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二爺吳子霖,外相看上去倒也敦實,其實稟質卻算不得好。聽學那天,他雖説穿得也不算薄,只因外面的廊下和窗前都擠滿了聽學的人,好幾扇門窗都敞開着,他正好坐在離窗不遠的地方,吹了整整一天的風。晚上剛一到家,便鼻塞聲重起來。接着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地,連飯也吃不下了。被娘強逼着,勉強喝了一碗發汗的紅糖薑湯。躺下時,捂了兩三牀的被子還直打哆嗦!
這一病,八九天裏還格格蔫蔫地直不起頭來。
吳家上下人等忙得不亦樂乎,只道二爺這場病因風寒所起。誰又料到,二爺的這場病,更是因了另外一個緣故呢?
子霖在同窗中,早就聽人説劉舉人膝下有位才貌俱佳的小姐,是劉如松、劉如樺的堂妹。他們哥兒倆有時的文章,便有人疑惑系其"捉刀"之作。直到後來,聞聽深為眾人所讚的那篇《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果系其妹所為時,始信脂粉隊裏果有奇女子!因而在自己的親事上,大哥和母親連提了五六家,他單單隻對劉家這門親事頗為在意。
及至這次聽學,親見了那劉家小姐的芳容之後,便覺得:此生此世,自己只怕難放得下了!
這些天裏,他人躺在病榻上,卻無數次地回想着那天的情形:
在梁大學長的屋裏,自己乍一見到她時,只當是劉家又一位相貌俊美的公子哥兒罷了。後來,當梁大學長對杜鴻飛説起,她原是劉家三老爺跟前的公子時,自己當時就起了疑:劉家三老爺膝下的公子,不正是劉家小姐的胞弟或是胞兄麼?這個念頭一閃,機敏的他隨即就生出疑惑!他記得大哥説,劉家三老爺早年中舉。劉如茵是劉舉人的長女,芳齡十七,六年前才又得了個老生的兒子。故而當時就糊塗了:怎麼劉家三老爺的膝下,又多出了這麼一個公子來?不由就留了心。誰知,這一留心真是非同小可——根本不用費力,他一眼就識破了面前的這位,哪裏是什麼"公子"呵?根本就是女扮男裝的姑娘,根本正是劉如茵劉小姐本人才是!
那一霎間,吳子霖雖説臉上依舊平平靜靜地,心下卻立時就翻騰了起來,感到從未有過的驚駭和激動!竟敢女扮男裝跑到書院來聽學!這樣的事兒,恐怕也只有能寫出那般文章的女子才能做得出來啊!
然而,那天下午,他即刻又被另一種情緒深深地困擾了。怎麼後半晌梁逸之倒成了她的護花使者?難道,梁逸之知悉她的女兒真相?這之中,另有什麼別的隱情麼?
論説,他吳子霖也並非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姿色佳麗的女子,不管是在省城、京城,或是廟會寺院裏,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不知何故,單單隻對這個劉如茵小姐,彷彿前世註定的一般,竟是一見鍾情、再也難以釋懷了!
也許,這就是佛所説的因緣?
他卻無法預知:此生,自己和這位劉小姐究竟有無緣份?他分明已經預感到:這份因緣,恐怕不會太容易!否則,自己又如何會這般失魂落魄?
那天講學結束時,當他痴痴地站在遠處,眼睜睜看着梁逸之扶她下了台階,又把她交給他的兩位哥哥。最後,當目睹他們兄妹三人扶鞍躍馬、身影漸漸消失於漫天皆白的雪野的那一瞬間,他的靈魂當即也隨了去了!
及至後來,直到家人牽馬過來催他上馬時,他還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馬?更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院踏着一路的冰雪、頂着刺骨的北風回到吳家坪的?
當他昏昏沉沉地進了家門倒在牀上時,朦朧之中,竟也沒有忘記叫過一位信得過的心腹家人來,囑他明日一早進城一趟,不許驚動別人,也不要露出是自己的意思:只設法打探清楚——劉家三老爺膝下,不管正出還是庶出,共有幾位公子?劉如楓究竟是誰?
這實在不難打聽!
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心腹家人冒雪踏冰地跑到城裏,不到晌午又冒着大雪一路趕了回來。見屋內一時沒人,伏身對全身燒得昏昏然然的二爺回了話:劉家三老爺沒有妾。膝下除了劉小姐之外,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公子。劉如楓就是這個小公子的名字。劉舉人根本就沒有一個十七大八的公子!
果然如此!
這幾天,門外的雪雖下得不大,卻星星散散地一直飄個不停。天空陰重陰重地颳着呼呼的北風。窗外那些結了冰的樹枝"嗑啦啦、嗑啦啦"地在風中不停地搖響着。子霖躺在牀上,半昏半睡中,聽風掠過房瓦,聽樹枝金屬般的搖響。
連着吃了幾天的苦藥,雖説風寒略微輕了些,然因病在心上,仍舊覺着身子懶懶的,覺着又虛又懶地不想動,也不想吃。
傍晚,大哥吳子霈從外面回來,依例,先到後邊的庭院來問候繼母。因聽丫頭説太太在二爺房中時,順遊廊徑直來到二弟的屋子。
吳子霈掀開棉簾子進得屋來,見繼母坐在二弟牀邊的椅子上,手裏雖拿着一樣活兒計,眼睛卻望着桌上的燭光,一副愁容莫展的樣子。二弟子霖身子朝裏歪着,身上搭着一牀大紅織金的撒花緞被。屋子當間攏着旺旺的一個大火盆子,火上坐着一個碩大的銅壺,壺蓋和壺嘴向外冒着霧騰騰的熱氣。一個胖丫頭兀自蹲在火盆子邊,斜勾着頭,用火鉗子輕輕地往火盆裏夾着煤。
子霈垂手先問了娘好,又問二弟今兒見好沒有?然後遵母命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邊伸手烤着火,一邊問二弟吃什麼沒有?
繼母嘆了一聲:"郎中今兒後晌過來又把了一次脈,説病倒也不關緊了,再吃上幾付藥,興許就好利索了。只是格外交待,這場病傷了些元氣,要好生調養才行。郎中走後,勉強哄着,才喝了小半碗兒面。"
説了一會兒二弟的病,娘又問,説話就要過年了,放出去的賬收得怎樣了?子霈一一答了。又説起這兩天就派人到省城去辦年貨,問娘捎些什麼?接着,又説今兒白天在城裏見到了郜老爺,郜老爺又給二弟説了一門親,城裏李秀才的妹子。今年十九,不僅人生得好,也頗識倆字兒,更有一手的好針線活兒,繡的花啦鳥的,人見人誇。
娘和大哥説話時,其實子霖並未真正睡着——這些天裏,他一直就是在半昏半睡裏沉迷着。當他隱隱聽見大哥突然説起自己的親事時,因正好觸了心病,立時便警醒了。卻也不動身子,依舊歪在那裏,傾聽大哥和娘説些什麼?
後來,聽見大哥又説起了"劉家"二字,更是留神起來。只可惜這會兒,大火盆上的那個大銅壺,正好將滾未滾的,嚶嚶嗡嗡很響地哼着。加上,大哥似乎是怕驚了自己,聲音壓得很低。隱隱地,好像説什麼"等明兒二弟好些兒,俺哥兒倆再合計合計"的話。子霖心裏禁不住疾跳了幾下:莫非,劉家那頭兒有準信兒了?卻不知是什麼準信兒?心裏着急,想要坐起來問清楚,又自覺太貿然了!只得暫且隱忍住了。
大哥去後,子霖聽見火上的銅壺咕咕嚕嚕地像是滾開的聲音。果然,就聽見娘叫胖丫頭拿暖壺來沏茶。
子霖咳了一聲。
娘聽到動靜,趕忙轉過身來,伏着頭問:"霖兒,醒了?想吃些東西不想?喝水不喝?"
子霖轉過身來,望着孃的臉:"娘!大哥剛才過來説些什麼?"
娘將大哥的話略學了幾句,便問他:"想吃些什麼?"
子霖忍不住就想問個明白:到底劉家那裏是不是有了什麼迴音?覺得不大好張口,便道:"若有甜粥和清淡些的小菜,倒想吃一點兒。"
娘臉上頓時泛起了喜色,趕忙吩咐胖丫頭:立馬去灶房做碗白果糯米甜粥,再弄兩樣清淡的小菜來。
不一會兒,胖丫頭便託着托盤進了屋。娘接過粥,也不讓丫頭動手,也不許子霖下牀,只命他靠在棉被上,自己拿了一把小勺,親自喂他吃了小半碗兒的甜粥。
子霖一面吃粥,一面就拿定了一個主意。因他平素是頗為斂抑持重的一個人,所以,一番話沉吟了好半晌。直到丫頭收拾碗筷出門後,這才對娘説:"娘……前些天,我看到城南街的劉家小姐了……"
娘驚異地望着兒子:"哦?在哪裏見的?人生得怎麼樣?"
孃的話問到這裏,一時竟有些悟出:想來,兒子這場病由大約是因此而起了!
吳子霖沉默了好一會兒,到底也沒有對娘説透。劉小姐的舉止,自己雖説引為驚歎。可是,像娘這些年長之人,恐怕是不會認可的!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才望着娘説:"娘!剛才你和大哥説的話,我聽到了一些兒。你也不要對大哥説起我已見過劉小姐的話,只把我的意思告訴大哥就行了——除了劉家小姐,我這會兒還不想談婚娶之事!"
大哥吳子霈是子霖同父異母的長兄。
子霈的生母早亡。生下長兄子霈和大姐子露,二姐子霜,三姐子霞。子霖娘嫁到吳家後,也生了三個女兒,最後又得了子霖這麼個兒子。子霖的胞姐子雯在吳家姐妹中排行第四,嫁了一位官吏之後。公爹曾在浙江做過鹽務官,丈夫幾年前也捐了個從七品的官缺。前年,又花了上萬的銀子,終於被放到南方一個府署了同知的實缺。五姐子雰,公爹在省城開有錢莊和糧行,丈夫有位叔公在京城做官。六姐子云,六姐夫在河南省巡撫衙門裏雖只是八品的小文官,卻因生性豪爽又喜好交遊,故而,在省城的各衙門裏都有幾個能辦事的朋友。
子霖這三個姐姐,包括上面異母同父的三個姐姐的婚事,大多都是子霖的祖父當年做官時牽下的。只有最小的六姐子云,是四姐夫牽的線,嫁給了他一位同僚的胞弟。
大哥吳子霈整整大子霖十八歲。吳家幾代皆以孝悌詩禮傳家,因而雖説父親下世多年,子霈對繼母一直孝敬有加,對幼弟也頗知惜護關愛。二弟卧牀不起的這十多天裏,不管外面的事情多忙,照例天天一早一晚地過來探訊一番。雖説家裏原也有自己的藥鋪子和郎中,卻還到處跑着求醫問藥。
吳子霈也是自幼攻讀詩書,卻不過只博了個秀才的功名。雖説守着富甲一方的良田銀子和車馬店鋪,只是從父親那代起,吳家連着兩代人裏都沒有掙出一個被人稱做"官大老爺"的,於是便覺得做人畢竟沒有"底氣"。故而,平素對自己的大兒子吳宗嶽和這個小兄弟,是寄着一番厚望的。一直盼着兩人不拘誰,最終能夠博得個功名,官居衙門,高坐公堂,既能光宗耀祖,又可庇廕子孫。
父親早亡,長兄比父。子霈平時對自己這個小兄弟,不僅在功名文章和生活起居很上心,就是對他的婚姻大事上也是頗費心神的。他説起,城裏劉萬貫的三胞弟劉舉人,膝下有個才貌兩全、文章詩詞不讓鬚眉的閨女。心想,若能將此女娶到吳家門上,不僅可相夫教子,亦能輔助詩書文章,吳、劉兩大家族更可相互關照。原有心説給自己兒子宗嶽的,只因輩份不合,這才一心一意為二弟説合起來。
他把自己的意思透給繼母和小弟後,母子二人竟然都很中意。當時,繼母不僅督託他全權着理此事,而且發出的話是:不辦則已;要辦,就辦得風風光光的!吳、劉兩家,在山城都是數一數二的書香和官宦人家,事情自然也要辦得數一數二地氣派!她把自己的私房錢先拿出了一千兩來,反覆囑咐:"只要事事處處辦得體體面面就行,不要想着如何給我省錢就是!"
繼母如此託命,吳子霈更是提起了興頭。他先是託山城東街的付舉人去探探意思,接着又託了西街的李老爺去説親——李老爺有個兒子在外做着七品正堂,老太爺子在山城也是咳一聲半條街都動彈的主兒。他們兩人都樂得做這個媒。先時回來的話是:眼下,雖還未見到在外做官的三老爺的話兒,可劉家大老爺和二老爺老哥倆那裏,都十二分地樂意兩家能結這門親!誰知,後來吳家又連着催了兩次,竟見不着劉家的準信兒了。
吳子霈有些上急了。生怕繼母平生所託自己的第一要事吹灰,從此在她面前失了做人的份量。又託人去問時,答的話是:三老爺的意思是,這門親事倒也不錯,只是眼下小女還小,想等緩些日子再重議此事。
劉家三老爺這話回的,既不上、也不下,一時弄得個吳子霈竟沒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吳子霈起牀之後,依舊先來到孃的庭院問候了一番,又問了兄弟的病,説今兒再去城裏包些上好的燕窩和銀耳,給兄弟好好補一補。娘聽了微微頷首無語,過了一會兒,竟徑直問道:"老大,先時,你託人提的劉家那門兒親事,這兩天,能不能給我個準信兒?"
子霈一時愣住了:昨晚他過來時,已經對娘説了,劉家那門親事,劉家三老爺回的話是緩一緩再重議此事。還説了郜老爺新提一門親的話。娘當時也沒有説什麼,怎麼過了一夜,突然又提起了要劉家那頭準信的話頭來?
他沉吟了一會兒,答道:"哦,娘問的這門親事,我聽説劉家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很熱心。只是……三老爺那裏一時還有些猶豫。回的話是閨女小,想緩一緩再説。看樣子,一時還定不下來……"
繼母攔住他的話:"老大,你給我打聽一下:劉家三老爺那兒,究竟為什麼犯猶豫?我想了一夜:咱老吳家的子弟,再沒有配不上他劉家閨女的道理。若是無緣無故地就被人回絕了,也不説個究竟來,咱老吳家嫌得窩囊事小;不知道的,還不知會説下什麼不中聽的話呢!還有,這事兒,我私下問過你二弟了,看他的意思,好像很在意劉家這門親事。如今,他一直病病懨懨的,劉家那門親事若能這會兒説成,他興許就好利索了。你也算替我分憂解愁了!"
見娘突然發出這樣的話來,天寒地凍的大冷天裏,吳子霈覺着額頭上一下子就汗浸浸地起來。嘴裏卻説:"娘請放心,我再讓付老爺去城裏催一催。"
待他出門時,繼母又叫住交待:"老大,這事兒可不是單單催催的事兒。恁爹不在了,家裏的大事,恁兄弟的事,我可是全指望你了。生法子能辦成最好;真不行的話,你就派人出去,把你五妹子五妹夫和你六妹子六妹夫他們全都叫回來!咱大家一起商議着辦!"
吳子霈唯唯謹恭道:"娘,此事兒子先想想法子。這會兒呢,也先不用勞動妹妹、妹夫們回來,兒子盡力試試。不成的話,再叫妹妹、妹夫們回來幫忙出主意也不晚。"
話雖這般説,出了門,吳子霈一時急得兩眼發昏起來!此事原是自己引下的頭兒,娘今兒明説了,兄弟只對這一門親事上心!看來,他只有生法子辦成,才能交這個差了!
靜下來,他揣度了一番:在山城,劉、吳兩家的門第不相上下,若論財勢和根基,吳家倒遠在劉家之上呢。此事,劉家三老爺猶豫的原由,再不會是其它——劉家對錢財家勢也不會太放在眼裏的。否則,決無不願的理由。只怕,事情仍舊礙在"功名"二字上面!
想來,那劉家三小姐既是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劉家三老爺也是個正經科甲出身的七品文官。吳家呢,祖上的風光早已是過眼煙雲。眼前雖有兩門子當官的姻親,畢竟是嫁出去的閨女!子霖目下的功名僅是增生,只怕,這才是劉家三老爺猶豫的真正原故罷!
回到自己的院落,吳子霈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天一夜,終於得了一計。
這天天一大亮,吳子霈先到孃的院子裏問了安,又説了自己的盤算,見娘還算滿意,這才來到二弟的屋子。
待他掀了棉簾子進屋時,見二弟正歪在牀上看書呢!
子霈抬眼觀看,見二弟的氣色比昨日略顯好了些。聽説清早已用過半碗銀耳糯米粥時,心下便鬆了口氣。一時,撩了袍子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出準備説長話的模樣。
吳子霖見此,忙令小僮上茶來。又吩咐把火盆子再攏得旺一些。自己則起身來到火旁的太師椅上,和大哥面對面坐下。
天交二九時分,是山城最寒冷的一段日子了。
隔着玻璃窗欞子,可以看得見外面院落裏,重檐疊瓦上積着厚厚的雪,各處檐下俱都掛着一尺多長、水晶似的冰凌。院裏的幾棵銀桂樹上,蒼青的葉叢間也掛滿了梨花似的白雪。花圃裏,一株紅梅苞蕾乍放,嬌豔如胭脂散點,襯着滿地白雪,煞是好看。屋裏,一個大炭火盆子燒得暖暖烘烘地温暖如春。
吳家冬天烤火所用的煤,皆是山城東金店所產的上等煤,素有火力經久且無煙灰的長處。子霖屋裏的這個火盆子,比別個屋裏格外大,足有一圍大小。烈烈紅焰中,不時傳出一兩聲煤核的嗶剝炸裂聲。子霖只穿了件半舊月白雲綢的薄綿袍,腳上趿了一雙青緞子棉拖鞋。此時,他神色慵怠地靠在鋪着厚厚羔絨墊子的紅木椅上,和大哥説了幾句的天氣和過節的事。説話時,不時用綢絹捂着嘴微微咳上一兩聲。
吳子霈端過小僮遞上來的燙金纏枝小蓋碗,小心啜了兩口,放下茶碗時誇讚道:"這還是五妹夏天帶回的鐵觀音吧?我的那一罐,平時總不大舍得喝。"
子霖笑道:"值什麼!過了年三四月間,立馬又有新茶下來了。這東西不比其它,放久了,走了味,反而可惜了。大哥什麼時候也學得吝惜東西起來?"
子霈笑了笑:"倒不是吝惜。不過是五妹大老遠地從南面帶回來的,想着逢有親朋好友來聚時,大夥一同來品,總比獨自一人享用更有趣兒。"
子霖一笑:"你既這般喜歡,明兒我給五姐夫寫封信,讓他明春給你多帶回一些就是了。"
子霈笑了:"説歸説!我是當大哥的,不比你做小弟的,總沒那麼厚的臉皮。你要寫,只別説是我想要的。等得了東西,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子霖笑了起來,卻又帶動得咳了一串。
子霈端起茶碗又品了一番,仍舊蓋上,望着子霖的臉,斟酌了片刻道:"二弟,今兒大哥過來,是想專意和你商議商議你的婚姻大事的。前番,我曾對娘和你二人提起劉家那門親事……"
一聽大哥説起"劉家"二字,吳子霖這裏便覺得臉上一熱,心內一時疾跳起來。不由地就坐直了身子,卻有意端起放在几上的茶碗,慢慢地啜了兩口,捧在手中,不動聲色地望着大哥:"哦,結果怎麼樣了?"
吳子霈沉吟了一下:"二弟,我有個想法,今兒咱弟兒倆在一起好好商榷商榷——説起劉家那門親事,嗯……不妨直説吧,憑我的感覺,好像有些不大容易。"
吳子霖只覺得自己的頭一時便嗡嗡作響起來。臉上卻是若無其事地,兩眼依舊望着大哥,等待着他的下文。
"二弟,前幾天,付二叔説了一頭兒親事,東金店的盧財主的二小姐。還有,郜老爺説了個城裏李秀才的妹妹。盧家的二小姐,見過的人,都説生得杏子眼櫻桃嘴兒,長得跟七仙女樣。還有李秀才的妹妹,不僅人生得好看,還頗識得幾個字呢!而且心靈手巧,描花繡果兒地,針線活兒人見人誇。這兩家中,我看,哪一家都算得上是極好的婚姻。"
吳子霖沉吟了一會兒:"大哥,倒是劉家那頭兒,為何至今還沒有動靜啊?"
吳子霈嘆了口氣:"若説這個,二弟,我想,再不會有第二個緣故:統不過是-功名-二字罷了!劉家三老爺是正宗的科甲出身,現又在外做着七品府學教諭,平素第一看重的,當然最是這-功名-二字了!"
子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臉色卻更顯煞白了。他伸手端過桌上的茶盅,一時覺得,兩手微微地有些發顫。
吳子霈抬眼閃了面前這個小弟一眼,分明感覺出了,這個小弟,在劉家這樁親事上,像是鐵了心似的。看來,恐怕不大好打發呵。
"不過,為兄倒有個主意,想來,最終能叫劉家應下這門親事。只是……做起來,怕還要費些周折。"吳子霈盯着兄弟的臉説。
吳子霖一聽事情還有迴旋,神情立馬振作了一些:"哦?大哥請説來一聽。"
吳子霈端起茶盅,微微品了兩口,抬起頭説:"二弟,這茶泡到這時候,其實才算真正出了味兒。"
子霖急得心裏起火,哪裏還有心聽大哥論説品茗之道呢?卻也順手端起蓋碗來,輕輕啜了兩口,不僅什麼味兒也沒有品出來,反倒湯了一下嘴!
吳子霈端着茶盅問:"二弟,以為如何?"
子霖故作姿態地點點頭:"嗯!果然清爽沁人!"
吳子霈笑道:"不只是清爽罷?這後味兒,其實也馥香綿遠得很呢!"
子霖趕忙點頭道:"嗯,果然!果然!"
吳子霈這才放下蓋碗,清了清喉嚨,重新接着剛才的話頭兒:"二弟,我有個主意,不知二弟能否同意?論説嘛,咱吳家這會兒有的是銀子。而且,這陣子不是也興那什麼-捐納制-麼?雖説不比正經科甲榮耀,若能同時再弄個實缺放下來,我看,也沒有什麼兩樣!我的主意是:咱不妨花上個萬二八千的銀子,也替你捐個六品七品的官缺。再託託五妹夫和六妹夫的人情,最終署個實缺下來。這功名之事不就是一蹴而就的事了麼?功名、實缺都有了,劉家還有什麼話可説?"
吳子霈一面説着這話,一面望定面前的二弟,揣度着他的心思。他思謀着,為二弟捐官之計的得意之處:其一,這成千上萬的銀子,在吳家雖也是血淋淋的一大把家當,可也決不等於白花。他可以藉此全了這個小弟的痴心,徹底收買了二弟和繼母,當然也就等於買住了五妹和六妹兩個人。其二,將來他的大兒子吳宗嶽,不管功名上是否有望,他們母子、母女也得想法子從中幫忙斡旋,最終也捐個官缺下來。所以,花這一大筆銀子,他也不是不肉疼,可畢竟是公賬上的錢。而且,放這個本錢,是一樁十拿九穩只賺不賠的買賣!
子霖站起身來,抱着雙臂在屋內先是踱了一陣。爾後,臉色沉鬱地注視了一番窗外的雪景。窗前那株乍放的紅梅,看上去,竟是恁般地冷豔動人!一時,禁不住神思遊弋。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臉來,重新在火盆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望着大哥的眼睛説:"大哥!你替小弟這般苦心着想,小弟也以實話相告罷:小弟並非執意除那劉家小姐不娶的;我只是覺得,若是這般説算就算了,小弟心內實在有些不服——劉家比起咱們吳家,門台也算不得太高。若被人得知,竟被他家推絕了親事,豈不嫌得太窩囊了麼?所以,今兒大哥為小弟的這一番謀劃,小弟以為是再好不過的。小弟實在承情啦——"
説着,吳子霖竟站起身來,對着大哥,抱着拳工工整整地深深揖了一恭。
吳子霈忙道:"哎呀!二弟!折煞大哥啦!"一面站起來,親自扶着兄弟仍舊坐下了。
子霖坐下後,不無擔心地問:"這靠捐納得來的官職,只怕……那劉家依舊瞧不上眼罷?"
"噯!這也沒有什麼太大差別。就算科考得意,有中了舉、得了貢的,不投門路,不花大把的銀子,放不了實缺,照樣不被人瞧得上眼!這點,二弟就別多慮了。我想好啦:咱不捐就不捐;要捐,咱就弄個人家看得上眼的缺才行!八品、九品的,咱不想!而且,這放官的實缺,一是要肥缺;二是,要放最好外放,還要放在咱老家河南!那時,不怕那劉家不另眼相待咱老吳家!"
子霖點點頭:"如此,小弟就全仰仗大哥玉成了。"
"手足兄弟,理當鼎力相助。若二弟以為可,我立馬就去着手鋪排。事不宜遲,我看,得早日籌定才是!若事情順利的話,能趕在年前敲定那是最好不過了!那時,咱再託山城胡知縣胡老爺到劉家做大媒!還怕他劉家不給個準信兒麼?"
子霖頻頻點頭,頗以為然。
兄弟兩人圍着火盆,又喝了一會兒茶,説起京城翰林院文大人和提督學政徐大人來山城講課的情形時,子霖順便説起,這次省學政大人來山城一是講學,二是考察生員成績,三呢,聽説縣學和府學的兩級學官,有意向上推薦幾位品德兼優的生員,應京城明年的貢生考試。
説起此事時,子霖很鄭重地對大哥説:"大哥,這次機會很難得!我想,無論宗嶽侄子的才學、德行還是詩、文、經、策,入選的把握還是有幾分的。若是到京城也提前投投門路,半捐半選地,中選的可能就更大了些。雖説朝廷薦選歲、恩、拔、優、副五貢,比不上科甲的道兒正,放下來的也只是微職,但畢竟也可終生享受朝廷俸祿。加上這些年來,朝廷有意革新圖治,辦學堂和新式學校的呼聲益高,科舉年年削減,僧多粥少,單單靠正途科舉成就功名的機會,今後只怕越來越少了。因大哥素日只在乎正經科舉,故而小弟也不敢輕易提及此事。不過,若能借這次拔選貢生的機會,運作得當,借風憑雲,末了不過繞了一個圈,其實一樣能走入正途的。不知大哥意下以為可否值得一慮?"
子霈頓時來了精神:"哦?看似繞了一個圈兒,其實,説不定恰恰還是個捷徑呢!嗯!好!如此難得的好機會,怎地不值得一慮?只是,逢上這樣的機會,早有多少官宦們自家的子弟等着吃這塊肥肉呢!我想,就算咱家有辦事的銀子,可一時半會兒的,能摸得着正門麼?"
子霖因心病已了,精神也清爽起來,自告奮勇地説:"這倒也不難。這兩天我到省府走一趟,託六姐夫寫一封信給胡知縣和縣學的杜教諭。想來,他們還不會不給姐夫這個面子。我那裏去討信,你在家中,立即厚厚地四處打點打點。只要打點得份量重,不怕他們不動心!等幾天,我從省城回來,再把姐夫的信送上,有了這兩樣,至少山城這一關可保無虞。省城那裏,倒也不用咱們出面,直接讓六姐夫去辦好了。至於京城那裏,據我所知,書院的幾十個生員中,詩、經、策論並八股上,我是不大能行的。可是,宗嶽侄子雖不數一數二,倒也能排上前幾名。他們沒有理由執意不給咱這個面子!只要侄子能被推舉上,明年春上,再託託姐夫京城的那位叔公,從中斡旋一番,親戚份兒上,就花銀子,也能處處花到實處,事半功倍。這樣,既有了功名,又不愁有實缺放下來。同時,也可為他自己省下一大筆的銀子,將來無論是娶親安家,還是官場鋪路,樣樣都可寬寬裕裕、從從容容地辦了。豈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子霈聽了,禁不住感動地説:"二弟,我再沒有想到,你的思謀真是再周全不過了。只是,二弟感受風寒,尚未大愈,怎禁得這天寒地凍地,再勞你親冒行旅之苦?你我兄弟主意既已定下,齊心協力,為兄出門走一趟,把你和你侄子的兩件事情一併辦理,也是一樣的。我想,若能趕在年前,把兩件事情一併辦妥,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啦!"
子霖道:"大哥,不是小弟比大哥更會辦事。小弟平時歷事甚少,原本就不如大哥人情練達。好在就有打點不周之處,姐夫是自己人,總會隨時幫我料理的。倒是山城這裏,一天也耽擱不得了。萬一人家在這個當口兒已經定下人選,可就麻煩了。定下的,要麼是自己的近人,要麼就是人家已經使過大把銀子、得了準信兒的。那時,想扳回也不容易了。所以,家裏這頭兒,倒是更需要大哥親自打點,才更穩妥呢。"
子霈不住地點頭,心內暗暗驚歎:自已過去實在是有些小看這位小兄弟啦!莫看他平素不聲不響地,彷彿什麼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樣。誰知,到了事頭兒上,年歲不大,竟然能夠謀劃得如此周全,句句都透出機智,卻每每又水到渠成似的不着痕跡。而且,言語神態綿緩穩健,不急不躁,不顯不露。細想想,其實,處處都比自己更勝一籌啊!了不得!這位兄弟若得着機遇,將來前程仕途上,實是未可限量呵!
於是他點頭讚歎道:"嗯!二弟説得有理!事在人為!只要用心辦了,就算不成,路子已經鋪好,功也不會白費的。那就這樣定下——明天先看個日子,我也好及早備下你出門隨用的現銀、銀票,另外再備些山城的土特產。正好,趕在年關了,明兒先讓家人殺幾隻羊,榨幾桶上好的小磨油,備些上好的花生仁、山木耳、核桃什麼的做為進禮……"
兄弟二人商議着事兒,就見一位家人掀了棉簾子走進屋來,彎腰垂手稟報:"大爺,二爺。"
吳子霈轉臉問:"什麼事?"
家人回道:"回大爺、二爺的話,門上來了四位客,説是二爺書院的同窗,一位姓梁、一位姓杜,另外兩位姓劉,探望二爺來了。"
子霖一聽,趕忙高聲道:"嘿!還不快請進屋來——!"
子霖一面令家人快請,一面就要掀棉簾子親自迎出去。未及出門,幾個人早已相繼掀了棉簾子跨進屋來。
如松一邊掀棉簾子進門,一邊讚道:"好一株雪中紅梅啊!"
杜鴻飛一邊在門前廊下的蒲團上跺着腳上的雪,一邊隔着窗子嚷嚷:"咳!子霖君,你可真是嬌貴啊!想當年,我們書院的前輩學長,露天雪地聆聽程顥、程頤兩位老祖師講學,大雪飛舞,直沒膝踝,眾學長卻還道-如坐春風-!你倒好,坐在燒着大火盆子的屋內,還鬧出這麼一場病?噯!真如你常日評價自己的,果然朽木不可雕麼?"
眾人一聽都大笑了起來。
逸之道:"杜兄所言非也!你怎麼知道子霖君的這場病,一定就是因為感受風寒所致?而不是因為坐春風坐出來的?就算是春風,吹得太猛了,也一樣能招病的!"
眾人又笑了起來。
梁逸之轉臉見子霈的大哥也在屋內,忙道:"大哥,我們幾個平時遊戲慣了,大哥莫笑眾位小弟的放肆!"
子霖忙向大哥介紹道:"大哥,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梁逸之梁大學長!"
子霈笑道:"幸會幸會!聽説梁老弟年紀輕輕地便已是拔貢功名了!實在讓我這個當大哥的欽敬。可惜,我讀書上不是塊材料,雖也在縣學唸了多年,到了也只混了個稟生。"
逸之道:"大哥!功名未必就能説明學問的深淺。廣州有個名叫康有為的秀才,學貫中西、博覽今古,幾年前辦了一所萬木草堂。當時,他不過也只是個生員,可追隨他的學生當中,有舉人,更有進士!再説了,科舉的弊端,過去今天都有人抨剖!時下私賄成風,吏員腐敗,積弊深重,更不知埋沒了多少有志之士!故而,對科甲功名,雖可寄眼下一時之希望,卻不可久耽其中。否則,不僅空誤了我等少年時光,更使熱血男兒胸臆屢傷,最終磨盡吾等大丈夫鋭氣!"
吳子霈一聽,倒正合了自己要替子弟捐納的心思。不禁驚歎道:"啊!果然-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梁賢弟,我苟活了半生,今聽賢弟之言,真有云氣高浩之快!今兒老兄我無論如何也得留住諸位賢弟,好好清談一番。子霖,你先陪眾位賢弟稍敍,我去吩咐家人,略備些薄酒,晌午我要與諸位痛飲幾杯!"
説罷,便先告辭出門吩咐下人安排酒飯去了。