽上身,就等於重新召喚出我媽媽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痛得站不起來,只能抱着我腫痛不已的腳掌,哭着附和:「對對對,完全就是超對的啊!直覺很重要,妳會想到用觀落陰這麼超級的方法解決,冥冥中一定有它的道理!」
只要歸類為不正常的事,文慧絕對是超級行動派。她立刻從抽屜裏拿出蒙塵的厚厚電話簿,拼命翻啊翻的,想在裏面找到觀落陰的工商廣告。
這時天漸漸暗了下來。
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猛翻電話簿的文慧,跟她翹着屁股睡着了的爸爸。
此時我有種很魔幻的超現實感。
這裏沒有鬼,只有一個超會用腳的怪女孩。
我卻覺得危機四伏。
這裏沒有殺人魔,只有一個連大便都剪不斷的老人。
我卻不自禁地猛打冷顫。
「有了!就是這個!」文慧尖叫。
「什麼?電話簿裏真的有這種服務?」我吃了一驚。
文慧將電話簿摔了過來,直接砸在我的臉上。
我翻開一看。
天下事無奇不有,上面竟然真的有一篇「現在觀落陰,免下車,免出門,慈惠宮到府觀落陰服務,正在特價優惠中!請電(0935)XXX-XXX,半小時內馬上專人親自到府起乩,保證靈驗,不靈退錢!」的工商廣告。
到府收驚已經很過分了,還到府觀落陰咧,這種神棍廣告他媽的這明顯就是在唬爛無知市民的啊,怎麼會有人相信呢?
「幫我撥電話!快!快!快!」文慧興奮地漲紅了臉。
遵命也是我的強項,我立刻撥打電話。
電話另一頭很快就接通了。
「人客您好,這裏是慈惠宮市民服務專線。國語服務請按一,台語服務請按二,ForEnglishservice,pleasepressthree」一個親切的女聲。
哇靠,還英語咧,我立刻按一。
「求神問卜請按一,安撫嬰靈請按二,觀落陰請按三,代養小鬼請按四,各式明牌請按五,到府抓鬼請按六,收驚安神請按七,改名取名請按八,宗教反詐騙請按九。」親切的女聲持續着。
現在的宮廟真不簡單,這個客服專線還真是包山包海啊,竟然還有代養小鬼,簡直就是太恐怖。
我按三。
只等了五秒,馬上就有個專人接聽。
「您好,這是慈惠宮。」一個聽起來像是中年大嬸的女人接的電話。
我直接切入重點:「喔妳好妳好,是這樣的,我想問一下,你們那裏是不是有在提供到府觀落陰的服務?」
「有的,本宮一直都有在提供這樣的服務,一直以來都獲得市民相當多的好評呢。請問人客你有這樣的需要嗎?地址在哪?電話是多少?」
「等等,請問怎麼收費?」這點一定要問清楚。
「如果你是要請名人上身,那個就比較貴喔,不過不是我們收費貴,而是想要跟死掉的名人聊天的市民比較多,所以名人的出場費自然就有一定的行情,比如麥可傑克森一個小時收費五萬塊,李小龍一個小時收費四萬錢,鄧麗君一個小時收費三萬塊錢,張雨生一小時兩萬塊錢」
我反射性脱口而出:「等一下,為什麼李小龍比鄧麗君還貴兩萬?」
「因為李小龍講的是廣東話跟英語嘛,要請靈媒直接翻譯成普通話,自然要多一點錢啊。」
原來如此。
不過有件事我更介意:「還有,那個麥可傑克森根本還沒死啊。」
「這個人客你就有所不知了。根據我們觀落陰看到的實際狀況,麥可傑克森的三魂七魄已經跑了二魂六魄在地府了,現在那個還在美國躲外星人的麥可傑克森其實只剩下一點點靈魂而已,要請他還是請得到的喔。」①
『注①:九把刀:這一篇小説是二〇〇八年就寫好的,連載於TaipeiWalker雜誌,那個時候麥可傑克森還在籌備演唱會,可惜王大明一語成讖,實在遺憾。』
此時高高翹着屁股的老人,正對着我,放任屁眼揪着、揪着、揪着。
慢慢地,距離我不到三十公分的老人屁眼在半空中擠出半截大便。
我順手拿起剪刀,喀嚓一聲就將新鮮的大便剪斷。
「喔喔不是不是,我們只是要請一般的死人而已。」我放下剪刀。
「那就便宜了,不過死去多久也是跟收費多少有關喔。」
「那是怎樣?」
「死掉越久,調閲生死簿就越麻煩,説不定查了半天結果對方已經投胎了,那就什麼辦法也沒有,如果調不到或是已經投胎,我們只會收基本的手續費三千。如果是剛死不久的話就簡單多了,跟當地城隍調一下資料就可以找到了。」
我捂住手機話孔,問文慧:「妳媽死多久了?」
文慧皺眉道:「應該死了有三年。」
還應該咧。
我對着手機説:「死了三年,這樣是久還是不久?」
「三年的話應該還沒來得及投胎,調閲加起乩上身的費用總共是六千塊錢。」
我再度捂住手機話筒,轉頭:「要六千塊,妳有嗎?」
「有。」文慧立刻從皮包裏拿出好幾張千元大鈔。
這個秀鈔票的動作,是我今天看過文慧做過最讓人放心的行為了。
我接着説:「好,那我們的地址是,中壢市那個請等一下!」
我哪知道地址,於是將手機拿給文慧,讓她將這裏的地址跟對方念一遍。
文慧唸完,將手機還了給我。
「總之,請快點派人過來!」我語氣懇切:「這裏有個善良無辜的女孩需要幫助。」
「沒問題,專業的靈媒在半小時之內就會趕到!」對方掛上電話。
而整件事情,就在慈惠宮派出專業的靈媒到府觀落陰的時候,恐怖絕倫到了最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