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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這問題還真把石燕問住了,她愣了一陣,説:“那得看你去D市有沒有用,如果真的能夠起到反貪污腐敗改善工人生活的作用,那為什麼不去呢?你那時不也是一心一意幫工人做點事謀點福利的嗎?如果真的像他説的那樣,把工人發動起來了,就可以從根本上——清除貪污腐敗,那我當然是叫你去的了——”

    黃海呵呵笑起來:“老早聽説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看來這話有道理。女人不光是政治家,而且是當領袖的料。那就這麼説定了,我聽你的,你叫我去我就去——”

    她嗔道:“你還蠻狡猾呢,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那我也如法炮製,我要你來決定,發動工人到底能不能徹底清除腐敗,如果你説能清除我就叫你去——”

    兩個人你狡猾我狡猾地打趣了一陣,他説:“燕兒,我覺得卓老師很有政治頭腦,是個當領袖的料,比‘北高聯’的那些頭都強。學生運動要想取得成功,真的得把工人——還不止工人——應該是全社會——都發動起來——”

    “你怎麼突然——這麼——欣賞他?”

    “他突然值得欣賞了嘛,不過發動全社會不是個小事,中國人可是最能吃苦耐勞的民族,只要還有口飯吃,就不會起來造反——主要是中國的勞動力一向過剩,你要罷工?誰怕?你罷工我就馬上開除你,另找人來幹。中國這麼多勞動力,廠方離了誰都不怕。D市鋼廠那些工人,很多是從鄉下來的,能到鋼廠工作,已經是一步登天了,你叫他冒着被開除的危險去罷工,而且一時又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他可能不會聽你的。我很佩服解放前那些搞工運的人,能把中國的工人發動起來,真不簡單,很可能是因為那時的工人經常生活在飢寒交迫之中——”

    她突然一陣緊張:“那你的意思是——如果能發動起來——還是應該去發動的?”

    “能不能發動起來,都應該去發動,不爭取怎麼知道行不行呢?如果等到勝利在握了才去發動,那就叫機會主義了——”

    她一下恐懼起來,勸阻説:“我剛才是開玩笑的,你還是別去管這些事了吧,萬一沒發動好,被那些工人誤解,或者被廠方懷恨在心,或者被你們學校知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馬上説:“我也是開玩笑的,明知道發動不起來,我還去惹那個麻煩幹什麼?你別為我擔心了。這是因為你提起這事,我就題發揮瞎説幾句。其實我老實得很,每天呆在實驗室幹活。你好好照顧孩子,別為這些事着急上火,免得把奶水搞沒了——”

    D市鋼廠的工人發動起來沒有她不知道,但她的兒子是真正被髮動起來了,搞了一個對她來説聲勢不亞於學潮的“嬰兒潮”,罷吃罷睡的,晨昏顛倒,夜以做日,白天不吃,夜晚不睡,非得她抱着走進走出不可,不然就止不住啼哭,而且哭聲宏亮,喚醒了沉睡的街坊鄰居,都參與到“嬰兒潮”裏來了,全體出動,幫她到處張貼小字報,上書:“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不知道是過路的全都不是君子,還是全都是啞巴君子,或者是“夜哭郎”表達不準確,因為她家的郎不光是“夜哭”,白天也哭的。反正那些貼子都沒用,貼了跟沒貼一樣,孩子一如既往地哭。

    “嬰兒潮”把她搞得心力交瘁,自己睡眠不足還是小事,主要是孩子可憐,嗓子都哭嘶啞了,脾氣又大,哭急了脖子旁青筋暴現,有時一口氣上不來,小臉都憋紫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裏不舒服,抱到醫院去看又查不出什麼問題來,醫生總是説:“哭是一種運動,你們讓他哭,他哭累了就不會哭了的。”

    但是她怎麼捨得讓她的兒子哭呢?兒子一哭,就像針紮在她心頭一樣,哪裏能夠“讓他去哭”?她不相信什麼“哭是運動”的話,如果哭是運動,靖兒從前怎麼不這樣運動?別的孩子怎麼不這樣運動?

    那段時間她連給姚黃二位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在應付“嬰兒潮”。後來兒子哭得少一點了,她就連忙跑到她父母單位去打電話,照常先打姚小萍的,結果聽到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嚴謹跟姚小萍分手了。

    姚小萍氣憤地説:“説起這事,我就又要罵你們家卓越!我看他是上次捱打沒挨好,完全沒吸取教訓,這次又慫恿我們嚴謹去北京聲援那些絕食的學生。你説他是不是腦筋有毛病?他什麼人不好找,偏要找嚴謹這種餓死鬼?他什麼事不好叫嚴謹幹,偏偏叫嚴謹去絕食?嚴謹是一頓不吃心裏慌的人,還去天安門聲援絕食的學生?我怕他惡綠了眼睛,把人家絕食的學生揀一個肥的嫩的給吃了——”

    她忍俊不禁:“什麼嚴肅的事被你一説就變成笑話了——”

    “不是笑話,真是這麼回事,所以我堅決不讓嚴謹去。但那傢伙自從去了一趟M縣,就把卓越當成救命恩人,對卓越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感激得鼻涕眼淚一把抓,卓越叫他去聲援,他就連班都不上了,開了病假條子,拼命要到北京去——”

    “他已經去了?”

    “沒有,被我把他的衣服褲子旅行箱什麼的都藏了起來,他沒走成——”

    她忍不住笑起來:“真有你的!這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想得出來有什麼用?自己把自己害了,早知如此真不該阻攔他的,就算他把絕食的學生吃個兩三個,也不干我的事。現在倒好,他覺得我讓他在那些聲援隊員面前丟了人,人家都去了,只有他沒去成,而且是因為脱得精赤條條沒衣服沒褲子才沒去成的,叫他有什麼臉面見人?現在他已經跟我徹底吹了。真沒想到,那麼多次風浪都沒掀翻我跟嚴謹這條船,結果卻被你家卓越掀翻在——政治的泥坑裏了——以前看那些電影——什麼夫妻戀人因為政治見解不同分手——總覺得是在編神話——現在看來還真有那種事呢——”

    “你們也不是什麼政治見解不同,你只不過是怕他餓着了,”她安慰説,“過幾天他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不會的了,他説了,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是自私庸俗的人,他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人,我是沒良心的人,他是良心未泯的人,好像我的良心就全被狗吃了一樣——”姚小萍換上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説,“吹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膽,擔心這擔心那的。他現在不過來吃飯了,我還少做好多菜,省了我好多力,也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以後找個半老頭子,人家還擔心我嫌他年紀大呢——”

    她安慰了一陣,又向姚小萍討教治療小兒哭鬧的偏方,但姚小萍跟她那些鄰居的口吻一樣,説是她慣壞了的。她沒再多説,支吾了幾聲就結束了談話。

    她跟黃海打電話時沒敢多説靖兒哭鬧的事,因為説了也沒用,他又沒帶過孩子,肯定沒有靈丹妙藥,白白讓他着急。她問了問他那邊的情況,他也説不出什麼來,好像消息挺閉塞的,一聽就知道成天呆在實驗室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洗聖賢瓶。她因為聽了他那番發動全社會不容易的理論,也覺得學潮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就不再擔心他因為她變頹廢了。

    她全副精力對付兒子的“嬰兒潮”,每天都在與疲勞作戰,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躺下睡一覺,但她的孩子絕不讓她實現這一願望,總要她抱着走進走出。她抱着走幾個小時,孩子就可以幾個小時不哭,但只要一停,孩子就哭起來了,真是比什麼都靈。有時孩子本來是睡着了的,只要一停,孩子就醒了,睜着眼等一會,如果她接着走,那就沒事。如果她居然停了不走了,那孩子就不得了啦,馬上大哭,就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

    孩子不睡覺的時候,也得她抱着走動。她抱着孩子,邊走邊跟孩子説話,孩子乖得很,睜着兩隻明亮的大眼睛,聽她胡扯八道,很矜持地只聽不表態。但如果她坐下來,雖然仍然在跟孩子胡扯八道,而且扯的是同樣的內容,但孩子就像聽到了什麼荒謬言論一樣,眉頭一皺,就大哭起來,彷彿在説:“你胡扯些什麼呀!推倒重來!”

    街坊鄰居都説是她慣壞了孩子,但他們也不知道在已經慣壞了的情況下該怎麼糾正,總是説她先就不該慣壞孩子,大有逼着她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次,從頭養成良好習慣的趨勢。她對羣眾的指點唯唯諾諾,不置可否,免得他們越説越來勁。但她內心裏總覺得這孩子是得了卓越的遺傳,很可能卓越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哭泣是為了得到媽媽的重視,因為他的媽媽那時沒功夫管他。

    有一天,她正渾渾噩噩地抱着孩子在卧室裏踱步,她弟弟跑進來對她説:“姐,聽説天安門那裏打起來了——”

    “誰和誰打起來了?”

    “解放軍和學生——”

    她不相信:“解放軍怎麼會和學生打起來?”

    “是真的,是我們英語老師聽廣播説的,中國國際廣播電台,還有假?”

    “也許你們英語老師聽錯了?”

    “怎麼會呢?我們英語老師聽力好得很,VOA,BBC都聽得懂。她説中央台也播了,人家播音員都穿着黑衣黑褲,帶頭默哀呢——”

    “中央台播了?怎麼沒聽爸媽説?”

    “他們只知道看本地台的電視連續劇,怎麼會知道?”

    她慌忙跑到父母單位去打電話,她很想先給黃海打,但見姚媽媽在身邊,只好先打了姚小萍的。過了一會,姚小萍來接電話,她問:“聽説——天安門那邊——出了事?”

    “你才聽説?這邊早就傳開了,這兩天學生都跑鐵路上去扒鐵軌堵火車去了——我看這回天下要大亂了。哎,前幾天這事好像都平伏下去了的,我還以為結束了呢——怎麼突然一下鬧這麼嚴重了——”

    “是不是有些不法分子混進來搗亂?”

    “誰知道?只知道我們這裏傳吼了,有人在現場錄了音——複製了好多盤,到處分發,我也聽了——”姚小萍把聲音壓低得幾乎聽不見了,“政府真的出動部隊了——死傷很多人——坦克在人身上碾來碾去——外面還貼了好多照片——嚇死人——聽説香港那邊的電視天天放這個——好多人從銀行往外取錢——如果你在銀行有錢——也趕快取出來吧——”

    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會吧?解放軍怎麼會——跟學生鬧?誰不知道鎮壓學生運動的人從來沒有好結果?他們這樣做了——不激起全世界的公憤?”

    “公憤頂個屁用。不管你公憤還是母憤,都是嘴裏喊得快活——也動不了誰一根汗毛。你公憤你的,政府之間要跟誰做生意是一樣的做——”

    她聽不下去了,焦急地説:“我不跟你説了,我要給黃海打電話,不知道他那邊怎麼樣了,你自己保重——你要不要跟你媽媽講幾句?”

    姚小萍知趣地説:“算了,不跟她講了,你告訴她別擔心就行了,如果這邊勢頭不對,我就躲你那邊去——唉——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還是呆在鄉下好。”

    她慌慌張張地給黃海打電話,號碼撥錯了好幾次,等到終於撥對了號碼的時候,卻怎麼也打不通,好像她電話上連着的是根草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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