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繼續簽書,而我就帶着持續喬奶罩的大嬸在公館一帶找地方坐下。
不過不是什麼廉價的咖啡店,我們去距離金石堂只有兩分鐘腳程的一家泰國菜小店吃東西。我餓了,而應付大嬸顯然是公務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報帳向九把刀討錢,我決定大吃一頓,絕對不幫九把刀省。
大嬸也不是什麼客氣的角色,她狼吞虎嚥了好幾盤菜。
沒什麼交談,兩個人就是一鼓作氣地吃。
趁此,我更深入地觀察這位亂入簽書會的大嬸。她自稱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雖然有可能是唬爛的,但有誰會無端端自稱自己是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的呢?就算不是正宗的精神病,也八九不離十。
頂着一頭卷卷亂髮的大嬸,年紀約四十幾?應該沒有五十吧?仔細一看,有種年輕版陳菊的錯覺,頓時讓我覺得有點親切。
酒足飯飽,我們點了啤酒。
「大嬸,剛剛妳説什麼爆炸?」我打了個嗝,沒話找話。
「」大嬸眯起眼睛,用很懷疑的眼神審視我。
雖然被瞧不起這種事三不五時就發生,但我從沒有習慣。
「其實我幫忙九把刀做事已經很久了,我主要負責替他到處上山下海蒐集靈感,有時也會當他的替身,幫他的讀者解決稀奇古怪的問題,表面上是助理,但説我是個冒險家也不會太超過。」我擺出一副看過世面的樣子,感嘆道:「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耐擔任九把刀的助理啊。」
大嬸原本眯起來的眼睛,稍微打開了一點點。看樣子有點被我唬住了。
「九把刀跟我的關係,大概就像福爾摩斯跟華生那樣。」我摸着下巴。
「福爾摩斯?」大嬸眉頭一皺:「是福爾摩沙的誰?」
很好,福爾摩斯地下有知一定會哭哭的。
「也有點像是悟空跟克林。」我想九把刀的讀者應該都有看《七龍珠》
「嗯嗯」大嬸微微點頭。
「魯夫跟索隆也勉強可以形容。」《海賊王》應該也是刀迷必讀的經典。
「瞭解。」大嬸伸手,粗魯地喬了一下不停歪掉的奶罩。
感謝《海賊王》,這位大嬸總算進入情況了。
有句話説得好:「長屌總比短屌好,閉嘴總比廢話好。」
我微笑,散發出一股莫測高深的氣息。
「王大明,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意義?」大嬸將吸管插進啤酒罐裏,相當文雅也相當奇怪地喝着酒。
大哉問。
「嗯嗯,嗯嗯,其實我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我老實地招認。
「那麼我呸!我跟你這麼膚淺的人沒什麼好説的。」大嬸冷笑:「大姊姊我之所以迷上刀大的小説,就是因為刀大小説裏的每一個主角,都活得非常有目標,不管最後有沒有達成,過程中每個人都充滿了信念!聽到了沒?信念!」
「等等!」
被鄙視的感覺很爛,尤其是被這麼接近神經病的大嬸鄙視,感覺就好像在廁所偷偷打手槍老媽突然開門一樣差勁。我用力説道:「認真説起來的話,我也有一定要完成的人生目標!我的爸爸我爸爸被溶解了,窮極一生之力我也要將我爸爸被溶解之謎解開!」
大嬸瞪大眼睛:「你爸爸被溶解了?」
話既然講開了,我便一五一十將我爸爸被神秘溶解的往事和盤托出。
出奇地,沒有取笑我,也沒有問一些蠢問題,這位大嬸相當認真聽我講完了那一段我不想複述的經歷,專注到完全沒分神喬奶罩,導致我説完的時候,大嬸左邊的奶子早已整粒摔出奶罩。
我的肚子有點不舒服。
「這是我一生的信念。」説完了,其實我有點想哭。
「姊姊瞭解了,原來你的人生也有着很強烈的目的。」大嬸猛點頭,一邊感性地將左邊的奶子塞回一直喬不攏的奶罩:「不過你爸爸被溶解了,真相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查出來啊。」
看來該換手了。
「王大明,你看得出來,姊姊我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嗎?」大嬸切入自己。
「有有點感覺。不過是哪種特別呢?」我抓抓頭。
「比如説,從小到大我的大腦動過超多次的手術,意外讓我會説二十四種語言,明明我完全沒有學過,卻無師自通呢!」
屁。
「那妳説幾句西班牙文看看。」我皺眉。
「」
「説幾句來聽聽看啊。」
「咦?」
「咦什麼?」
「」
「説幾句西班牙文來看看啊。」
「雖然我會二十四種語言,不過我沒説我會西班牙文啊。」
的確,我實在是太大意了!
「那説幾句法文看看好了。」我換了個題目。
「法文我哪會懂。」大嬸一臉怪我的樣子。
「德文呢?德文有包含在那二十四種語言裏面嗎?」我趁勝急追。
「那麼冷僻的語言,我根本不想了解。」大嬸翻白眼。
「英文總可以了吧?」我肯定皺眉皺得很深。
「GoodMorning.」大嬸很努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現在可是晚上啊,都快吃宵夜了我看。
接下來好幾分鐘都沒有人説話,我們就這樣無言地僵持着。我有點後悔那麼快就戳破了大嬸的幻覺,不過大嬸的表情倒是老神在在,打算靠沉默把二十四種語言的話題混過去。
首先開口打破僵局的,還是大嬸。
「從小我就知道,我出生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有一個驚天動地的目的。」温掉的啤酒在大嬸手中的吸管裏咕嚕咕嚕往上衝。
「嗯,驚天動地。」她總算想認真講自己的故事了,我點頭。
「這可不是形容詞而已,是貨真價實的驚天動地。」大嬸的眼神灼熱了起來:「我在三十八歲的生日這一天的凌晨三點四十七分,會自體爆炸。」
自體爆炸?
「是轟轟轟的那種自體爆炸?」我大概搖晃了一下。
「沒錯。」大嬸斬釘截鐵。
「像賽魯那樣的自體爆炸?」
「絕對是。」
「嗯,我瞭解了。
不折不扣,是個瘋子。
「根據我的估計,我爆炸出來的力量,大約是四到五顆種在廣島的原子彈的能量。」大嬸咬着吸管,啤酒從齒縫中滲了一些出來。
「嗯嗯,明白。」我完全同意。
但平平都是胡扯,為什麼不扯五十顆原子彈的威力呢?真是個非常不專業的瘋子,要不然,就是這個大嬸使用了某種瘋子界的話術。
説真的,也許跟漫畫《JOJO冒險野郎》中提到的理論:「替身使者會遇上替身使者」類似,也或許跟九把刀在《獵命師傳奇》中虛構的「命格」有點關係,自從我擔任九把刀的靈感助理之後,我遇到了很多荒誕不經的事件,還有舉止唬爛的怪咖。不能説見怪不怪,但總是有開過眼界。
眼前這個號稱擁有自體爆炸能力的大嬸,不過是其中一個。
如此認定後,我整個人反而輕鬆了起來。
「那妳為什麼會知道,自己有一天會突然爆炸呢?」
「突然?王大明,你根本沒有專心聽!」大嬸有些惱怒:「我説,在我三十八歲生日那天,凌晨三點四十七分整,一秒不差,整個人會超級大爆炸!」
「嗯嗯,原來如此,但妳怎麼知道?」
「莫扎特小時候第一眼看到五線譜,就知道自己是個音樂天才。麥可喬丹一摸到籃球就知道自己就是籃球之神。加藤鷹一意識到自己有手指的那一天開始,就知道他的手指不是拿來握筷子的!」大嬸越説越激動,左邊的奶子整個迸出奶罩:「每個天生就很厲害的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覺醒!」
有嗎?那些人是很厲害,但他們有那樣覺醒嗎?
「好吧,但這也沒什麼根據吧?」雖然大概沒用,我還是很平靜地反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人體就是用血跟肉還有精蟲組成的,成分相當單純,就算妳真的會爆炸,也不可能產生四顆原子彈的威力,可以炸出一顆手榴彈的效果就算很有才華了。」
「」
「小時候我看過一本書,叫『奇妙的世界』還是『神秘的世界』之類的,裏面有一個章節專門在講『人體自燃』,燃燒的燃,這是真的,世界各地都有發生過人體自燃的現象,但他們燒起來的規模就是把自己燒掉而已,稱不上大爆炸。」我看着大嬸越來越紅的臉,帶着鼓勵的語氣繼續説:「站在世界無奇不有的立場,我支持妳突然會自己燒起來,但我不同意妳會整個大爆炸的論點。」
「不是突然!是在我三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凌晨三點四十七分整,一秒不差,我會準時自體大爆炸!」大嬸氣急敗壞地説:「再説你懂不懂啊!人體是非常奇妙的,潛力無窮,刀大的腦子裏藏着這麼多故事,也沒看故事從他的鼻孔裏流出來,我懷抱着自體大爆炸的志向,有什麼不對!」
原來是志向啊?嘖嘖,嘖。
這大嬸一直説三十八歲生日會爆,但明明她看起來就是四十八歲的模樣啊。
如果我提醒她這一點,她應該就無法自圓其説了吧?
「大嬸,冒昧問一下,妳幾歲了?」我小聲地問。
「不瞞你説,再過兩個小時半,我就滿三十八歲了。」大嬸的表情變得有些緊張,壓低音量説:「這就是我為什麼要不顧一切逃出精神病院,跑來找刀大的原因。」
「!」我很吃驚,三十八歲可以長這樣,精神病院真是個折騰人的鬼地方。
「老實説,我雖然知道自己會爆炸,時間跟威力也都很清楚,但」大嬸參差不齊的牙齒緊緊咬着吸管,將吸管咬得扁扁爛爛的:「但,我還不清楚,為什麼我會擁有這麼厲害的天命?鋼鐵人説,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身負那麼大的能力,我的責任到底是什麼?」
「是蜘蛛人。」
「?」
「嚴格來説是蜘蛛人的叔叔説的,反正跟鋼鐵人沒什麼關係。」面對頭腦不清的瘋子,我淡淡地説道:「對了,妳有帶身分證嗎?」
大嬸不明就裏,但還是將一張縐縐的身分證從口袋裏掏了出來。
我接過,上面寫着「張秀娥」,籍貫是雲林縣虎尾鎮人,民國五十二年一月四日生,這是重點。算一算,這位大嬸今年實歲是四十六歲,遠遠不是她口中的三十八歲。
「大嬸妳明明就是四十六歲,要爆的話八年前早就爆了。」我客氣地説。
大嬸完全沒有惱羞成怒,卻也沒有一點被揭破的難堪,她若無其事地説:「不瞞你説,這張身分證其實是我姊姊的,有精神病的其實是她,但她不肯去,還一直大吵大鬧説要自殺,我想了想,反正我遲早會爆炸的,不如就在裏面思考我之所以大爆炸的意義,就代替我姊姊去住精神病院了。」
靠,這也能硬講。
「妳姊姊長得跟妳真像啊。」我肯定是嘴角上揚了。
「大家都這麼説。」大嬸鎮定地點點頭。
啤酒喝完了,我們又叫了兩罐台啤。
老實説,我對大嬸一直用吸管喝啤酒的模樣一直看不順眼,但仔細一想,我連她喬奶的動作都不想抱怨了,只是用吸管吸啤酒也罷。
「王大明,你是九把刀的狗,你一定了解的。九把刀小説裏的主角,都有一個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是那種使命感讓角色整個厲害了起來。」
「嗯嗯。」
小説只是小説,角色只是角色,九把刀本人實在不值得崇拜。
色字頭上一把刀,他的頭上插九把。
「海門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繼承歐拉的戰斧保護他的好朋友。義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給居爾那充滿感謝的一拳。淵仔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正義需要高強功夫。勃起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拜柯宇恆為師。七索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與君寶一起把太極拳給創出來!」大嬸閉上眼睛,沉醉在爛人九把刀的小説世界裏。
「嗯嗯,嗯嗯。」我不置可否。
「哈棒老大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統治全世界。」
「」我無言。
「可是王大明,那我呢?我呢?我想了很多年,都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自體爆炸。」大嬸無限嘆息:「為什麼呢?我究竟為什麼會如此與眾不同?」
「嗯嗯。」我想笑,但忍耐一向是我的強項。
「而且是驚天霹靂的大爆炸,我不懂,越來越迷惘。」
「嗯嗯,如果是小爆炸還好猜,大爆炸反而不知所云。」我隨口亂講,其實我也不大知道我在扯什麼東西。
「前幾年我在精神病院的交誼廳裏看電影,看那個布魯斯威利演的《世界末日》,劇情是有一顆很大很大的隕石朝地球衝過來,搞得大家都很害怕」大嬸目露兇光:「那時我就在想,有沒有可能,在我三十八歲生日這天,會不會有個超大的隕石準備砸向地球?」
我瞭解,然後大嬸妳的天命就是捨身衝向隕石,用自爆的威力跟隕石同歸於盡,解除人類的危機。
不過在那之前,大嬸,妳要怎麼跑到外層空間抱住隕石咧?
「看樣子是沒有。」我露出很遺憾的表情。
「我每天看報紙,看電視新聞,翻雜誌,問護士,還真的沒有。保險起見,我請院方幫我向美國太空總署聯繫,看看那些洋鼻子是不是偷偷將隕石來襲的新聞隱藏起來?如果是,請他們來台灣把我帶走,我一定可以派上用場。」大嬸的表情很失望:「但是,院方説太空總署回覆説沒有隕石,還再三保證,唉,我的希望又落空了。」
我看,院方是根本沒有聯絡太空總署吧!!!
「所以,既然沒有隕石讓我展現我的威力,那,我到底為什麼會自爆呢?既然我一定會自爆,又為什麼會限定在我三十八歲生日的凌晨三點四十七分呢?這個時間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大嬸顯得很苦惱,右手抓着左邊不乖的奶子塞塞塞。
到這裏,我已經完全確定,這個大嬸的的確確是個瘋子。
九把刀把她扔給我,某種意義上完全正確,我是他花錢僱用的雜工,我的確不能讓九把刀被這個瘋子給纏上,不然就是辦事不力。
我得,處理掉。
「大嬸,其實強者如九把刀也沒辦法解決妳的問題,他擅長的是寫小説跟講垃圾話,並不擅長幫讀者解決人生的問題。」我裝大人:「九把刀曾經説過,人生就是不停的戰鬥,而每個人都沒辦法代替別人戰鬥,這就是戰鬥最基本的信念。」
「!」彷彿遭到重擊,大嬸的表情扭曲在一起。
所謂一山還有一山高,不如身在此山中。
大嬸的偶像是九把刀,唯一能破解大嬸腦內混亂迴路的,也只有九把刀。
「九把刀也曾經説過,我們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而唯一那百分之一會發生的慘事,又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即使事先知道也完全沒辦法阻止的。結論就是擔心個屁!」我東拼西湊在九把刀小説裏曾看到的句子,也不曉得有沒有湊對:「所以,大嬸妳既然自己也知道,妳的自體爆炸避無可避,也沒有得解,那就沒有必要思考了,是不是?」
大嬸若有所思地喬奶。
「大嬸,其實妳已經盡力了,這幾年為了尋找自體爆炸的天命,妳也活得相當用力了,甚至隱居在精神病院裏苦苦思索,還曾動過要跟隕石同歸於盡的念頭,以小愛化為大愛!如果這不是信念,那什麼是呢?!」我講得慷慨激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對!」大嬸也跟着激動起來。
這一激動,連右邊的奶子也爆離了奶罩的守備範圍。
我暗暗佩服自己機伶,信手拈來,鼓舞了一個錯把九把刀當神的瘋子。
「大嬸,我敬妳!」我舉起啤酒,大灌了一口。
「謝謝!謝謝!」大嬸一口氣將剩下的啤酒吸光光。
不知不覺,已經十點半了。這間店也要打烊了。
九把刀當然沒有來找我們,金石堂頂多開到晚上十點,簽書會最晚也該在九點四十結束了。他要來,早就來了。
不過我沒提,大嬸也沒追問,大概心中也有底了吧。
「大嬸,我先回家了。」我站在店門口,向大嬸揮揮手。
「好!時候不早了!我也要去找個地方等自爆了!」大嬸豪氣地説。
「再見啦!自爆的時候要説一句厲害一點的台詞啊!」
「好!」
任務結束。
不想知道大嬸接下來要往何處去,免得自找麻煩,我快快拜別了微醺的大嬸,轉身就走。
喝了酒身體發熱的我慢慢走到公館捷運,搭綠線轉到古亭站,再坐黃線捷運到景安站。慢慢拾步回家的路上,我打了個電話簡單向九把刀報告了任務執行的過程。
電話那頭,九把刀出奇地沉默。
「怎麼了老闆?」我察覺到異樣的氣氛:「難道擁有鬼一樣第六感的你,竟然覺得喬奶大嬸説的自爆是真的?」
「王大明。」
「在。」
「你們吃了這麼久,到底吃了多少錢?」
「總共是一千八百塊錢,都怪那個大嬸亂點,點太多。」
「下次別吃到那麼貴,尤其這種瞎唬爛的故事不值得這個價。」
「明白。」
九把刀掛上電話,我吐了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