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拔腳就逃,打開房門,來到樓道里。到了這裏,她就不怕了,因為她知道卓越愛面子,不敢追出來打她。果然,他呆在屋子裏沒出來。她顫巍巍的,扶着樓梯欄杆一層層下樓,一直到走出了卓越住的那棟樓,走出了熟人鄰居的視線,才開始哭起來。
這樣一個寒冷而無陽光的冬天,一片灰朦朦的天地,一陣無情的風,一些髒紙片貼着地面飛舞,而她,一個懷孕的女人,手提一個塑料袋,在寒風中邊哭邊走,光這一個意像就令她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她沒想到自己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跟卓越回他那邊去,上次是自己離家出走,還有幾分骨氣,有幾分臉面,這一次卻是被他趕走的,面子裏子全沒了,想想就窩囊。
她越往南一舍走,腳步就越沉重,這好比是離開了虎口,直接就往狼窩裏跳一樣。那個小剛的“鐵頭功”,比卓越的“污嘴功”也好不到哪裏去。“污嘴功”只傷害她,而“鐵頭功”直接就傷害肚子裏的孩子。但她也不敢兩害之中取其輕,因為卓越的“污嘴功”有迅速演變成“亂拳功”的趨勢。他這個沒人性的人,如果他認定孩子不是他的,他肯定會不擇手段地傷害孩子。
她走在半路就拐了彎,往學校房管科走,雖然她知道換房是很難的,即使房管科答應換,也得拖段時間,但事到如今,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總得試試。
房管科很忙,人進人出的,吵的吵,鬧的鬧,要房的人都像是住在橋洞下一樣,急等着分個地方棲身。而房管科的人則像人家在要求跟他們共產共妻一樣,死活不鬆口。她排隊等了好一陣,才有個科員類的人物接見了她。她把自己的情況説了一下,科員問:“你愛人在那裏工作?”
她支吾起來,如果説在師院,科員肯定會叫她回愛人那裏去住,她撒謊説:“在外地——”然後申明説,“我不是叫你給我分個單間,我只想換間房,因為我同屋的兒子很調皮,我怕他撞傷了我肚裏的孩子——”
科員臉上顯出一種“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神色,彷彿喚起了兒時的回憶,若有所思地問了她的名字和寢室號碼,查了一下資料,以一種“踏破球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口氣説:“啊哈,原來你就是南一舍五樓那個?對於你們寢室裏的兩個人,已經有很多舉報了,你們在那裏搞得太不像話了,吵得幾層樓的人都休息不好,嚴重影響教職工的生活和工作——”
她不滿地説:“這是誰説的?我什麼時候吵得幾層樓的人休息不好了?”
“年輕人,這麼不虛心!你沒吵,人家發了瘋要告你?”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氣得要命,還想分辨,科員説:“就是因為你們寢室裏的兩個,現在你們那層樓鬧着要重新分房的不在少數,給我們的工作增添了極大的麻煩。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好不好?”
她斗膽説:“既然很多人要換房,那你們把我換到別處去——不是就解決了——很多人的問題了嗎?”
科員彷彿被她的厚顏無恥驚呆了:“你——你還有臉提這種要求?工作了幾天?不考慮怎樣為國家做貢獻,光想着讓國家照顧你,你有沒有一點——榮譽感羞恥心?你再鬧我——我把你從南一舍趕出去!”
她沒換成房,還捱了一通訓,像“洞洞拐”那邊的人説的那樣,“臉上像被屁衝了一樣”,灰溜溜地離開了房管科,拖着沉重的兩腿回到南一舍。
寢室沒人,她的牀上空空的,被子墊單都在卓越那裏。她想了想,沒別的辦法,決定自己冒險騎車到卓越那裏去拿東西,如果騎車不行,就慢慢推過來,不然晚上沒被子睡覺。她下了兩層樓,才想起她的自行車放在五樓的樓梯轉角處,是她改為步行上班之後,姚小萍叫嚴謹幫她提上來的,免得人偷走。現在要騎車,還得從五樓扛到一樓去。她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一路痛哭着回到寢室,抓過姚小萍的被子,裹在身上,躺牀上盡情地哭。
天擦黑的時候,她的救命恩人姚小萍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嚴謹,抱着小剛,有説有笑的。她見他們進來,趕快擦了眼淚,把被子還到姚小萍牀上。
姚小萍二話不問,支使嚴謹説:“嚴,我來做飯,你到卓越那邊幫忙把石的東西拿過來——”
嚴謹摸頭不是腦:“什麼東西?”
“被子啦,換洗的衣服啦,有什麼拿什麼,你就説是石叫你過去拿東西的,卓越自然知道——”
嚴謹面有難色,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叫他上花轎一樣。姚又命令道:“快去吧,天都黑了,石要休息了——”
“如果他——不讓我拿怎麼辦?”
姚小萍兩道眉毛一豎:“不讓你拿就揍他的人,還能怎麼辦?難道你的拳頭是吃素的?”然後又哄小孩一般,“他不會不讓你拿的,你是他的鐵哥們,你去拿,他還能不給你面子?”
不知道是嚴謹的虛榮心被姚小萍的幾句恭維鼓動上來了,還是懼怕心被姚小萍那倒豎的柳眉給挑上來了,總之是不那麼情願地遵命而去了。
姚小萍對石燕説:“我們小剛現在好多了吧?前兩天就準備去接你回來的——”
石燕擦擦淚,説:“小剛跟嚴謹好像還——處得不錯——”
“嗯,嚴叔叔現在是小剛心目中的英雄,我那天煤氣燒完了,揹着小剛去找他,正好碰見他在輔導體操隊的那些人。小剛見嚴叔叔又會打翻叉,又會玩槓子,還會跳馬,一下就被嚴叔叔迷住了,鬧着要跟嚴叔叔學打翻叉。現在只要説‘不聽話就不叫嚴叔叔教你打翻叉了’,小剛就聽話了。”
剛説完,小剛就在扯桌上的幾本書,姚小萍警告説:“小剛,快別動桌上那些書,不聽話嚴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剛果然住了手,姚小萍很得意地看着兒子對石燕説:“小孩子,只要他還盼個什麼,喜歡個什麼,就有救。”然後交待小剛説,“小剛,阿姨肚肚裏有個小小剛,你可別撞阿姨,如果撞了阿姨,嚴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剛正想“呀呀呀呀呀”地學舌,姚小萍很威嚴地“嗯”了一長聲,小剛就住了口。姚小萍對石燕解釋説:“他以前在縣中那邊散着到處跑習慣了,現在關在這麼個小屋子裏養,他就無奈何。我們現在天天帶他出去大操場玩,去體操房玩,看人家踢球啊,教他玩槓子啊,每天都爭取把他玩得精疲力竭,他就沒精力鬧了——”
小剛又在呀呀吧吧地講“嚴叔叔”,兩母子用J縣話交談起來,石燕聽不太懂,但她很替小剛高興,替姚嚴二人高興,也替自己難過,怎麼別人就有這麼好的運氣,而自己就沒有呢?
嚴謹跑了兩趟,才把石燕的東西都搬過來了,跟着又去幫她們打熱水開水,每次上來的間歇時間還要跟小剛虛與委蛇幾句,但看得出來,嚴謹也很享受自己這種被崇拜被仰望的地位。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飯,弄得香噴噴的,不時地進來欣賞一下嚴叔叔跟兒子親切友好交談的場面。石燕看着這一家三口,羨慕得不得了,只希望他們不要嫌她這個電燈泡。
週末的時候,姚嚴二人帶着小剛回了趟J縣,嚴謹和小剛呆在一個朋友家做精神後盾,姚小萍身入虎穴去拿小剛的户口本。
他們一家三口回到寢室的時候,石燕見姚小萍臉上青腫一片,一問才知道是被吳志剛打的。嚴謹罵罵咧咧的,説今天他沒在場,便宜了吳志剛那小子,不然打扁他那張青瓜臉,看嚴謹滿臉遺憾之色,彷彿一個幾乎到手的全國冠軍又被人搶跑了一樣。
但姚小萍不在乎臉上的青銅二色,因為她拿到了小剛的户口,可以轉到師院來了,她再也不用回那個鬼地方了。
小剛上了D大的幼兒園,雖然還是不時地被老師告狀,在寢室也是間歇地大鬧天宮,但總的來説,是一天比一天聽話了。
姚小萍這邊一片歌舞昇平,而石燕那邊卻大難臨頭了,讓她想起那句“人民一天天好起來,階級敵人一天天爛下去”的俗話。
那時已快到年底了,張副校長突然找她談話,她一向是很怕被領導找去“談話”的,領導在她眼裏就像瘟神一樣,凡是被領導找去談話的,都沒好事。她工作這幾個月,張副校長還從來沒找她談過話,平時連照面都很少打,現在肯定不是叫她去當花瓶,除非張副校長偏愛大肚子花瓶。
她忐忒不安地去了張副校長的辦公室,戰戰兢兢地坐在張副校長對面的座位上,張副校長還沒開口,她就從他臉上的凝重表情中猜出了個大概。果然,張副校長説:“我們明人不説暗話,你這個工作,不是走大路弄來的,這個你我都知道,現在有人向師院舉報了我,師院逼着我查處這件事,我為你頂了一段時間,但實在頂不住了,所以——”
她雖然料到是這回事了,但還是覺得五雷轟頂,眼淚也上來了。
張副校長勸慰説:“你也不要太緊張,不過是個工作地點問題,工作總還是有的,我們不會把你搞得失去工作的,現在就是看你願意去哪裏了——”
她哽咽着問:“到底是誰——在舉報?”
張副院長以像極江姐的口氣,琅琅道:“這個是組織機密,我不能告訴你——”
她想,那才怪呢,你是被舉報的人,連你都知道是誰舉報的了,剛好就不能告訴我?組織怕人打擊報復舉報人,也應該是怕你打擊報復。但她知道問也是問不出來的,便直截了當地説:“肯定是卓越舉報的吧?要不就是他媽媽舉報的——”
張副院長不置可否:“你不要亂講了,這是違反組織紀律的,説話要負責任——你別打聽這些事了,先想想去哪裏吧,你的工資只能發到這個月底,工作關係也只能保持到這個月底,你在這個期間找不到接收單位,我們就把你分回‘洞洞拐’去了——”
現在對她來説,去哪裏已經不再重要了,她只關心一件事:“那我的——生育指標沒問題吧?”
張副院長有點茫然:“生育指標?什麼生育指標?”
“就是我——生這個孩子的指標——”
“噢,這個呀?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到學校計生辦去打聽——”
她慌慌忙忙跑到學校計生辦去打聽,輾轉了好幾個地方,終於找到了學校“計劃生育辦公室”,但人家一聽完她的描述,就斬釘截鐵地説:“你在生孩子前就調走,就得把指標還給學校,我們指標很寶貴,不能讓外單位的人佔用。”
有個好心人還建議她:“你慌個什麼?還是等到生完孩子再調走吧,那時就不用還指標了——”
她想,如果能等到生完再調走,我會現在急着調走?但她不敢把調走的真正原因説出來,只聲淚俱下地請求計生辦開這個恩,別把她的生育指標拿回去。計生辦幾個人都被感動了,眼眶紅紅的,但政策就是政策,如果政策因為幾滴眼淚就能改變,那早就改成一鍋粥了。
石燕昏頭昏腦地回到寢室,把這事一説,姚小萍忿忿地説:“這個姓卓的也太陰險了,太惡毒了,整人就要把人整死,就像他那天一樣,恨不得逼着我小剛跳樓。如果那天我小剛真的掉下去了,我變個惡鬼,咬都要咬死姓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