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息的神智隨着血肉的復生逐漸清晰。然而眼前晃動的,依然是墜落聖湖的那一瞬間,那個紅衣孩子眼裏的狂喜和惡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愛極了那種眼神啊……
在血咒擊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間吐了一口氣,他模糊地喃喃低語了一聲,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樣纏繞上他的軀體,釘住他的四肢。聖湖水底的幽獄轟然洞開,那個紅衣孩子尖叫着,猛然將他向着地獄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個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着,孩童的臉上有着成人的瘋狂。
真是可愛呢——在墜落的那一剎那,他伸出手來,想抱住這個孩子,拉她同歸地底。記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閉在地底——那麼深的地方,沒有風,沒有光,如果能抱着這個小小的紅衣妖精沉睡在那裏,也是一種永恆的安眠吧。
然而,在觸及她大紅裙角的瞬間,他還是鬆開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聲在耳邊迴盪,他墜入了充溢着惡靈的湖中,一路被追逐着,向着水底沉去。在到達紅蓮幽獄時,出乎意料的是那裏居然還有一個人,正仰頭驚呼着看着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釘在密室透明的頂上,襯着幽藍變幻的水光,滿是血污的白袍垂下來,羽翼般展開。宛如一隻受傷被困的巨大白鳥,有一種優雅的殘酷。
幽藍色的水獄密室中,剛剛恢復人形的祭司被釘在金索上,俯首看着失聲驚呼的女孩。
那個女孩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但從蒼白得異常的肌膚和暗夜裏敏鋭的視覺來看,她似乎已經被關在這裏很久、很久了。
讓他詫異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這個被幽禁在紅蓮幽獄裏的人,居然認得自己麼?
“你是誰。”在喉頭血肉完全恢復後,他吐出一口氣,虛弱地問,“怎麼會在這裏?”
——能被關在這裏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眾。不知為何,他卻完全想不起自己認識這個人。
“昀息大人,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滿臉的單純和熱切,想伸出手觸碰他,卻又懼怕那條佈滿了血咒的金索,她仰頭看着他如今的樣子,驚駭莫名,“祭司大人,你……你怎麼會被關到這裏來?誰敢把大人弄成這個樣子!”
“阿澈……”金索上的祭司閉了一下眼睛。
自從風涯師傅去世後,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這個世上,他已經活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着冥想來驅除腦海裏那些影象,那些重重疊疊的記憶積累在一起,到最後一定會壓潰他的頭顱吧?
但,看到這個密室中的女孩頰上尚自殘留的金色彎月標記,他忽然間明白過來了被關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誰——那,的確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冊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從被中原鼎劍候封為大理王之後,政教合一,整個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為獲得了空前權勢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數百年曆史上最離經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廢止了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撕破了百年來一直保持着的教主祭司平權的假象,恣意廢立,生死予奪。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參與南疆政務,從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賦税。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宗教,逐漸轉變為俗世掌權的統治者。結果,在中原局勢再度發生改變、大靖王朝改朝換代的時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諸侯的南下征伐,最後不得不交出了政權,重新歸於草野。
那是自數百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後,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難。
他知道教中的長老們對他早已不滿,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們尚無直接和他挑戰的力量和勇氣。於是,他越發的我行我素起來。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願在苗疆的寨老女兒裏選擇侍月神女,而經常收留民間流浪的孩子,不管她們出身多卑賤。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別聰穎的,能很好地領會和掌握那些術法,他就將其送上玉座,笑吟吟地看着那些漂亮的娃娃在萬眾跪拜中的一舉一動。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覺得無趣的時候,便會毫無預兆地廢黜那些日漸長大的漂亮娃娃,然後找一個更新的傀儡來取代。
將近百年的時光裏,他廢立過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歲的時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教中術法。然後在神澈和縹碧兩名神女中,他選擇了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將她送上教主的玉座。
她沒有姓,卻有着一雙清明寧靜的眼睛,於是他給她取名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於是,那些教眾們就恭謹地稱這個小女孩為“神澈”。
他廢黜她的時候,這個孩子才八歲——那時候他遇到了小葉子,那個羅浮葉家的小妖精,於是毫不猶豫地轉立那個孩子為教主。離他隨口下令將那個八歲的拜月教主廢黜,已經過去了五年——而這個被關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還活着?
他隻手翻覆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把她從泥潭裏捧上王座,又如拂去一顆塵埃一樣將她甩落在塵土裏。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記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間有一種奇特的衝動,他問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
“不恨……只是有點難過。我想,一定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氣……”神澈怔了一下,眼裏依然有難掩的傷心,“現在我終於明白,這沒有為什麼,很簡單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當年一樣。”
昀息默默地聽着,沒有説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
為什麼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
“那麼,現在,開始恨我了麼?”低聲地,他追問了一句。
站在這間禁閉了她五年的密室內,神澈抬起頭,仰望着頂上金索困住的那個人——波光從頭頂透下來,幽藍如鬼魅,頭頂的水中有無數死靈在遊弋。而那個人如同一隻受傷的白鳥一樣被釘在金索上,白袍上濺滿了殷紅的血,如殘破的羽翼垂落下來。
童年的記憶中,尤自可以浮現出這個人睥睨眾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這樣的關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着那個遺棄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那之後,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兩年,或是三年?
紅蓮幽獄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每日默然相對。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話不多的人,被關入這個密室後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惡靈洶湧而來噬咬他血肉的時候,都保持着靜默。
她縮在底下,卻每一次都驚怖得發抖,閉上眼睛不忍觀看。
——那是什麼樣惡毒的血咒?居然讓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過來一次!
不知附了什麼樣的血咒,那些聖湖裏遊弋的惡靈每日裏居然能通過金索來到密室,直撲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上擁有的力量是強大的,幾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上那些惡靈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復生過來。
每日都要死去活來一次,永無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觀者。那場面,她覺得連看都是一種酷刑。然而,他卻居然沉默着忍受,從頭到尾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直至身上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盡,那雙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視着自己空洞洞的軀體。
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眼裏,似乎看不見生和死,而只有虛無。
然而那種虛無,並不是術法到了化境後的太上忘情,而是一種沉鬱的虛無,彷彿一片看不見底的沼澤,裏面浮浮沉沉着諸多死去的東西。
然而這樣的一日日下來,先崩潰的卻是她。
“滾開,都給我滾開!不許吃人,不許再吃人了!”那一瞬間,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來,揮舞着雙手撲向那羣惡靈,尖聲叫着,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趕開。她用力搖動着那根金索,不管上面燃起了幽藍色的火,灼燒着她的手。
那些惡靈雖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麼約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看到她主動挑釁,立刻兇狠地張開了口,向着她狠狠咬下來!迎頭而來的那張慘白的臉,居然有幾分奇異的熟稔。
然而她來不及多想,就和惡靈赤手搏殺起來。
很快的,她就感覺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煙霧,充斥着厲叫和慘呼。一隻又一隻惡靈飄飛過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掙扎,手足卻不聽使喚。
“快跳!”忽然間,耳邊有一個細細的聲音催促,“跳起來就不怕了!”
嬰?是嬰在對她説話?跳什麼?……她唯一會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個聲音輕微地嘆了口氣,對她説,“骷髏之花開放的時候,整個冥界都會跟隨你一起舞蹈!”
那一場混戰不知是怎麼結束的。
她只記得身後喀嚓喀嚓聲音響得分外密集,滿地的白骨都跟着她跳躍,全部化成了一柄柄尖利的劍,刺向那羣死靈。那一片灰白煙霧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最後終於完全消失了。
一切都寂靜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點上,用一根細長尖鋭的白骨支撐着身體,搖搖欲墜。血從她身上十幾處傷口裏流下來,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了手中的白骨之劍。
滿地的白骨都豎着,根根尖端染血,以她為中心微微傾斜,彷彿在無聲的致意。
幽藍的水光映上去,那些簇擁着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開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惡靈被全部驅逐的剎那,金索上釘着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驚人的一幕,一貫無喜無怒的眼裏,驟然閃過了波光,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女孩子,喃喃,“骷髏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髏花!”
那是和噬魂術、分血大法並稱的教中三大邪術之一,自沉嬰教主死後便久已失傳。三大邪術之中,噬魂術為掠奪力量之術,分血大法為召喚惡靈之法,唯獨骷髏花是三大邪術中的攻擊系的術法,所帶有破壞力足以驚駭人世。
“我不知道什麼是骷髏花……”她筋疲力盡地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覺眼前一陣一陣的發白,“我只會跳房子而已。嬰讓我跳,我就跳了……”
隨着她身上聚氣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譁然散落,在地上鋪成了一個同心圓。
“嬰?”昀息的目光卻是驟然一凝,有雪亮的鋒芒,“你説‘嬰’?她在哪裏?”
“咦,你也知道嬰?”神澈也有些興奮起來,四顧卻不見那個坐在角落裏的同伴,詫異,“她剛才就在這裏啊,她每天都會過來給我送蘑菇的——你難道一直沒看見她?”
“……”眼神只是一掃,金索上的那個人卻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這裏,而這麼長時間來他卻一直“沒有看見”,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對方在術法上的造詣比他更加高強!
而且,她並不願意出來見自己。
這個拜月教中,居然還有這般厲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種異樣的表情浮上了眼眸,昀息放緩了聲調,對着神澈耳語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來的時候,你偷偷地指給我看,好麼?”
“嗯!”筋疲力盡的少女隨意地點點頭,還有些高興,“祭司大人也想認識她麼?”
昀息無聲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裏有難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着,神澈不由笑了起來,學着嬰的樣子,快樂地單腳跳了一下:“原來我可以打得過那些惡靈!昀息大人,以後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驅趕那羣惡靈了!”
“你不想看着我被它們咬麼?”昀息微微笑着,問。
“是啊。”神澈點點頭,認真,“我不想這樣。”
昀息凝視着那雙清澈的眼睛,忽地嘆息了一聲:“為什麼呢?其實我對你並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覺得和死了一隻螻蟻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顯然被那樣的話刺傷了,神澈流露出難過的神色,蹙起眉頭想了想,眼裏有執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這樣。”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視着那個黑暗中成長起來的孩子,許久許久,忽然道,“你很像那個人啊……一樣純白的靈魂。有温暖的光。”
“像誰呢?”因為被第一次誇獎而有點羞澀,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的第一個教主,叫做沙曼華。”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見底的,看着眼前的人,卻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這句話之後,密室裏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這種氣氛中有點忐忑,不知道如何回應祭司大人忽然而來的柔軟態度。
“師傅當年和我説,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什麼都沒有,是難以為繼的……直到他死後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對的。”幽藍的密室中,傳來祭司茫然的話,帶着某種虛無的氣息,“我師傅最終死於內心的荒蕪。我很怕自己變得像他那樣……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尋找她那樣的……抑或是、小葉子那樣的。”
而神澈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點莫名地看着他,眼睛明亮而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