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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珏

    月上枝頭,疏影橫斜;清風琴韻,滿地殘雪。

    我站在雪地裏,對着前方的女子説:“我給了你三日時間離開,你執迷不悟。如今時限到了,也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梅樹下的女子生得清姿玉色,貌若天人,只可惜身上一層死氣,帶着妖獸的氣息。

    她婉約一笑,傾倒眾生:“姑娘口口生生説情,我卻看你最不懂情。情是我愛他,他亦愛我,情就是生死相許、天涯海角。我同他有情,所以我斷是不會主動離去的。姑娘法力高,儘管收了我好了。”

    我輕嘆:“你早已死了,借了妖獸的元丹還陽,日日吸食他人精氣生存。你有你的情,被你害的人,就沒有情了?”

    手裏已經捏了訣,催動法力。本是輕柔的風突然變得強烈,席捲亂雪迷眼,點點紅梅四下飛舞,倒像灑落的血。

    舜華的指點教導之下,我的法力已提升至極高的境界。面前的死靈自然沒有一點招架。罡氣兇猛地撲過去。女子象徵性地反抗了一下,就被擊中,飛昇至半空中。

    靈光籠罩,她的身子抽搐片刻,落在地上。很快的,肌肉消爛,只餘森森白骨。胸腹之間,有一枚灰白色的妖獸的元丹。我伸手憑空一抓,珠子飛入我手裏,我將它收進小袋子中。

    躲在遠處的人這才膽怯地探出頭來。

    我鄙夷地笑:“都已經成骨頭了,還怕什麼?”

    那個男子萎萎縮縮地走過來,看到地上的華服白骨,嚇得臉色發白,顫抖着説:“月娘她……她……”

    我冷笑:“她已經去地府投胎了。你不是許諾要同她共生死的嗎?現在自殺追過去,倒也還來得及。”

    男人一個哆嗦,嚇得連連後退,顯然是愛惜性命更多一些。

    我看不下他那虛假薄涼的嘴臉,收了酬金,徑自離去。

    舜華在城外小樹林裏等我。

    樹林稀疏,他一身紅衣,高高坐在一株老樹上,吹着笛子。這麼詭異,隨便哪個路人都看得他不是人。

    我站在樹下喊:“喂,我買了烤雞,下來吃吧。”

    舜華飄下來:“收了?”

    我打開包雞的油紙:“收了。第十四個了。”

    舜華問:“還好嗎?”

    我失笑:“被收的又不是我,我有什麼不好?只是那女人臨死都還不覺悟,什麼海誓山盟,什麼海枯石爛,見他孃的鬼!”

    舜華對我這個御使小姐口出穢語已經非常習慣。他接過我手裏的雞,掰下一隻腿給我,抱着剩下的自己吃起來。

    我跳過去同他搶。他白我一眼,身影靈活瞬間就閃開,。四野無人,我意念一動已經施展心法,追隨而去,我倆在樹林間自由穿梭宛如鬼魅。

    徒弟到底不及師傅快,我不耐煩,催動靈力朝着那大半隻烤雞席捲而去。

    舜華啼笑皆非:“至於嗎?”手一揚,將我的力量擋了回去,“你現在倒用得得心應手了。”

    我笑:“多虧你言傳身教。”

    舜華道:“也是你以前教我的。”

    是淨初教給小狐狸的。

    我同舜華下山已有數月,而離我受傷獲救之日,也有一年多了。天帝陛下將我打下凡就為了要我降妖除魔,我乾脆老實履行義務,只求天下早日無魔,我也好飛昇歸仙。

    我們這樣走走殺殺,強強合作,天下無敵,除了名聲,也賺得不少銀兩,日子過得還很舒服。我獨自一人月下品着美酒,只覺得這樣的生活,的確可用只羨鴛鴦不羨仙來描述。

    酒醉了,睡在欄下,舜華過來抱起我。

    他把我放在牀上,轉身要離去。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回頭看我,眼睛深深,情緒千迴百轉。

    我衝他笑:“你覺得我美嗎?”

    舜華垂下眼簾:“你喝醉了。”

    我笑:“我知道。不醉,怎麼説得出這樣的話。我到底美不美?”

    舜華輕嘆:“你在我心裏,無人能及。”

    我又問:“那個惠珏公主美嗎?”

    舜華凝視我,眼裏疼惜而怨恨。他説:“我不在乎她。”

    我偏過頭去。可是薛晗會在乎。

    薛晗要娶皇上的掌珠惠珏公主這事,早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不知怎麼的,婚事一直遲遲沒有舉行。我斷不會以為薛晗這樣是為了我。他不會為了我這麼做,他不會為了任何人這麼做。

    薛晗前幾個月一直率領薛家軍在外掃除叛黨殘餘勢力,剿除匪霸。上月回朝,聖上龍心大悦,又封他為歸德將軍。他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卻了薛老將軍生前願。

    這年春末,惠珏公主得聖上眷顧,允許她南下祭奠動亂時故世在他鄉的母親。歸德將軍理所當然地被派去護送公主。孤男寡女,千里同行,兩人還沒動身,流言蜚語就已經飛滿了天。這皇帝想嫁女兒是想瘋了。

    我同舜華分開,舜華有族內事務要處理,而我則去找薛晗。

    舜華問我:“你是去殺他嗎?”

    我也不知道。薛晗的確在我身上捅了一個窟窿,可是我沒死,既然沒死,就覺得要他償命似乎不大厚道。

    我説:“我這人心地善良,在他身上回捅一劍就算報仇了。”

    舜華譏諷地笑:“你小心了。他現在身邊有美貌公主,不比當年了。你們老情人相見分外臉紅,打是情罵是愛。吃醋的女人可怕,吃醋的公主更可怕。當心那公主收拾你。”

    我狠瞪他一眼:“老狐狸你嘴巴比以前更碎了。”

    月黑風高,狂風大作,未雪綢繆。我輕裝夜行,比鬼魅還像鬼魅,施展法術,從樹梢屋頂一掠而過。

    薛晗一行歇在縣衙別館。惠珏公主和歸德將軍路過,倒給這個小小縣官多年來唯一一個媚上表功的機會。那別館紅牆金瓦,庭院幽深,真是一處好地方。夜深了,整座院子除了巡邏士兵手裏的火把外,只餘屋檐下幾盞宮燈,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

    我靜靜潛伏在陰影裏,只見兩道黑影翻牆而過,夾着凌厲殺氣,閃向內院。

    輕笑,這下不愁找不到薛晗的房間。

    我跟隨而去。

    我有法力,隔着老遠就可以看到屋內的情景。薛晗獨自一人在書房裏,一盞孤燈,一杯涼茶,捧着書,卻在發呆。這廝打小就喜歡來這秉燭夜讀的一招博取外人好感,他現在這面色蒼白,身形消瘦的模樣,都是自己把自己累出來的。

    正冷笑,另外兩個訪客卻已經按捺不住了,一個從東,一個走西,如兩道利箭破窗而入,向薛晗撲了過去。劍氣如霜似雪,殺氣凌厲,直取要害。

    薛晗微一抬眼,手裏的狼毫猛地擲出,飛旋如風,瞬間將一名刺客的長劍打偏。自己一躍而起,躲過另一名刺客,反身從桌地抽出長劍。

    那劍通身瑩白,薄如蟬翼,翩飛如蝴。此劍一出,頓時滿室生輝,宛如流螢乍現。

    冰月蝶。

    我的胸口一緊,那股曾經要了我的命的疼痛又席捲而來,半邊身子一陣麻木。

    握着冰月蝶的手,還是記憶中那般修長優雅。而握着劍的人,比起那日,清瘦憔悴許多,眼裏卻多了一份淒厲狂亂。他劍風凌厲,殺氣沸騰,招招狠辣,幾招下來就已經壓過兩名刺客。

    我在外面靜靜旁觀。屋內生死搏鬥,聲音卻被外面的呼嘯的風聲掩蓋,只見雪亮的劍光閃過。

    轉眼已過數十招,那兩名刺客身手並不弱,薛晗以一敵二,開頭的爆發力過後,漸漸有點不支。兩柄長劍砍下,薛晗揮劍抵擋,鏘地一聲,火花四濺。

    我已從陰影裏走了出來。薛晗的手在方才微微顫抖。我的眼力,可以清晰看到他額角的汗水無聲淌下。手臂乏力,腳步虛浮,越發體力不支。

    兩個刺客發覺,眼裏興奮的光芒大增,拼盡力氣背水一戰。兩人同時使出絕殺,向薛晗撲了過去。

    薛晗倒退一步,後背抵上書架。而刺客的劍光已逼上眼前。

    突來一道疾風,只聽鐺鐺兩聲,兩柄長劍齊齊斷裂,兩枚小石子滾落地上。

    屋內的人都一驚,這時外面已響起呼喊:“刺客!抓刺客!”

    薛晗藉機,一揮冷汗,持劍刺過去。薛晗手下親兵也衝進屋來。兩個刺客見功虧一簣,長嘯一聲,殺圍而去。

    薛家軍自有人前去追捕刺客。薛晗手下緊張地圍過來,問:“將軍,你怎麼樣?”

    薛晗輕輕收回劍:“沒事。公主那裏呢?”

    “公主很安全,將軍請放心。”

    院子被火把照得明亮如晝,手持刀劍的士兵把薛晗團團圍住,裏三層外三層,很是誇張。一個軍師模樣的中年文士上前道:“這已是將軍這個月第四次遇刺了,還請將軍同意讓親兵駐進院子裏來吧。”

    旁邊的副將氣憤道:“那該死的阿查爾老賊,下次將軍再帶兵去將他們絞個乾淨。”

    薛晗在眾人中顯得很沉默。他俊逸的面龐蒼白中帶着點病態的嫣紅,汗水打濕了鬢角的頭髮。然後他抬起頭,視線搜索四周。

    我微微一驚,將手裏剩下的幾顆石子丟了,轉身離開。

    就在我躍上樹梢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薛晗的聲音:“恩公請留步。”

    公你個頭!我暗罵,腳步卻真的停了下來。

    “恩公屢次救薛某於危難之中,還請恩公露面,好讓在下答謝救命之恩。”

    我沒有轉身,只輕輕笑了笑。他若不是因為身體抱恙,我也犯不着屢次救他。以他原來的武功,以一擋百不在話下,可是他卻用來殺一個弱女子。我現在救他,是為等他康復之後,正大光明地還他那一劍。

    我抽身,薛晗似乎急了,大聲道:“還請恩公賜見一面。”

    他這一喊,他的屬下居然也跟着叫起來:“大俠,請出來吧!”

    “怎麼了?”一個年輕清脆的女聲響起。

    “公主。”軍士們紛紛行禮。

    我回過頭去。惠珏公主深居簡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她同我年紀相仿,蛾眉杏目,瑤鼻檀口,漆黑髮髻只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牡丹簪,一眼看去,高貴雍容,秀美不可方物。

    我冷笑,薛晗好福氣,怎麼拖拖拉拉着不娶回家去?

    惠珏走到薛晗身邊,聲音柔軟,語氣關切:“聽説將軍這裏又來了刺客,怎麼樣?傷着了嗎?”

    薛晗淡淡道:“有驚無險,驚擾公主了。”

    惠珏嫣然一笑,掏出手絹給薛晗擦汗:“將軍身子不好,可不要太操勞了。”

    這般郎情妾意,我忍不住冷笑。

    薛晗猛地將視線投了過來。

    我笑不出來了,抽身離開。

    薛晗急切的叫道:“你在哪裏?”

    惠珏奇:“誰啊?”

    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再掩飾行蹤,一躍跳上圍牆頂。

    薛晗的聲音突然帶上了威脅:“恩公實在不願相見,就不要怪在下不得已了。”

    什麼意思?

    我正詫異,背後幾道涼風撲過來。

    這該殺千刀的薛晗,居然朝我放箭!

    我倉皇躲過這幾支箭,步行如風,一下躍過好幾個屋頂。想不到薛晗這次是來真的,緊接着還有利箭尾隨而至,卻總是失準頭,這分明就是要逼我。我咬緊舌頭不敢出聲,卻在心裏已經直罵王八蛋。想不到他在朝廷和江湖上混了幾年,竟然狠辣到這地步。

    一個走神,腳下踩到一片松瓦。身子一晃,一支箭已破風而來。

    薛晗!

    紅影一閃,寬袖將箭一卷,然後我就被摟進一個温暖的懷裏。

    舜華帶着我轉過身去,將我同追來的薛晗隔開。

    我在他懷裏,聽到舜華的聲音冰冷如玉:“這就是將軍報答救命之恩的法子?可真令我大開眼界。”

    薛晗的氣息還有點急:“箭無準頭,薛某並沒有傷害恩人之意。”

    舜華冷笑:“我還從來沒見過不傷人的箭。”説着,摟着我的力量加大了幾分。

    我埋在他懷裏,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舜華低頭看我:“沒事吧?”

    我點點頭。

    他一笑,施展輕功,帶着我瀟灑離去。

    我沒有看到薛晗的表情。

    回到了我落腳的地方,舜華鬆開我,我本以為以他性格,肯定要數落我一番。沒想他只是扶着我的肩,仔仔細細看我。

    我被他看得受不住了,開始掙扎,他這才放開我。

    他問我:“你沒事吧?”

    我輕嘆,一笑:“沒事了。”

    回到房裏,我解衣躺下,手習慣性地往懷裏摸。

    空的?

    我驚坐起來。再摸。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跳下牀,翻被子,翻衣服,翻桌子,心裏一念,所看到的東西都飛起來拋到一邊,到處響起砰砰聲。

    舜華敲門:“阿眉,怎麼了?”

    我打開門,急得緊拽着他的衣襟:“玉!我的玉不見了!”

    舜華皺眉:“那個玉佩?不在你身上?”

    我氣急敗壞:“在我身上我還翻什麼啊?”

    我亂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裏到處掀東西,舜華袖手旁觀,薄涼地説:“不就是薛晗送你的一塊玉?他都要你的命了,你還要他的玉做什麼?平日裏口口聲聲地殺殺殺,到頭來連一塊石頭都捨不得。”

    我一愣。他罵得有道理。

    我停下來,坐在椅子裏。腦子裏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那塊玉陪伴了我多年。在國破家亡的日子裏,在山中苦修的日子裏,甚至在落難九死一生的日子裏,它都在我身邊。我一直從它那裏吸取温暖和力量,都快忽略了它的來歷。

    我的前半生,那麼短暫,不過二十年,可是回憶起來,就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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