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卓越去上課了,石燕就溜出家門,給姚小萍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就是姚小萍本人,説送了兒子去幼兒園回來就乾脆沒上樓,特意在門房等着呢。過了一會,姚小萍就坐着出租車過來了,載上石燕後,直奔鋼廠子弟中學。
鋼廠子弟中學在鋼廠的一個側門對面,那天剛好下過小雨雪,地上稀泥爛漿,但沿街還有不少菜農擺着攤在賣菜。姚石兩人在鋼廠門口下了車,姚小萍看見路邊就有個公共汽車站牌,嘖嘖讚歎道:“這裏真方便,出門就可以坐公車,賣菜的又在跟前,我覺得這地方不錯,就在這裏幹吧。”
石燕立即制止説:“八字還沒一撇呢,先別高興太早了——”
踩着泥漿子穿過街道,走了幾十百把米,就看見了鋼廠子弟中學,人稱“鋼花中學”,沒院牆,三棟教學樓擺成一個“門”字形,都是老得不知年代的建築,説不出是什麼顏色,好像融進了灰濛濛的天地一般,操場上這裏那裏汪着一些積水,籃球架子歪歪扭扭,乒乓球枱子沒一個完好的。站在操場,就能聽見有些教室裏鬧鬧雜雜,間或還看到有學生追到走廊上打鬧的。
但石燕現在看不見這些,只看見一“門”字形人間仙境,滿心希望能在這灰濛濛的樓裏面謀一席之地,做個鋼花仙女,生個鋼花寶寶。她急切地問:“我們是該去找人事科還是校長辦公室?”
“一箇中學,有沒有人事科還成問題,先去校長辦公室吧。”
找到校長辦公室門前,看見校長正在對付一個家長,也不知道在吵什麼,反正雙方都凶神惡煞的。她倆躲在辦公室外面,凍得直打哆嗦。好不容易等到那個家長離開了校長辦公室,她倆趕緊鑽進去,校長很不耐煩地説:“又是什麼事?”
姚小萍亮出黃鶯一般的嗓子,甜蜜蜜地説:“您是校長吧?我叫姚小萍,這是我的朋友,叫石燕,師院的,久仰您的大名,想調到您學校來教書——”
石燕聽得一驚,生怕校長問一句“久仰我的大名?我的大名叫什麼?”那就完蛋了。還好,校長沒在自己的大名上做文章,只難以置信地看了她倆一眼,問:“為什麼想調到我這裏來?”
石燕決定用真話來打動校長,就把自己的情況如實講了一下。校長似乎仍不能理解:“哪裏有這種事?師院的想調我們這裏來工作?是農村户口吧?只有農村户口才會願意調我們這裏來,都是拿我們做跳板,一站穩腳跟就要調走——我看你們兩個也不像老師——這麼年輕——”
姚小萍把工作證教師證都搬了出來,石燕也把畢業證學位證獲獎證全搬了出來。校長正在像古董鑑別商一樣看她們的證件,就聽見上課鈴響了。校長説:“我現在就有個班沒人上課,你們誰去頂一下?不然我就不陪你們了,得去頂班——”
姚小萍問:“什麼課?”
“高二的外語課——”
“高二的外語課我去頂就行了,如果是高三畢業班的,那最好讓石老師去頂。”
石燕見姚小萍這麼胡吹亂侃的,不免心驚肉跳,生怕校長看出破綻,明明説了是師院科研辦公室的,怎麼又成了高三畢業班的老師呢?
還好校長沒那麼多彎彎拐拐,只帶點恐嚇地説:“你光説你會教不行的,我要跟着去聽課的——”
姚小萍萬種風情地説:“歡迎您去指導——教材在哪裏?”
校長有點不好意思:“教材還在外語組辦公室裏,我不懂外語,準備讓學生上自習,我在邊上看着點,只要不鬧翻天就行——”
姚小萍説:“沒教材也行,我有辦法。”説着,就拿了一個數學老師用的木製三角尺和一盒粉筆一個黑板擦,對校長説,“校長,麻煩你帶兩個凳子去聽課。”
石燕跟着姚小萍和校長去了高二那個班,走到教室後門那裏,姚小萍就做個“止步”的手勢,讓他們兩個等在那裏,她自己走到教室前門,站在門的側面,伸出穿着棕色小靴子的腳,反身向後一個掃堂腿把門蹬開。只聽“通”的一聲,門上掉下一個裝了水的塑料盆,盆子撲翻在地,水灑得到處都是,教室裏一陣驚訝加讚歎,石燕和校長目瞪口呆,如果今天是校長來上課,肯定被這一盆水正扣在頭上。
姚小萍踮腳走進教室,開了後面的門,讓石燕跟校長坐在教室後面聽課,自己走上講台。教室裏烏煙瘴氣,掃把水桶丟得到處都是,地上的字紙星羅棋佈,黑板畫得亂七八糟。姚小萍用手裏的木製三角尺從黑板頂上挑下一個黑板擦,看了看,扔在一邊,用自己帶去的黑板擦擦了黑板,寫下一行英文:SEALEDWITHAKISS,然後轉過身來,説今天要教大家唱首英文歌,“以吻封緘”。
下面一陣鬨笑,有人把手指放在嘴裏吹出尖利的口哨聲,姚小萍拿起一個粉筆頭,抬手一扔,正中那人前額,那人高叫一聲:“你幹什麼砸老子?”姚小萍又是一抬手,肯定又擊中了目標,因為那人沒聲音了,下面一片驚歎:“好準的靶子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姚小萍先把英語歌唱了一遍,説是外國電影的插曲,簡單講了故事情節,又在黑板上寫下歌詞,解釋了一下,再自唱一遍,然後就一句句教唱。剛開始沒幾個人跟着唱,石燕為了支持姚老師,帶頭跟唱,慢慢地大家都跟唱起來,那個挨砸的學生還想搞怪,在裏面尖聲怪唱,但馬上受到其它學生批評彈壓。
後面的課就上得很順利了,學了生詞,學了句型,還佈置了作業。下了課,學生們都圍上來問姚小萍的姓氏,還問她是不是新來的老師,能不能再給他們上課。姚小萍指着石燕説:“那個石老師是你們新來的老師,她比我教得好,我是師院附中的,她是師院的——”
大家又都圍住石教授,七嘴八舌地講了一會,一直到下節課的鈴聲響了,才放她們離開。
校長一口答應收下石燕,還竭力想把姚小萍也挖來。姚小萍説:“你這裏給不給老師分房子?分房子我就調過來——”
校長説:“分啊分啊,怎麼不分房子呢?我們給老師的待遇好得很,不然怎麼留住老師?我現在就領你們去看房子,是以前那個英語老師住過的。她從我們這裏調走後,一直都在後悔呢,整個D市沒哪個學校的教工住房比得上我們的——”
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泥巴漿子走回鋼廠側門附近,那個“調走了一直後悔”的英語老師住過的房子正對着鋼廠側門,緊挨着子弟中學,不到十分鐘就可以從住處走進教室。那房子實在是老得有年頭了,牆壁照例是灰濛濛的,水泥地也坑坑窪窪,不過勝在夠大,一個客廳有南一舍的房間兩個大,還有一個卧室,比南一舍的房間小一點,放了個大雙人牀,但那棕繃已經爛了,上面墊了幾個竹墊子補救。
廚房不正規,但比卓越那個大一點,一橫一豎擺了兩張課桌,算是案板,還有個看上去一時三刻就會垮掉的煤爐子,旁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煤塊。姚小萍問:“校長,你們給教工提供煤氣嗎?”
校長不屑地説:“要煤氣幹什麼?煤氣能烤火嗎?我們鋼廠有廉價的優質煤塊,不知道有多好燒,燒飯烤火都方便——”校長踢踢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就是這,燒幾張紙就能點着,點着了只要不斷加煤,想燒多久燒多久。”
石燕想起校長辦公室就燒着一個大火盆,把屋子烤得很暖和,燒的大概就是這種“優質煤塊”。
屋子裏還有個簡陋的廁所,不是通常那種橢圓廁坑,而是一個長長的“廁溝”,像條陰溝一樣,不知通向哪裏。另有一個洗澡間,很窄小,裏面有個蓮蓬頭一樣的東西,校長説沒熱水,只有冷水,要洗熱水澡可以到鋼廠澡堂去洗。廁所和洗澡間都沒窗户,裏面都是黑古嚨咚的,不開燈就伸手不見五指。
石燕已經很滿意了,但姚小萍還在挑剔:“校長,這是一樓,房子地勢又低,你看外面的路面都有窗子這麼高了,一下雨不把水漫到牆根來了?這屋子肯定很潮濕。石老師馬上要生孩子了,住這種潮濕地方很容易得病,您看能不能分個樓上的單元——”
石燕慌忙扯姚小萍的衣角,生怕姚小萍向黨要照顧要福利把她的工作給要丟了。校長説:“如果石老師等得,我可以想辦法給她安排一個樓上的單元——”
石燕搶着回答説:“校長,我就住這房子吧,這房子挺好的,不用爬樓梯,我喜歡——”
姚小萍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幾眼,但也沒再挑剔。石燕抓緊機會把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提了出來:“校長,您看我這——不知道您能不能給搞到生育指標?”
校長不解:“什麼生育指標?”
“就是——生孩子不都得從單位拿個指標嗎?沒指標就不能上户口——”
校長恍然大悟:“噢,你説上户口的事?沒問題的,鋼廠公安處處長的兒子就在我們學校讀書,到時候把材料交給他帶回去就行。你這是第幾胎?”
“第一胎。”
“第一胎還愁個什麼上户口?我怕你這是第二胎第三胎,那就要送點人情了——”
校長把話説得這麼容易,石燕反而不相信了,又羅哩羅嗦地問了好幾遍,快把校長問煩了,才膽怯地住了口。校長要求她最遲下星期一要開始上課,她一口答應了,催着校長儘快去給她轉關係。雙方像談了許久戀愛急等結婚的男女一樣,一拍即合,恨不得一腳踏進洞房,成其好事。
坐出租回師院的時候,姚小萍責怪説:“你不該那麼好説話的,房子的事就是這樣,你一旦住進去了,他們就不會急着給你換房了,你得把住這個關,不分到合適的房子就不搬進去——”
“我覺得那房子已經夠好的了,再挑剔怕人家不要我了——”
“這你就搞錯了,你越不挑剔他們越覺得你沒本事提條件,你這麼急於調進去,他們就要懷疑了——”姚小萍大概是懶得亡羊補牢了,換了個話題説,“你現在還回卓越那裏去嗎?”
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回去:“你説呢?”
“我看我們乾脆一車坐到你那邊,把你的東西拿了,搬到鋼廠這邊來,免得夜長夢多——”
“如果卓越在家呢?”
“在家怎麼啦?你找到工作了,分到房子了,馬上就要上班了,難道還能住在那麼遠的地方?”
“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攪黃我這事?”
“諒他現在想攪黃也攪不黃了,這是鋼廠,不是他D市,就算是他D市,他現在也沒那個本事——”
石燕還是有點膽戰心驚,但知道這事瞞也是瞞不住的,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她下星期就要開始上課,住在卓越那裏交通實在太不方便了。
兩個人一車坐到卓越樓下,姚小萍叫司機等在那裏,她們兩人上樓去搬東西。石燕剛把門打開,就看見卓越坐在客廳看電視,她心裏更慌了。
卓越見她進來,沉着臉問:“你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