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似的淚水自艾惠玫美麗的大眼睛裏簌簌地淌下,她仰着頭,唇角在不住地袖搐,任淚水流倘,她仍舊哽咽着説下去:“我以為我不會再得到你了,我好恨、好悔,但那麼氣煞人的忘不了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憎恨我,可是,不管你對我怎麼想,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多麼愛你,多麼想你、多麼捨不得離開你。或者你會因此而更鄙視我,更嫌棄我,但我總算説了,總算讓你知道了,日後,不論我要不要再嫁人,我這一輩子心願已了,我日再無他求……”
微張着嘴,兩眼發直,仇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麼?是實在的麼?這些話會是從一個美豔、慧黠,一代百毒門首腦的口中説出!而這個女孩子片刻之前,還與自己幾乎是仇人,她説的是確實的麼?是坦白的麼?不然,又是誰給了她如此驚人的膽量?又是一種什麼不能明言的偉大力量拉下了少女的驕傲,矜持與含蓄?老天,這是多麼火熱,多麼強烈,震撼啊!又是那麼赤裸裸的令人不敢仰視,不敢面對………。
自出道以來,他經過的風險危難多多,在鮮血的迸濺裏,在刀光的縱舞中,在發自人們喉頭的慘號與生命恐怖的終結裏,從來都未使他象目前這般驚駭和失措過,他幾乎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一時之間,腦子裏渾沌沌的、空蕩蕩的,象擁塞了太多的東西,又是一片空白……。
艾惠玫話聲悠然而止,象一抹流雲冉冉飄入天際,渺渺忽忽的不知所終,她帶着一雙含淚的眼睛,帶着一面孔染浸在波光中的期盼與焦急,默默地注視着仇恨,那神情令人顫抖。
良久啊……
艾惠玫哀傷地道:“你為何不説話?是我説的太多,亦是你不願回答?”
機伶伶打了個寒慄,仇恨如夢初醒,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舌頭上宛如打了個結,道:“艾姑娘……呃!我,我……!呃!我們才認識幾天……其實,不過是一面之緣,我並不象你形容中那麼完美,呃!我非常平庸,而且,俗不可耐哩……”
艾惠玫一揚頭,道:“這不是問題,將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去相互瞭解,況且,我相信在這段日子裏已經大半看清楚你了!”
仇恨潤潤唇,有些慌張地道:“你別急,還有,我已經結過婚,兩房妻子與我情感十分深厚,而且,已有了愛的結晶,這樣,也委曲了你,如果我們談到這些,這樣做,會對不起她們……”
艾惠玫毫不畏縮地看着他,目光如火,道:“我要嫁給你,只要你要我,我不在乎什麼名份,為奴為婢我心甘情願。我答應為你做一切你所希望我做的事,我會愛你一輩子,永遠不變。至於你妻子那方面,我會求她們,求她們容納我……而且,你義夫或許會替我緩解,我已讓他老人家回揚州去了,同時還派小萍去伺候………”
仇恨詞窮地張了張嘴,“啊”了兩聲,艾惠玫緊緊地道:“你還有什麼困難?”
仇恨十分尷尬地搓搓手,嘴巴開合了好幾次,滿臉窘迫之色,他脹紅着臉,喃喃地道:“艾姑娘……我……我實在是……”
艾惠玫大眼睛一瞪,道:“仇恨,我們就事論事,你不要推三阻四,繞着圈子説話。現在,你還有什麼苦衷?”
仇恨搓着手,吶吶不能出言。艾惠玫已急得淚光瀅瀅地道:“我是‘百毒門’的首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我都不怕羞澀,把心中所有的話都告訴際,而且,你身為昂藏七尺的男子漢,又是武林中的翹首,你還有什麼不能言、不敢説的呢?”
仇恨一張面龐越發通紅了,猶豫了片刻,道:“你,你……你,你不要太傻……”
艾惠玫搖搖頭,冷靜地道:“我一點也不傻,我清醒得很,就是因為我太清醒了,我才會這樣委曲求全,這麼低聲下氣……”
她頓了頓,咬着牙道:“這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你在我心中,我愛你,僅此而已。”
仇恨呆了好一會才囁嚅地説道:“但………但你是這麼美,這麼傲,身份又是如此顯赫,你大可以找到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真正可以和你匹配的……”
艾惠玫極其古怪地盯視着仇恨,良久,靜靜地道:“事實上我不會再去這樣做,是不?你很清楚的,當我決定了,我便不會改變,而且,不後悔!”
説到這裏,艾惠玫用手撫撫微見散亂的鬢髮,這個小小的動作,卻顯得特別的嫵媚俏麗。她舐舐嘴,又道:“我可以離開‘百毒門’,放棄宮主的地位,和你一同回揚州那個家,去見那兩位姊姊,假如她們不願,我可以祈求她,哀懇她,人心總不是鐵鑄的,是不?”
仇恨搓搓手,苦笑道:“這樣對你太委曲了……”
艾惠玫“哼”了一聲,道:“我都不在乎,我想,你也應該可以釋懷。”
仇恨有些眩惑地閉上眼睛,低沉地道:“但對你‘百毒門’怎麼處置呢?”
艾惠玫平靜地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停了一會,她又道:“現在,你該沒有困難了吧?”
仇恨喃喃地道:“我只是覺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在這段極短的時間以前,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有這種發展,這不象是真的……”
艾惠玫低柔地道:“但這是真的,而且,對我來説它並不突然,它己經醖釀很久很久了,自見到你才開始決潰,就象洪流的奔騰。在我心中,你的影像十分熟悉,十分親切,宛如我們相識已久,宛如我們在千百年前已彼此相屬。在賭棚初次見你,我就有這種感覺,它令我震撼,使我幾乎不能自制……”
忽然,她又抬起頭來,悠悠地道:“你答應了?”
仇恨期期艾艾地道:“我認為,你該再考慮考慮……”
艾惠玫冷然道:“問題不在我,而在你!”
心腔在劇烈地跳動着,冷汗涔涔,仇恨慢慢地道:“讓我們先了解一個時期,行麼?”
艾惠玫踏上一步,面對着面,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我老實告訴你,你要放明白點,我已將一切的尊嚴與人格擺在你的面前,你要就收它入你心,否則,你用腳踐踏於地,那樣,我死也無憾!”
仇恨渾身一機伶,脱口道:“你千萬別如此……”
艾惠玫顯得冷靜無比地道:“你答不答應?”
仇恨嘆了口氣,低下頭説道:“我,我答應……”
艾惠玫全身猛烈地一抖,長長呻吟了一聲,癱瘓似的突然倒地。仇恨慌忙將她抱起,焦急地道:“你怎麼了?艾姑娘,哪裏不舒服?你的臉好蒼白……”
星目微睜,喘息吁吁,那一張美豔的面龐略帶一股悽迷得令人痛心的幽怨,她半啓朱唇,疲乏的道:“我好……我好累……象走了千萬里路忽然躺在一張柔軟的牀上……又宛如突然卸掉肩頭上沉重的負荷,很疲倦,但卻心明神逸……”
仇恨關切地道:“可要到榻上歇息會兒?”
艾惠玫搖搖頭,舒適地閉上了眼,道:“不,我就要你這樣抱我,我覺得好平靜,好安全,象一隻暴風中躲進港灣的小船……”
她悠悠地,又道:“好象我們十分接近,沒有絲毫距離,象是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日是這麼親切面熟悉了,是嗎?仇哥哥!”
仇恨點點頭,道:“我有一種感覺……”
艾惠玫温柔地道:“你説。”
仇恨有些赧然,悄悄地道:“我覺得……好奇妙,太奇妙了………”
深情地笑了,艾惠玫滿足地依偎在仇恨的懷裏,翠綠色的氤氲緩緩向他們包圍,因他們籠罩,而翠綠色閃泛着隱隱的喜悦與安詳,有如一片朦朧的霧,這霧,又多使人沉醉。
夜長,人卻難寐啊!
“臨風閣”名如其所,是一處爽潔明敞,又帶着幾分飄逸韻味的地方,建築的格局也顯得特別的古樸強渾,線條簡單而有力,稚微中,含藴着突出的拙實感……。
它是用桶木原幹疊架起來的一座正方形樓閣,分上下兩層,下層只用台抱的四根極大木拄為支撐,沒有隔間及牆壁。四周半垂着寬長闊大的垂簾,光潔潤滑的地板滑打得紫褐透亮,卻僅有四張獸腿矮几似的椅子並排中間,一列特大特寬的原木樓梯延展上層,樓閣之上,也與地下一樣簡潔明淨,只是地下鋪了層錦氈,矮几改成八角檀木鑲嵌雲石面的高桌面已,在這裏,可以看見綿亙迄邐的景色一角。
仇恨抵達“臨風閣”的時候,早已有四人在坐,備佔一張獸腿矮几似的椅子。
第一位是一位老婦人,這位婦人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濃密卻微顯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軟髻,簪髻的卻是一根五寸長的蛇形黑木簪。她的面龐清瘦而白晰,生着一雙女人少見的漆黑劍眉;丹風眼,略挺了些的鼻樑,一張兩邊嘴角微微下垂的嘴唇,穿着一襲純白鏤着金絲邊的衣裙,雙手空空,安詳地交提胸前,形態雍容,氣度高華,然而卻有一種鑷人魂魄的威儀。
第二位,身材雄偉高大,穿着灰色綠繡金邊長袍,年約六旬左右的老人,面孔五官輪廓突出,面如滿月,濃眉,風眼、通天鼻、四方嘴,頷下蓄着一把灰蒼的長髯,整個形態中,流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威凜,沉猛與雍容之氣,就宛似一座撐天的巨山。
第三位與第四位是仇恨熟悉的人,前者是可扎欽漢,後者是馮奇。
老婦人開始仔細地端詳起仇恨了,於是,每看一次,神色便緩和一分,到後來,簡直已帶上笑容了。她緩慢地説道:“仇恨,你過來坐下。”
仇恨謝了座,過來端正地坐好。老婦人笑了,道:“仇恨,我先替你引見一下。”
首先,她自我介紹道:“我叫申無痕,昔年有個‘鐵枴仙娘’的匪號,如今,大家都叫我‘鐵枴婆婆’。”
指着第二位花甲老人道:“他是我的老伴,姓展名伯彥,終年獨坐寒江垂釣,因此,武林中人送他一個‘寒江釣叟’的綽號!”
接着,又指着第三位、第四位道:“這兩位就不必我多費唇舌了,你們原是舊識。”
仇恨沒有打岔,是一種傾耳聆聽的模樣。
申無痕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接着説道:“惠玫這孩子是我侄女,也是個私生女。她的母親,早年和我是非常要好的結拜姊妹,那時,我們都還年輕,當然也有着一般少女的憧憬與幻想,那真是一段做夢的日子………後來,惠玫的母親認識了一個男人,是一個相當英俊出色的男人……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們由相識而相戀,好得不得了,惠玫的母親便也和許多痴情的少女一樣,終於奉獻出她的貞操。可憾又可倔的是,這個男人對於她,並不似她對這個男人般的真心真意,等到惠玫的母親有了身孕,尚在編織着另一個美夢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不告而別,從此音信俱無,遺棄了惠玫的母親,以及還未臨人世的惠玫……”
仇恨道:“典型的負情故事,前輩,亙古以來,這樣的錯誤便不曾停止,在天涯海角的每一隅都循環反覆地發生,值得惋嘆的是,當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頭,卻已悲根鑄成,無以為補了………”
申無痕點着頭,道:“正是如此,惠玫的母親便也走上了這類結局中大多數受害者所循環的道路——自殺,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屍。我永遠忘不了她那副慘狀,屍體全身浮腫,肌膚透着烏紫,原本娟好的五官極曲得整個變了形,七竅中全凝着血漬,連嘴裏的舌頭也都齧爛了,這證明她在臨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時,惠玫才剛滿週歲,抱在一個奶孃懷中,見到我,便張嘴憨笑,可憐的孩子,尚不知小小年紀,已失怙恃,更何從明白人間世上這般辛酸與險惡呢?”
仇恨道:“那個男人,實在可恨!”
申無痕道:“是可恨……我是接到我這位小義妹通過專人送來的絕命信之後,方才知曉一切的,當我專程赴去,則除了收屍入殮,任何什麼忙也幫不上了。對於死去的人,我無力為助,但對活着的人,我卻多少能以發揮作用,小惠玫的將來自然由我承擔,那個負心漢,我也饒他不過,就在惠玫母親死後的第三個月,那負心漢便被我夫婦追上圍住,卻算他命大,只留下一條右臂,仍被他活命逃逸……”
仇恨道:“前輩是如何找着那人的?”
申無痕恨聲道:“這小子遺棄惠玫母女之後,獨個兒潛到邊塞山城去逍遙快活,他有名有姓,且屬同道中人,加以不肯安分,要找他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恨只恨我那小上七歲的義妹事先沒有託我為力,否則,儘可在悲劇釀成前將那人搶回,迫其就範,便不會有後來這麼多的悽慘了……”
仇恨道:“前輩怎會與‘百毒門’扯上關係呢?”
申無痕道:“這一點,我稍後會告訴你,這個負心漢名叫司馬長風,乃是司馬長雄的嫡親胞弟。司馬長雄的身份你已清楚,用不着我贅述。就在我夫婦追殺司馬長風后的第二年,可扎欽漢和馮奇聯袂上門尋仇,要替司馬長風報仇,我們激戰了三天三夜,彼此卻未能分出勝負,由於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在不打不相識之下,我們結成了很好的朋友,從此兩人經常是我家座上客………”
申無痕頓了頓,又道:“惠玫七歲那年,司馬長雄押着司馬長風至這裏負荊請罪,懺悔一切,並願負起‘杖期夫’之責,撫養惠玫。老身感於玫兒幼失雙親,成為無父孤兒,今其父既願改過,自然不能阻撓其骨肉重逢相聚。於是,允其所請,讓他帶走,可扎欽漢初馮奇自願前往充任監護,若發現司馬長風對玫兒略有虐待,即將她帶回中原,於是,玫兒也就拜在老可扎膝下作一螟蛤義女……”
説到這裏,申無痕突然長嘆一聲,道:“真是狼子野心,就在玫兒十五歲那年,司馬長風領着玫兒回來了,同行有老可扎和馮奇,還有司馬長雄,看身見玫兒長成,自然是欣喜莫名,接納了他們,當然,我們也接納了友情。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司馬長風雖然遺棄了我那義妹,但他總算天良末昧,能撫育遺孤成人,也差堪告慰在天之靈,誰知竟不是那麼回事,原來他們是懷着野心前來。不久,便在飲食裏面摻着‘七絕去功散’,使我夫婦及老可扎、馮奇武功全失,最後,終於露出了猙獰面目,逼我們交出武功,進而佔據了這塊土地,作為‘百毒門’的總壇,捧玫兒登上門主寶座,蠶食武林各大門派。幸好,玫兒秉承了她母親那份敦厚,曲意維護我們四老安全,不久,他們先後解去可扎欽漢和馮奇的毒,讓他們參與工作,老友情篤,為了我夫婦的安全,便以玫兒的護衞身份踏入江湖,替他們開疆拓土。金陵失利,他們才知道最大的強敵不是武林各大門派,而是你。所以,才設計將你俘虜以除後患,也為統一武林剷除障礙。其實,玫兒早存恢復我夫婦武功之志願,只是司馬老賊解藥診藏秘密,也是事情湊巧,近日才讓玫兒找到,不但解除了我夫婦身上的毒,也同時救了你,這便是我們的一段恩恩怨怨!”
申無痕一口氣説完這段內情,便開始仔細地端詳仇恨,笑了笑,説道:“你喜歡玫兒嗎?”
仇恨嚥了口唾沫,硬着頭皮道:“喜歡。”
申無痕點點頭,又道:“你會待她好一輩子?”
仇恨舐舐唇,低沉地道:“如若能以結合,夫妻之間自當相欲互愛終生。”
申無痕滿意地笑笑,接着道:“假若你能娶得我家玫兒,你可不能稍稍欺侮她,否則,老身勢必與你誓不兩立。”
仇恨道:“在下明白。”
沉思了一會,申無痕又一一問明瞭仇恨的家世、出身、籍貫等等,未了,她頷首道:“你這孩子還不錯,我相信你該是可靠及可信的………”
她頓了頓,微帶傷感地道:“我老伴今年六十一歲,我也滿五十了,我兩口子結婚一生最最遺憾的就是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玫兒雖非我出,但我們待她勝似親生,我們把她交給你,望你善待於她。她從小失母,性情難免有所偏激,日後也許會使些小性子,也盼你看在我四個老人家的份上莫與她計較,不一定似我們一樣這般供着,嘴裏含着,只要你不欺侮她,我四老也就心安了……”
拾翠樓上。
倚着一排巧致的朱攔,而朱欄圍築在一個小小的平台上,仇恨目光深沉地凝注遠天浮雲。如今正是黃昏,雲朵兒有如綿絮,又象煙靄,那麼層層卷卷的簇擁着,重疊着一團團的,一條條的。淺嫣的晚霞便將它帶着些兒暗紫的,含着些兒蒼鬱的色彩,淡淡濃濃地塗抹在這些雲朵兒上面,於是,極西處映現着説不出的悲涼味兒,沒來由的給人們心頭上也蒙上一絲絲的帳惘與迷茫。
這真有些奇妙,仇恨怔怔地回憶,就在昨天以前,他與她尚是強仇大敵,他是她的俘虜,就那一夜的工夫,冤家變成了親家,俘虜變作了座上嬌客,不管這種轉變是在一種什麼情形下所鑄成,不管自己願不願意,但卻已幾乎成為事實了,到現在,仇恨還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艾惠玫,他只明自在化解了一場干戈之後,他已不再憎嫌她、討厭她,但愛呢?談到愛,卻似乎仍然差上那麼一截,尤其是,他自從勉強許諾了這場婚事之後,心中老是糾纏着一種愧疚的感覺,這感覺悠悠忽忽的,卻是那麼根深蒂固,那麼牢不可破,他曉得,這是因為魏葦和雪兒而起。不可諱言的,他愛兩位嬌妻。三人的感情已經融為一體了,這應該己成定局了,但突然發生的這件事卻好生令人困擾,令人尷尬,又令人無奈。他決不會辜負魏葦和雪兒。又待如何去向她們解釋呢?
艾惠玫是一個美麗而又嬌豔的女孩子,又有顯赫的事業為背景,幾位武林早一輩的霸才支撐,無論哪一方面來説,也是一般草莽男兒,江湖好漢追逐嚮往的對象。但她獨獨在那種特異的情形之下看上自己,若是光憑外在的容貌與風範來解釋這道理,未免太過浮淺,但這總是已經成為實在的事,想來想去,只能説是一個“緣”字了,不知多上萬年年或多少千年之前,那段絲線約莫已係在他們彼此的足踝上,這或是那白鬍子的月下老人在惡作劇,或者,真是緣分早已註定……
輕輕柔柔地,一個軟軟的聲音在喚仇恨:“想什麼?”
仇恨如夢初醒,側過臉來,唔!是艾惠玫,她仍舊是一襲紗霧似的翠綠衣裙,雲髻高挽,一支翡翠風釵斜插髮間,兩串珠墜在耳下輕輕搖晃,顯得她的容貌越發美袍絕倫,清麗無雙,好一個人間仙子。
仇恨吁了一口氣,低沉地道:“你真美……”
艾惠玫帶着羞澀地一笑,輕輕垂下頭項,低柔地道:“怕比不上那兩位姊姊”
仇恨有些窘迫地搓搓手,苦笑道:“哪裏,你們是同樣清秀聰慧,只是我太粗俗了。”
艾惠玫抬起頭來,睜着一雙秋水也似的雙瞳凝注着仇恨,好一陣,她悠悠的,卻又略顯激動地道:“為何如此説?你是多好、多誠,這一生除了你,我不會再看上第二個人,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並不太長……”
她頓了頓,又道:“人與人相處,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發生感情,但是,也可能只需一剎便會深愛至死,在瞬息中求得永恆……”
仇恨默默頷首,道:“我同意你的見解,常常,我也有這種感覺……。”
艾惠玫似是玩笑又似認真地道:“對很多個女孩?”
仇恨怔了怔,忙道:“不,我是指同性之間的情感。”
艾惠玫十分信任地點點頭,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是一個風流好色之徒,而且,我也知道你用情很專,因此,我便毫不保留地做了,我永不會後悔,我一定可以與你生活得很愉快,很幸福、很美滿……”
説到這裏,她忽然有些憂戚地一笑,道:“只是,不曉得你的那兩位能不能容我?”
仇恨咬咬下唇,道:“我想,她倆應該可以。”
艾惠玫閉閉眼,道:“我會去懇求她們……女人在這一方面都是絕對自私與嫉妒,這或者會很困難,但我要不顧一切去做,她打我、罵我,我也全認了……”
仇恨搖搖頭,笑道:“玫,別説得那樣可憐,她們不會那樣做,她們都很温柔。”
她輕輕偎在仇恨懷中,低低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盡力求得她們對我的諒解,我一定使自己全力喜歡她們,也要她們喜歡我,我答應你永遠不會為這些事感到煩惱,我們共同為你營築一個小小的,温馨而甜蜜的家,仇,你高興麼?”
仇恨望着艾惠玫雙眸中的光彩,面靨上映漾着那未來幸福之憧憬,雖然,未來或許有許多困難與阻礙,但仇恨卻不忍説出口來,在這一剎,他決定自己要好好愛護這位嬌麗的女孩,不管自己與她是否能順利結為夫妻。
在沉默中,兩人心靈相契地依偎了良久,直到連周遭浮沉的暮靄都是那麼鬱黯了,仇恨才低聲道:“惠玫……”
艾惠玫喃喃地應了一聲,這兩個字出自他口是多麼新奇,多温柔,多美妙,自他答允自己的要求到現在,嗯!才如此喚過自己兩三次吧!但這兩個平素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在他口中呼出,卻象是一縷無形而又強韌的絲,纏繞着自己,連骨骼都酥了,連心兒也麻了,好神異的愛的力量啊……
仇恨輕輕地,又喚道:“惠玫……”
艾惠玫仰起紅豔豔的面龐,温馴地道:“有事?”
仇恨點點頭,道:“我想,我明天離開這裏……”
艾惠玫微微吃驚了,道:“明天就走?”
仇恨笑笑道:“是的。”
艾惠玫一下子掙出仇恨的懷抱,紅着眼圈道:“你要走,為何不説‘我們’?而只説你一個人,難道………難道你仍不願承認我們的關係!要拋下我一個人離開?”
仇恨連忙搖手,急道:“惠玫,你別誤會,我怎願拋下你一個人離開?我只是擔心四位老人家恐怕難捨你隨我遠離,還有,我這次的行動是作狙擊行動,對‘百毒門’作逐個擊破殲滅,逼出司馬長雄以及他的死黨出來與我們決鬥,你原是他們的魁首,那該多尷尬……”
艾惠玫道:“但是……”
仇恨道:“惠玫,你放心,我決不會辜負你,再説,只要兩情長相久,豈在那朝朝暮暮。我們要想營築温暖的家,就必須殲除這股邪惡勢力,因為,他們絕不會容許我們存在。”
艾惠玫想想,也的確如此,於是沉默不語。
是夜,在四老共同商議下,艾惠玫列出了幾個重要據點作為攻擊對象,但是他們卻一明一暗的兵分兩路,以便暗中接應,最主要的,還是艾惠玫怕仇恨孤身涉險,作成的決議。
中宵的風,吹得有些蕭索,夜很深,透着寒瑟,一種令人感到落寞又孤寂的寒瑟……。
景況又似恢復了往昔的歲月,獨自飄零於莽莽大荒原,天穹是帳幕,沙坐是席墊,追着落月,迎着朝陽,那種逍遙卻無定所的日子,很苦,也很自在,但隱隱裏總是覺得缺了些什麼……。
騎在這匹高大強健的駿馬上,不徐不緩地往前奔馳着,缺了些什麼呢?仇恨夜想:“一條根,一個窩麼?不,自己早己建立了温暖的窩巢,嬌妻愛子圍繞,那是多甜蜜的家,一幅寫真的親情圖。”
以往,他很少有過這等近乎傷感的想法,孺慕親情,天倫之歡,都是隔着他十分遙遠,好象不是他這輩子應該企盼的事,然而,畢竟他已有了家,現在,他腦子裏面浮現的,是妻兒倚門思盼的情景。
搖搖頭,他不禁自嘲地笑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迎着夜風,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決定不再去尋思這個問題,他目前需要全神貫注的乃是如何打擊“百毒門”,實施各個殲滅的工作。
按説,他可以不必這樣做,他本意也極不願捲入武林是非圈,然而,這件事卻不容他推拒,甚至稍有遲疑,丟開武林興亡的前提,對他的本身卻有着如芒在背的切膚關係。
仇恨仰着頭,向漆黑的夜空呢喃:“但願這一次能夠將流血消弭於無形,還我武林清平!”
幽冥的曠野裏,似是對他的呢喃有了回應——仇恨聽到一種不屬於寂寥大地的音響,隱隱約約地向這邊傳了過來。
嗯!馬蹄聲,是他的坐騎馳行之外的馬蹄聲。
回頭望了望,來路上一片黑暗,看不見什麼,但是,他可以斷定是兩乘健騎,正以全力奔跑,彷彿夜追趕前面的什麼。
莫非追的是自己麼?他搖搖頭,似乎不可能,因為這個決定只有四老和玫兒知道,沒有泄漏的理由。
將馬兒側行靠邊,仇恨心中坦然,他有意讓路,好叫後面的奔騎搶道先走。
於是,來騎近了,果然是兩匹馬,兩匹毛色深暗的駿馬,鞍上騎士約略看得出體型,都相當高大魁梧。
仇恨只瞥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回,他不想招惹什麼麻煩,而盯着不相識的人注視太久,在江湖上的習慣來説,往往便是輕蔑與挑釁的表現,他有什麼理由去無端生事呢?
他將坐騎讓向一邊,但是,後面的雙騎並不超越,而且把速度緩下來——極為突死地緩下來。
心裏有些納悶,也立即生起警惕,仇恨沒有回頭,依舊以原來的速度不快不慢的靠邊前行,他已察覺到情勢不對了。
後面的兩騎跟追了一會,驀的略為逼近,其中一個沉浮穩定的聲音響了起來:“仇朋友,且請稍住。”
輕勒繮繩靠停路邊,仇恨極過身體,夜暗裏,那兩匹馬也停了下來,約莫和仇恨相距十步,同時,仇恨也發現那兩個不速之客只這須叟工夫,竟已俱皆以頭巾矇住了半張面孔。
仇恨輕輕的一笑,道:“是在叫我嗎?”
馬頭較前的一位騎士拱拱手道:“正是招呼尊駕。”
仇恨端詳着對方,道:“我們曾是相識的麼?”
那人搖搖頭道:“不曾相識。”
仇恨“哦”了一聲,道:“以前不曾相識,往後可能有見面的機會,否則,兩位何苦如此顧忌,不肯以本來面目相示!只怕兩位心懷有異吧?”
那人沉聲道:“我們實有難言之隱,失禮之處,尚請仇朋友包涵。”
仇恨淡淡地道:“兩位找我,有何見效?”
對方緩緩地道:“請問尊駕,夜來‘白石精舍’密議,所談何事?”
仇恨不覺吃驚,表面上卻極為安詳地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人道:“我們的底藴不便泄知於尊駕,祈能見諒,方才請教的事……”
仇恨忽道:“兩位也是‘百毒門’所屬麼?”
兩個騎土互望一眼,仍由原先説話的人回答:“不錯,我們正是‘百毒門’之人。”
仇恨笑笑地道:“貴門的確神通廣大,對‘藍湖’的事瞭若指掌,神機妙算,倒令我佩服之至!”
那人的語調透着尷尬道:“仇朋友,我們此來並無惡意,只是要向尊駕請問一樁對尊駕毫無損失的身外之事,但求能以賜告,則感激不盡!”
仇恨搖搖頭,道:“非常抱歉,我們談話的內容,我在道義有上保密的責任,不能告訴兩位,更何況,貴門跟我目前處於敵對的立場,我更沒有義務告訴你們。”
兩人又互視一眼,仍由這一個説道:“希望尊駕再加考慮……”
仇恨温和但卻堅決地道:“不用再考慮了,我是無可奉告。”
僵窒了半晌,那人低沉地道:“仇朋友,尊駕既不願相示,也就罷了,但我們斗膽,卻有幾句忠言要向尊駕奉告……”
仇恨道:“我在洗耳恭聽。”
那人清了清喉嚨,神色顯得極其凝重地道:“尊駕雖然得到武林帖,也學全了那上面的武功,但是,你應該知道,眼下武林大勢已去,各派先後被本門掌握,縱有武林帖,也難號召起來,仇朋友縱然武功蓋世,亦未必能擋武林之眾,因此,在下勸你明哲保身,方為上策!”
仇恨低沉地道:“什麼才是你所謂的上佳之策呢?”
那人略略提高了聲音,道:“為求尊駕徹底脱離牽連或避免可能遭受牽連,我們誠懇地向尊駕建議——請尊駕即刻返回揚州,回家享齊人之福……”
仇恨笑笑,道:“閣下以什麼立場來向我作這種建議?江湖中人以技擊武術來維持賣命這一行業,為了生存下去的作為,我活着就要做些事來表現。”
那人窒了窒,嗓門已有些生硬道:“我們是以什麼立場忠告尊駕,尊駕不必深問,總之,我們是番好意,尊駕只要放棄與‘百毒門’敵對,可任四海逍遙,五嶽飛鶴,實不須憑空白找麻煩!”
仇恨道,“當然,我可以視貴門逞惡行為的程度作我今後行動的決定。”
另一個從頭開始就未曾發言的朋友,驀地出了聲,火辣而暴烈説道:“仇恨,你現在要到哪裏去,去做什麼?”
沈恨不温不怒地道:“去拜訪一位朋友,向他查問一件事,這個答覆,你還滿意吧?”
這一位火性不小,他厲聲道:“去看誰,查問什麼事?”
盯視着對方的眼睛,仇恨似笑非笑地以左手拇指點點自己的腦門,故意慢條斯理道:“你要問的一切內涵,都藴藏在我的腦子裏,這位兄台,你有興趣,何妨設法剖開來看看?”
那人雙目倏睜如鈴,殺氣畢露道:“你當我不敢?”
仇恨一曬,道:“不是不敢,怕是不能!”
那人“格崩”咳牙,悍野地叫道:“給你抬舉你不受,仇恨,你以為憑你就能橫過本門的掌握?”
仇恨心乎氣和地道:“橫不橫得過另當別論,仍然活到如今,可是真的。”
那人怒喝道:“他孃的……”
他的同伴急忙伸手攔阻,邊向仇恨賠笑道:“尊駕見諒,我這夥伴就是心直口快,脾氣急躁了些,尚請尊駕莫與計較……”
仇恨安詳地道:“好説,兩位肯搐高手放我一馬,業已感激不盡,我又哪裏敢向兩位有所計較呢?”
這比較深沉的一位忙道:“尊駕言重了,好在我早已經表明在先,我們此來,絲毫未存惡意……”
仇恨點點頭,道:“我相信,否則兩位早就把我放倒了,嚴刑逼供,還怕我諱隱不招麼?”
那人乾笑一聲,道:“仇朋友,言盡於此,取-之間,尚祈善自斟酌……”
仇恨和悦地道:“且慢,兩位。”
對方眼神一凜,形色狐疑,雖仍在笑,但笑得有些牽強了。道:“什麼意思?仇朋友!”
仇恨道:“在兩位到來之前,我曾聆聽蹄聲,知道只有雙騎,換句話説,似乎除了兩位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當然,我是指兩位的同黨而言!”
那人吸了口氣,道:“你想幹什麼?”
仇恨恨聲道:“老實説。我在考慮,能不能把兩位的大駕留下來?”
另一個勃然大怒道:“你試試看?”
這一位擺擺手,冷森的道:“以你的本領來説,仇朋友,或許可能……雖然你將經過一番周折,但我勸你不必嘗試,,因為你會發覺此舉徒勞無功。”
仇恨道:“怎麼説?”
那人悠悠地道:“來此之前,我們業已考慮到這一層上,固然我們的目的不是狙擊於你,但我們對你的各項反應仍作了周詳的防範。第一,我們兩人的坐騎都是從千百良駒中挑選出來的,腳力極健,起步的衝勢尤為猛捷,我想你已注意到我們與你之間的空隙,都是十步,待你稍有動作,我們會在你撲臨之前奔出兩倍於此的距離,盡你全力追趕,你亦將發現越追越遠,永不可能有接近的機會………”
仇恨道:“不見得,我的馬兒或許不及你的快,但我個人的動作卻相當迅速……”
那人冷笑道:“我們相信你很快,然而你不要忘記,當你可以接觸到我們的時候,卻難保證一擊奏效,我們只要有一次招架的餘地,便有足夠的機會遠逸……我想,至少我們能夠招架一次!”
價恨想了想,道:“不知你們的坐騎是否如你説的那樣神駿法?”
那人凜然道:“我們會讓你看到………其二,我們兩人此來,都有着不可被俘的誓言,所以,我們全在事先預服了一種潛延性的劇毒,只要天亮以前不能返回服下解藥,便將毒發身死。仇朋友,我們也是道上稱字號的人物,萬一落人你手,不敢説是如何硬朗的英雄,起碼熬上一兩個時辰的自信還有。”
仇恨慢慢地道:“兩位到挺看得開,豁得上,聽你如此一説,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悲烈得緊……”
那人僵硬地道:“現在,你可照你的心意行事了!”
仇恨沉吟片刻,道:“也罷!兩位請回……但我要預先聲明,如果兩位的坐騎不似你們形容的那般快法………也就是我可以追得上的話,我即將截留兩位,而且再不相信兩位預服劇毒之説,因為你們在第一項對策上騙我,我就沒有理由再相信兩位那第二項對策……”
那人猛唿哨出聲,齊齊帶繮,他們胯下的坐騎倏而人立長嘯,但人立之後並不象平常的馬兒那樣再行落地,卻藉着前蹄揚抬之勢,旋風般迴轉衝刺,但見雙騎昂嘯,業已消失在黑黯中——蹄聲波驟、恍若連串的密雷一路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