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跟姚小萍兩個人坐公車到這個所謂“附近”去,結果連等車帶坐車,花了一兩個小時才來到這個“附近”,又走了一陣,才來到姚小萍那親戚住的樓下。兩人一鼓作氣爬上五樓,姚小萍説:“到了,就是這裏。”
但她們敲了好一會兒也沒人開門,肯定是上班去了。兩人又熱又累,先前還以為至少能討到一杯涼開水喝喝,哪裏知道吃了一個正宗閉門羹,於是一路發牢騷一路下樓梯,剛下到二樓,就碰上幾個人抬着一個大大的席夢思牀上來,把個樓道擠得水泄不通。席夢思上還包着透明塑料紙,可能是為結婚新房購置的。
樓道很窄,石燕和姚小萍沒處可讓,那些抬席夢思的人也沒有退回到樓下好讓她們過去的意思,兩軍對峙了一會兒,女將敗下陣來,覺得自己是空手,應該讓人家抬東西的人,便決定往樓上撤退,等他們把席夢思搬進新房去了,她們就可以下樓了。
但等她們退到三樓,抬席夢思的人也追到三樓來了,她們還是沒地方讓,只好又退到四樓,哪知道“席家軍”又追殺到了四樓。就這樣,她們連連敗退,潰不成軍,一直退到了六樓,是最高一層樓了,再沒地方退了,她們只好傻站在那裏,聽天由命。
抬席夢思的幾個人也上了六樓,其中一個人把自己手裏的那一邊擱下,掏鑰匙開了樓道左邊那個單元的門,很客氣地對她們倆説:“對不起,樓道太窄,沒地方讓道,你們先讓到我屋裏再説,等我們抬進來了,你們就好下樓了。”
石燕跟姚小萍對望一眼,覺得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便讓進了那人的屋,站在一個角落裏。屋子裏光線不大好,石燕剛從亮處進來,眼睛一時還不習慣,只覺得像是個客廳,擺着沙發茶几什麼的,看上去家道還比較殷實,但不像是新房。
幾個男人把席夢思牀抬進了客廳,又在那個男人的指揮下抬到裏面卧室去了,然後聽見他們在那裏議論究竟該怎麼擺放,討論得那麼熱烈,像三軍將令在討論如何解放台灣一樣。
兩個女生站在外面客廳裏,不知道是偷偷溜走算了,還是等他們把台灣解放了再走。正在猶豫,那男主人出來了,啪地一聲開了客廳的燈,屋子一下亮了起來。
石燕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面前,好像不年輕了,總在三十五左右吧。她不好意思細看,一瞥的功夫,只留下“兩個眼睛炯炯有神”的印象。她記得以前寫作文的時候,只要寫到人的眼睛,她差不多都是用“炯炯有神”這個詞的,但她在此之前還真不知道什麼樣的眼睛才叫“炯炯有神”。
但今天這位男主人的眼睛終於讓她明白什麼叫“炯炯有神”了,好像他看人的時候是直盯着你的眼睛的,一隻對一隻,盯住了就不放,一直要盯進你心裏去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突然怦怦跳起來,頭也低了下去,躲避着那“炯炯有神”的兩個眼睛。慌亂之中,就聽那人説:“對不起啊,把你們逼得山窮水盡……”
姚小萍大方地説:“沒關係,你們抬着東西不方便讓路。我們現在就下去……”
一個抬席夢思的人邊擦汗邊問:“你們住在這裏嗎?我怎麼沒見過你們?”
“我們不住這裏,是到這裏來找人的……”
另一個抬席夢思的人嘻嘻哈哈地問:“是不是找我?”
剛才那個説話的人回應説:“你又不在這裏住,人家怎麼會是來找你的?”然後問她們,“你們是師院的學生吧?”
石燕一驚,不由抬起頭,打量那個説話的人,見是一個個子不高,但長得挺壯實的年輕男人,正從一個茶壺裏倒水,已經把杯子端到嘴邊了,見她在望他,又借花獻佛地把杯子往她的方向一送,做人情説:“你們爬樓梯累了吧?喝點水。”
兩個女生連忙推託,説:“不喝了,我們下去了。”
男主人模樣的那個説:“喝點水再走……”
那個長得挺壯的男生連忙殷勤地倒了兩杯涼開水遞給她們,又問:“你們是不是師院的學生?是的吧?我一看就能猜出來,我也是師院的呢,我是師院的老師……”
兩個女生都不相信,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撒謊説:“我們不是師院的。我們走了,再見……”
那個自稱“師院老師”的人攔住她們,摸出一個證件,説:“怎麼?你們不相信?你們以為我在撒謊?我真的是師院的老師,説不定哪天還會轉到教你們呢。”
她倆看見那個證件,都停住了腳。姚小萍接過證件來看,石燕也湊了上去,發現的確是師院的工作證,證件上的名字是“嚴謹”,體育系的,她打量了這位嚴老師一下,嚴謹不嚴謹就不知道,但搞體育的就十分可能,大概是搞田徑的,很可能是扔手榴彈,或者投標槍的,因為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
嚴謹收回證件,得意地説:“相信了吧?沒騙你們吧?我是你們的老師呢,你們還不叫老師好?”
姚小萍笑着説:“你又沒教我們,怎麼是我們的老師?我聽你的口音,是我們那邊的人,説不定翻你的老賬,你中學還是我教過的呢……”
於是嚴謹跟姚小萍探討起身世來,發現還真被姚小萍説中了,嚴謹雖然沒被姚小萍直接教過,但他的確是那個縣中出來的。兩個人一下親熱起來,大吹大擂他們的縣中,説J縣是高考狀元縣,縣中每年考上大學的比率都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然後其他幾個人就跟他們爭論起來,到底是全國數一數二,是全省數一數二,還是他們J縣數一數二。
男主人插嘴説:“光考上有什麼用?誰不知道你們J縣復讀率也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有的一考七八次,都考成‘豬八屆’了。復讀那麼多次,當然能考上,但是等到進了大學,就沒後勁了。我們K大後來都不敢招你們那裏的考生了,因為很多人進校之後都跟不上……”
石燕一聽男主人是K大畢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原來也是名校生啊,真看不出來,總以為名校生都是很醜的人,即使沒黃海那麼醜,也都醜得可以,所以還安慰自己説:既然我沒考上名校,説明我還沒醜到級別。現在看來事事都有例外,名校生裏也有男主人這樣“憨傻”的,而且看上去男主人馬上就要結婚了,聽説人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這位男主人把這兩件得意事都佔全了,也太幸福了吧?
男主人問石燕:“你也是師院的?”
石燕覺得姚小萍已經把身份暴露了,她也沒什麼要保密的了,便承認了是師院的,然後跟男主人開玩笑説:“你不會也説你是師院的老師吧?”
“我剛好就是師院的老師。”
石燕睜大眼睛:“你在開玩笑吧?”
“為什麼是開玩笑?我不像師院老師嗎?”
石燕大着膽子打量了他一眼,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跟老師不搭界的,她也説不清他像是幹什麼的,但就是沒想到他是老師。現在經他這麼一提醒,再仔細看看他,還真覺得他可能是師院的老師,因為現在她又想不出他如果不是老師,還能是幹什麼的了。現在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他一個K大畢業生,為什麼要跑到D市這種地方來教書。
他問:“你要不要我也把證件拿出來你看看?”
她只笑不説話,他真的走到裏屋去,提了一件外衣出來,從上面的口袋裏摸出一個皮夾子,打開來,抽出他的工作證,遞給她看。
她也不客氣,像交警抓了違章的司機一樣,把證件拿過來仔細審查。他的確是師院的老師,政治系的,叫“卓越”。她一直沒敢仔細看他,現在有了機會,便認真地把那照片研究了一番。可惜證件上沒出生年月,也沒婚姻狀況,但照片看上去也有個三十四五歲了,五官挺端正的,眉毛挺濃,鼻子挺直,算得上英俊,特別是在另外幾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的襯托下,更顯得鶴立雞羣。
他開玩笑地問:“你現在怎麼在外面逛?逃課了吧?”
她支吾説:“有點事……請了假的……”
“你就別對我撒謊了,我又不是你們系的,你還怕我告你狀啊?我這兩隻眼睛尖得很,什麼都瞞不過我。”
石燕抬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眼光真的有點鋭利,不由得臉一紅,硬着嘴説:“你告我也不怕——”
姚小萍插嘴説:“你們都有工作證?那好,因為我們到這裏來就是想來借工作證的,不知道你們哪位肯不肯……幫個忙?”
嚴謹很踴躍地説:“如果不是幹壞事,我可以幫忙。”
姚小萍解釋説:“肯定不是幹壞事,你看我們像幹壞事的人嗎?我們只是想到鋼廠招待所打聽她——老同學的去向,但他們一定要我們出示證件才行,剛好我們又沒帶證件——”
嚴謹大包大攬地説:“就這事?那還不簡單?我把證件借給你們。”
卓越提醒説:“你把證件借給她們有什麼用?難道她們還能冒充你?”
嚴謹提議説:“那我跟你們走一趟吧,你們要打聽誰?我去幫你們打聽。”然後又對卓越説,“你叫司機先送我們去招待所一趟,然後再接着搬……”
卓越猶豫了一下,説:“好吧,我去跟司機説一下,看他肯不肯……”
幾個人一起下了樓,卓越跟等在貨車駕駛室裏的司機説了幾句,司機説:“行啊,你哥們發話了,我還有什麼可説的?但我司機室裏只坐得下三個人,其他人只能坐在後面車斗裏……”
卓越提出跟石燕一起去招待所,其他人就在他家等他們,因為車裏坐不下。但嚴謹也要跟着去,提議説:“我們讓她們兩個女生坐司機室,我們倆就站在後面車斗裏——”
卓越想了一下,同意了,於是兩個女生坐進司機室,兩個男的爬進後面車斗裏。車很快就來到了招待所,兩個女生下了車,看見嚴謹和卓越正從後面車斗裏下來,頭髮被吹得站了起來,臉上也蒙了一層黑灰。卓越在撣他身上的灰塵,嚴謹則直奔招待所前台,説:“走,我們去找他們打聽。”
幾個人來到招待所的前台,嚴謹拿出自己的工作證,説明了來意,但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查了一下記錄,説黃海已經結賬走了。石燕問:“那您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我怎麼會知道?客人走了就走了,難道還給我彙報一下行蹤?”
幾個人問了半天,招待所的人都説他不知道黃海去了哪裏,最後嚴謹指着卓越對招待所的人説:“這是卓書記的兒子——”
石燕聽得雞皮疙瘩一冒,還有這麼拉大旗做虎皮的?直統統的,一點方式方法都不講。卓越也盯了嚴謹一眼,似乎在怪他多嘴。但嚴謹多的這句嘴很管用,招待所的人態度大變,説:“對不起,我實在是不知道黃海到哪裏去了,不過我可以幫你找個人來,他肯定知道……”
過了一會兒,一位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前台,文縐縐地説:“是小卓啊?失敬失敬!”
卓越問:“您認識我?”
“怎麼不認識呢?你父親住院的時候,我多次到醫院探望,可能你沒注意到我。哎,沒想到卓書記他——英年早逝,不然的話,我們D市——那肯定是蒸蒸日上——”
石燕又是雞皮疙瘩一冒,但看見卓越好像是見慣不驚一樣,挺淡然的,只很客氣地説:“我一個朋友的朋友住在你們這裏,叫黃海,這兩天我朋友跟他——聯繫不上了,有點擔心,想跟您打聽一下——”
那個中年男人查了一下,告訴卓越:“黃海已經不在我們這裏住了,他前幾天食物中毒,上吐下瀉,被送進醫院去了——”
石燕焦急地問:“哪個醫院?”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醫院……”
“那……我們怎麼才能找到他?”
中年男人為難地説:“這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你是他的朋友,難道他沒告訴你他在哪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