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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石燕像少先隊員跟着大隊輔導員一樣,乖乖跟着卓越他們走出了醫院,一路上她都想問卓越對她使那眼色是什麼意思,但卓越的神情很凝重,且健步如飛,她能跟上趟就不錯了,顧不上提問題。一直到幾個人都坐進車裏了,她才逮住個機會問:“卓--老師,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

    卓越好奇地問:“我剛才的意思?什麼意思?哪個剛才?”

    “就是在醫院的時候--”

    “醫院的時候?我--沒説什麼呀--”

    “我--看見你在對我使眼色,我猜--你是不是怕--醫院的人聽見煤礦的事不大好?其實我也不會在醫院裏就説出來的--”

    卓越似乎聽明白了一點,説:“噢,我沒使眼色啊,我就是怕司機等久了不高興--”

    石燕大失所望,原本神秘得象搞地下工作的,結果人家根本沒那麼“地下”,是她自己在那裏故弄玄虛。這使她有點後悔這麼快就跟黃海告了辭,好多事情都沒説清楚,黃海一個人呆在醫院也挺可憐的,看他那眼神,似乎很想她能留下來多陪他一會,結果她屁股都沒坐熱就跑掉了。都怪這個卓越,眼神那麼難懂,又那麼難以抗拒,搞得她糊里糊塗就跟他離開了醫院。

    不過既然已經出來了,似乎也不好叫司機再送他們去傳染病院了,又不是她的汽車,不能她説走就走,她説來就來,同行的幾個人也肯定不願意再回傳染病院去。如果她一個人回到醫院去,晚上回學校就成問題了,因為黃海還躺在牀上,肯定不能送她。她這樣想了一通,也就釋然了,今天就算了吧,明天再去醫院看黃海,現在已經知道地方了,明天一個人坐車去就行了。

    嚴謹提議説:“時間不早了,大家都還沒吃飯,我們找個餐館,一起去吃點吧。”

    兩個女生連忙推脱:“不啦,不啦,我們還要趕回學校去,太晚了就沒班車了--”

    卓越勸道:“慌什麼?吃完了,叫司機送你們回去就行了--”

    姚小萍聽説有車送,就象吃了顆定心丸一樣,立即停止了客套:“司機送我們?那行啊,是該一起吃頓飯,不過得我們請客。”

    嚴謹説:“怎麼能叫你們女生請客?算我的!”

    卓越一笑:“算你的?你身上恐怕連買包煙的錢都沒有了吧?”

    嚴謹象被人揭了短一樣,羞赧地笑了幾聲,就沒下文了。

    石燕有點緊張,因為她身上沒帶多少錢,不知道夠不夠他們四個再加司機共五個人吃飯。卓越注意到她沒吭聲,笑着説:“怎麼?嚇壞了?怕我們把你吃窮了?”

    “哪裏,我是在想--”

    “想那姓黃的小子?他沒事,拉肚子嘛,過幾天就好了。”

    她順着這話題問:“你説他這事會不會是有人做了手腳?”

    “很難説,這種事,什麼可能都存在。”

    嚴謹問:“他幹嘛跑這麼遠來搞社會調查?”

    石燕把黃海的情況講了一下,着重強調黃海對受苦受難人民的同情和幫助,滿以為要把這兩個男生感動一傢伙,也來跟她一同佩服一下黃海的,但卓越淡然地説:“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太注意策略,也沒什麼實際效果,就算他把D市煤礦的問題捅出去了,又能怎麼樣?就算他把D市煤礦的問題解決了,又能怎麼樣?”

    這兩個“又能怎麼樣”象兩個吊杆,把石燕對黃海這次社會調查的期待值吊到半空裏去了。先前她覺得如果黃海能把採訪報告順利寫出來,就算完成任務了;後來她聽説了礦難的事,又覺得光寫個採訪報告還不夠,如果能把礦難的真實起因調查出來就好了;再往後,她親眼看見了礦難死者家屬過的那種貧窮生活,她又覺得光調查出來還不夠,如果能改善一下“五花肉”她們的生活,那才算不虛此行。

    現在這些宏偉的目標被卓越兩個“又能怎麼樣”映照得十分渺小了,是啊,就算黃海的報告改善了“五花肉”她們的生活,又能怎麼樣?那些當官的照樣當官,而世界上該有多少“五花肉”們仍然在受苦受難?她好奇地問:“那你説要怎麼樣才能--怎麼樣?”

    “要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而不是這麼小打小鬧的--”

    “怎麼樣根本改變?搞場暴力革命?”

    卓越仍舊是淡然地説:“暴力革命有什麼用?共產黨不是搞了暴力革命了嗎?他們不是上台了嗎?但中國仍然是這個樣子--”

    石燕覺得卓越一定知道某種比黃海的“小打小鬧”和共產黨的“暴力革命”都好的辦法,她追問道:“你肯定有什麼好辦法,快説説,到底是什麼辦法?”

    卓越沒答話,好像不願再談這個問題,搞得石燕也不好意思再刨根問底了。

    一行人到了卓越挑的一家餐館,落了座,大家一人得了一本菜單,開始點菜。石燕估計今天是她們女生付賬,但她沒多少錢,有點不敢點菜,只把眼睛盯在菜單每頁紙的最後那一行,那裏有菜的單價,她準備從價錢入手,看到便宜的單價了,再往前看是什麼菜,只要咽得下去,就點那個。但她看來看去,都沒看見什麼便宜的菜,即便是青菜,都要好幾塊錢,如果一人點一個菜,她口袋裏的錢就不夠了。

    她一開始就決定不要姚小萍付賬,因為姚小萍今天是來幫她的,人家連課都逃了,陪她跑了一整天,哪裏還好叫人家出錢請客?再説姚小萍是有家室的人,每分錢都很寶貴。

    她壯着膽子説:“大家隨便點菜,我請客--”

    姚小萍爭辯説:“怎麼是你請客呢?我們兩個女生請他們男生,他們今天幫了大忙--”

    這次嚴謹沒搶着請客,大概是怕卓越又揭他老底。卓越也沒跟她們客套,只拿着個菜單,介紹説這家的某某湯不錯,某某小炒不錯,某某海鮮不錯等等。石燕心裏更緊張了,看他那架勢,今天不吃她一個錢包底朝天是不會罷休的了,就怕連錢包底子吃掉了都還不夠,那怎麼辦?問人借錢?問誰借?嚴謹肯定是沒錢的,卓越大概也沒帶錢,因為他們在搬家,怎麼會帶着大筆的錢?

    她裝做不在意的樣子,但心裏緊張得要命,眼看着卓越一個接一個地點,什麼湯啊,涼菜啊,熱菜啊,炒的,蒸的,炸的,恨不得每個類別都要點一個。他越點,她的心就越往下沉,是不是他覺得他今天幫了她的忙,所以應該敲她一頓?

    從點菜到上菜再到吃菜,她基本都是處於一種緊張狀態,只在擔心自己口袋裏的錢不夠,所以吃也沒吃出味道來。但其它幾個人似乎都吃得很酣暢淋漓,卓越還要了幾瓶啤酒,三個男人又喝又勸的,十分熱鬧。

    最後終於吃完了,跑堂的拿着帳單過來,石燕舉手説:“給我吧--”

    但卓越伸出右臂,右手掌斜着那麼一豎,對她做了一個“別”的姿勢,就把帳單拿過去了,看都沒看數字,就掏出一迭票子,交給了跑堂的。石燕還想跟他爭一下,但他又那樣望着她,好像在對她使眼色,給她的感覺就像剛才在醫院一樣,似乎她如果不照他説的做,就會釀成大禍,她只好老老實實地停止了爭搶。

    付完賬,幾個人在卓越的率領下走出餐館,坐進汽車,司機酒足飯飽,態度十分好,殷勤地問:“先送兩個女士回去吧?你們住在師院哪裏?”

    兩個女生説了大致地點,司機就把車開動了。可能大家都吃太多了,吃傻了,回去的路上幾個人的話都不多,不知怎麼的,讓石燕想起“腦滿腸肥”這個詞,看來腸一肥,腦就滿了,腦滿了,思想就懶惰了,言語就不靈活了。她還聽見嚴謹打了幾個飽嗝,司機打了幾個酒嗝,一下就把他們倆的形像搞粗俗了。

    司機把車開到兩個女生的宿舍附近停了下來,幾個人告了辭,兩個女生上樓,其它人就跟車走了。

    姚小萍邊上樓邊説:“這個卓越還挺大方的呢,點了那麼多菜,吃得我好脹,從明天起又得減肥了。我看你都沒怎麼吃嘛,是不是在男生面前裝秀氣?”

    “裝什麼秀氣?我是隻能吃那麼多--”

    “那你虧了,我是盡情地吃了的,因為我以為是我們女生付賬,不吃回來就虧了。不過我邊吃邊擔心,一頓就吃了這麼多,一個月的收入肯定吃沒了--”

    石燕見姚小萍也跟她一樣緊張,忍不住笑起來:“我剛才也是擔心得不得了,因為我身上沒帶什麼錢--”

    “我也是--”

    “那你還那麼積極地要請客?”

    “那怎麼辦?難道客氣都不裝一下嗎?不過我知道D市的風俗,男女一同出去吃飯,不會要女的付錢的,除非是已婚夫婦,那時女的把錢掌管了,就該女的付錢了。再一種情況就是女大男小的那種,談戀愛的時候出去吃飯,都是大女付錢--”

    “D市還有這種風俗?”

    “你還不知道?”姚小萍轉而問,“你覺得那個嚴謹怎麼樣?”

    她不明白:“什麼怎麼樣?”

    “我是問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石燕以為姚小萍在開她跟嚴謹的玩笑,有點尷尬地説:“他太矮了,再説他今天在車上打了好幾個嗝--”

    姚小萍忍不住笑起來:“打嗝也成了缺點了?難道你不打嗝嗎?你們這些小女生,追求的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什麼高大啊,‘憨傻’啊,不打嗝不打屁啊,都是些不能當飯吃的東西--”

    “那你説應該追求什麼?能當飯吃的東西?人矮了就能當飯吃?”

    “我説‘當飯吃’,不過是一種比喻,就是説有沒有實用。你覺得我丈夫怎麼樣?還算得上英俊吧?但英俊又有什麼用呢?鄉巴佬,根本不懂什麼叫愛情--”

    石燕並沒覺得姚小萍的丈夫英俊,她也就是那天在餐館碰見過姚小萍的丈夫一次,而那次因為有黃海在場,她緊張得不得了,哪裏有心思注意別人的丈夫“憨傻”不“憨傻”?但她不好這樣説,就迎合説:“其實你丈夫不象鄉巴佬,不説話的話,根本沒人知道他--不是D市人--”

    “哼,那是因為你不瞭解他,只看見他一個外表,如果你深入瞭解一下,我包你就不這麼説了。典型的鄉巴佬,教都教不會--。哎,算了,不説了,結了婚的女人,發起丈夫的牢騷來,那是三天三夜都發不完的。”

    “為什麼結了婚的女人這麼--恨丈夫?既然她們這麼恨她們的丈夫,那怎麼不離婚呢?怎麼不乾脆就不跟她們的丈夫結婚呢?一開始就不跟那樣的丈夫結婚,不是什麼問題都不存在了嗎?”

    “哼,‘説得輕巧,揀根燈草。’你有那麼一個名校‘憨傻’的男朋友,又温柔又體貼,你當然説得起這個狠話,我們這種運氣不好的,就沒這個狠氣了。不過你也別太愜意,男人嘛,不管婚前怎麼殷勤你,結了婚都一樣,革命成功了,不用努力了,面具一取,都不是好傢伙--”

    “那乾脆不結婚算了--”

    “那怎麼可能呢?人總是要結婚的,結得好不好,那就是命了--”

    石燕沒想到姚小萍對婚姻這麼悲觀,平時都看見她在開導人家的。她問:“你怎麼這麼--悲觀失望?我看你勸別人的時候,從來都是頭頭是道的嘛--”

    “就是因為我悲觀失望,所以我勸起人來才頭頭是道,都是經驗之談嘛,我的建議不會錯的,因為我都是替人把最壞的可能都想到了--如果她們連那麼壞的結果都願意承擔了,那其它情況下就不會那麼失望了--”

    “那你--難道你自己當初沒把最壞的可能都想到?”

    姚小萍懶洋洋地説:“我那時情況不同嘛,我丈夫是我校長的兒子,校長是我的頂頭上司,直接領導,管着我的飯勺子,我敢不聽?”

    石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什麼?你丈夫是你校長的兒子?我還以為你不答應做校長兒媳,所以校長才報復你的呢--”

    “你‘以為’得不錯,的確是那樣,我不願意做他兒媳,他就報復我--”

    “那你怎麼又説你丈夫是--校長的兒子?你到底在説哪個校長?”

    姚小萍不解地説:“什麼哪個校長?統共就説過這麼一個校長,我們縣中就這麼一個校長--”

    石燕更不懂了:“你不是説你不肯做他兒媳,他報復你的嗎?怎麼你還是做了他的兒媳呢?”

    “這有什麼不好懂的?我不同意,他就打擊報復我,我沒辦法了,就同意了。就這,簡單得很,難道你沒聽説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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