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萍搶着回答説:“我一個家長給石介紹了一個工作,我們去看了一下——”
卓越不相信:“介紹工作?她能找到工作還會等到今天?你有時間儘管花在這些無用功上,別把燕兒拉着,她現在有身孕,要多休息——”
“卓老師是不是因為老婆沒在家,到現在還沒撈上中飯吃,心裏不耐煩?沒辦法啦,以後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石找到工作了,馬上要去上班了,不能專職在家伺候你了——”姚小萍説完,對石燕説,“你的東西在哪裏?我幫你搬,你歇會兒,卓老師説了,你現在有身孕,要多休息——”
卓越看着她倆進卧室,又看着姚小萍從卧室抱了被子出來,才意識到這兩人説的“搬東西”是真的不是假的,他不敢阻攔姚小萍,只走到卧室門口,問石燕:“搬到哪裏去?在哪裏找到工作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石燕晃了晃手中的門鑰匙:“鋼廠子弟中學,鑰匙都拿到了,下星期就上班了——”
卓越半天才哼出一句:“你幹什麼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找個工作都要搞得這麼鬼鬼祟祟的,哪像一家人?”
“今天上午才得到消息,你又不在家,我跟誰商量?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
姚小萍説:“卓老師,我們坐過來的出租車還在下面等着,要不你先下去幫忙把車錢付了吧,不然真不像一家人了——”
卓越只當沒聽見的,氣呼呼地站在客廳裏,看石燕這屋那屋地收東西,看姚小萍上樓下樓地搬東西。姚小萍越搬火氣越大,進進出出都繃着臉,摔門踢凳子的。卓越斥責道:“你走路小心點,別踢這砸那的——”
“你看不來?看不來就動動手,幾下搬完了我就走了,免得戳你眼睛——”
“你拆散人家夫妻,還指望我幫你搬東西?”
“你幫我搬東西?我是在幫你搬東西你懂不懂?我幫你老婆找到了工作,省了你付她的生活費,還省了你大筆的生孩子住院費,你懂不懂?你不感謝我,還罵我拆散你夫妻?夫妻是別人拆得散的?你想夫妻團圓,不會自己週末跑到她那邊去?非得讓她住你這裏?她住這麼遠,每天怎麼上班?你有本事買架飛機供她上班,那她就不用搬了——”
卓越可能也意識到這一點了,知道不應該阻攔她們搬家,但他也拿不下面子幫忙搬東西,仍然站在那裏沒動。
有好事的鄰居伸頭進來瞄,還打探道:“怎麼回事?”
石燕忙解釋説:“我調動工作了,在鋼廠那邊,挺遠的,得搬那邊去住——”
鄰居也熱心地來幫忙,卓越沒辦法了,只好勉為其難,裝做一個送老婆上前線的樣子,幫忙搬東西。搬到最後一趟,石燕也跟着下去了。卓越埋怨説:“叫出租車搬家,沒見過這麼敗家子的,這樣打着表等,得多少車費?你們早跟我説了,我找個便車——”
姚小萍寒磣他説:“找個便車能節約幾個錢?你放心好了,我叫的車,我會付錢的,你一分錢不給你老婆,難道她還拿得出這筆車錢?”
卓越剛想發毛,石燕插嘴説:“好了,好了,搬完了,我們走吧——”坐進車裏之前,她低聲跟卓越告了個別,“我搬過去了,因為下星期就要上課,我得過去熟悉一下——”
他問:“到底在哪塊?總不至於這也要對我保密吧?”
石燕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只説是斜對着鋼廠子弟中學大門的那棟,三單元一樓左邊那間就是,説完就坐進車裏。車開動之後,她回頭看了看這個她搬進搬出好幾次的地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心裏不免有點五味雜陳。但等她轉過身,面向車前方時,她又無比高興,感覺她這一車就是直奔孩子的户口而去。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她的“新房”裏睡覺,把所有的被子毯子都蓋上墊上了,還是覺得涼沁沁的,這才體會到姚小萍的英明偉大料事如神。第二天,她去了趟學校,但沒好意思提換房的事,只把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教材什麼的敲定了,都是那個“調走了一直在後悔”的英語老師留下的。
即便到了這一步,她還在擔心這工作不牢靠,總像是鳩佔鵲巢一樣。一直到校長拿出一個三年的合同讓她籤,她才真正放了心,絲毫沒覺得是賣身契,反而覺得像是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一個生育指標,因為別的那些學校沒生育指標,根本就不敢收她,鋼廠子弟中學既然敢收,説明他們的確有生育指標。她欣然簽了字,厚着臉皮問校長什麼時候發工資,能不能先把本月的工資支給她,因為她手裏沒錢了。
校長從自己口袋裏掏了些錢借給她,她感激不盡,從學校出來就坐車到最近的一家百貨商場買了個電熱取暖器,買了棉絮,還買了一些小東西。
週末的時候,姚小萍一家三口搭公車過來,説是到她這裏來吃“温居宴”的,他們在鋼廠門口那些菜販子手裏買了一些新鮮是夠新鮮、但泥沙俱下的蔬菜,還買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雞,被嚴謹連砍幾刀沒殺死,在屋子裏追得雞飛狗跳的,最後被姚小萍抓住,反扭着雞脖子一刀斃命,燒開水燙了褪毛,剁成塊紅燒,弄得香噴噴的。
正做着飯,卓越也騎着個摩托過來了,帶了些石燕拉下的小玩意,一進來就抱怨這條路太泥濘,把他的摩托都搞髒了,回去至少得沖洗兩小時。
姚小萍在廚房低聲對石燕説:“你家那隻鐵公雞來了,送了幾件你扔下不要的東西
來,趁機混頓飯吃——”但一出廚房的門,姚小萍就笑得一朵花似的,“唉呀,今天這個温居宴真熱鬧,該來的都來了。嚴,到門口小賣部買幾瓶啤酒來,跟卓老師好好喝幾盅——”
席間,卓越提議説:“燕兒,等我有空了,找個車把我那房傢俱搬到這裏來吧——”
她知道他説的就是那房把她逼上梁山的傢俱,慌忙推脱説:“不要,不要,這屋子裏濕得很,傢俱搬來都弄壞掉了——”
姚小萍則大力支持:“石,怎麼不讓他把傢俱搬來呢?他那些傢俱放在別人那裏,豈不佔了人家一個房間?如果那朋友什麼時候要用房間,不還得叫他再找地方嗎?你這裏沒傢俱,像什麼樣子?那牀上墊着篾席子,涼性大,別把產婦的腰凍壞了——”
隔了幾天,卓越當真找了幾個人,借了一輛車,把那些傢俱搬過來了,搬得隔壁左右的鄰居相當的羨慕,都誇那傢俱式樣好,油漆顏色好,説這片房子太糟糕,沒誰捨得打這麼好的傢俱的,你這是頭一家。卓越聽得春風得意,一時間呼朋喚友,上茶點煙,忙得不亦樂乎,搬完後把石燕連同那些搬家的人都請到餐館吃了一頓,大大破費了一把。
後來石燕跟姚小萍打電話的時候,抱怨説:“都是你,答應他把傢俱搬來,現在一屋子都是他的東西,叫我還怎麼——”
姚小萍笑着説:“你算了吧,就算你不讓他把傢俱搬來,你還能從此跟他劃清界限?你肚子裏的孩子早把你們拴在一起了。再説黃海也結婚了,你拖兒帶女的,離了婚難道還真的指望找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就算能找到,也肯定是半老頭子了,天下男人一個樣,都是自私自利的主,再找一個説不定比卓越還糟糕——”
“那嚴謹呢?”
姚小萍一下沒了氣,半天才説:“嚴謹的人是不錯,但是我這種生活,你也未必想過,總是擔着心,怕他哪天就厭倦我了,怕他哪天就變心了,怕他受不了別人的議論,怕小剛惹煩了他,怕他家裏人反對——思想負擔太重了,我有時都恨不得跟他吹了算了,無愛一身輕——”
她安慰説:“別瞎想了,我覺得他是真對你好。慢慢來,我相信他家裏人也會想通的——”
姚小萍忿忿地説:“但是憑什麼就輪到他家裏人來想通呢?我除了結過婚,有個孩子,還有哪點配不上他?他媽的,難道結過婚的女人就不是人?”
這個話題太敏感,兩人一談就會談得義憤填膺,灰心喪氣,所以她每次都及時煞車,換個話題:“我想就在這裏過春節,免得一個人跑回家讓我父母看出破綻,弄得他們難受,搞得他們春節都過不好,我想等我快生的時候再回去——”
姚小萍提醒説:“既然你春節都不回去,那還不如等孩子生了之後再回去。如果你一個人跑回去生孩子,別人不一樣看出破綻?再説你在老家生孩子,又想在D市上户口,中間平白無故多出許多麻煩來,你自己不在這裏督促,指望別人幫忙上户口,萬一沒上成,你不前功盡棄了?我看不如等你在D市生了孩子,把户口上好了,再回老家不遲,那時別人看着也挺正常的,你丈夫要上班嘛,當然不能陪你回老家長住——”
她由衷佩服姚小萍的老奸巨猾,但又擔心地説:“我就怕生孩子住院的那幾天——沒人照顧——我不想求卓越,求他也沒用,他什麼都不會幹——你又要上班——”
“那就叫我媽來照顧你一段時間,她在家也是閒着沒事。你別看我媽是鄉下老太太,她可是見過世面的,以前是國民黨軍官太太,吃香的,喝辣的,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闊氣起來比你我強不知多少倍,是後來她那國民黨軍官丈夫回家養傷,沒來得及逃到台灣去,被共產黨抓住,槍斃了,我媽才嫁到深山老林裏去的——”
她這才知道姚小萍那與山村女子風格迥異的美貌氣質才華智慧是從何而來的,國民黨軍官太太!那還有什麼可説的?肯定是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了。這也使她越發不理解姚小萍的媽媽怎麼可以忍受住深山、幹農活、吃糠菜、嫁駝子的命運,也許女人的韌性就是好,無論怎麼彎,就是不折。
姚小萍警告説:“我春節期間要回老家,臘月二十七八回去,要到正月初三四才回來。我看你只有回到卓越那裏去過春節,不然的話,一個人孤零零的,可別過個哭唏唏的春節——”
“我也想到這一點了,但我覺得還是好過孤零零地回“洞洞拐”去,把家裏所有人的春節都搞得哭唏唏的——”
姚小萍又建議説:“你就跟卓越先結成一個臨時統一陣線不行嗎?你在你父母面前要面子,他在他媽媽面前還不是要面子?你們可以講好了,就春節期間這樣矇混一下家裏的老人,先到你那邊去住幾天,然後到他家拜訪一下,其它時間井水不犯河水,那不是一舉多得?”
“他沒提這事,我也不會求他。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可能他也不想跟我在一起,他嫌我這裏泥巴路,怕搞髒了他的摩托,再説我現在對他來説——沒有用——反而壞事——”
姚小萍一下就悟出“壞事”的真正含義,嘿嘿笑了一陣,説:“隨便你吧,只要我在D市,我都會來陪你的,我不在D市,那就沒辦法了,要不你跟我去我們鄉下玩?”
她也不想去,舟車勞頓的,又是鄉下,有什麼好玩的?自己一個人跟到別人家去過春節,那不還是證明自己的婚姻出了問題嗎?既然不想丟面子,那就躲在自己家裏,哪裏也不去吧。
她上了沒幾天班,就到了期末考試,然後就放寒假了。她領了一月二月兩個月的工資,學校還發了她四分之一的年終獎,分了一些春節物資。她手裏不那麼緊巴了,也去採購了一點年貨,對家裏撒謊説今年春節要去婆婆家過年,她大肚子坐車不方便,就不回老家過春節了,等生孩子的時候,再回老家,可以一直住到暑假結束。
她父母聽説後,遺憾得緊,説自她出生這幾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不在家裏過春節,現在才真正認識到女兒的確是出嫁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她父母眼淚汪汪地要到D市來看她,她慌忙拒絕了,説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總算穩住了父母。
臘月三十那天,外面飄着小雨雪,天陰沉沉的,她睡到很晚才起來,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歪在沙發上看電視。正看着,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卓越,慌忙把電視關了,不開門,大氣也不敢出,裝做不在家的樣子。但敲門的人很有耐心,過一會就敲幾下,最後還高聲喊了起來:“石燕兒,我是黃海,幫你爸爸媽媽給你送年貨來了——”
她急忙起身,趿了鞋跑去開門,真的是黃海,雨雪僕僕的樣子,頭髮濕透了,亂七八糟地貼在頭上,腳下一雙皮鞋沾滿了泥漿子,半頭褲子都是泥巴喧天,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的,像個進城串親戚的鄉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