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聽説有張字條,不由一怔,急忙躍下地來,搶近一看,只見一張薄薄的紙條上寫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令師喪命誰手,妹當查個水落石出,如系白衣婆婆所為,妹決自殘此身,以報知遇之恩。”
字條雖然沒署名,仇恨已然明瞭,雙肩一晃,人已追下山去。
仇恨雖然聞知雪兒乃是殺師仇人之女,然而自己中毒之時,雪兒衣不解帶,晝夜不分的服侍,加上相處兩年,耳鬢廝磨,情緒漸生,又怕她女孩心胸狹窄,自尋短見,故此追了下去,可是黑夜茫茫,又哪裏去找雪兒蹤影。
帶着惆悵的心情回到山頭,靜明卻甚感奇異地問道:“一個仇人的女兒,你又追她則甚?”
仇恨哪敢説出心事,低頭不語,久久嘆了一口氣道:“她母給我的是恨,她卻給我的是恩,恩仇混在一起,叫我仇恨如何是好?”
靜明心怕引起他的傷感,改變話題,道:“我把咱們百丈峯分手後的經過説給你聽,好不好?”
仇恨並不答話,抬起頭來,望着天上明月,輕輕吟道:
“抬頭望明月
低頭對故人
故人今非彼
明月知我心
……”
靜明知他又已勾起愁情,急説道:“仇兄弟!過去的已然是過去了,咱們不要再去提它。”
這仇兄弟三個字,就象一把利箭,穿過仇恨胸膛。
仇恨聽她改口相稱,證明她已然鐵了心腸,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心中不由難過萬分,倏然低下頭來,發出一陣苦笑,笑聲淒厲,刺人心脾。
靜明忽聽一陣苦笑,有如刺骨挖心,身心為之一顫,雖知仇恨柔腸寸斷,但卻硬起心腸,裝作充耳不聞,也不管他聽與不聽,説道:“那日百丈峯別後,翠姊姊忽然想起她師父乃是江西人氏,説是江西武功山或能找到,於是我們決定前往江西。不數日,到了安徽池州,順手長江可達江西,為了女身行路不便,翠姊主張以船代步。不數日,船到東流縣城,那日風浪較大,舟子不敢啓航,紛紛上岸尋樂,翠姊也為我暈船之故,趁着停航機會,進城配藥去了,船上只剩我與掌舵老者兩人。”
“不過頓飯工夫,驀地風起雲湧,狂風大作,巨浪掀天而起,船上繩索盡行裂斷,老掌舵奮力搶救,卻被一個浪頭打入江中,我則嚇得昏迷不省人事。”
“待我醒轉時,船上已然多了一人,那就是我現在的師父了塵師太。”
“由師父口中,得知船已漂至彭澤小孤山下,當時我也曾要求了塵師太回道東流去找尋翠姊,師太卻説人生生死,自有定數,我囑不必杞人憂天。”
“了塵師太問明我的出身,有意收我為徒,我從爺爺口中,也曾聽説她的武功蓋世,並且還是‘武林帖’的第一代執掌人。為了四海茫茫,無處投身,也為了一家血仇,我自是求之不得,但了塵師太卻提出兩個條件……”
仇恨急急問道:“兩個什麼條件?”
靜明停了一停,道:“第一個,要我皈依佛門,出家為尼……”
仇恨瞪起一雙虎目,又插嘴道:“你答應了!”
靜明露出一個苦笑,一掀衣角,道:“你這不問得多餘?看這身裝束,難道你還不相信嗎?”
仇恨仍道:“世上也有帶髮修行的呀!”
靜明心想:“我知你還存有一線希望,如不顯示當面,勢難令你死心。”心念一動,驟然扯下頭上青巾,月光之下露出一個雪白光頭,説道:“仇兄弟!你這該相信我的決心了吧?”
仇恨一瞥之下,心膽俱寒,連忙將頭歪過一邊,不敢正視,説道:“還有第二個條件呢?”
靜明一邊纏着頭上青巾,一邊説道:“第二個條件是藝成之後,除了家仇之外,不準過問武林中事,這次前來西湖,如非三年有約,也如你非是紫陽真人之徒,師父還不准我下山呢!”
仇恨忽聞此語,不禁萬分詫異,劍眉微皺,問道:“此活怎講?”
靜明道:“適才在房中我不是跟你説過嗎?你的師父乃為白衣婆婆所害,當日西湖印證武學,家師不滿百毒天君為人與那驕凌之氣,憤而退出,但她卻未遠去,仍然隱在附近,故而得知令師亡情。聽説我是前來會你,特別准許,並要我轉告師仇之事,看來家師對紫陽真人十分敬佩。”
仇恨緩緩道:“煩你回山見師之時,代為轉告,就説仇恨多謝她老人家的指點。”
靜明立起身形,道:“我因遠居華山,三年之中未曾下山半步,世事多有隔膜,但不知翠姊可有消息否?”
仇恨正被靜明出家之事弄得心情沉重,突聞道及翠兒,更是愁腸百結,哭喪着臉,道:“翠姊姊已被百毒天君擒去,至今身在何處,無從打聽……”
靜明略整衣巾,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冥冥中自有定數,非人所可強求,你也不必傷心難過……話盡在此,貧尼去也。”
此時,一層烏雲遮去明月光輝,似是暗陪仇恨傷心欲淚。
仇恨木然神傷,正自磋嘆不已,驀地,但聞“哇”的一聲,響於耳際,仇恨猛然驚醒,心神為之一震,暗道:“中秋佳節萬家團聚,何故獨有鳳凰山頭,傷心人對傷心人!莫非此人遭受與我同樣不幸?”
心念未已,只見他展開夜明眼,人也跟着東巡西望,陡然,瞥及一個妙齡女子,正斜伏一塊巨石之上,雙肩抽動,仍在啜泣不已。仇恨甚感奇異,因何一個單身女子,卻在中秋之夜,跑到此處暗自飲泣。
正待發話相問,那女子已緩緩轉過身來,驀地一縱,投入仇恨懷抱。
仇恨先是一怔,旋即張開雙臂,迎抱女子嬌軀,失聲叫道:“翠姊姊……”
愛人在抱,悲喜交集,説不盡的柔情蜜意,久久,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但見明月懸空,四周寂靜如死,翠兒緩緩推離仇恨胸前,輕啓櫻唇,道:“仇弟弟,為姊總算不虛此行,見着你們了!”
仇恨甚感不明,問道:“翠姊姊,既然早巳到此,為何不現身出來相見?卻令萍萍空憂?”
翠兒嘆了口氣,道:“萍萍既已看破紅塵,出家為尼,我又何必再……”
翠兒本想説出心事,但另一念頭霎時掠過腦海,遂將原意打消,可是一時之間卻欲圓無詞,故此吶吶説不下去。
且説翠兒自船在東流縣被浪吹散,當下也曾會台船主,另行賃船,沿江而駛,一路追尋散失船隻,經過兩天兩夜,終在小孤山下發現船蹤,但已人去船空,船上老掌舵與萍萍,想必凶多吉少,除了暗歎萍萍命中多劫外,已無別法可施,只好含悲忍淚,獨自前往江西武功山而去。
輾轉到了武功山,雖未得遇其師,卻意外地發現昔日師父藍畹華修真之所,事到如今,只好定下心來,就在山中等侯下去,滿以為師父短期之內,必定回山。
冬去春來,暑過寒到,一年已過,師父仍無半點音訴,翠兒心想:“如此下去,終非良策,師父雙腿殘廢,想必定在黃山附近隱居下來,何不前往找尋。”因此,翠兒起了天涯尋師之誓,無論千山萬水,不辭千辛萬苦,如不尋獲師父,絕不終止。
某一日,尋至浙省天目山脈的莫干山,翠兒正在四處飛縱高呼,驀地,一陣笑聲,由遠而近,音中夾有絲絲陰氣,懾人心絃,翠兒立時感到周身熱血沸騰,心癢難禁,不由大驚失色,連忙運功相抵,準備以死相拼。
須知這絲絲陰笑,正是百毒天君稱雄武林的“厲聲斷魂音”,翠兒身受其毒,焉有不知之理,明知逃無可逃,倒不如一死拼之,不料笑聲瞬間已停,身前卻飄落了百毒天君的身影。
翠兒運功周天,睜眼看時,只見百毒天君兩目射出邪惡光芒,朝着自己,微笑不已,倒無仇視之意,不覺十分疑惑怔怔愣住。
驀地,百毒天君發話道:“翠姑娘,沒想到你黃山之夜,居然尚能保得性命,是誰救的?”
不提黃山之夜,還則罷了,提到黃山,翠兒想到師徒分散,天各一方,又想到如不是仇恨將自己揹負黑蜂洞,此刻焉有命在。當時銀牙暗咬,氣衝心田,怒道:“一山還比一山高,你休妄自託大,稍停人到,要你死在眼前。”
翠兒雖怒,自知武功不敵,故此口出謊言、意欲將他嚇走。
百毒天君豈是庸庸之輩,哈哈一笑,道:“敢情你那小愛人要來呀!好極,好極!如其不來,我還唯你是問呢……你這小不害臊的,丟了殘廢師父不管,跟那仇小子跑了,今天交出那小子還則罷了,如若不然,立叫你這賤人命喪黃泉。”
翠兒氣得滿臉通紅,且又想到此刻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決,不如拼了,心念甫定,猛然揮出一掌,叱道:“要你管,你也配!”
百毒天君見她掌風逼到,自也揮出一掌,將來風化解,冷哼一聲,道:“要不是看在你師父的份上,憑這一掌,我就可以送你上天,乖乖地交出那小子,我不追究於你,否則,你是自尋死路。”
翠兒此時哪有心情答話,把心一橫,“呼呼”又是兩掌同時揮去,跟着駢指如戟,直點百毒天君面門。
百毒天君生性惡毒,一見她不聽勸告,反而虎頭拍蠅,一氣之下,非同小可,只見他狂笑一聲,雙足微彈,人已飛上半空,半空中驟然抽出摺扇,一招“萬蜂出巢”,白光閃閃,扇影幢幢,倏然折身而下,直把翠兒罩入扇影之中。
翠兒哪是敵手,數十招內,已然香汗浹背,氣喘連連。
驀地,但聞一聲暴喝,翠兒已然飛出尋丈,翻倒於地。百毒天君隨聲而進,摺扇眼看點到翠兒後心,翠兒命在瞬息之間,正待閉目等死,倏然,肋下一麻,隨之身形一輕,被人提了起來。
翠兒雖被點了穴道,可是心裏明白,暗忖:“百毒天君因何不下殺手,難道真是礙於師父情面而手下留情?或是懷有歹意,要想砧辱我身?你要沒有此意便罷,如有此心,變鬼我也找你。”
立下決心,也就處之泰然,事實上她也莫可奈何,四肢動彈不得,聊以解嘲也。
百毒天君一向做事不顧情義,哪會看在藍院華的面上而留翠兒之命,只是當他摺扇點下,將沾衣衫之際,突然想到可由翠兒身上引出仇恨,可以翠兒為餌,故此頓斂殺心,扇端一轉,點了她的穴道,提起一挾,飛身而去。
其中部分事故,讀者已然明瞭,無須重述,仍有部分因限於佈局,容後書交代。
十餘日前的一個深夜,在那湖北雞公山中,翠兒突被魏葦放逃,翠兒雖曾追問其因,魏葦只是苦笑不言,僅囑速逃遲恐不及。
翠兒逃下山來,急如驚弓之鳥,日夜兼程,趕往西湖,皇天不負苦心人,一路之上,倒還沒有意外,可是到了抗州,翠兒反倒茫然了,昔日百丈峯前之約,甚為含糊,然而偌大西湖,賞月之人充斥湖濱,又到哪裏去找仇恨人影?
略為打聽,聞悉西湖附近,有一鳳凰山,不妨前往一走,也許可獲意外,主意打定,縱起身形,如飛而去。
翠兒來至鳳凰山上,正逢靜明説到昔日分別經過,本想即時上前相會,驀地一想,不如暗聽他們講些什麼,遂將身形隱在兩丈以外的一塊大石之後。
女孩多疑,自生已然,翠兒何能例外,不過她之起疑,乃是出自善意。原來她想暗中觀察兩人言行,如若他倆彼此有意,自己則不現身,打算成全他倆,否則,再出面相會不遲。
片刻,但見靜明扯下頭上青巾,露出雪白光頭,不由心頭一震,突感悲從中來,滿眶熱沮欲滴,羞愧不已,心中暗道:“萍萍小小年紀,為了家仇,居然能看破紅塵,投入空門,我又為什麼不能拋去兒女私情,去為殘廢之師着想!”
她想到萍萍,又想到師父藍院華,連着又想到莫干山,百毒天君嘲笑小情人的話。淚眼模糊中,但見幾個人的影子,霎時出現眼前,師父指責她不孝,百毒天君嘲笑她無恥,兩個影子指手劃腳,此起彼落,就象萬根金針刺入心坎。
人不由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動了仇恨,也驚醒了自己,連忙抹淚看時,已失萍萍蹤影,不由心頭一酸,伏石飲泣起來。
仇恨見她語忽中斷,心想:“必有難吉之處,而且自己也不願再提傷心之事。”只見他,攬着翠兒細腰,説道:“人備有志,不必再去提她,翠姊姊,你可嚐盡苦了!”
翠兒嘴角展開一絲笑容,道:“有驚無險,苦倒不苦,只是心情不安罷了。”
仇恨忽然眼露奇光,問道:“翠姊姊,你又怎麼逃出虎口?”
翠兒神秘一笑,道:“是你的心上人放我逃的。”
仇恨突聞此言,甚感詫異,急道:“此話從何説起?”
翠兒微微一笑,瞟了仇恨一眼,道:“百毒天君魏三省之女魏葦、不是你的心上人嗎?瞎子吃湯圓,心裏有數……”
仇恨面色一正,道:“翠姊妹何出此語!想那百毒天君,罪大惡極,武林之中,人人皆欲擒而殺之,而且萍姊一家皆喪其手,我又豈能鍾情其女,不過魏葦對我倒無惡意,我也只是利用她而求得你之安全而已,何來心上人之説!”
翠兒收斂笑容,玉指一點仇恨胸膛,道:“仇弟弟,你可不能忘恩負義,魏姑娘待我無微不至,情逾姐妹,你對她無意,她可對你一往情深。再説,魏姑娘雖是百毒天君之女,可是性格完全不同,她講道義,重感情,做事光明正大,絲毫沒有其父習氣,我看哪!你倆年齡相仿,郎才女貌,倒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仇恨聞言,微感不悦,道:“翠抹姊,我不准你再説這些,從今以後,我不准你再離我半步。”色厲詞嚴,大有一言既出,駟馬難道之概。
翠兒也是胸有成竹,不愠不怒,緩緩言道:“正當有為之年,卻説出恁地無志之話,豈不賠笑於人,再説,你有家仇師恨未報,何能只顧兒女之情而棄大事於不顧,父母生你一場,師父教養之恩,你難道都忘了?你能忘,我可不能忘,我師父雙腿殘廢,我不奉養,誰去奉養?枉你身為男子漢,竟不如萍姊姊一個女流之輩……”
説至此,翠兒又恐仇恨刺激過深,於心不忍,旋即改變語氣,又道:“仇弟弟,我已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不管天涯海角,也無論天長地久,必要找到我師。找到若生存於世的話,我將奉養她老人家天年,如果不幸亡故,我也要移送她的靈骨回鄉,不達目的絕不休止。”
“你逼我也沒有用,我是吃了彈子,鐵了心腸,你不逼我,今生或有再見的機會,否則,我就撞死身前,以盟心願……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非可強求得來,仇弟弟,仔細想想姊姊的話,姊姊只為你好……”
語言至此,已是泣不成聲。
仇恨聽她説出一番發人深省的話,自己覺悟,暗感慚愧,可是面對胡思夢想而即將離去的淚人兒,心中卻也不免難過萬分,然而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一番,是以雙目發直,怔怔無語。
翠兒見他沉默不語,也沒再説糾纏的話,心知已被自己打動,打鐵趁熱,急忙收淚,説道:“仇弟弟,趕快振作起來,家仇師恨正等待你去洗雪,辰光不早,姊姊也要去了。”
仇恨嘴角抽搐一下,露出一絲苦笑,道:“姊姊金玉良言,弟弟永記不忘……但願姊姊保重……”
翠兒微笑,伸手在仇恨臉上輕輕拍了兩拍,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弟弟,咱們後會有期……”
語言未落,人已似箭離弦般地飛去。
仇恨緩緩抬起頭來,望着漸漸西沉的明月,流下有生以來第三次的熱淚。
感情是種微妙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能沖淡一個人的理智手也能腐蝕一個人的心靈,天下能逃出情感束縛的人,可説微乎其微,仇恨何能例外,短短一夜之中,連續發生三件令人傷感之事,先是雪兒不辭而別,繼之又是姊姊遁入空門,目前翠兒又斷情尋師,這一連串悲慘韻事,都是應在他的頭上,又怎能不令他傷心欲絕。
仇恨茫然立在鳳凰山頭,僵直得有如一座神像,兩行熱淚爬下臉頰,流至衣襟,他連動都懶得一動,腦裏空得有如一張白紙,什麼他也不想,其實什麼他也想不起來,晨露濕透衣巾,也瀰漫了頭臉,分不出是水是淚,要不是山下晨雞啼曉,他還不知一直愣到什麼時候。
仇恨抹去臉上露淚混雜的水,重重一甩,暗想:“萍萍、翠姊,兩個女流之輩,竟然都能有那超世脱俗的思想,何獨我仇恨不能!追根問底,皆因世上惡人而起,如非百毒天君尋仇,萍萍何致於捨身空門?翠姊又何致於師徒離散?我要是不殺盡天下惡人,此身徵生於世!”
思想至此,憤然左掌右拳,右拳重重的往左掌一擊,“啪”的一聲,顯示他對惡人的深恨痛絕,也顯示他有除惡的無比雄心。
仇恨立下此願,心中反覺泰然無事,回到客店,倒頭便睡,這一睡,直睡到黃昏始醒。
往往一個人事情越忙,只要與之所至,他會忙得忘去疲睏,忘去辛勞,可是一旦將事忙完,心情平靜上來,他反而覺得瞌睡連連,仇恨此時也就是這個道理,當他把一切都想通了以後,心裏毫無留戀,除了家仇師恨兩件大事之外,他已別無掛念,是以矇頭沉睡,久久不醒,要不是腹中飢鳴,他倒真能睡上個三天三夜。
武當派十年大會之事,仇恨一個晚輩,本可借師仇未報為名,不去參加,況且他又無意爭取掌門人的地位,本想不去,但忽想到白衣婆婆與師父究有什麼過節,這點紫虛師伯或能知曉,至於白衣婆婆的來龍去脈,或者也能從此大會中獲得端倪,因此,遂又有武當山一行的打算。
仇恨一向富有冒險精神,聽説長江風浪奇險,而平生又從未經過,故此選定由水路進發,一來可以省去腳力,二來也可飽覽長江風光,主意打定,第二天起程,過孝豐,入安徽,經青陽,至池州,採取翠兒昔日同一路線。
到了池州這天,雖是距離會期尚遠,可是仇恨已無遊興,匆匆穿過城去,尋至江邊,準備僱船趕路,江邊眾多舟船,聽説他是單身包船,圖個輕快,又見他肯出高價紛紛兜上前來爭搶生意。
仇恨一向慷慨成性,尤對一般勞苦之人,更是出手闊厚,從不刻薄。一見眾人圍上前來,反覺手足無措,不知僱用哪條是好,放目一掃,倏見一條船頭,立着一個慈祥老者,身旁站着一個與已年齡相仿的少年,不由想道:一路之上,有個歲數相近的人談談,例也聊解寂寞之苦。又見那船還很潔淨,船身又新,用手一指,道:“那站着一老一少的可有人在?”
人羣中閃出一個紫膛面孔,滿臉忠厚的中年漢子,一揖到地,道:“小的就是。”
仇恨頭一點,道:“我就僱用你的船吧!”
眾人見他選定船隻,一鬨而散,中年漢子弓腰擺手説道:“公子請上船,但不知公子喜歡喝酒不?要是喜歡,小的也好事先準備。”
仇恨道:“不妨準備一點好酒,菜倒無所謂,但不知可有鮮魚否!”
那漢子忽然哈哈一笑,高聲説道:“公子可算僱對船啦!小船上正有抓魚聖手,保管公子每餐都有活色下酒。”
言畢,領着仇恨,跳上小船,併為那老人引見過後,提着幾個竹製酒筒,打酒去了。
那船雖小,可也有二十來尺長,五六尺闊,船板似是新上油漆,精光透亮。船上一共三人,倒巧的是三代同船,慈祥老者姓杜叫老大,紫膛面孔叫杜保,少年叫杜全。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仇恨和杜全,不一會已談笑風生,熟如知己,慈祥老者杜老大見他兩人頗為投機,自也不便阻止,只是叮囑杜全切莫招惹公子生氣,以免得罪客人。
不過頓飯時光,杜保已然一手提着酒筒,一手提着大捆青菜、肉類,回到船來,見了仇恨,倏將酒簡提起一晃,嘻嘻笑道:“公子好運道,這是今天剛到的山西汾酒,給小的搶到了三筒,三五一十五,十五斤,公子十天夠了吧!”
仇恨微笑道:“我例對酒沒有十分興趣,有的話,可以喝上兩懷,沒有也無關緊要,我的意思是買酒大家沒事的時候喝喝,並不是為我個人。”
老少三人聽了此話,俱都露出感激的神色,尤其杜保,更是欽佩,心想:“公子小小年紀,居然設想周到,又能體貼下人,如此心地寬厚,將來定成大器。”正自付間,忽聽杜老大手捋長鬚,笑道:“難為公子盛情,小的船上酒倒不少,不過都是水酒,我們窮人喝慣了水酒,一旦喝上好汾酒,反會覺得燒喉嚨呢!”
此語一出,眾人一陣鬨笑。仇恨等待眾人笑停後,問道:
“大家沒事了吧!還需要上岸嗎?”
杜保覺得他這話問得很突然,急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開船啦!公子還有事不成?”
仇恨見他形色很急,方始領悟自己問得過於唐突,緩緩道:“我倒沒事,不過既然什麼都準備好了,為什麼還不開船,不是浪費大好光陰?”
杜保這才明白,原來問的此事,嘴巴一張還沒笑出聲來,倏然想到這是失禮的行為,連忙改口道:“啊!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水上有水上的規矩,開船以前必須祭奠水龍皇爺,而且我們行船,亦有一定宿頭,到了宿頭,就得泊岸,不能再趕,尤其目前,江中常有強人出沒,一兩艘船,根本不敢開航,往往等上兩三天才能等到同伴……”
仇恨搶言道:“那麼我們又要等幾天?”
杜老大以安慰的口氣,道:“明天沒有,後天總有伴的……”
杜全臉色一沉,道:“爹!我看咱們用不着等了,船上又沒載貨,公子又沒什麼行李,再怎麼樣我諒他李……”
言至此,倏的噤口不語,兩目左右一掃,又道:“諒他們也不敢打破自古以來的規定,為難咱們船家,我看明早開船得啦!”
杜保適才倏然一停,雖只剎那工夫,哪能逃過仇恨的機靈心目,又見他雙眼左右一掃,心中已知必有蹊蹺,故作不聞,若無其事的靜靜聽着。
一夜過去,第二天,天還未亮,杜老大祖孫三人都已起來,燒香鳴炮,起錨的起錨,解纜的解纜,動作迅速,不過片刻工夫,已然收拾停當。
鄰船舟子被他們炮擊驚醒,紛紛探出頭來觀看,有人叫道:“杜老大,怎麼着?獨自扯帆啦!不怕碰着鬼呀!”
杜老頭唾了一口吐沫,暗自罵道:“去你媽的,別人扯帆,圖個吉利,什麼人那麼不留口德!”
忽地,又有人叫道:“你別替人家自操心吧!長江黑鰻,水上黑白兩道,誰不怕他三分……”
仇恨為了好奇,早已隨着杜全爬起身來,耳聽鄰船喧嚷,暗中已記在心。
船撐離岸,水流甚急,眨眼已到江心,鄰船嘲笑之聲,漸漸模糊,杜保、杜全整理好鐵錨纜索。扯起風帆,已然沒事,杜保走至船尾,接過舵來代杜老大掌舷,杜老大則轉入後艙引火燒飯,杜全沒事,陪着仇恨聊天。
風平浪靜,但是順風順水,船行甚速。杜全説了很多水上軟事掌故,都是仇恨聞所未聞,甚為有趣,談話中,杜全伸出手指,在船板上劃了一個“韭”字,説道:“這個字你認識嗎?”
仇恨心想:“你也未免小看人哪!”順口道:“韭萊的韭字呀!……”
杜全連忙以手示意,要他輕聲,旋即壓低嗓門道:“我們不念字。”
仇恨覺得甚為奇怪,雙眉微皺,也自輕聲問道:“不念字,又念什麼?”
杜會得意洋洋,似乎在説,不管你學識多高,這個字可把你給考住了吧!朝着仇恨,做出一個鬼臉,道:“我們念‘快’字,韭菜叫作快萊!”
仇恨更感莫名其妙,急道:“這是什麼意思?”
杜全坐正身形,緩緩言道:“我們船家講究迷信,韭字與長久的久字同音,久字是表示靜,快字是表示動,一條船要是老停在一個地方不動,那是倒黴的現象,把韭字改成快字,那就是表示説這船生意興隆,行船如飛,圖其口彩的意思。”
説着説着,仇恨驀地記起早上鄰船説出的話,伸手一按杜全膝蓋,道:“杜全,船上誰叫長江黑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